常常想起冬夜掖被窩的往事。
從前的房間都透風,門縫透風、窗子透風、墻壁透風,連屋頂也透風,那呼嘯的西北風在房間里亂鉆,自然,御寒的最后一道防線—被窩—就分外重要啦。被窩若也成了尖厲之風長驅直入之所,冬夜則難熬矣。然而,我記憶中的冬夜,被窩這道防線幾乎從來沒有失守過,所以任爾寒風刺骨,被窩這個小天地始終保持著些許的暖意,伴我度過了一個個漫長的冬夜。
自從懂事開始,我就和兄弟合被而眠。先是和大哥合被;大哥到外地上大學后,就和二哥合被;二哥外出讀書了,我就和弟弟合被。那時,多子女家庭基本都是這個格局,男孩和男孩合被,女孩和女孩合被。兩人合被而睡,一人睡一頭,江南人叫“困兩橫頭”,北方人稱作“通腿兒睡”,文縐縐的則叫“抵足而眠”。“困兩橫頭”有個規矩,那就是睡前兩人必須將腳洗干凈,否則腳臭烘烘的,互相熏人。不過,都逢青春腳臭的年齡,真要洗得沒有異味委實不易,于是只能在被窩里互相包容點兒啦。大哥和二哥同我合被而睡時,他們會把我的腳丫納進其胸懷,或者放在大腿中間,目的是讓瘦小的我吸收他們的體溫,達到御寒的目的,遂使我從來沒有腳冷之感。
許多年后,兩位兄長先后離開人世。在追悼會上,面對他們的遺體,我油然想起童年時代的情景,有錐心的痛楚—他們曾經給過我溫暖,可冰冷的他們永遠也得不到溫暖了!
與兄弟“困兩橫頭”也有缺點,那便是被窩掖得不嚴實。彼此的腳稍有動作,就會把對方的被窩口子弄松動了,讓無孔不入的寒風鉆進被窩,把被窩里的暖意消降下來。偏偏這樣的事經常發生在彼此都熟睡之際,于是不知不覺中就被寒氣偷襲。這時候,有人會悄悄給我們掖上被窩。他們不是別人,就是我們的父母。
那時,我們與父母一壁之隔分房而睡,半夜時分蒙朧中經常會聽到有人躡手躡腳摸進我們的房間,輕輕地給我們掖上松動的被窩。其實,此時我和兄弟都處于半睡半醒的惺忪狀態,但假裝睡得香甜,享受父親或母親給我們掖被窩的舉動。這是因為被窩松動開來后自己很難掖嚴實,唯父母輕柔的動作才能達到掖嚴實的效果,也只有父母為兒女掖被窩才是最溫情的享受,我們兄弟姐妹都有這般切身的感受。有段時期,父母經營一家小面館,每天凌晨3點就會起床,匆匆趕往面館開門營業。試想,冬天的凌晨是何等寒冷,可為了一家10余口人的生計,他們總是毅然披衣而起,投向夜幕、投向寒風,在臨行時還沒忘了給兒女們一一掖妥了被窩。這時,我通常都會醒來,在享受父母掖被窩的幸福同時,深深心疼他們的奔波忙碌,擔心他們瘦弱的身軀會讓寒風刮倒,害怕他們微薄的力量不能把一扇扇木板排門安全卸下—清瘦的父親曾幾度讓倒下的木板門壓傷了身子。
若干年后,年邁的母親來我家小住。正值寒冬季節,每天臨睡時我也會給母親掖一掖被窩,看到母親眼角隱隱有淚花閃爍,心想自己再怎么做也難報慈恩啊。在自己女兒成長過程中,逢上冬夜,我也會每天給她掖被窩,如同當年父母給我掖被窩一般,完全是自然而然、下意識的舉動。我想,這就是親情的自然流露,用不著提示,沒有半點兒刻意造作!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如今上中學的外孫竟然也懂得每天早起,在他父親送他上學前,去給母親掖一掖被窩。女兒說起這事,臉上溢滿了幸福,乃知親情和愛會一代一代延續下去,因為這是人間至美。
(摘自《新民晚報》2020年1月11日,清風素夢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