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二則）

萬冰峰

巡房后回到值班室，她就一頭趴在辦公桌上，再也不想睜開眼睛。部隊剛從抗洪前線回來，病房都擠滿了傷痕累累的戰(zhàn)士，她已經(jīng)兩天沒合眼了，頭一直昏沉沉的，連自己引以為傲的臉蛋都顧不上洗。

門口傳來一陣有些猶豫且凌亂的腳步，她實在太累了，實在不想動，實在不愿睜開眼睛。那腳步停在她身邊，有聲音輕輕在耳畔傳來：“知道你很累，可有句話我一直想和你說，再不說，我怕……”

她的心一動，她知道是誰了，那道炙熱的目光曾無數(shù)次在食堂、走廊和訓(xùn)練場邊纏繞在自己身上;但這樣的目光，從小到大見過太多了，她并不以為然。

她不知道睜開眼睛，自己該怎么回答，是直接打斷，還是靜靜聆聽，只有繼續(xù)側(cè)躺在辦公桌上裝睡。

有隱約的集合號聲在“尖刀營”那邊響起，她如釋重負，這是打破尷尬的最好機會。驀然，那厚實的嘴唇，飛快地在她嘴角上吻了一下，那青澀的胡子扎得她好癢。這一刻，她腦子一片空白，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慍怒地站起身，卻發(fā)現(xiàn)那背影已經(jīng)跑遠了。她不依不饒地追了上去。

飛機旁，隊伍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她站在不遠處，恨恨地盯著那張略顯稚氣的臉。他看見了她，向營長敬了個禮，說了一句什么。營長揮了下手，他快步跑過來。

他不敢看她，摘下防彈盔，低著頭懦懦地說：“對不起，我喜歡你很久了，可不知道怎么和你表白——我們營這就要開赴索馬里參加維和了，槍林彈雨的，再不說，我怕沒機會——剛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真的是沒能控制住，我，我自己向營長坦白去。”

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別——”然后抬頭往飛機那邊望了望，臉色有些緋紅地低聲說：“部隊要登機了，你去吧，這，就當(dāng)作一個秘密好了，一定要注意安全，等你回來再說。”他的身軀一顫，兩汪晶瑩的液體在眼睛里打轉(zhuǎn)。然后，他轉(zhuǎn)回身，很認真地向她敬了個軍禮，飛快地奔向飛機。

半年后，她在烈士墓的墓碑前駐足，凝望著碑上的相片。沒有眼淚也沒有哀嘆，就那么一直無聲地凝望。臨走時，她在那相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輕聲說：“這個秘密永遠在我心里，它會一直在天國陪你……”

菊香

被白露過后的秋風(fēng)一打，地里無邊的萬壽菊就顯出了收割前的緋紅色，一朵朵帶著露水的花頭擁擠著，好似一片片火在燒。這火從地頭沿伸向遠處，映紅了天際，把菊香的心炙烤得焦躁不安。

這菊花金貴，不比苞米桿，早幾天、晚幾天，它都能頂風(fēng)經(jīng)雨地站在地里等著。覆膜、澆水、切收，都不能耽擱。今年秋雨下得勤，再有幾天不收，怕都得爛在地里頭成農(nóng)家肥了。

老爺們在城里打工，公公婆婆歲數(shù)又大了，全都指不上。菊香打小就是個內(nèi)向的性格，跟村里村外左鄰右舍都來往得少，這大秋收的時節(jié)，家家都在地里忙，能求誰去呀，就是有人能來幫工，她聽說，現(xiàn)在的人工，一天就得一百多元，這幾十畝菊花想快點收完，恐怕得要幾十個人。這么算下來，雖說今年豐產(chǎn)，價格也不低，可刨去這些，基本就算白忙活。菊香在地頭邊干活兒邊發(fā)愁。

一輛小卡車停在旁邊，建國跳下來喊她：“擱這發(fā)啥愣啊，抓緊收，聽說這兩天還有大雨呢。”菊香扭頭瞅他笑笑，沒吭聲。建國家的地和她家挨著，也種的萬壽菊，可人家兩口子前幾天就開始動手，自己家還有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收得差不離兒了。

菊香苦笑了下，嘆口氣，站起身將菊花一把把收進袋子，她沒抬頭看前面，那大片的紅色，讓她心里沒著沒落的。這時，建國已經(jīng)把最后幾袋子菊花背回來，扔到了車上。回頭說：“你這一刀刀的，哪輩子能完事啊。”菊香收好一袋子放到地頭，擦擦汗說：“那有啥招啊，求工求不起，家里人手又不夠，自己慢慢整唄，能收多少收多少。”建國跳進駕駛樓，笑嘻嘻地對她說：“晚飯后，我?guī)湍闶瞻桑贿^，你可得好好感謝一下。”菊香一下看到了希望，忙說：“行啊，你要多少錢。”建國發(fā)動車子，回過頭來喊：“可拉倒吧你，我這人工你拿錢雇不起。”說完，車子一溜煙兒開走了。

一天忙下來，就收回來幾袋子，公公婆婆做好了飯正等著她，菊香累得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喝了一舀子涼水，靠在床頭看著鏡子里自己姣好的臉蛋發(fā)呆。建國那幾句話一直在耳朵邊晃悠。菊香和建國在高中剛畢業(yè)那會兒，相好過一段，可后來菊香爹媽嫌建國家里條件差，就給攪和黃了。結(jié)婚后這些年，在村里，在地頭倆人一見面，她大都是簡單打個招呼，或者干脆低頭閃過去，她不知道該說點啥。各過各的日子，人家憑啥白幫你挨累？能不圖稀點啥？建國這幾年的日子過得富裕，還當(dāng)上了村支書，人家能圖幾個幫工錢嗎？算啦，越想越鬧心，菊香干脆一歪身子躺到炕上：晚上不能去，老爺們在外頭打工，累死累活地，自己在家要是出點啥風(fēng)言風(fēng)語，良心往哪擱。寧可那菊花在秋雨里爛掉，愛咋咋地吧。

天暗了下來，菊香的手機響了，她接通，是建國打來的：“給你家?guī)兔δ阍趺床宦睹姘。忱氵^來呀，天可又陰了，整不好明天又得下雨！霎時，那大片的萬壽菊開始在眼前晃動，她的心開始疼得厲害，就鬼使神差答應(yīng)道：“知道了，馬上，我這就出門。”

菊香放下電話，呆愣了一會兒，咬咬牙，從抽屜里拽出幾百塊錢，拿起鐮刀走出了家門。不行，那菊花實在扔不得，全家人的血汗呢。一會兒，他要老老實實幫自己干活，就把這錢直接塞給他，他要是敢動歪心思……菊香把鐮刀攥得緊緊的。遠遠地，她看見自家地里有燈光和嘈雜的人影在晃動。跑到地頭的時候，看到建國發(fā)動了自己的車，用車燈照亮了她家的菊花地，村里一幫老少爺們正在那忙活，身后是一大片切收后光禿禿的花秧，裝滿菊花的袋子在地頭碼成了小山狀。見她愣眉愣眼的，建國回身沖她笑：“白天各家都忙自己的地呢，就晚上有點兒空。我隨口一招呼，大家伙兒都說，你老爺們不在家，不能賣呆看笑話，寧可少睡半宿覺，也得幫你把這點活忙完嘍！”? 隨即，又一邊彎腰切菊花，一邊笑著喊：“你咋恁摳呢，空手就來了，去村里超市整幾盒煙，買幾瓶飲料去呀！”菊花蒙頭蒙腦地答應(yīng)著：“唉……唉，俺這就去。”說完，轉(zhuǎn)過身飛快地往村里跑著。她的腳步輕盈，一絲甜甜的笑掛在了嘴角。微涼的夜風(fēng)在發(fā)髻間拂過，真舒服。

秋風(fēng)里，菊花的幽香從地里飄過來，與地里的忙碌聲和說笑聲，一起充溢著整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