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淺

陸回舟的震懾力不言而喻,接下來幾天都風平浪靜,再見到五十四中的那群人,是在預選賽的賽場上。
預選賽有好幾個學校參加,大多表演的是跳操或者是歌舞,很普通,沒什么新鮮的。五十四中一出場就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他們的節目是創意輪滑。
輪滑需要有深厚的功底,除此之外,五十四中的團隊成員還有舞蹈基礎。輪滑本來是很現代的東西,偏偏配了帶點古風感的純音樂,兩者碰撞,產生了奇妙的火花,別有一番風味。
更別說他們身姿輕盈,動作干凈漂亮,在花式過樁時,依次用葫蘆步前滑過樁和前剪步滑行,軌跡拉得飽滿,衣袖飄飄,翩然似夢。
一曲畢,他們鞠躬謝幕,自然贏得了滿堂掌聲。
澤佑的舞龍節目排在最后一個出場。
換好演出服,初映深吸一口氣,手里的打火機握得緊緊的,手心里全是汗。
“就這點出息,”后臺,陸回舟把帽子扣在她的頭上,“有什么好緊張的,不是已經練得很好了。”
近一個月,初映跟著老師不厭其煩地排練動作,夜深時開一盞床頭燈,躲在被子里,咬著鉛筆,一點點地畫流程圖,給每個隊員都編上號。老師太忙時,都是她帶領大家一起練,甚至手把手地教,沒有一點點不耐煩。
幾個老師都說:“多虧了有初映,這個鬼靈精的想法多,可下了不少功夫,才讓咱們這個表演更好看。”
為什么這么拼命,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明明和這里的聯系也沒剩下幾天,可她真的希望澤佑會更好。
初映眼睛盯著陸回舟衣領中間的那顆紐扣,白色,透亮,印著泛金的暗紋。
“好了,”他彎腰,和她平視,“加油。”
莫名地就安定下來,初映無聲地告訴他:“我們要贏。”
主持人報幕結束,廳內四周的遮光窗簾全被拉嚴實,周遭陷入黑暗,而后背景屏幕亮起,那是連綿不斷的山峰,巍峨壯觀。
接著前燈打開,一束紅光照耀,然后光線越來越強,如同璀璨的云霞鋪滿山岡,鏗鏘的鑼鼓聲一陣緊似一陣。
隊員們連好龍體,初映點亮了龍燈內的蠟燭,燭光瑩瑩,1號隊員一只手提龍頭,一只手牽龍須,走到舞臺正中央。
這條道具龍花了大價錢制作,平時練習的時候很少舍得用,每個細節都精良,龍衣華麗,金鱗閃閃。他們踏著節拍,行進間快速“8”字舞龍,燈光驟然大亮,金龍上下搖擺,似乎騰騰欲飛。
臺下的觀眾很少見過這種場面的舞龍燈,頓時被吸引住,不時拍手喝彩。
舞臺兩側擺了爬架,雖然沒有什么復雜的動作,但是多了高低起伏,整個節目顯得更有生命力,精彩部分在尾盤造型,初映站在爬架頂層的那一階高舉龍尾,龍頭被5號和6號隊員托起,燈籠亮相,最前面點亮的那一盞龍燈像一顆明珠,竟然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音樂戛然而止,金龍被高高地挑起,隊員們面向前方,做定格造型,全場寂靜了幾秒鐘,然后爆發了雷鳴般的掌聲。
特邀評委做了點評:“創意輪滑極具觀賞性,可缺乏動人的靈魂,藝術的內核是感染力。”
殘疾人藝術團的舞蹈《千手觀音》家喻戶曉,正是因為它讓人看到,缺憾也能創造美好。
“澤佑的表演讓我深受感動,希望在未來的道路上,你們能化坎坷為動力,繼續創造美好。”
又是一陣掌聲。
苦心和汗水都沒有白費,順利拿到開幕表演的名額,每個人都很興奮,抱在一起又跳又笑,初映眼睛彎彎,笑容就沒消失過。
“在外面等你,晚上帶你慶祝。”陸回舟看起來心情也不錯,他站在門口,看后臺擠著的都是穿著紅黃演出服、濃妝化得辣眼睛的小龍孩兒,覺得“妖氣”太重,不愿意靠過來。
初映溜進更衣室換回自己的衣服,然后把臉洗干凈。
贏了的感覺就是好,初映腳步輕快地往正門外走,差點忍不住哼出小曲來,渾身都冒著開心的泡泡。
“初映。”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是陳佳。
幾撮亮晶晶的藍色頭發有點褪色,紅綠配的妖艷眼影也沒有涂,這樣看,還是一個挺好看的女生。
瘦猴也在,看來是被小肉嚇破了膽,見到她,心頭顫了顫,悄悄地往后挪了幾步。
“小卷毛。”熟悉的聲音傳來。
門口的花壇邊停著一輛低調的黑色輝騰,陸回舟靠在后車門的位置,表情冷淡,氣勢迫人。
初映腳步猶疑,不知道陳佳叫她是為了什么。
陳佳也看見了陸回舟,她極輕地笑了一下,雙手插在兜里,對初映說:“他用不著緊張,我沒別的意思,只是祝賀你。”
初映沒料到她會說這個,點了點頭,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對不起。”
初映愣怔,不良少女竟然也會道歉,她回眸,眼睛平靜地看著陳佳,然后揚起嘴角,擺擺手,示意沒關系。
他們并非無可救藥,或許只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長大。
陸回舟見初映蹦跳著過來,很開心的樣子,他打開車門讓她坐進去,先回學校。
他下午有事要忙,慶功宴留在晚上。
只為她一個人慶功的慶功宴。
地點在一個農家小院,小院風是近年來的燒烤特色,這家千帳里在南溪挺有名氣。
夏天當然和燒烤更配,食堂上周開了一個燒烤小廚房,初映特別想吃,可因為上火,嗓子疼得厲害,沒能吃成,陸回舟還記得。
誰說陸回舟是焐不化的冰山!
聞著烤肉香,初映完全忘記正是她本人——日記里頁頁寫的都是陸冰山。
燒烤全程都需要自己動手,他們選了羊肉、牛肉、雞腿肉,還有雞翅、扇貝、大蝦和什錦蔬菜等等,初映熱愛燒烤,選了又選,一張桌子都快放不下了。
服務員幫忙支起燒烤架,陸回舟填進木炭,說:“你來燒火。”
正興高采烈的初映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我?
“就是你,”陸回舟把蒲扇塞到她的手里,一臉理所當然,“我出錢,你出力。”
不是說給我慶功?初映不情不愿地拿了蒲扇去伺候木炭,有時候火候掌握得不好,噴出一股濃煙,熏得她直咳嗽。
陸回舟絲毫沒有同情心,懶散地使喚她:“快點,一會兒你還要烤東西。”
初映后悔了,她不想吃這頓小燒烤了。
她一直在忙,甚至還見縫插針地配出來絕妙的燒烤醬,可是好不容易烤出來一爐,幾乎都進了陸回舟的肚子,只給她留下了一串金針菇。
初映心里充滿怨念,她也好想吃香草鹽烤大蝦、京蔥雞肉串、蒜泥醬烤扇貝,于是為了讓陸回舟吃點苦頭,第二爐她在所有的烤串上偷偷地抹了魔鬼辣椒醬,心里偷笑:我讓你吃!
烤串烤得恰到好處,香味撲鼻,陸回舟把烤串拿下來放進盤子里,遞給初映,關切地說:“快吃吧,不能總讓你干活。”
“……”
“吃啊,難道還要我喂你?”
初映邊吃邊掉眼淚,真的好辣!
陸回舟倒了水,遞給她,把盤子里剩下的烤串扔到一邊:“你是不是傻。”
初映被辣得既掉眼淚又流鼻涕。
付出努力也沒吃上一口好吃的,還辣得連耳朵里都像燒了火,她真的有點生氣了,不燒炭,也不烤串,背過身去,就氣哼哼地趴在膝蓋上。
月亮漸漸升高,月色如流水傾瀉。
陸回舟不緊不慢地翻著燒烤架上的東西,抬眼幾次,都只能看見她氣呼呼的背影,他嘴角含笑——真生氣了。
“烤好的牛肉串有沒有人吃?”
初映耳朵一動,側過去半張臉,快速伸手拿了兩串,繼續背過身去吃。
隨著烤好的東西越來越多,這種轉身的頻率越來越快。
“小卷毛,以后誰娶了你真是虧大了,”陸回舟感嘆,“養你不如養豬。”
拜托,大哥,你知不知道女生這種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生氣的時候是需要說兩句軟話哄一哄的?
她啪地扔過去一張紙,陸回舟撿起來一看:“陸回舟,你這種不知道說句軟話哄人的人,以后是不會討女生喜歡的!”
陸回舟奇怪:“我為什么要討女生喜歡?”
“……”
“怎么哄?”
為了營造氣氛,小院里架了幕布,買了投影儀,讓大家可以一邊吃、一邊看電影。今天放的是部愛情電影,他們倆完全沒看,不知道放了什么情節,男主角笑著,語氣無奈,對女主角說:“好、好、好,寶貝兒,都是我的錯。”
不偏不倚,就在陸回舟這句“怎么哄”之后。
“……”
“……”
初映和陸回舟面面相覷,她的臉慢慢地紅了,幾縷碎發垂在耳邊,蓋住發熱的耳垂。
陸回舟也不自然地清清嗓子,把頭扭向一邊,扣得一絲不茍的襯衫,可以看到他白皙的脖子泛起微紅。
一時無話,只留輕快浪漫的音樂響徹耳邊。
一轉眼,到了八月底,開幕表演定了下來,那么,特運會自然也不會遠。這段時間,初映很少能見到蘭校長,她要忙的事很多,學校的事務一般交給業務校長。
初映現在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特運會上取得一個好名次,然后嘗試著去懇求蘭佩玖教她刺繡。
補上媽媽的那塊手帕,也是給她留個念想。
特運會并不是報名就能參加,而是要進行一輪預賽,達到一定的競技水平,才能去清淮參加正式比賽。初映對自己還算有信心,畢竟她曾經努力學過,而且也是真心熱愛花樣滑冰,祝清和說她有天賦,當年不僅用心教她,還甘愿親自做她的陪練。
預賽場館設在她經常練習的體育館,擴建的冰雪館已經竣工,十分壯觀、大氣。
比賽這天,場館內座無虛席,初映看著黑壓壓的人頭,實在想不到一場特運會的初賽還那么火熱。
她抽簽抽到第五個出場,想去更衣室換裝,卻被工作人員引到了一個很大的房間,說請她在這里換衣服、化妝。
初映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房間布置得很華麗,四面的墻壁全是星空繪圖,甚至天花板也做成了玻璃面,星辰和月亮被印在上面,用了特殊的顏料,似在熠熠發光。
天哪,這個投資人也太大手筆了,一個準備室還要布置得這么豪華——星空和明月——她喜歡!
房間里更衣室和化妝室連在一起,化妝室里有一面巨大的鏡子,被梳妝臺遮擋了小半面。
初映在更衣室換好了褲襪,接著套上白色絲絨鑲邊的考斯騰,羽毛款,壓著金色的水鉆曲線,背部有一大半鏤空設計,露出她漂亮的蝴蝶骨。
她坐在鏡子前,任專業人士幫她梳頭發、化妝。化妝結束,看見鏡子里那張漂亮的臉,她自己都覺得陌生。
“小卷毛,準備好了嗎?下個到你了。”陸回舟敲了敲門。
初映打開門。
兩人目光相對,陸回舟有足足半分鐘的時間沒說話。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初映,頭發整齊地梳在腦后,一張芙蓉面,杏眼清亮,眼角勾得長了些,微微上挑,波光流轉。
如果她能說話,輕軟地咯咯笑起來,會多么美好。
她伸手在他的面前揮了揮,笑瞇瞇地指向冰場的方向,示意自己要入場了。
頃刻間,陸回舟清醒過來,稍微低頭,笑起來:“進擊的卷毛,去吧。”
初映立刻收了笑,惱怒地瞥他一眼,轉身走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小卷毛,剛才那樣太女神了,他有點不適應。
他進了準備室,看見初映的眼鏡被扔在梳妝臺上,嘆了口氣,想幫她收起來。
陸回舟拿起眼鏡,忽然覺得哪里不對,他仔細看了看,眼鏡沒有度數,是平光鏡。
她居然還天天戴著。
比賽開始。
初映選的音樂伴奏是《今夜無人入睡》,改編自歌劇《圖蘭朵》,原歌曲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段詠嘆調。
清亮的鋼琴聲響起,她姿態輕盈地滑進冰場,輕輕抬眸,似乎世界就此安靜。
纏綿悱惻的小提琴曲將音樂推至高潮,初映的樂感很好,纖長的手臂將動作做得更加柔美,聯合旋轉后是干凈飄逸的阿克塞爾兩周跳,落到冰面上后接一個弓身旋轉。
她的表演極具感染力,伴奏樂輝煌、悲壯,初映仰面折腰,完成一個極美的鮑步下腰,一束光影追逐著她,輕靈的裙擺翻飛,像一朵孤獨而綺麗的白玫瑰。
音樂很美,她更美,完全將大家帶入到了那段凄美的演繹中,甚至有觀眾忍不住濕了眼眶。
順利結束表演,并且毫無失誤,初映終于舒了口氣,鞠躬向觀眾致謝。
她沒有發現,有一道目光始終緊緊地盯住她。臺下,看著神采奕奕的少女,祝清和喉嚨里溢出一聲笑,嗓音溫和,低聲說:“真的是你,竟然跑到這里來了。”
他禮貌地對身邊的南溪冰協主席說:“抱歉,我有點急事,先失陪一下。”
初映回房間換衣服,她心里做好打算,等去清淮比賽結束后,她就要向陸回舟坦白她是個騙子這件事。
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她總歸不夠磊落。
咚咚咚,不急不緩的敲門聲,大概是陸回舟。
門沒鎖,初映對著鏡子取頭發上的飾品,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然后——
“映映,你今天發揮得很好,不愧是我的愛徒。”
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初映如遭雷擊,幾乎僵硬地轉過身,幾步之外,笑意溫柔的那個人不是祝清和,還能是誰?
蒼白英挺的男人,唇色極淡,眸色卻深,過分漂亮的一張臉,黑眉長目,離得近了,可以看見皮膚下細細的青色血管。
“祝清和,你怎么在這里?”嗓子干澀,初映吞了下口水,艱難地問。
“叫師父。”
初映頭皮發緊,倔強道:“從我放棄滑冰那天開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師父。”
“哦?”祝清和輕笑,緩緩走到她的面前,“你只要站上這個冰場,就是我祝清和的小愛徒,否認也沒用。”
“愛徒?”初映沉著臉,語氣里帶了明顯的嘲諷,“請問您配嗎?”
祝清和不愛聽這話,也不喜歡她露著小尖牙的模樣,心煩,他點了一根煙,抵在唇上,指間的星火忽明忽暗,白霧騰起,煙灰輕飄飄地落下來。
“初映,我們非得這樣嗎?”
初映冷笑:“祝清和,你敢不敢把你的錢包打開給我看看?”
他直接把煙在她旁邊的桌面上摁滅,力氣重了些,香煙被攔腰摁斷。
“我討厭你,極其討厭,麻煩你心里有點數。”
祝清和似笑非笑,和她拉近距離。她緊緊地貼在梳妝臺邊緣,他骨節分明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好像沒費什么力氣就把她拎到梳妝臺上坐著。他靠過來,彎下腰,手掌稍微用力,把她整個人按在鏡子上。
“初映,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搬了家,讓我很失落,我只不過是去了意大利幾個月,回來后人去樓空,聽說最近你連你媽媽都不去看,真是心狠。”
修長的手指摩挲過她的下巴,那是運動員的手,指尖帶著薄繭。
祝清和感覺到她在努力克制讓自己保持平靜,嗤笑一聲,繼續說:“這個特運會邀請了我來做嘉賓,我本來想拒絕,可竟然在名單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連上天都幫我,你能跑到哪里去呢。”
初映受不了祝清和的靠近,伸手推他,反而被他鉗住手臂反剪在背后。
低沉磁性的聲音糾纏在耳邊。
“我對你不好嗎?這個房間就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喜歡星星,我讓設計師全部做成了星空,對了,我在意大利專門給你買了十七歲的生日禮物,是……”
初映腦子發暈,缺氧得厲害,快要窒息了。
突然,祝清和的話戛然而止,初映只覺得面前的人驟然向后退了幾步,她睜開眼,發現陸回舟已經擋在她的前面,手臂緊繃,冷得幾乎要往下掉冰碴。
祝清和剛才的溫潤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陰沉:“又來一個小朋友,可惜,我只對你身后的那個小朋友有耐心。”
陸回舟冷聲道:“巧了,我也沒什么有耐心,所以,建議你道歉,然后滾,欺負她不會說話,也要問問我答不答應。”
祝清和扯了扯唇,仿佛聽見了什么笑話:“不會說話?我難以想象還有誰能比那丫頭更伶牙俐齒。”
初映頭垂得很低,慢慢地伸手,扯住陸回舟的衣角,晃了晃,小聲地說:“陸回舟。”
陸回舟怔住。
聲音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軟,但甜甜的,又像是夏天碎冰里刨出來的青梅,帶著點清脆,很好聽。
他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憤怒,反而松了口氣,原來她不是小啞巴。
一室陷入了詭異的寂靜,三個人各懷心思,內心起伏不定。
花樣滑冰的預賽已經結束,有人在門外恭敬地請祝清和去做總結發言,畢竟今天的觀眾幾乎都是沖他來的。
祝清和的表情高深莫測,離開前還叮囑:“映映,最近你媽媽換了主治醫生,記得常去看她。”
“不要你管!”
憑借那么出彩的表演,初映毫無意外地摘得第一名,但她放棄了領獎,也放棄了清淮的決賽。
被揭穿了,她反而松了口氣,裝啞巴好難,還要背負良心債。
祝清和剛走,陸回舟頭也沒回,甚至什么也沒問她,直接走了。
他生氣是應該的。
初映一回到澤佑,先去找了蘭佩玖,向她道歉,并說明原委。
初映的媽媽有一塊極為珍惜的手帕,上面的刺繡就是蘭家的這種立體浮雕繡。
這塊手帕意義非凡,在質地極好的絲綢上繡了一對精細的龍鳳,稱得上是初家的傳家寶,一輩輩地到媽媽手里。初映的爸爸曾是叱咤賽道的職業車手,后來因意外身亡,這是留給媽媽唯一的念想。
只可惜金龍的繡線遭到毀壞,她們打聽了很多地方,都因為針法特殊而無法修復。媽媽大受打擊后,身體也每況愈下,一直以來最大的心病就是這塊手帕。
為了長久打算,也因為確實喜歡刺繡,初映想學蘭家的這門手藝,所以才想出這個辦法。
“蘭校長,騙了你們是我不對,對不起,我會很快離開澤佑。”
一番話聽下來,蘭佩玖溫溫柔柔地笑了,絲毫不介意的樣子:“初映,你既然不是我的學生,以后就叫我佩玖阿姨吧。不用往心里去,這也不是什么大事,更別說你還幫了學校很多,你有這份孝心,我很高興。可家有家規,收你為徒不可以,不過我可以幫你修復那條手帕。”
初映的眼淚包在眼眶里,鼻尖也紅了,向蘭佩玖深深地鞠了一躬,幾滴淚珠掉在地上。
要離開了,初映哭哭啼啼地給紀晝川打電話:“哥,我的狐貍尾巴被砍掉了。”
紀晝川壓低聲音:“放心,哥馬上想辦法把你弄走,電視劇里得罪豪門的下場都很慘,我就是舍了命,也要護住你這根初家的獨苗。”
“……哥,你真的要少看點沒營養的黃金劇場。”
陸回舟起先確實氣惱,長這么大還沒有誰敢把他這么耍得團團轉,虧他還一直把她當小啞巴可憐著,其實沒過幾天,這點怒氣也就消散了。
仔細想想,她也并沒有偽裝得多么滴水不漏——花滑這么專業,會解奧數題,明明不近視卻整天戴著那么丑的大眼鏡。
那天在公交車上她說過,謊言里也有很多無可奈何,想必她也是。她能開口說話,總歸是好事一樁。
陸回舟想,只要初映乖乖來道個歉,他就勉強原諒她。
只是沒料到,他還在等著初映主動向他認錯,她卻在開幕表演結束后突然消失,人間蒸發一般,別說一句抱歉,就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留給他。
都說“宰相肚里能撐船”,這會兒就是換成皇太子,肚量也絕對容不下丫頭這條破船。
工作室里,陸回舟正在研究最新編好的程序,不知為什么,再次想到了不告而別的初映,一下子心浮氣躁起來,把筆記本電腦往前一推,半躺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葉聞許蹺著二郎腿,放肆地笑他:“怎么了,陸少,是不是小丫頭跑了,你還有點惦記?”
“我惦記她?那只能證明我瘋了。”
“陸少不就喜歡那種溫軟乖巧的小仙女嗎。”
陸回舟一臉淡定,隨口說:“我喜歡帶刺的小玫瑰。”
在澤佑的暑假實習結束,陸回舟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
高二要重新分班,再加上原本被“流放”到城西的分部回遷到本部,變化還是挺大的。正式開學的前三天,南溪一高在校門口貼了分班表,葉聞許早就已經得了消息,高二分了兩個基地班,陸回舟在其中之一。不過,正巧路過,也閑來無事,他順便去看一眼。
“欸,映姐,你進基地班了呀,全年級第二名,太厲害了吧,不愧是老王的心頭肉,就是咱們倆的教室不在同一層,以后不能讓映姐罩著我了。”
一個穿著鵝黃色連衣裙的女生從他旁邊插進人群里。
“你老愛惹映姐我生氣,還想讓映姐罩著你。”女孩兒的聲音清亮好聽,帶著笑。
映姐?
陸回舟聞聲回頭,微微瞇起眼,眾多模糊的馬賽克里,果然是那張清晰的臉,但又不一樣,原本的小卷毛已經被拉直打理過,柔軟的發絲垂到肩膀,薄劉海兒,沒戴眼鏡,水靈漂亮得不行。
竟然這么有緣分,他嗤笑出聲,淡淡地打招呼:“初映,你好啊。”
說來也奇怪,他一看見她,最近郁結在心頭的那股壞情緒倏然開解。
狹路相逢,初映驚呆了,剛才還不可一世的少女瞬間像被拔了毛的鵪鶉,肩膀都悄悄地塌了下去,格子裙有點短,露出細長漂亮的腿,她不自覺地往下拽了拽:“這么巧啊……”
“還有更巧的,”陸回舟慵懶地指了指分班表,按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排的順序,陸回舟位列榜首,他的名字下面赫然寫著初映,“同班同學。”
啊?不是吧!生活要殺我!
“哦,對,惹映姐生氣了需不需要哄一哄?”陸回舟漫不經心地抬起眼皮,看著強作鎮定的小姑娘,挑了挑眉,“加個‘寶貝兒的那種。”
有一句俗話說得極精妙:作最死的妖,挨生活最毒的打。
對不起,可以休學嗎?
第六章 神之祝福
這幾天初映的少女煩惱有兩個,一是窗外的蟬聲太吵,二是開學后的生活恐怕不妙。
本來初映對從城西分部回到南溪一高本部很開心,起碼上學近了十分鐘的路程,早上還能再賴一會兒床,可現在期待感降到負值。
自從偶遇陸回舟,她接下來兩天度日如年,飽受煎熬,不心虛是不可能的,畢竟她不只拔了老虎頭上的毛,還差點把老虎薅禿了。
臥室的窗戶開著,外面幾棵老樹,樹蔭濃,雖然已經進入秋天,但熱度不減,依舊光照綿長,蟬聲不休。
想來過去兩個月的相處也算愉快,可初映仔細地以己度人,如果被某人欺騙,對方還一句話沒留下就消失的話,再見面,會不會心平氣和地跟對方稱兄道弟或為對方兩肋插刀。
不會的,初映沮喪地趴在書桌上,她只想“問候”對方的祖宗,然后拿劍挑斷他的兩肋。
她其實并不是有心落荒而逃,開始她是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跟陸回舟解釋,后來是沒機會說。在冰場那天,他甩手離開,之后兩天,她在學校里一天逛上好幾個小時,想跟他道歉,可始終沒見到他,于是她想,他應該是起了和她絕交的心思。
開幕式表演結束后,連妝都沒卸,紀晝川來接她,生怕被陸家斷了初家獨苗,她回澤佑匆匆收拾了東西,和杜梔雪告了別。
杜梔雪心性單純,知道初映可以說話,非但沒有怪她故意隱瞞,反而高興得不得了,眼淚汪汪地和她約定假期里要回來玩兒。
初映也眼淚汪汪地答應。
她始終沒見到陸回舟,就連開幕式的表演,他也沒去看。
初映想,以后估計是沒機會再見到了,也本著不再給陸回舟添堵的想法,她不如靜悄悄地消失,就像是從來沒來過,讓一切回到最初的起點。
回家后,離開學沒剩下幾天,初映去療養院看過媽媽,給她梳了頭發,剪了手指甲,告訴她手帕已經修補好,和原版如出一轍,特別完美。
之后,初映一直蔫蔫地在家里躺著。
她心里不是不難受,至于為什么難受,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陸回舟這個人雖然脾氣難搞了點,但總而言之,也算照顧過她。
初映在心里是認定他這個好朋友的,可鬧到無法收場的地步,此生不相見是最好的辦法。
沒想到冤家路窄,世界這么大,他們倆還能被分到同一個班里。陸回舟會不會雇人刺殺她……她越想,肝兒越顫,她“嗷”了一嗓子,把臉轉向另一邊,將英語書扣蓋在腦袋上。
吱——吱——窗外老樹上的蟬叫得愈發囂張,仿佛在嘲笑她。
初映怒氣沖沖地支起腦袋,狠狠地拍了下桌子,她怕陸回舟就算了,難道還怕這些破蟲子?
為了換來清靜的天地,不再受噪音荼毒,初映決定開展捕蟬大計。她先去雜物間找了根竹竿,接著去廚房揉了個面團,把面團放在水里,慢慢地洗成面筋,最后揉出來的面筋黏性特別好,她套上一次性手套,將面筋撈起來粘到竹竿的另一端。
轉眼間,“粘蟬”設備大功告成,初映的動作麻利極了,小時候她哥沒少帶她干過這種事。
一切準備就緒,唯獨她不擅長爬樹,不過家里有伸縮的鐵梯子,是紀晝川換燈泡用的,輕便、好用,她把梯子拖出來,撐在樹下,放到合適的高度,握著竹竿就爬了上去。
蟬狡猾得很,她一湊近,立刻就噤聲。她伸出竹竿,小心地觀察樹葉,把面團一抬,還真的抓到了一只。
“讓你叫,讓你狂!”初映得意極了,揪住它透明的小翅膀。
“你在干什么?”忽然樹下傳來詢問聲。
連風都似乎屏住了氣息,初映低頭一看,不遠處攏著眉看她的清冷少年,不正是陸回舟!
為什么世界小到這個程度?果然是奇妙的地球村。
初映一激動,腳下一滑,從梯子上掉下來摔了個屁股蹲兒。
好在梯子架得不高,樹下又是綠茸茸的草坪,土質也松軟,除了尾椎骨有點痛外,其他都還好。
“陸回舟,你是不是跟蹤我?”初映又驚又怒,要不然,他怎么這么巧會出現在這里。
陸回舟仿佛聽到了什么笑話,淡淡道:“跟蹤你有錢賺?”
“那你為什么在這兒?”
“和你有什么關系。”
“說不出來了吧,你就是跟蹤我,想伺機報復我!”
“哦,本來是路過,既然你這樣說,”陸回舟停頓了一下,沒什么情緒地說,“那以后多多指教了。”
以后多指教?明明是句挺讓人臉紅的話,怎么從他嘴里說出來就像一句威脅的話?
初映很懂得眉眼高低,骨碌一下爬起來,賠著笑:“我跟你開玩笑的,陸哥,瞧你,怎么一點都不幽默,要不,我把這個當禮物送給你。”
她不由分說地把抓來的蟬往他的手里塞。
陸回舟被迫捏著蟬的兩片翅膀,看著這個小東西在他的指間撲棱個不停,還吱吱亂叫。
他并沒有一丁點收到禮物的喜悅之情,反而問:“你是在挑釁我?”
初映:“我哪敢,我膽子那么小。”
他就沒見過膽子比她還大的女孩兒——居然上樹抓蟬。他想象不到在新世紀陽光照耀下的今天,還能看見活的蟬,再回憶起來,前兩天的分班表下,穿著超短裙的她,還粗聲大氣地嚷著“映姐罩著你”。
“回去好好寫作業吧,”陸回舟好心提醒,“在一高,不認真完成作業的小朋友會被剝皮的。”
初映打了個寒戰,只顧著忙閑事,她的暑假作業真的還有好多沒寫。
見陸回舟拔腿要走,初映出聲叫住他:“喂,等等。”
他果然停住腳步,不解地看著她。
初映一溜煙地跑回家,打開冰箱冷凍區的第一層,一直扒到底下,終于找出來那個藍色包裝的東西,又急匆匆地跑出來。
“伸手。”
雖然不清楚她在賣什么關子,陸回舟還是攤開掌心。
冰冰涼涼的,一顆圓形的東西被放上來,小小的雪糕,叫雪湯圓。
初映仰著腦袋,圓溜溜的大眼睛里滿是真誠:“陸回舟,這是我最喜歡吃的雪糕,最后一個壓箱底的,給你。”
陸回舟似笑非笑的,拎起雪湯圓一角抖了抖:“如果沒猜錯的話,批發價也就三毛錢,就送這個給我?”
好、好、好,三毛錢的雪湯圓配不上您的高貴,不識好人心。
“那你還我。”初映氣惱,伸手去搶。
陸回舟把雪湯圓舉得高高的,初映怎么蹦怎么跳都搶不到,累得氣喘吁吁。
他垂眸:“初映,我正式懷疑你是小氣鬼復活,送給別人的東西還要搶回去,嘖。”
“你又不稀罕。”她不搶了,站在那里,聲音悶悶的。
這可是她最喜歡吃的小雪糕,夏天過去了,哥哥不給買新的,這是最后一個,她一直沒舍得吃,打算選個有儀式感的日子再吃掉,現在送給他,他還嫌不值錢。
陸回舟揚了揚眉,突然問:“你是不是在討好我?”
他只是隨便一問,想象著小姑娘又會像頭發怒的小獅子來齜牙咧嘴地反駁他,沒想到初映沉默了兩秒,含糊地“嗯”了一聲。
頭頂上的蟬繼續聲聲唱著夏天,手里那只也偷偷撲扇著翅膀飛走了。
(連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