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里有魚
師尊下凡,化身廢柴。為了仙界的臉面、東岳的尊嚴,我別無選擇。我必須心懷望師成龍的信念,堅強地走下去,哪怕成為冤大頭也在所不惜!
1.膽量訓練
凡人的素質良莠不齊,有些是真的帶不動。
譬如我身邊這位仁兄,腿抖如篩糠,臉如白墻皮,其氣質與他那張俊臉極不相稱。以至于我搞不懂自己為何要待在這個黑黢黢的天井里,與他窩在一株廣玉蘭樹上。
縱然我是個尊師重道的好妖精,但也是有原則的。
我客客氣氣地同他說:“師父,可否把你的手挪開?”
此刻陰風嗚咽,枝椏間寒氣森森。我的凡人師父燕陸一手摟著樹干,一手攬著我的肩,活像只掛在枝頭的大猩猩。經我一說,他反倒抱得更結實,好像我會隨時踹他下去一樣。
燕陸把牙咬得咯吱作響,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里往外擠:“這種情況,安慰女孩兒別害怕不是人之常情嗎?”
我假裝沒聽見他聲音里的顫抖,平靜地說道:“對不起,我不怕。”
事實證明,嘴硬的不止是死鴨子。只聽燕陸勉強地笑了笑:“哈哈,我也不怕。”
是啊,不過是抓個搞惡作劇的小賊,的確犯不著嚇成這副德行。
可沒過多久,燕陸又心懷僥幸地問:“今晚不會來了吧?”
我無情地把他的手給擼下去:“師父啊,不來也是你練習膽量的好機會。”
燕陸毫無為人師表的自覺,神經兮兮地建議:“這樹怪不吉利的,我們換個地方蹲?”
我默默地捂上耳朵,但由于聽覺過于敏銳,以至于輕易就捕捉到他的碎碎念:“蒼天哪,我寧愿面對十個彪形大漢,也不想面對一個阿飄。”
既然如此,我不得不甩出撒手锏:“阿飄可怕,還是窮可怕?你有錢交房租了?”
終于,燕陸認清現實,被迫堅強。
然而好景不長,三更的竹梆聲方才遠去,庭院墻角就冒出一連串怪聲。先是窸窸窣窣的碎響,后是黏糊糊的咀嚼聲,其間還夾雜著一絲饜足的竊笑。
燕陸神經脆弱,已然經受不起任何刺激。他咽了咽口水,顫聲問:“你有沒聽見有人在吧唧嘴?還、還有女人在、在笑。”
他話音未落,一道黑影躥過墻根,緊接著,兩條慘白的手臂在墻頭冉冉升起。
來了!我毫不猶豫地踹上燕陸的屁股:“師父,上!就是現在!”
“啊!腰!我的老腰……”
樹下傳來尖銳的慘叫與熟悉的呻吟,我無話可說,隨即擲出繩圈,將那倆胳膊套牢捆死,猛地一使勁,把墻頭的始作俑者“哐”地掄下地。
府內霎時燈火通明,雇主箭步從屋里走出,拍了拍灰頭土臉的燕陸表示贊許,然后彎下身子得意地說道:“好啊,敢在我家裝神弄鬼!讓我看看你長什么模樣!”
地上那位女鬼抓準時機,憤而暴起:“叫你搶我夫君!納命來!”
雇主尖叫道:“啊啊啊!我才是當家主母!我才是!”
就這樣,一場暴力殘酷的扯頭花大戲猝不及防地拉開序幕。
當時我就曉得賞錢泡湯了,偏偏燕陸死活不信邪。估摸是因為無關鬼神,他挺直了腰桿,肥著膽子上前伸手:“夫人,我們的賞……”
兩個女人披頭散發地抬起頭,發出來自地獄的吼聲:“滾!”
2.特殊技能
夜風微涼,心更涼。
我偷偷摸摸地窩在井邊,鼓足勇氣抖出傳音鏡。鏡面上靈光騰騰,我深吸一口氣,卑微地乞求道:“秦師兄,能借我一點兒錢嗎?”
秦師兄沉默了一會兒,口齒不清地說:“你不是會變錢的法術嗎?”
說到這個,我十分慚愧:“法術修得不到家,不到一個時辰就成石頭了。”
秦師兄沉默的時間愈發漫長,長到我以為東岳特產傳音鏡有質量問題。好在我在燕陸身上學到不少混凡間的特殊技能,比如說……賣慘。
情緒醞釀完畢,我抽抽搭搭起來:“秦師兄,那可是師尊。就算只有一縷神識,他也是我們東岳仙府的仙尊啊!我不打緊,但你忍心看著師尊露宿街頭嗎?”
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當。半年前,就是這位秦師兄告訴我,說閉關中的師尊一時興起,下凡歷劫了。當時,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拉著我說:“茶茶呀,師尊在凡間過得太苦了,師兄弟們于心不忍,決定違背師命,派你下凡保護師尊。”
他說的道理我都懂,但憑什么要我去?打造東岳冤大頭嗎?
對此,秦師兄是這么解釋的:“仙人在凡間濫用法術會遭到反噬,但妖精就不同了。你看,我們東岳上下就你一棵獨苗,舍你其誰?”
在秦師兄的吹捧之下,我膨脹了,懷著任重道遠的情懷,飄飄然地下了凡間。
后來,我發現自己被騙了。
師尊在凡間過得苦,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廢柴;其次,他運氣不好。
年少時意氣風發離開村子闖江湖,拜入師門,展望未來。不料一朝師門倒閉,一事無成,只得流浪江湖,無顏回鄉見父老——燕陸的人生經歷,可真是狗血話本里的正統炮灰。
誠然我往日在師尊跟前裝得很像個人,但為了仙界的臉面、東岳的尊嚴,我別無選擇,我必須將他培養成一代翹楚。相信將東岳視作命根子的師尊一定能理解我的苦心。
然而,眾所周知,培養人才,需要花錢。
所以,此時此刻的我仍在耐心等待秦師兄的回應。
不多時,一只沉甸甸的錦囊從天而降,我激動地說:“秦師兄,您真是雪中送……”
秦師兄掐斷了我虛偽的夸贊,但我絲毫沒有生氣,畢竟房租有了著落。
我興高采烈地捧著錢去找燕陸,哪知遠遠就看見他在房中收拾包袱。我守在門口,待他出門的那一刻,熟練地將他逮住。
燕陸狂喜的表情瞬間灰敗,他欲哭無淚地說:“沈茶茶,你到底是不是人?為什么你總能逮到我?求求你,別折騰我了!強扭的瓜不甜,你放過我吧!”
這貨尾巴一翹,我就知道他要賣慘。于是,我先下手為強,紅了眼睛:“師父,你連你可愛的小徒弟都不要了嗎?”
燕陸一言難盡地看著我,中止了賣慘流程。他耷拉著眼皮說:“當初是你硬要喊我師父,我可沒逼你。”
這話也沒錯。當初在師尊的東岳廟初見燕陸,見他偷香案上的供品,我情急之下忘記改口,吼了一句“師尊”,之后就趁機順桿子賴上他。
我咬咬牙說:“那你也沒拒絕呀。”見他一時愣神,我忙擠出一個委屈巴巴的表情,“你走了,我哪來的錢付房租哦?我、我不想睡大街!”
說罷,我作勢要哭。燕陸在意料之中慌了神:“你別哭啊,那、那把街坊引來多不好!行行行,我不跑,真的不跑,我這就回屋睡覺。”
監督燕陸回了屋,熄了燈,我長舒一口氣,再度化作一棵無花果樹,守在窗外。
3.壁咚四連
前一日情緒泛濫,致使我身心俱疲,在燕陸房外熬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呼呼睡去。等我在一縷淡淡的皂角香里醒來時,燕陸已然不見了。
幸虧我經驗豐富,單憑一條掛在樹枝上的花褲衩,便知他沒走遠,遂在原地置了一株假樹,便追出去找人。我很快在沿街小販的指引下,覓得他的蹤跡。
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外,我聽到這樣幾句對話——
“我累了。”
“行,換我上。”
“你們不要這樣,別、別……”
真是一串糟糕的臺詞。我火冒三丈,猛然沖了出去:“竟敢壞我師父清譽!今天,我定要將你們揍得連娘都不認識!”
話放出去的那一刻,我后悔了。
此刻的燕陸形容狼狽,腳邊滾著我最愛吃的麻糍、油條,而他本人正被一、二、三、四……整整四個彪形大漢堵在墻角。
我從燕陸的眼珠子里領會到一語成讖的悲傷,遂問:“這是什么情況?”
剛剛退下來的大漢揉著酸疼的肩膀說:“沒什么,聊聊。不看緊點兒,怕他跑了。”
所以,你們就輪流壁咚他了?
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另一個大漢忽地反應過來:“哎,這不就是他小徒弟嗎!”
眼看空閑的仨大漢朝我走來,我打定主意要讓他們嘗嘗我的厲害,誰知前一刻還虛軟無力的燕陸居然膽大包天地去擰大漢的胳膊,連大漢都震驚了。
燕陸頑強地與大漢對視:“不就是房租嗎?下個月,我一定給,算利息。”
搞了半天,這四位竟是房東老太婆請來的討債團伙。
我氣呼呼地從兜里掏出銀子砸過去:“上個月和這個月的,快給我放人!”
四名大漢不愧是專業的討債團伙,揣了銀子就走,半句廢話也無。不過,他們走是走了,燕陸卻遲遲緩不過神來。
他好似受了莫大的刺激,整個人渾渾噩噩的。他不問銀子的來處,更不理我,一回家就獨自躲進房里,一整天不吃也不喝,可憐的小模樣看得我直心虛。
我忍不住反思自己。我對他……是不是過于嚴厲了?
這半年來,我們過得相當清貧,可他無論如何都會把肉讓給我。每次吃完飯,他總是一個人蹲在井邊,用涼水把碗洗了。還有很多事,盡管他嘴上不肯就范,但只要我堅持,他到最后定會照單全收。
其實,燕陸是個好人。自我開靈識之后,從未有人像他這樣待我,師尊也不例外。
等會兒,我差點兒忘了燕陸的本質是師尊!
我擺正態度,堅定地對自己說:“師尊在凡間的所有脾性,皆是千百年來在仙府被清規戒律憋壞的結果。他行事冷漠,卻從未放棄過我,如今我又豈能讓燕陸消沉度日?”
想到這里,我對著月亮起誓,明日定要請燕陸吃頓好的,絕不摳門!
作為一個實干派,我第一時間著手擬定“對燕陸好一點兒”的具體方案,全神貫注得連燕陸推門出來也沒及時察覺。
只見他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門口,像個陀螺似的來回走動。
只恨我仍以原身扎根在土里,無法當場表演樹變活人,只能暗暗施法讓他睡著。
我變回人形,躡手躡腳地湊上去,準備營造一個從房內推門而出的假象。可是,看到房里的燭光鋪陳在他的睡顏上,我不禁頓住了解除法術的手訣。
這個男人,雖生得好看,但遠遠比不上師尊的美貌。細細看來,也就眼尾下的那顆痣比較勾……哪來的蟲子!
一只小黑蟲迅速鉆入那叢濃密的睫毛,我當機立斷,捏起燕陸的眼皮,將那該死的蟲子捕獲并碎尸萬段。
“茶茶茶茶茶……”燕陸醒了,那驚醒后的表情仿佛失去了貞操。
“怎么了?”濃密的睫毛掃過我的指腹,我陡然意識到,我們離得極近。
咦,我不是……施了法嗎?我疑惑地眨了眨眼,發現他紅了耳根,便順手指了指。
誰知燕陸反應極大,登時彈開一丈遠。這會兒,連脖子也紅了。
我沒來由地心里一緊,干起惡人先告狀的勾當:“你、你為什么睡在我門口!”
“我、我……”燕陸扯了扯領口,將嗓子清了七八遍說,“我想好了,我再也不逃了。”
“真的?”居然有這等好事!
燕陸的雙手緊緊攥著,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你跟我回鄉下,我偷……種地養活你。”
4.要體面,要威武
堂堂東岳仙尊,仙界人人敬仰的青嶼仙人,豈能回鄉種地!
不行!必須要體面,要威武!
依照這個職業標準,我替燕陸摘了街邊的鏢局招工告示,一巴掌拍在他面前:“這家鏢局在江湖上挺有名的。你看,免費培訓,包吃包住,三個月轉正,一年內憑業績升任鏢師。”
彼時燕陸正坐在小板凳上洗衣服,眉心皺得能夾死蒼蠅:“不去。”
我同往日一般擠上去說:“試用期一個月都有一兩,付完房租還能有剩余。你去嘛。”
令我意外的是,燕陸并沒有半推半就地答應。
第一次遇見這種狀況,我有點兒蒙,半晌沒想好該接什么話。
燕陸一邊晾衣服,一邊說:“也不想想,你一個人在家,被人拐走了怎么辦?”他的手一頓,莫名其妙地轉身與我解釋,“不,我的意思是說……這個鏢局,上工時間沒個準,到時候天黑了,你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家,多不好。我是你師父,有責任保護你。”
是的,我腦子里的畫面與某人是一樣一樣的。
我們東岳究竟有沒有抹去凡人記憶的術法?真想立馬找秦師兄問一問。
一頓飯磨磨蹭蹭吃了大半個時辰,若不是燕陸有事出門,估計我們還得尬聊到天黑。
話說燕陸出門干什么來著?我仔細回憶了一下,方才收拾桌子那會兒,他貌似說去找房東老太婆問定制燒烤架的鋪子……他是認真的!
我緊趕慢趕地追出去,待我趕到的時候,房東老太婆已經寫了地址交給燕陸。但是,他卻沒立刻離開,而是找了張凳子坐下。
燕陸撓著后腦勺,傻乎乎地笑:“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茶茶是個好姑娘,而我就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家伙。從前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跟著我,說實話,現在也不怎么明白。可我知道,不能耽誤她,更不能連累她。但是你說奇不奇怪?每次我逃跑都能被她逮著。”
聽他這么溫溫柔柔地說著,我的心比麻糍還軟。
我心底倏地冒出一絲肆意妄為的沖動,心想,既然已經對他起了那等心思,倒不如珍惜這段時光。待到有朝一日回了東岳,我面對的,只怕又是那個冷冰冰的師尊了。
屋子里,燕陸還在笑瞇瞇地同老太婆嘮嗑,但老太婆笑得也未免太敷衍了。
果不其然,老太婆拊掌笑道:“說得真好。那么,你什么時候付房租?”
聞言,燕陸果斷起身告辭。
他一走,我就惱怒地敲開房東老太婆的門:“上次你讓四個大漢來催房租的時候,我已經給了呀,給了兩個月的。”我生怕老太婆耳朵不好,還豎起兩根手指比畫。
老太婆見狀,嚯嚯嚯地笑出聲:“哦喲,我哪里叫人催房租了哦?你們小兩口過得那么難,我老太婆當然得有良心。況且就二兩銀子,雇人還不得虧本?”
所以,那幾個壯漢是干啥的!
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便急匆匆趕回去,結果撞見燕陸賊頭賊腦鉆進房間的一幕。
燕陸并沒有發現我,他嘴里念念有詞:“茶茶不在家,抓緊抓緊。”說罷,他從床底拖出一只我沒見過的小木箱,從里頭翻出一碟朱砂與一沓黃紙。
恐懼在心底瘋長,如荒草蔓延了整片原野。窗外的我狠狠抖了一下,頭皮發麻,眼睜睜看著他目光炯炯,斂袖下筆。
照筆峰走勢,這是一張貨真價實的捉妖符。
6.學藝不精
燕陸……他知道了?
方才夸我是好姑娘,轉眼就要我的命?我胸口泛酸,眼睛不自覺地蒙上一層水霧,可不知怎么回事,我還是心存著一絲僥幸。
我若無其事地在院子里嚷道:“師父,中午吃什么?”
緊接著,我便親眼看見燕陸慌慌張張地將桌上的東西收拾得一干二凈,又若無其事地推開門,走到我面前,玩味地盯著我的肚皮:“這么快就餓了?”
我捏捏掌心,化出一顆成熟的無花果遞給他:“吃這個吧,我發現熟了一個。”
果然,燕陸的臉色驀地一沉:“剛摘的?”
我強顏歡笑道:“嗯,你看果柄上還在冒白汁呢。”
燕陸眼底陰云翻滾,襯得臉色極為難看:“我不喜歡,以后別再摘了。”
可是,在我的記憶里,他分明對著剛結的小無花果咽過口水。他究竟在嫌棄什么?
好吧,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也懶得裝了。
我一掌將他推回屋里,揮手打出三丈枝藤,將其五花大綁,又從屜子里抽出那張未完成的妖符丟在他跟前,生氣地說道:“說,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燕陸愣了片刻,試圖狡辯:“茶茶,你別怕,我只是在練習。”
“你是不是要對我使?你捉我做什么!我又沒干壞事,我我……”只是望師成龍而已。
巨大的委屈憋在心口,壓得我喘不過氣。偏偏我不能泄露天機,落在嘴邊的話,顯得愈發單薄:“你不能抓我,誰都可以,你不能!”話音落下,我嘗到了一股又苦又咸的滋味。
燕陸盯著我的眼角,徹底慌了神:“茶茶,你別哭呀!我沒想對你使那張符。”他跟一條毛毛蟲似的朝著我蠕動,“是真的!你先把我松開,要是他們突然來了就糟了。”
他們?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四具壯碩的身體。
這時,院子里刮起陣陣妖風,頃刻間,那四位彪形大漢齊刷刷地在飛揚的塵土中顯形。
很明顯,他們都不是人。
粗獷的嗓音被狂風裹挾,顯得更加可怖:“燕陸,沈茶茶不過是個修為淺薄的小妖,之前讓你摘幾個果子,居然摘了這么些天。若非我等早前在你家留下標記,察覺到這個小樹精使了妖法,你還想拖到什么時候?燕陸,你到底還想不想重建師門!”
燕陸眼里盛滿了前所未有的驚惶,他竭力挪到我身前:“快給我松綁!捉妖符是對付他們的。他們的修為遠在你之上,你斗不過他們!”
我震驚地問:“他們為什么要我的果子?”
燕陸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們只說,你的果子受過仙澤滋潤,可增進修為。”
增進修為,我只覺得荒唐。若有此等效果,全東岳……哦不,應該是全仙界必然家家戶戶豢養無花果樹精,哪像我那般凄涼?
壯漢還在風中叫囂:“武靈派百年基業,再過數年,恐怕就得被世人遺忘。”
燕陸怒斥道:“師門百年降妖伏魔,豈能屈服于你們這種東西!”
武靈……我只知燕陸因師門沒落而浪跡江湖,卻不知那個門派竟是被妖族一夜滅門的凡間捉妖道門。
“就憑你這學藝不精的東西?”大漢嘆息道,“罷了,就由我四兄弟親自動手吧。”
“茶茶,你待著別動。”燕陸一恢復自由身,便迅速補完捉妖符,捏訣飛擲。
正所謂以卵擊石,燕陸的捉妖符只堪堪穿透了風墻,便被那四位一掌擊回。
我瞳孔顫動,眼前飛轉的靈力與風沙皆變得異常緩慢。我清清楚楚地看見,那道打回的捉妖符瞄準的不是它的原主,而是我。可惜,我已經躲不開。
一股很大的力氣猛地將我撲倒,我嗅到濃烈的血腥味,同時感受到從頸側淌下的溫熱液體。
燕陸滿口血沫地同我說:“我還真是學藝不精。”
我的心猝然淬入冰水,劇烈的轟鳴聲占據了我的聽覺。我屏住呼吸抱住他,喉嚨哽咽得吐不出一個字。直到我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心跳,這才胡亂抓起傳音鏡哭喊:“秦師兄,你快點兒來啊,師尊不好了!”
7.往事令人頭禿
東岳風來,一劍清嘯。
從天而降的不是我哭求來的秦師兄,而是……師尊?這不對勁。
四位不知妖種的彪形大漢失聲哀號:“東岳仙尊不是在閉關嗎!怎么會……”他們未完的話終究湮滅在東岳師尊的劍下。
師尊依舊是清清冷冷的模樣,他垂眸看我一眼,又將目光落在我懷里的燕陸身上:“你傳信說我不好了,你秦師兄自然來找我一辨真假。”
我直愣愣地望著師尊,幾度欲言又止,又下意識將燕陸摟緊了些。
師尊皺了皺眉,道:“我的神識確實不在他身上。”
什么情況?燕陸身上壓根沒有師尊的神識?
“那秦師兄為什么要我下凡護你歷劫?”我仰起滿是淚痕的小臉,疑惑地望向師尊,不慎將噙在眼里的一滴淚給抖了下來。
師尊沒有解釋,只是眉頭又皺緊了些:“你的果子能療傷,給他塞兩個就行。至于你,七日后回東岳一趟。”
我沒等師尊把話說完就往燕陸嘴里塞果子,一塞就是三四個,然后目不轉睛地等他醒來。
這回,師尊不皺眉了,他直接轉過身:“為師先走了,你記得回來。”
燕陸醒得很快,迷迷糊糊間舔了舔嘴角:“什么味道?”
我胡亂抹了抹臉,笑了:“我的果子。”
燕陸精神一振,強撐起身子問:“我說了我不喜歡,不吃……你疼不疼啊?”
我開心地將他抱進懷里:“不疼的,是熟果子嘛。你醒了就好。”我說著說著,又抑不住眼淚了,啞聲說,“傻瓜,有什么好擋的?就算我被抓去,師尊和師兄們也會救我的。”
隱約間,我瞧見師尊腳步頓了一頓,轉瞬乘風而去。
燕陸遠望云端的背影:“他是誰?”
我得意地拍怕胸脯:“我家師尊。”
七日后,我把傷勢未愈的燕陸托付給房東老太婆照看,獨自回了東岳仙府。
未進山門,秦師兄就沖我打招呼:“小茶茶回來啦!”
我報之以微笑,接著快步上前敲他一記栗暴:“這七天為什么不接傳音?總覺得師尊的怪怪的,想找你問問來著。”
秦師兄像是聽到什么好玩的笑話:“傳音?上回我勾搭凡間妹子,傳音鏡早就被師尊沒收了。話說前段日子師尊拿著我的傳音鏡笑得很開心,我還想問你是怎么回事呢。”
我憐愛地對他說:“真可憐,你是被師尊罰得產生幻覺了吧?慢著,你的傳音鏡?”
秦師兄壞笑道:“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說來聽聽。”
我后知后覺地倒吸一口涼氣:“我好像說過……師尊……惡心。”且向他借過錢。
秦師兄為我鼓掌:“不錯,你完了。”
往事種種,令人頭禿,怪不得那陣子“秦師兄”立什么沉默是金的人設。我膽戰心驚地猜測:“既然師尊并非歷劫,那你把我誆去凡間也是師尊的意思?”
秦師兄見四下無人,便附耳同我說,“其實師尊是替你尋藥去啦。尋藥之路艱險,怕你聽到風聲會阻止,所以才讓我想法子把你支開。”
見我一頭霧水的傻樣,秦師兄嘿嘿地笑:“還不是那些嘴碎的說你以妖族身份拜入仙門,有辱仙門威望嗎?師尊便暗中尋藥煉丹,助你洗髓成人。說實在的,師尊有點兒多此一舉,我們東岳想收什么樣的弟子就收什么樣的弟子,可容不得他人置喙。你放心,師兄、師姐都挺你!”
秦師兄之后說了什么,我沒聽清。我仰望著東岳隱入云霧的石階,見師尊攜劍而至,滿腦子都是師尊以不敬之罪將我逐出師門的凄涼畫面。
誰知師尊只喚我過去取一只錦盒,神色淡然依舊:“服下這顆丹藥,你便不再是精怪,可直接修習仙身。當然,若你想晚幾十年修行,為師也不會攔你。”
我的眼睛驟然發亮:“師尊,您的意思是……”
師尊的嘴角隱隱帶著笑意:“不想回去嗎?”
8.一直都是你
上山前,我還擔心來著,正想同秦師兄討教如何賴在人間的方法,豈料師尊能想我所想。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理解師尊的那句話:“你遇見他是機緣,我點化你也是機緣,終歸是我比他晚一些罷了。”
我想,師尊道行高深,我想不明白也屬正常,眼下找人最要緊。
那日我從東岳回來,竟發現燕陸又不見了,連房東老太婆也說不清他的去向。我日復一日地尋他,終于在一座小城外尋到現任燒烤攤主的燕陸。
燕陸一見我就怔住了,肉排烤糊了也沒知覺,害得我還與他上演一場街頭滅火的戲碼。
我用力擦他臉上的灰,怒道:“你跑什么!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
燕陸垂著腦袋說:“你還是回去好。當時我想,反正跑不掉,與其讓你獨自躲避,倒不如留在我身邊,我還能護著你。唉,早知你有那么厲害的師尊,我就不做自不量力的事了。而且你……”
他就這么“你”了半盞茶的時間也沒“你”出下文。我受不了他這么吊胃口,就掐了他一下。
燕陸的神色有些沮喪:“那天,我都聽見了。原來你對我這么好,是因為你以為我身上有你師尊的神識。”
就知道是這樣!
我從包袱里摸出小錦盒:“這是我師尊給我煉制的丹藥。吞下去以后,我就是人了。”
燕陸就是燕陸,吃驚的小眼神同初見那天一模一樣。
“你以為我為什么喂你吃果子?我們無花果樹精的果子能隨便給人吃嗎?”我氣呼呼地扎他心窩子,“會疼的!”
與意料中的情形絲毫不差,燕陸火急火燎地拉住我上下前后地看:“那現在還疼不疼?”
我雙手掐住他臉上的肉,盡情地報復:“你還跑不跑了!”
真是一個大傻瓜。
原來,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你啊。
番外:
白云蒼狗,滄海桑田。
我不知在這片土地上扎根了多久,只知自己能隱隱約約聽見山里的鳥叫蟲鳴時,周圍十丈見方的地方被圍上了小籬笆,身邊也漸漸長出許多與我一樣的小樹。
每天來澆水的小哥哥連路也走不穩,拖著有他半人高的木桶來來去去,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看清他眼尾有一顆不起眼的小點。
有一天,小哥哥把我裝在一只小陶盆里,端去了城里的東岳廟。
小哥哥端端正正地跪在東岳大仙像前,一板一眼地說:“東岳大仙,這是我自家地里挖的最漂亮的一棵無花果樹……嘻嘻,我最喜歡吃無花果了。今天,娘讓我帶它來獻給大仙,希望大仙佑我家諸人福澤康健。哦,對了,我家每一棵無花果樹都有名字,這棵叫茶茶。”
一陣東風平地起,我還沒來得及同小哥哥道別,就被刮到了陌生的地方。
那時四下靜寂,只覺周遭仙澤大盛,冥冥中似有人在我額前輕輕一點,我的靈臺頓然清明,五感六識皆通透。緊接著,我瞧見了一個很好看的仙人,他總是盯著我。
新生成的嗓子灌入涼氣,我咳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問:“你是誰?”
仙人說:“我叫沈青嶼。嗯……是你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