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言

外婆失蹤的第三十天,在精疲力竭、漫長的尋找后還是一無所獲,大舅小舅他們終于絕望了,外婆像是從人間蒸發一樣,徹底地失去了蹤跡。
外婆在的時候,他們并不珍惜外婆,然而當外婆離開之后,他們才發現心里空蕩蕩的。原來那個人對自己是如此重要。
外婆年輕的時候就啰唆,年紀大了更加啰唆。兩個舅舅相互推諉著,不愿意把外婆接去一起生活。外婆總是一個人生活。
那一天她像平時一樣出門上街買鹽,回家時走錯了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就此失蹤了。平時被大家所遺忘的外婆,在失蹤之后,每個忽略她的人才忽然意識到她的存在。于是全家出動,到處搜尋,貼尋人啟事,在縣城的電視臺登廣告……用盡了一切辦法,卻一無所獲。
持續了整整一個月,對外婆的尋找暫時告一段落。
生活還要繼續,大舅媽和表弟繼續出門打工,我也返回了長沙。大舅留在家中,得空就和小舅一南一北出門尋找外婆,順便沿路張貼尋人啟事。我們每家各出了一萬賞金,總共三萬,不時會有人打電話過來提供消息。剛開始時,兩位舅舅聽到消息都會興奮地趕過去,卻發現流浪的老人并不是外婆。
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不管何時何地,只要接到提供線索的電話,無論多遠,舅舅們都會立刻動身前往。盡管一次次失望,卻依然一次次懷抱希望。
平時,外婆看見什么就會念叨什么,大家向我媽媽抱怨外婆像《大話西游》里面的唐僧一樣啰唆,讓我媽勸勸外婆。
媽媽遵從大家的意見,去勸外婆:“媽,你以后別那么啰唆了啊,大家都不喜歡。”
外婆沉默了半晌,神色悵然,下定決心:“好好好,我以后少說點兒話。”
一次雨后,她一個人走在鄉村的小路上,看到路邊一個廢棄的用來蓄肥的糞池里積滿了水。由于土壤肥沃,池底和四周都長滿了茂密的長草,如果不注意看,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外婆停下了腳步,蹙著眉自言自語地說:“這個糞池怎么還沒回填,太危險了!”
她顛著小腳去了小舅家。小舅家院子里堆著很多木板,她要求小舅拉點兒木板去把糞池封住。小舅挺不樂意地說:“媽,那個糞池又不是我們家挖的,這不是多管閑事嗎?”
外婆不依不饒:“不行啊,必須得填上,要是有人不注意,掉進去多危險啊,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小舅被她在耳邊反復念叨得沒辦法,拉了幾塊木板架在糞池上。外婆從上面走了一下,確定很穩固,才點頭表示滿意。
從那天起,外婆又恢復了啰唆的狀態。大家一致認識到,要求外婆不要啰唆,她最多只能堅持一段時間,而壓抑之后的反彈更加讓人覺得恐怖,所以也就沒人敢要求她少說了,由著她像平時一樣啰唆。雖說有點兒煩,但只要忽略她的話就好了。
沒有人意識到,當忽略一個人講的話時,其實就是在忽略這個人。有時候外婆講了半天話,大家依舊各忙各的,根本沒有人聽她講,她的臉上總會閃現出一些失落的神情。但根本沒有人在乎。
大舅和小舅相對無言地坐了片刻,看著空落落的院子,輕輕地說了一句:“真安靜啊。”
小舅眼眶一紅——往日總是嫌吵,然而當房子里真的安靜下來,卻又顯得那么空曠,仿佛心里也空落落了。
院子的木門響了一聲,小舅媽走了進來,看見兩個男人蹲在那里,說道:“哎,找了你們半天沒找到,原來在這兒。都什么時候啦,飯好了,趕緊回家吃飯。”
小舅“嗯”了一聲,依然沉浸在傷感的情緒中沒有起身。
小舅媽有些不悅:“人都不在了,你還在這房子里面待什么待!就你哥兒倆每天費著勁地想找人,家里也不管,也不看看日子都過成什么樣了!要我說,她走丟了更好!省得每天啰唆煩人,還不用伺候她養老送終!”
“閉嘴!”小舅怒吼一聲站了起來,抽了小舅媽一個耳光。
小舅媽捂著半邊臉,呆呆地看著小舅,一時間有些蒙了。自從嫁給我小舅以來,小舅一直對她言聽計從,平時她嫌棄外婆,不給外婆好臉色看,小舅也不怎么管,現在他居然動手打她了。
“那是我媽!我只盼著她還活著!你要是再敢說這種沒心沒肺的話,就給我滾!”小舅丟下這句話,摔門而出。
每個人都那么渺小,世界少了誰都能夠繼續運轉。生活還要繼續,經歷了最初的激烈和動蕩之后,日子也漸漸地平淡下來。
往年過年的時候有外婆在,一家人在一起都熱熱鬧鬧的。然而今年過年,大家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卻沒有人說話,只能聽到鍋里湯燒開之后咕嚕咕嚕的聲音。
春節過后,小舅接了一單生意,要送貨去鄰縣一個小鎮,小舅自己開車去送貨。
農村的小鎮隔幾天趕一次集,每逢集日,整個村鎮的人都來到街上,擠得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小舅的小貨車陷在人群中走不動,他坐在車上,視野開闊。他百無聊賴地看著街頭的景色和人群。
街道的盡頭,一個老人拄著拐杖沿著街邊一路走來,身上穿著不知道從哪找來的棉衣棉褲,外面還套著層層疊疊的衣服,手上端著一個碗,每經過一個商攤,她就伸出碗乞討。經過一個早餐攤的時候,老板給了她兩根剛剛出鍋熱騰騰的油條。她把一根放進碗里,另一根拿在手上吃。她仰頭看著太陽,絢爛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她十分享受地微微瞇著眼睛,光芒落在她蒼老的面龐上,是那樣溫暖和清晰。
在小舅看清她的臉的那一刻,渾身戰栗——那是他的媽媽,他尋找了半年之久的媽媽!
他打開車門跳了下去,在擁擠的人群中狂奔,如一條逆流而上的魚,他撞開了人群,碰翻了路邊攤。周圍的人不滿地叫罵著,看見小舅不停下來道歉只顧向前跑,身后一群人追著想要攔下他。剎那間街上亂成一片,但小舅根本顧不上身邊的其他人、其他事,他的眼里只有外婆,他怕一旦讓她從視線中消失,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媽——媽——”他竭力地大聲疾呼。
外婆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茫然四顧。忽然一個身影沖到了她的身前,緊緊地抱住了她。
身后一群追著喊打的人都愣住了——那個老太婆在這條街上乞討有段時間了,大家都見過她,看她年紀大了可憐,多多少少都施舍過東西給她,本來以為她是個年老喪失勞動能力出來乞討的老人,現在這架勢看來,她是走丟了終于被家人找到了。于是先前還在憤憤不平喊打喊殺的人都不再計較,圍在旁邊看起了熱鬧。
良久,小舅才松開了外婆。外婆抬起臉龐,茫然地看著眼前的身影,遲疑了片刻,她終于認出了自己的兒子,哆嗦著嘴唇喊出了他的乳名:“大橋……”
“是我,媽,是我……”小舅淚流滿面。
“媽,我們回家。”小舅牽著外婆的手,一如小時候外婆牽著蹣跚學步的小舅的手。
那一天,是外婆失蹤的第一百八十八天。
為了避免外婆再走丟,舅舅們決定不再讓外婆獨自居住。但外婆舍不得她侍弄了一輩子的小菜園,不肯搬到舅舅家去。最終拗不過她,小舅把自己院子里種的花花草草拔了,建了一個小菜園,才哄得外婆搬了過去。
兩個舅舅又去了一趟那個小鎮,挨家挨戶感謝那條街上的人家,謝謝他們在那個寒冷的冬天,對一個老人的施舍和關照。也正是那些不經意的善舉,才讓外婆吃飽穿暖,挨過那個寒冷的冬季。
今年過年的時候,我去給外婆拜年。
“外婆,過年好。”我向她拜年。
她微笑地看著我,沒有叫我的小名,很明顯是沒有認出我,但回應著我說:“過年好。”
小舅媽微笑著解釋:“你外婆現在年紀大了,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人啦……不過她心里其實一直記掛著你們呢。”我看著舅媽,她臉上笑容平和,溫柔大方,一點兒找不到以前對外婆百般嫌棄、尖酸刻薄的感覺了。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讓人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忽然我聽到了喃喃自語一般的聲音,那樣輕柔。
“小言……不知道小言好不好呢?小言的媽媽呢?”
我睜開眼睛,原來是外婆在自言自語。她依然是一個啰唆的老太太,念叨的卻是我們的名字。就算她老得已經記不清我們的模樣了,但依然在心里記著我們。這是一個老人最深沉的愛。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淚流滿面。
謝謝上蒼,讓她離開我們一段時間,讓我們意識到她的重要,在我們懂得珍惜之后又將她還給我們,讓我們看見這世上的善良、美好,以及歷經時間消磨依然堅韌的愛。
(明 霞摘自航一文化出品《在這善變的世界里,我想和你看一看永遠》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