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解答之道

陳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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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歷史學家Laurel Thatcher Ulrich有句名言， “循規蹈矩的女人很少創造歷史（Well-behaved women seldom make history）。”這句話有著長久的生命力，因為在不同的語境下，“循規蹈矩”的定義常常被重新審視，它提示著一個貫穿女性一生的議題：在自我定義和社會規訓之間不斷調適。· 無論是從業經歷，還是審美意識，李宇春都很難被看作“循規蹈矩”。她是第一代選秀出身的歌手，也是許多時尚品牌的“繆斯”;出道15年，她獲得了粉絲持久的喜愛，也因中性形象遭受過長時間的網絡暴力。在她身上，凝練著對于一位特立獨行女藝人的判斷困境——不符合刻板印象的審美，不解釋流言的漠然，而她幾乎任憑外界對她品頭論足，自己則在路上悶頭沖刺。最近幾年，女性議題成為社交網絡上的熱門話題，李宇春能感到，輿論環境對她變得寬容，她也變得松弛。· 見到李宇春時，她站在一屋子熱鬧的人群后，戴著口罩，冷冷地看著大家。她一貫給人“冷”的印象，不過簡短的問候之后，我們對本次采訪的話題開始了熱烈地討論，“身為女性，我會被問到什么？”我們邀請了不同年齡和職業的女性，請她們列出一個自己常被問到的問題，并詢問李宇春的看法。· 她會希望了解每一個問題背后具體的人、具體的語境，提出質疑或者表達共情，也毫不吝嗇地給出態度。可以說，我們度過了一個體驗刻板印象的下午。這令人想起作家伍綺詩在《無聲告白》中寫到的，“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最后，我們將這個問題拋給了李宇春自己，“身為女性，你常被問到什么？”她毫不猶豫地給出了自己的答案，而這個答案，在我們初見面的時刻就產生了，只是需要經過漫長的交流和了解，才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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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們征集了不同女性的問題，將以第一人稱“我”的形式來提問，你可以對這個問題做出回答，也可以對提問題的女性說點兒什么。第一位提問者是一個小姑娘，她說我今年8歲，媽媽生了二胎，是個弟弟，為什么爺爺奶奶經常說弟弟是全家人的福氣？

A：你問她爺爺啊（笑）。

Q：我今年15歲上初三，為什么別人總是對我說“別看你現在成績很好，等到你念高中就不好了”？

A：這個是有科學依據的嗎？

Q：沒有。

A：那不就行了嗎？

Q：我今年20歲，男友不允許我送他禮物，他說這是男生才有的責任。

A：那讓他送唄。

Q：我今年21歲，大學生，經常有人跟我說好女孩就是要溫柔，不能與人爭辯。

A：那《奇葩說》的那幫人怎么辦？

Q：我今年25歲，做記者，經常有人問說你能約到采訪對象是不是因為你長得好？

A：容貌好不代表能力不強，你可以同時擁有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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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今年31歲，自由職業，經常有人說你都不工作了，還不生個孩子？

A：那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以及能否承擔生育之后的責任。因為我們現在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已經不是生了很多孩子拉扯一下就都長大了的情況。現在生了孩子之后，要面對孩子的教育以及他未來成長的問題，不是說我今天想生孩子就生個孩子這么簡單。我覺得個人或者家庭需要考慮，自己是否做好了這樣的準備和承擔。

Q：我今年22歲，大學畢業，經常有人說你是女生，最后進入一個穩定的單位，就不要老想著去別的城市了。

A：哪個是穩定的單位啊，誰是穩定的？我覺得現在沒有穩定的單位（笑）。可能我們身處的這個工作環境，包括互聯網時代，我們總覺得沒有什么穩定的工作啊。

Q：我今年31歲，普通職工，經常被人問你找一個年紀比你小那么多的男朋友，他家人會同意嗎？

A：我爸爸就比我媽媽小了4歲。他們倆不挺好嗎，一起變成了兩個胖子。

Q：我今年26歲，是一個女脫口秀演員，經常被人問，你每次去講女性相關的笑話是不是要迎合市場蹭熱度？

A：我覺得要看個人。其實像我，我并不是因為這幾年的女性議題被討論比較多或者比較流行，我才是這樣的。從我的成長過程上來講，我一直就面臨這樣一些問題。所以我覺得如果她本心如此，這本來就是她的遭遇或者她一直關注的議題的話，就不用在意別人說什么。因為一定會面對這樣的情況，就像也有很多媒體問為什么你寫了《給女孩》，包括今年這個《無價》。

但是我寫《給女孩》的時候，只是因為我關注了很多社會新聞，像滴滴那個女生（被害）的案件，包括有一個女孩她要去跳樓自殺，消防員救她的時候她放棄了。我寫了《給女孩》，但是那個時候沒有人問這個問題，現在可能就會被別人問你為什么寫了《給女孩》，是不是因為女性議題。我覺得這是避免不了的，還是要用自己的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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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今年36歲，在公司做高管，經常有人問我說你怎么平衡好工作和家庭？

A：工作和生活都是重要的，也都需要花心思，不過我自己還沒有做好……哈哈哈……

Q：我今年23歲，推了一個寸頭，經常有人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不開呢？

A：那不就是長期的刻板印象嘛。我其實對這個沒有什么痛點，但是曾經有一個新聞我是有痛點的，好像是在高鐵還是在哪兒，有一個女孩蹲在地上，然后就有一個男的在問，一個女孩怎么蹲在地上啊，不像話。后來我經常就蹲在地上。為什么不能蹲在地上呢？為什么不可以呢？對啊，其實跟剪這個寸頭（是一樣的），為什么不可以呢，為什么呢？

Q：我今年27歲，身邊人頻繁地提醒我說好男人都被搶走了，剩下的都快輪不上你了，你怎么還不抓緊找對象呢？

A：我不認為一定要結婚啊，不一定要有孩子。為什么一定要按照傳統世俗的那一套標準去走？這還是在于你碰到的那個人是誰，因為很多選擇在你碰到那個人之后是會發生變化的。婚姻、愛情、孩子、事業，所有的一切，都與這個人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發生的事情有關，發生了就會發生，就去接受它，沒有發生，你不能說我為了那個命題而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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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今年42歲，創業10年，經常被問到你走到今天真的沒有靠過男人嗎？

A：如果“靠”指的是用美色，那沒靠就沒靠了。但你怎么界定“靠”這個東西？你靠過你的父親嗎，對吧，沒有他還沒有你呢。你的成長過程當中沒有男性的老師嗎，沒有給你一些啟發的你的領導嗎？完全沒有男性的存在，這個世界我覺得不太可能吧。

這個世界并不是完全由女性構成的，你不能說我今天就是一個理想值，我一切就是完全靠我自己，但是實際上，也許你身邊經過的一個陌生人都有可能會改變你的命運。這個社會是由多元組成的，男性女性不可分割，不是二元對立關系。我今天去機場值機，是一個男性（工作人員），我還得靠他登機呢。

Q：我今年27歲，跟朋友一起做了檔播客，在評論區總是看見兩類評論，說你說話聲音不能大點兒嗎？笑聲不能小點兒嗎？

A：那你換個頻道聽唄，換一個溫柔的。

Q：我今年20歲，經常有人說你裙子太短了，出來招惹誰呢？

A：曾經在國外有過一個特殊的展覽，主題是“性侵那天你穿了什么”，展覽將曾經遭受過性侵的女子在被侵犯當天所穿的衣服展示出來，它們大多數都是普通的外套、牛仔褲、襯衣、工作服。我們的社會有一種普遍存在的“受害者有罪論”，發生了女性被侵犯的事情，第一時間反而去指責女性的衣著舉止。女性不是原罪，裙子也不是，犯罪的人和對女性的偏見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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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今年20歲，經常有人說你是個女的，為什么不穿裙子？

A：那不就是我被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嗎？我從成長開始就會被不停地問這個問題。可是最奇葩的是，我現在穿了裙子，也有很多人會問，你怎么穿裙子了？（笑）我覺得這其實還是對于女性的一種，你說規矩也好或者是刻板印象也好，在這樣的審美觀念里面一直是存在的，所以他們總是覺得（女性）應該是什么樣子。但其實我覺得對男性也會有（這樣的刻板印象），比如說我之前看過一個視頻，講關于生男孩和女孩的選擇，女孩就是粉色，男孩就是藍色。在他的成長過程當中一直伴隨他的是什么什么，大家的觀念、思想里面，這些東西是存在的，只要你違背或者是你不在這條路線上面，你好像就變成了一個異類。

Q：我今年38歲，想離婚，別人總是說為了孩子就不能忍忍嗎？

A：這個倒是聽得比較多，會有很多這樣的情況。這又回到31歲的人要不要生孩子的問題上，有關家庭和教育，其實是一個很大的命題。但我不認為離婚這件事情一定要跟孩子有關系，孩子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吧，但是我依然認為離婚還是兩個人的事情更大。

Q：我今年40歲，大學教授，經常被人說你成為女性主義者是因為你嫁不出去嗎？

A：女性主義是女性意識的覺醒，它與婚姻沒有任何關系。但我也并不認為把精力奉獻給家庭的女性就沒有價值。

Q：我是一個時尚博主，今年27歲，走在路上的時候，發健身房傳單的男人會問我說，你要不要一起游泳呢？

A：這是非常嚴重的騷擾。建議這個女性要非常明確地表示拒絕和反感，以及要讓他暴露在環境中。因為一男一女的話，這個女的還是弱勢的，所以說還是要考慮到周圍環境能起到的保護作用。

Q：我今年24歲，做網絡直播，別人經常會問，你做直播是不是為了傍大款？

A：可能的確有這樣的現象存在，但不能因此污名化整個群體。像鮑毓明那個案子，他被驅逐出境是一個法律裁定的結果，但刺痛大家的還有李星星謊報年齡，她已成年的真相。我會擔憂這樣影響深遠的案件，會因為一個女孩的行為而影響一個群體的聲音，讓那些曾經支持和同情李星星的民眾不愿意在同類事件再次發生時選擇相信了。真正的14歲少女遇到了這樣的事情怎么辦呢，污名化的她們從此可能都要背上“撒謊”的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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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我今年38歲，是個護士，他們看過影視劇《（最美逆行者）》后問我，你真的曾經在抗疫第一線嗎？

A：你們真的一直在！我們都知道。

Q：我今年29歲，每天看廣告，廣告商都在問我說，你體重過百了嗎，你有A4腰嗎，你手腕過襠嗎，你有馬甲線嗎，你初老了嗎？

A：我很多年前寫過一首歌，《女神經》，就抨擊這種現象——怎么成為女神呢，就是每個人都得是統一的標準，每天用這個經書來修煉自己。它像“道德經”一樣的，女神經，我每天都是頭懸梁、錐刺股地要來修煉這本經書，因為我要達到這個女生的標準，統一的標準。

Q：我70歲了，人們對我已經沒有問題了。

A：這個問題比之前的那些問題更加戳到我。前面那些問題，主要關乎女性群體所面對的刻板印象，關乎個人選擇，但這個問題是一個我們都會面臨的生命走向的問題。我始終認為，不管你今天有沒有結婚，是否有家庭，是不是在公眾的視線范圍內，最后都是孤獨的。有孩子沒有孩子，有家庭沒有家庭，成就和財富，統統都不能代表你是誰。只有精神世界里的那個空間是不可替代的，是關乎你的。所以我覺得當一個人不再被外界談論，不再被人群關注，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情，你也是自己走向孤獨。但你的精神世界由你自己創造。

Q：最后一個問題，在日常生活或職業生活中，最經常被問到的關于女性的問題是什么？

A：你為什么是這么高冷的？

Q：這個是對你性格的一個評價。

A：可是我仔細思考了這個問題，我認為不光是對性格的評價。這就是我遇到的最大的問題。在這15年當中，我的事業也好或者我的性別也好，它都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經歷過質疑，經歷過很多很多的問題，所以我沒有辦法單拎出來說，你作為女性在日常生活當中面臨著什么樣的問題，因為我的問題不僅僅只是這一個問題，我有更多的問題，我覺得如果要概括的話，我自己會用“為什么你是這么高冷”，因為它涵蓋的面更多。

這個概括是關于女性的，有關這15年的暴力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東西。近幾年有越來越多的人討論女性議題，但在我身上，這并不是一個近幾年的事情。從我參加比賽之后，我都面臨這樣的問題。最惡劣的一段時間，有很多P圖，把我的頭像P在男性的身體上面。

我經過很多很多這樣不堪的東西，然后很多人說看到了一個高冷的或者是難以接近的李宇春。我在那樣的成長環境之下，今天還能身心健康，能這樣來繼續熱愛我的事業，熱愛我的音樂，熱愛身邊的所有東西，我覺得我高冷一點兒就高冷一點兒，就這樣吧，對，那憑什么還來指責我的高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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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10年，高冷可能是我的一種防御方式，因為外界有很多不友好的質疑，你會封閉自己，有一個堅硬的外殼。但后面5年的時間，我自己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外界也在發生變化，包括媒體環境。當這個世界都在改變的時候，自己也會放松、從容，會開始打開那個殼。

我現在的高冷，并不是像10年前封閉自我那樣，一方面是性格原因，而另一方面是已經形成了自己習慣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我也是個慢熱的人，跟多年朋友或者同事在一起，我相對要活潑很多，但對剛認識的人，我會有一些距離感。但不管是活潑還是有距離，我都是真實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