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雷生,山東博興人,北師大哲學專業畢業。中國作協會員,系“美麗中國文學獎”“吳伯簫散文獎”等文學(散文)大賽組委評委會主任。先后在《中國作家》《人民日報》《文藝報》《光明日報》《散文選刊》《收獲》等報刊上發表散文、詩歌、小說、報告文學870多篇。出版有散文集《芳野緬歷》《奇峰華水競風流》《“北國江南”錦秋湖》《闖莽獵美錦秋湖》、詩集《鶯花爛漫》、長篇小說《霸俏狼煙紫蘆花》和通訊報告文學集《人間正道看滄桑》等。先后獲得山東省“優秀圖書一等獎”“蒲松齡散文獎”“孫犁文學獎”“大地之光”征文特等獎、散文一等獎等國家級、省級文學獎。
初到莒州,感覺和別的地方相比也沒有什么不同的,甚至還過于清淡、樸素和沉靜了。然而,隨著造訪的深入,我才陸續地發現這里軒昂、豐厚的人文生態氣場下,加持的其實是一幕幕不容小覷的輝煌底蘊與升華。那些天下不二的閃光點,使我的休閑旅游因無知的莽撞一下子變得內疚、忐忑難當,遂于狼狽自責,愧悔臉臊之余,將笑柄般的誤入直然拉升成了一次對于煥蔚絕勝文明、文化以及生態氣象的朝覲,并以心靈的懺悟為自己曾經孤陋寡聞的怠慢作下深刻的檢討。
那注定是一份圣德的降臨。
凱風習習,司空見慣到俗常不堪的情景,甚或天空還陰蒙蒙地飄開了纖廉雨,北黃海丘原上的黎明靜悄悄的。
陵陽河畔的古東夷人正三三兩兩,慢條斯理地拾掇著眼前的活計,就在部落頭人打開極其糙陋的窯門的一剎那,余溫燙手的幾件大口灰陶罇上刻劃的紋意圖案赫然展露了出來。
驀地,一輪紅彤彤的旭日將瑰麗無比的七彩光芒“刷”地投射了過來,隨即天邊雷聲轟鳴,一場比“天雨粟,鬼夜哭”更具莊穆典禮氣氛,冥冥之中神性褀祥的豐碩紫氣飄落在了亞歐板塊東部太平洋西岸的山東半島之濱,后來那個叫做日照市莒縣的區劃也因此進入了中國歷史教科書,被稱為華夏文字發祥地。
徘徊于莒州大地,作文化、文明朝覲的今天,我們假若有幸目睹五千年前這一幕的話,相信沒有誰不會激動得心潮澎湃、淚流滿面的。
那幾個東夷人深思熟慮的寥寥數筆簡單地刻劃,深刻地表達了族部內心熱烈的圖騰崇拜,讓惺忪的歷史猛然打了個激靈,一下子洞開了時空迥奇的文化、文明大門。那是一個難以預測、描述的遠古文化、文明奠基事件,它的偉大不亞于鴻蒙初辟,驚天動地,使人不敢相信,它所啟動的一個民族的文化、文明夢想閃灼得令人不敢正視,太不可估量了。
所以,當我們再次引頸遙溯那段淹沒在歷史縱深的初始靈輝,一種醍醐灌頂的冥示灼目地提醒著大家,是文武雙全的莒州先民于新石器時代,以智慧進化的大作為大成果,開創了中華文字最為輝煌的紀元。操黃海北濱方言的古東夷人堪稱中國文化和文明火炬的第一個舉起者,沒有他們的大手筆,以及西飄到殷墟的甲骨文再發展,泱泱華夏文化、文明承前啟后地傳遞、弘揚都是不可能的。
陵陽河畔的文明誓師讓冷冰冰、硬梆梆的歷史開始變得鮮活多汁,光明正大,神采奕奕,溫馨親和起來。
這次被史學界公認為比甲骨文還要早,由之將中國文明史上推1500多年,橫空出世的漢字濫觴灼目登場,還得感謝1957年的那次天霖滂沱山洪暴發后泥沙俱下的沖刷給予的指示,以及接踵而來的系列考古發掘。否則,我們的先祖奠基中華文明宏偉史詩的鳳舉不知還要繼續沉睡多久。
如此偶然的揭橥發生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其非主動的隆重問鼎,何等拏云攫石,持俊凝重,卻孔子見鄉黨般“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沒有現代人矯揉造作的慶典,熱火朝天的堂皇炫艷,自然而然之中還原著巍峨的生態真實,也師導著當下澆漓的風習如何保守最初的那份貞潔。歷史經典的安詳分娩總是讓人汗顏難當。
我是個敬字如佛的人,深知假若沒有古東夷人開萬世文明的壯舉,一切神州事理都將渾噩、牽強,方顱圓趾的我們恐怕也擺脫不了木人石心的愚癡、冷劣,甚至難逃禽獸之屬,因此,今天的造訪,再次讓我肅然起敬,那重如泰山的陵陽河陶文啊,實在是義唯尊戴,若覲天顏!格物致知,惟精惟一。
于是,我們當無限感恩地記牢靠了——漢字,是古東夷人饋贈黃皮膚黑頭發種群,也是給予這個世界彌足珍貴的永恒禮物。
自漫長古典主義擔綱以來,這里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儒釋道方家前來,洞察的,淺薄的,反哺的,應付的,業務行家,掮客,耍毛筆的、硬筆的,帶電腦的、攝錄的,一路迎著滾滾題撰,灑下或大或小的務實功業,我蹀躞再三,還是又來到了莒州。
現在,過于誠摯、苛求真諦的我迎著蕭瑟的秋風久久不愿離去,多么想重回過去,曲伏在陵陽河這塊土地上,奢侈地諦聽中華文字即將誕生的胎音啊!
在這母語最早撰化成形的中華文明之北辰圣域,艷陽灼目的正午,面對古東夷人建樹的可歌可泣的豐功偉績,一種貫通天地人心,隆德裕世,留情留義的神奇魅力徹底將我震撼攝服,五體投地。
所以,倘若誰一不小心踏進了莒州地界,即便你是學富五車的學者、導師、教授,滿腹經綸的文壇泰斗,只要你是華夏子孫,我想你該是斷不敢說自己識字的,更不敢宣詡什么有文化的。
沒有源頭泉眼汩汩,涓涓流絮,哪得江河湯湯,奔騰入海?
而任何偶爾的聲張已豈止是班門弄斧?不管何故,都簡直是藐辱宗祖。就像進了祠堂不得高聲喧嘩,連嘰嘰喳喳交頭接耳也屬于大不敬。無論你是何等呼風喚雨的主兒,在這里榮歸故里已成羞愧,晦澀不經。
莒州是中國人的文化廟宇,供著始祖牌位,一派巍峨肅穆,讓我們每一位晚輩即使隔了時空蒼茫迢遙相向,也都不由自主地感恩戴德,雙膝跪地,虔恭且安分。
當后來銀杏樹煥然君臨,舉起守望、維道、護法大纛,這場擘劃時空的文化儀式一下子錦上添花地增益了神圣要義,雄偉的矗立,柔嘉的演繹,敷腴地指示了一種長壽、恒遠文化生命方向,是陽春白雪的大雅高妙,是高山流水的景星惠貺,是鷹揚排奡的閎約深美,驟然、直然、祥然、赫然、自然地成就了一曲文化生態珠聯璧合的千古絕唱,鶴鳴清虛,氣貫長虹!
巨大的文化生態磁場輻射、陶范、匡扶著莒地的萬物,更必然領禮了周遭的風涵、律令,我想,因著寰宇第一和華夏最早這兩項偉大的存在,有了銀杏樹的玄育、迪化,有了陵陽河文字鼻祖的熏誨、賦造,這里的一切怎不充滿了強悍的靈性?那每一陣風雨雷電,每一聲動物的叫喚,每一株植物的抽芽、拔節、開花、結果,只要你仔細留意,平心靜氣地去諦聽,去觀察,去究探,去揣悟,說不定都會發現其中加持的奧義、啟發與提勵。
那位一直靜靜矚望著這塊神奇土地,精神矍鑠的耄耋老人,從遙遠的夏朝初年就默默矗立在浮來山上。很顯然,她到底架不住浮來山南坡陽光照射下肥沃泥土淑氣蒸騰的盛情之邀,終于,還是接下了新石器與青銅器時光過渡帶里東夷傳統屬域一陣陣風雨奉上的請柬,遂一朝放馬過去,躋足于荊棘錯落的石罅間。她安營扎寨,茁壯成長,將寒來暑往、歲月輪回鑄成生命功業,打開“高冠九霄、曠罩八隅”的玄,“吐納大始”,漸次奏鳴了一曲頂天立地的雄麗凱歌,圖騰般領禮著莒州的無懼厄舛桀驁不馴的神氣綿瓞。
而我正閉目殫思于拏云攫石的巨樹撐起的杳靄蔭澤里,遠離了市井紛擾、雜鬧。那份蓬勃向上的靜安,流芳滴翠的古意,格外的莊穆大端,格外的蓊蔥典雅,格外的浩氣滂沱。頗具儀式感的詩意盎然里,盈盈如流的是賞心悅目的婉約味道。低聲念叨著祈愿,繞樹轉了幾圈,一種仰望星座的淵藪覺知蔓延開來,崢巆、窕邃,不可蠡測,又嬗幻著向內的吸納,儼然一不小心就會墮入迥異的夙夢之淵。我看到西側的陽光正悠然衍泄下,就記起了在我面東背對著大樹拍照時,剛才手機上顯示肉眼看不到的白色氣團被陽光膨脹著、簇擁著從粗大的主干間投射過來,讓人陡然涌起肥碩古象磁場綢繆爆發、閃煥的新奇,而新枝葉依偎著樹身撒嬌,一派奇逸卓犖,茂盛英聲,娉婷契合著天倫韶暉的爛漫。
白駒過隙,很快到了晉朝,祖籍莒地的官宦、出家人劉勰一眼看中了這塊風水寶地,人格崱崱的他發宏愿勉力揚德,費盡艱辛,在她身后修筑了定林寺,晚年更在她振臂激揚、揮灑而下的那些暄妍梵靜甘霖時光里,推出了我國第一部文學理論巨著《文心雕龍》,在廟室里整理、勘校佛禪經文。
寺精致而小,人影寥疏,可能昔日香火鼎盛過了,更因為院子里的古銀杏行樹過于葳蕤又名氣太大了,絕大部分的游客圍著觀賞、唏噓,變換各種姿勢拍照留念,反襯得有點孤寂冷落,
我站在暗淡的藏經樓里,就那樣一直癡呆地放任被古色古香的繁盛、恬澹書卷氣饕餮著,淹沒著,漂染著,羽化著。有縷縷閑散的光暈輕輕地踅進來,溫文爾雅地漾到或合著或翻開的線裝書上,映亮了那些詞句洞天福地的內涵。若非門外樹上的串串鳥鳴傳來,不知邂逅多少稀罕的文曲犒賞,亦不知何時會結束得了此時靈性的沖撞、迷走……
198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對莒州定林寺銀杏樹進行專題研究,向全世界公布了結果,還播放了其近影,不久,確認其為世界上最古老的銀杏樹,列入了“世界之最”和《世界吉尼斯大全》。
她一站就是四千多年,目睹了幾多人間煙火明滅,熬倒了一個個生龍活虎的王朝,無疑是莒州幸運的化生,是厚德載物的滄桑史詩,更是上蒼遣使的神祉呵護。第一次走近他的那一刻,我分明感覺到了心靈震撼之下身不由己的透射、顫抖、激發和殊兀擢拔。
令名在外,樹大招風,那些心旌飄搖的擁躉自然也不僅僅局限于柴扉黔首,颯颯搖曳之中一晃到了公元前七一五年,就招來了那么一位個重量級的鐵桿諸侯粉絲——魯國國君。當然,他尤肩負著國泰民安的厚望。“莒雖小國,東夷之雄者也。”卻與西北鄰居魯國不睦,遙遠的春秋時期,兩國經常發生邊界摩擦。紀國國君就出面調停。雙方借坡下驢,同意會盟修好。可在見面地點上又產生了分歧。最后,還是翁齡銀杏樹至尊,魅力非凡,面子大。經過斡旋,選在了被老銀杏樹裝點得風光旖旎的浮來山腰。公元前七一五年,魯公屈尊前來。而莒國國君莒子對于慕樹慕和慕義而來的遠方朋友,當然隆重迎接,以誠禮相待。莒子在此地隆重接待了他。得益于銀杏樹的撮合、主持與見證,兩國握手言歡,聚談成功,開辟、維持了良好關系。從而,留下了銀杏樹下會盟的千古佳話,并且,一度發展成為眾友邦生擎擘、效習的典范。
前幾年,與朋友交談,我曾經這樣提到:鄉野古樹的健在,當是一個地方文明的象征,更是周圍子民集體倫理品質的肯定、褒獎、臉面和頌揚,因為一棵樹飽經滄桑風雨憂患從小到大平安抵達暮年確乎太不容易了,也誠然標注了那方世俗社會、風致的悠怡、祥和氣脈的久盛不衰。而一棵古樹傳達的矞云驕陽般神秘天地勝概感應往往無語地給予人沉博奧衍的明媚啟示,催化著人間萬象的走出災晦煎熬、蹂躪吐葩揚榮,清徽淳耀,這是無數良性循化的施法和展現。俗話說:靠大樹好乘涼,和樂、安晏、包容、友善的莒地習尚,又有強大的國力后盾的支撐,河清海晏,人仁意瑞,方能支起保護盾牌,特別是君王社稷長期形成的牢固交往口碑、國際信譽背書,同時,融合了憨實、耿直,長于炳明正義,廣泛的人性涵發、鞠養斐然,又能行遮風避雨大統,保護傘如古老的銀杏樹一樣根深葉茂,生命力旺盛,神力巨麾福命的讖言金聲玉振,不翼而飛,因而,附近諸國的貴族及國君落難之際首選莒國避投,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于是乎,經常出奔莒國成為春秋歷史上王公貴族很是耐人尋味的情志政壇景觀。在這里面,周莊王十一年,齊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最為引人注目。小白回國戡亂主政,史稱齊桓公的他選賢任能,大膽改革,富國強兵,榮登“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春秋五霸之首。這就是“勿忘在莒”的典故。假若沒有莒國提供的溫馨的庇護,小白必會性命難保,更沒有齊國的叱詫風云,一部如火如荼、激蕩排奡的春秋戰國史也將重新改寫。
開始明白了莒州的人為大多沖夷自信,時時處處透著大不慌,凝持打底,慢悠悠的,并不端著架勢的放松神情。原來都是金疙瘩般的歷史壓艙石在起作用,內涵的分量抬高了這里的氣場啊!
低調,溫和,終是打開大呂、大慈悲后的著定心緒,一切過癮了,淡泊了,遠去了。耳畔忽然就響起了東夷族長勁吹的陶制牛角號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那種超然的沉緬幽幽地從歷史縱深傳來。
蔚蔚然,大風起兮,一莒成名。此刻的我不由地憑生出穆斯林篤徒趕往麥加城的綦切之感。這里,總是驚殊世人的,而對于文學客來講,簡直就是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