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筠笛
提筆的時候,我坐在書房的窗邊,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月亮。手邊是寫了一半的數學卷子,上面是數學必修一的綜合測試,我的目光停留在某個二次函數的零點上,遲遲沒有辦法移開。
是了,這么多年了,我終于開始寫我一直以來耿耿于懷的故事,它是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可遇而不可求,我的生死劫。
上周回初中母校,學校經過暑假的裝修煥然一新,在樓梯間的墻壁上貼滿了名人簡介。和同學經過貼滿數學家簡介的墻壁,其中提及某位數學家說:“數學是我的生命。”
我笑著和同學感嘆一句,真好啊,你看看人家,把數學當作生命。
數學卻差點要了我的命。
大概沒有人會說,自己第一次感受到數學的困難,是在幼兒園。然而就在幼兒園學最簡單的二十以內的加減法的時候,全班都一學就會的進位,我卻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好在這個困難并沒有困擾我很久,因為就在幾周之后的某天,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就明白進位是怎樣一回事了。那是一種至今也無法明說的感覺,是冥冥之中的天注定,是心有靈犀。就連幼兒園的老師也驚喜地看著我說:怎么突然就開竅了。
怎么突然就開竅了,在后來我被數學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日子里,我爸常常嘆口氣說,興許你哪天就開竅了呢。我一直很想問,人一生就開竅一次對不對,那我這輩子的開竅大概就獻給了二十以內的加減法。我至今都沒忍心告訴他這件事。
或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我們沒有在對的時間遇見吧。
其實我的數學還是有過一段人生巔峰的。我清楚地記得,三年級期中考試之后的某個午后,數學老師走進教室,神情興奮地看著我說,這一次你數學考了滿分。
全班唯一的滿分,我這輩子數學拿過的唯一的滿分。
前幾周上歷史課,說到雍正帝設立軍機處標志著我國君主專制達到頂峰。之后歷史老師就問:到達頂峰是不是就代表著之后就開始衰落了?其他同學幾秒后才有回應,我卻在這個問題問出的瞬間就猛地點頭。
我太有體會了,我的數學達到頂峰之后就開始衰落,而且再也沒有回去過。
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已經有很多家長馬不停蹄地帶著孩子奔波在各類奧數班之間了。然而我爸媽并沒有那么的喪心病狂,以至于我到六年級才意識到外面的大千世界是何等奇妙。
六年級時,我被送去參加我市某知名初中的小升初考試,數學卷子幾乎全都是奧數題,我大概是空了一半的題沒答。出考場時,我就聽見身后的兩個人在討論計算題的答案,他們說的答案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楚,一個是2,一個是三又四分之一,卻沒有一個在我的卷子上出現過。那時我安慰自己,沒有關系,幾分而已。
當時年少的我還沒有意識到,幾分也是可以改變命運的。
初一時我數學的弱勢就已經展現得很明顯了,學了函數之后更甚,我學生生涯里幾乎全部的不及格都送給了數學。有一回數學課我被點名上黑板做題,其實是一道很經典的類型題,也講過很多遍。是螺栓與螺母的配對問題,只要列一道一元二次方程組就能輕松地解決。然而我拿著筆在黑板前站了很久,怎么樣都找不到等量關系,漸漸后面有的同學等得不耐煩了,小聲地抱怨怎么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啊。
怎么這么簡單的題都不會啊。
數學老師見我遲遲不動筆,只好無奈地讓我回去。那時我的同桌是個非常好的人,他很耐心地給我把那道題重新講了一遍,我才依稀在腦海里有了一點概念。我的那位同桌,我至今都非常感謝他,因為我的分式方程和因式分解從頭到尾都是他教的,他自己也有很多作業要寫,但總還是愿意不遺余力地幫我。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晚自習在我第N遍問他一道同樣類型的分式方程時,他終于苦笑著感嘆,你這樣,以后怎么辦啊。
他的眼神里沒有嘲諷,他是真的很認真地在和我討論我的未來。我們都是要中考的人啊,數學對于中考是多么重要,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我的整個家族都是數學非常好的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工科出身,甚至和我年齡最相近的哥哥也在兩年前踏上了學醫的道路。他每回得知我數學成績之后都調侃我基因變異。
可能我跟數學就是沒有緣分。
所有人都說,你喜不喜歡一門科目,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那科的老師是否合你的胃口。我從小到大的數學老師,每一個都太合我的胃口了,他們各具特色但專業素質都非常的棒,可惜這絲毫沒有動搖我對數學幾乎為零的興趣。我可以在書桌前安安靜靜地看一下午的書,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背對于孩子來說很枯燥的詩詞,卻沒辦法坐下來做只要十五分鐘就能做完的計算題;我愿意為了一個不認識的生字翻很久的字典,卻不愿意深究一道我沒做過的應用題,即使它并不難。未知數x在等式左右來回變換,紙上數字林立,紙下風吹樹響。
我是它的遠方,它卻不是我的故鄉。
初三的時候狠狠發奮學了一段時間的數學,的確頗有了一些起色,然而成績起伏很大。中考前的某次模擬考試,大家都考得很好,而我卻只有六十幾分,排名因此產生了很大波動。那時候已經臨近填報志愿,我突然開始惶恐,就在試卷飄到桌子上的那一刻,不自覺地哭了。
拜托,這種時候怎么能哭呢?硬憋也要憋住啊。數學給我十幾年的打擊我都扛過來了,區區六十幾分,何值落淚?
我記憶里很深刻的一個場景是,中考的前一天下午,我和閨蜜走上學校的天臺,我們晃晃悠悠蕩到小學部,小學部的天臺最西邊是全校最高的地方。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個校園。夕陽西下,我們的影子在天臺上被拉得很長,天邊的火燒云美得像夢里才會出現的幻覺。
我突然拉著閨蜜一起靠著欄桿大喊,祖沖之保佑我中考數學過90分!
我閨蜜數學很好,數學90分對她來說很輕松,她是緊張,而我是生死攸關。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聽見了我們的喊聲,然而它一定是被風捎去了天邊吧,老天都心疼我,終于在中考的時候抬手賜了我一回圓滿。
那是我數學的第二個巔峰。
這周數學講冪函數,我盯著數學書上好幾個冪函數合在一個坐標系里的圖出神了很久。同桌當時也看見了那張圖,贊嘆了一聲,好美。
的確如此,它是那么美,莊嚴,平衡,規律,純粹。是定義域里單調遞增的弧線,是心跳一樣遵循周期的反復,像時間的年輪,永不停止它的流逝。
我學數學這么多年,第一次在好看的分數和耀眼的獎項之外,發現它最原始最驚心的美。
它那么神圣,不僅是從前的我不愿意學它,可能它也不想被我碰。
可是我沒有辦法停下,它還要陪我走好久的路。我所想要講的,過去的故事,都在這里了。故事講完了,生活也該就此翻開一個新的篇章了。
有時候學習就像一場漫長的戀愛,既不是只靠甜言蜜語就能取勝,也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回報,總要有無能為力的不圓滿,才能讓有效的努力煥發應有的光彩。
我歪頭看了看手旁的卷子,正了正衣襟。
鬧翻了的情侶重歸于好時常常說,我們重新開始吧,從你的名字開始。
我們也重新開始吧,親愛的,數學先生。
這一回,拜托你對我好一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