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鵬
2017年2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在臺灣出版。2017年4月,該書出版不到3個月,年僅26歲的作者就自縊身亡。2018年1月,該書簡體版問世,不斷熱銷,在豆瓣網上被評為2018年最受關注圖書。這本小說的暢銷和火熱,一方面因其“改編自真人真實”,而作者又在該書出版后自殺;另一方面也與最近幾年性侵和家暴事件頻發的社會環境緊密相關,而這本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小說無疑成為人們窺視性侵和家暴的第一手資料。
對于作者林奕含的個人經歷及其撰寫的小說故事,目前主要存在文學、心理學和社會學三種方式的解讀。文學式解讀不但關注該書的文學手法和文學價值,而且基本接受了作者的自我反思,將小說中所敘述的性侵和家暴歸結為語言或文學的危險性、欺騙性。(1)趙欣悅:《隱喻的文學,生命的書寫——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多視角的文本解讀》,《牡丹江大學學報》2018年第11期。心理學的解讀認為,作者的自殺或主人公的瘋癲是因為其自我的脆弱,社會支持的缺乏。(2)祝卓宏:《林奕含自殺了,梅莉為何活了下來》,《健康報》2017年9月8日第6版。社會學則直接將性侵和自殺視為社會性謀殺,強調抽象社會或父權社會對純真少女的摧殘。(3)劉堃:《閱讀〈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的三重原罪》,《中國圖書評論》2017年第10期。
然而,上述三種解讀似乎都未能很好地回答性侵和家暴為何發生、如何發生的問題。作為交流、演說和說服的藝術,語言、文字和修辭從誕生起就蘊含著內在的危險性、欺騙性,因而受到諸多懷疑和排斥。(4)成伯清:《社會學的修辭》,《社會學研究》2002年第5期。具體在這部小說中,語言和文學也不過是李國華們用來欺騙文學少女的工具,深層問題是,他為何能夠運用優雅的文學語言欺騙和誘奸了房思琪?為何房思琪沒有反抗,甚至一次又一次地順從了他?自我的脆弱和社會支持的缺乏雖然可以部分解釋這一事件的發生,但我們仍然需要追問的是,房思琪的自我為何會如此敏感而脆弱,她周圍的親朋好友和社會大眾為何不愿或沒有予以支持?如果真是“社會”謀殺了她的話,那么“社會”為何要害她,又是如何害她的?這些追問將使我們進入到社會心理和文化心理的深處。也就是說,只有考慮到恥感文化的深遠影響,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性侵和家暴的發生、運作與后果。盡管作者本人和一些讀者都或多或少地指出了羞恥感在其中的作用(5)韓智淺:《有關“房思琪”的話語權斗爭》,《華文文學》2018年第5期。,但都沒有將其作為一條最根本而重要的線索來詳細展開,深入論述。
這部小說的主角是房思琪、張怡婷、許伊紋三位女性和李國華、錢一維、毛毛三位男性。他們之間的故事或關系可以簡化為三條線索:第一條明線或主線是思琪、餅干、曉奇等人遭受李國華性侵的故事;第二條線索是伊紋遭受丈夫錢一維家暴,后來跟毛毛走到一起的故事;第三條線索則是作為陪伴者、旁觀者和后知后覺者的張怡婷的故事,她同時也是這部小說的敘述者。這三條線索中的三種女性角色其實都是作者或房思琪一人的不同分身,正如其父母在網絡聲明中所言,“書中的女主角,思琪、曉奇、怡婷等人,都是女兒一人的親身遭遇,但為了保護父母和家庭,才隱晦分寫”。于是,三種角色或三個故事不只是三個不同人物的命運,更是同一個人物面對的多種可能。這三個女性角色或分身的共同點似乎是對文學和國語的熱愛,因而作者本人以及很多解讀都將文學的欺騙性視為家暴和性侵的根源。但文學之所有具有欺騙性和誘騙性,或者說李國華之所以可以利用文學來誘騙少女,在很大程度上不在于文學本身,而在于文學作品和文學傳統背后的文化心理,其核心便是作者及部分讀者已經提及但卻沒有展開論述的恥感文化和性羞恥感問題。實際上,“國/語文”、“中國文學”、“李國華”及其喜歡收集的古董(尤其是龍袍)等詞語或物品,都象征著中國傳統文化在性侵和家暴中的作用。具體在小說敘述中,作者或有意或無意地揭示了以性和性侵為恥的恥感文化因素對各個人物的不同影響。
美國人類學家魯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最初在對日本和美國進行文化比較研究時,將日本文化視為恥感文化。(6)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商務印書館,1990年,第154-157頁。后來有學者指出,日本恥感文化盡管跟中國文化有所差異,但它的最初來源是中國,并且“恥的文化”傾向在中國要比日本更強。(7)森三樹三郎:《名與恥的文化——中國、日本、歐洲文化比較研究》,《中國文化研究》1995年第2期。因而有人追溯了中國傳統恥感文化的形成,強調恥感文化具有“注重內省、反求諸己、見賢思齊、激發斗志、砥礪名節”等維持道德秩序的作用。(8)胡凡:《論中國傳統恥感文化的形成》,《學習與探索》1997年第1期。臺灣社會一方面比大陸更多地保留和延續了中國傳統文化,另一方面又在日本殖民時期深受日本文化的影響。因此,恥感文化傾向在臺灣社會或許要更為顯著而強烈。
臺灣社會的強烈恥感文化傾向,會潛移默化地進入到臺灣青少年兒童的心靈。羞恥心是教化和社會化的心理結果,是社會控制和自我控制的心理機制。家庭、社區、學校及整個社會都會影響羞恥心的形成和運作,尤其是面對青少年兒童。深受恥感文化影響的人們都會避免提及性、暴力等羞恥之事。比如,小說中的主人公房思琪曾經委婉地跟媽媽說: “我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性教育”。而她媽媽“詫異地看著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給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謂教育不就是這樣嗎?’思琪一時間明白了,在這個故事中父母將永遠缺席,他們曠課了,卻自以為是還沒開學”。(9)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3頁,第54頁。
但這些成人又絕對不是無性的、禁欲的。他們一方面在孩子面前認為性是羞恥的,因而壓抑性欲,避而不談,甚至談性色變;另一方面,他們在成人之間又大談特談,以至于達到了泛性化和無恥化的地步。比如,成人在牌桌上或聚會上說的話幾乎字字具有性意涵。吳奶奶可以在桌子上大聲說“剩嘴也不是不行”,并引來他人的敬酒和贊賞,小孩子卻因為將吐出食物比喻為“口交”而受到懲罰。這種前后不一、表里不同正是李國華們的特點,他們不但如一般成人一樣在性和性羞恥方面表里不一,而且還用優美的文學來裝飾和掩蓋他們的表里不一。于是,他們雖然成長和生活在恥感文化之中,但是卻無恥地或又表里不一地以優美的文學語言去誘騙少女,彼此之間還毫無羞恥地談論他們跟女性之間的親密關系。
在被成人過濾掉性及羞恥之事的“免疫世界”中成長的少女,卻并非如成人一樣表里不一。她們完全接受了成人社會教給她們的羞恥感,真誠地相信和實踐恥感文化對她們提出的要求。這種羞恥感不但使她們認為性是羞恥的,而且在遭受誘奸、性侵、性暴力后,也會認為是自己的錯,并以此為羞恥,然后默默隱忍和壓抑自己的痛苦。即使在大屠殺這種慘絕人寰的災難中被強奸的婦女,也都會因深感羞恥而無顏見人,甚或郁郁而終。(10)金一虹:《南京大屠殺中的性暴力及性別分析》,《婦女研究論叢》2008年第5期。
由于小說主要講述的是房思琪遭受性侵那段時期及之后的故事,并未詳細交代她的童年生活,因而我們難以詳細分析房思琪個人羞恥感的形成。但可以肯定的是,房思琪就是在上述這樣的社會文化環境中長大的,并深受以性和性侵為恥這一觀念的深刻影響。
房思琪們的強烈自尊心、羞恥心和李國華們對這種強烈自尊心、羞恥心的無恥利用,是小說中所敘述的性侵和家暴得以發生的社會心理根源。李國華對房思琪的誘奸或性侵,正是利用了房思琪的自尊心和羞恥心。房思琪也正是因為其自尊心和羞恥心,而壓抑和忍受著自己遭受的創傷。這里的自尊心(self-esteem)并非是自我對自我的尊重,而是自我希望經由他人及社會的認可來獲得的自我尊重。因此,自尊心和羞恥心實際上是同一個事物的不同方面,一個是希望獲得他人及社會對自我的尊重,另一個是由于希望獲得自尊并非常看重自尊,而擔心因為自己的不好及其暴露而失去自尊。由于人無完人,人人都有自己不愿意暴露的缺陷、不足或秘密,因而希望獲得他人認可的強烈自尊心和害怕失去他人認可的羞恥感經常相輔相成、相伴而生。正如舍勒所言,羞恥感說明自尊和自我價值的存在,一個人只有希望自己有價值時,才會因為自我缺陷的暴露而羞恥。(11)舍勒:《舍勒選集(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第531-628頁。還有研究表明,日本人更加將失利后受到的自我批評跟自尊聯系起來,而美國人則更加將自尊跟成就聯系起來(12)Kitayama, S., Markus, H. R., Matsumoto, H., & Norasakkunkit, V., “Individual and Collective Processes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Self: Self-Enhanc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Self-Criticism in Japa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1997, Vol.72.;倘若如此,那么,自尊心和羞恥心的伴生關系在東亞社會或將比在美國社會更為緊密和顯著。
李國華對房思琪的羞恥心的利用完全是有意識的,他給思琪和怡婷補課就是為了試探她們。李國華最早布置的作文題目是“誠實”,其目的卻是為了利用作文來了解她們的心理,尤其是自尊心和羞恥心。這一點非常典型地體現了李國華的虛偽性、表里不一,正是最早從思琪關于誠實的作文中,他斷定“房思琪果然是太有自尊心了”(1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3頁,第54頁。。李國華對房思琪等少女的自尊心和羞恥心的利用,一方面是因為自尊心和羞恥心會使受害姑娘保持緘默和隱忍,方便其實現誘奸或強暴的直接目的。如小說中所言,“最終讓李國華走出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個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會說出去的,因為這太臟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傷人傷己的針,但是在這里,自尊心會縫起她的嘴”。(14)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47頁,第65-66頁,第97頁,第129頁。
另一方面李國華似乎有些變態,他似乎喜歡玩弄少女的自尊心和羞恥心,從對少女羞恥心的無恥利用中獲得強烈的快感。小說中寫道: “李國華心想,他喜歡她的羞惡之心,喜歡她身上沖不掉的倫理,如果這故事拍成電影,有個旁白,旁白會明白地講出,她的羞恥心,正是他不知羞恥的快樂的淵藪。射進她幽深的教養里。用力揉她的羞恥心,揉成害羞的形狀。”(15)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47頁,第65-66頁,第97頁,第129頁。李國華等老師作為男權和師權的代表人物,在其成長過程中同樣受到恥感文化的教化和束縛,但終于人到中年,登上講臺后,才意識到自己的權力之大和付出之多,“仿佛要一次把前半生所有空曠的夜晚都填滿”。(16)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47頁,第65-66頁,第97頁,第129頁。也就是說,同樣深受恥感文化之束縛的李國華們,不是像房思琪等少女那樣因羞恥而隱忍,而是因為羞恥的壓抑而日漸走向了恥感文化的反面,形成了通過違背禁忌和享受無恥來獲得快感的變態心理。“射進教養里”、“揉碎羞恥心”表明,他們在強奸無知少女的同時,也是在強奸長期使他們感到束縛和壓抑的恥感文化。
李國華甚至很清楚他如此做將會對少女造成心理創傷,這種創傷會加重受害少女的羞恥和自責,因而更加方便了他對羞恥心的無恥利用。于是,“李國華想到書里提到的創傷后壓力癥候群,以前叫做退伍軍人病的。創傷后壓力癥候群的癥狀之一就是受害人會自責,充滿罪惡感。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惡,是她們把罪惡感的額度用光了”。(17)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47頁,第65-66頁,第97頁,第129頁。整部小說經常提到的“罪惡感”在此并非西方意義的罪感,而主要是東方意義的恥感,是想到自己在他人及社會面前暴露出不足或過失時所具有的擔驚受怕的感覺。
從小說的描述中可以看出,李國華不只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具有重要的文化象征意義。在小說中,作者將其刻畫為一個跟胡蘭成一樣的虛偽文人。李國華、胡蘭成等所代表的卻又不只是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李國華”、教授國文、收集古董(尤其是龍袍)、喜歡黃色等特征都表明他們象征著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國文或中國文學之所以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象征因素,不但在于作者明確將李國華、胡蘭成等人都視為中國文學傳統的代表人物,而且這一象征性也得到了小說細節的支持。房思琪跟李國華學的是國文和語文,而李國華是一個不懂外國藝術和文學的國文老師,他跟房思琪說的很多“情話”都源自中國古典文學(比如《紅樓夢》中的“嬌喘微微”);但房思琪和好友伊紋在一起時看的卻幾乎都是外國文學,除了《活著》這部電影。但需要指出的是,象征性意味著社會文化的典型性和普遍性,而不是個體性和特例性。小說中性侵學生的其他老師,或許教授的是其他科目(甚至可能是外國文學),或許名字中沒有“國”或“華”字,或許未必喜歡收藏中國古董或字畫,但他們同樣是“李國華”,同樣受到中國文化的深刻影響。因此,作者選擇“李國華”這個名字,并賦予其那么多中國文化特征,正是為了讓“李國華”能夠更為典型地代表和涵括那些雖然不具有這些象征性特征卻同樣深受中國文化影響的人。
具體而言,在李國華等施害者和房思琪等受害者身上,都可以看到以性或性侵為恥的中國恥感文化因素的不同影響。羞恥感的核心在于個體自我與他人及社會之間的緊張(18)王佳鵬:《羞恥、自我與現代社會——從齊美爾到埃利亞斯、戈夫曼》,《社會學研究》2017年第4期。,但在不同年齡、地位、性別的人身上,羞恥感的作用方式會有差異。在該小說中,羞恥使思琪、伊紋等弱勢者更加沉默和隱忍,使李國華、錢一維等有權者更加暴力,或更加表里不一地利用羞恥感來實現自己的無恥目的。
盡管一個是性侵、一個是家暴,但李國華與房思琪之間的故事和錢一維與許伊紋之間的故事,在文化心理上具有很大的一致性。錢家人對伊紋要求苛刻,錢一維總是在應酬喝酒后對太太施暴,使她在錢家的生活總是“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身體傷痕和心理創傷都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是因為“老錢太太深知自己兒子配不上她”,而錢一維自己可能也認為自己“配不上”伊紋。無論年齡、樣貌還是文學知識,二人都相差甚遠。他雖然很愛她,但總是在酒后無法自控地通過打她來消除自己的自卑和羞恥。跟房思琪一樣,許伊紋也懷疑這是因為自己的過錯或不足,擔心因家暴和傷痕暴露在他人面前而感到羞恥,于是總是默默隱忍著。在此,伊紋遭受家暴和思琪受到性侵之間的相似性,不只是由于家暴和性侵本身的相似性(比如二者都被人們視為秘密并會因秘密的公開而感到羞恥),而主要是因為伊紋是思琪的一個分身,作者在伊紋身上寄托了更多的期望。隨著小說的展開和后文的分析,我們將會看到,伊紋是一個更加“堅強、勇敢”而能夠克服羞恥的思琪。
小說中寫道,李國華至少侵害過三位少女,按照時間先后分別是餅干、郭曉奇和房思琪。她們三人的最終選擇雖然不同,但她們卻都不約而同地“愛”上了誘奸或強暴她們的李國華。讓人們困惑不解的是,她們在初次被侵害時為何沒有反抗?她們為何在此后長期延續著這樣一種關系,甚至愛上了施害者呢?
這首先與她們的可能選擇及這些選擇受到的社會評價有關。在這三人中,餅干走向了自我放縱,郭曉奇在網絡上發帖控訴,房思琪瘋了。她們的選擇雖然有所不同,但結果卻極為相似。在他人及社會眼里,她們都被視為羞恥的存在。當餅干跟男朋友講述自己被侵犯之事時,男友因為她“臟死了”而跟她分手。在網上發帖控訴李國華的曉奇,被網友批評為“傷害別人家庭”;這種狂歡式的網絡羞辱文化或“羞辱景觀”(19)王佳鵬:《網絡羞辱文化的發生機制與社會根源》,《人文雜志》2016年第3期。,使曉奇“每檢閱一個回應,就像被殺了一刀”。(20)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93頁,第24頁,第58頁,第59頁,第81頁。思琪曾跟媽媽提到有學生跟老師在一起了,而媽媽的反應是“這么小年紀就這么騷”。
她們三人作為同一人物的不同分身,說明不同選擇導致的是同樣的社會評價,都會使他人及社會將她們視為臟臟之人、羞恥之人。對于深受恥感教化的尚未成熟的少女來說,接受社會的界定,在默默隱忍中愛上施害者,無疑是社會壓力最小的選擇。于是,在初次受到侵犯后,“我[房思琪]想了這幾天,我想出唯一的解決之道,我不能只是喜歡老師,我要愛上他。你愛的人對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嗎?思想是一種多么偉大的東西!我是從前的我的贗品。我要愛老師,否則我太痛苦了”。(21)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93頁,第24頁,第58頁,第59頁,第81頁。她的“想”,可能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她控訴和反抗李國華的話,將會如何。餅干、曉奇的選擇其實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她的某種預想,她甚至曾經委婉地向媽媽和好友怡婷提到這件事,然而她們的反應都是指責和厭惡,認為這是多么羞恥之事。她接著可能想到李國華用來欺騙她的那些情話:“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你懂嗎?……你喜歡老師,老師喜歡你,我們沒有做不對的事情。這是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做的最極致的事情,你不可以生我的氣”。(22)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93頁,第24頁,第58頁,第59頁,第81頁。李國華的情話同時也是一種社會界定,也即以愛的名義就可以證明性交(哪怕是性侵)的正當性,從而使他們不會因為他們之間的性關系而羞恥。由于對恥感文化的熟稔,李國華充分意識到了其情話的效果,他準確地判斷出, “她下禮拜還是會到。下下個禮拜亦然”。(2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93頁,第24頁,第58頁,第59頁,第81頁。因為“他發現社會對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強暴一個女生,全世界都覺得是她自己的錯,連她都覺得是自己的錯。罪惡感[羞恥感]又會把她趕回他身邊”。(24)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93頁,第24頁,第58頁,第59頁,第81頁。
然而,這是一種被動的愛,房思琪們是被動地去愛一個侵害自己之人,而不是主動去愛自己喜歡之人。這里的愛是她們用來掩蓋或消除羞恥感的一種手段,她們試圖按照社會的界定,以愛的名義,使他們之間的關系看起來變得正當化,或至少不那么羞恥和痛苦。思琪盡管很早就認識到李國華的虛偽和“自欺欺人”,但他回復的一句話或許還是讓她信服的。他說:“當然要借口,不借口,你和我
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嗎?”(25)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因此,愛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借口,李國華用愛的語言來誘騙少女,房思琪以愛的名義來尋求正當化。或者說,對房思琪來說,這種愛是“為自己留情”,否則“就真活不下去了”。但在最本質上,這是一種自欺之愛,而不是真誠之愛,是自欺地愛一個欺騙自己之人,而不是真誠地去愛自己喜歡之人。在此,自欺跟羞恥一樣,都表明了自我的“為他人而存在”,“把人的實在確立為一種是其所不是又不是其所是的存在”(26)薩特:《存在與虛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第91頁。。
她最初或許希望以愛的名義來消除自我的羞恥,然而后來感到這種羞恥是難以消除的,反而愈演愈烈,甚至她用來消除羞恥的愛本身都是令她自己和他人感到羞恥的。這是一種注定難以獲得社會認可、見不得光的“愛”,是一種“不干凈”或“骯臟的快樂”。他們的關系是“被單蒙起來就連神都看不到”的羞恥之事。“她愛老師,這愛像在黑暗的世界里終于找到一個火,卻不能叫外人看到,合掌圍起來,又鼓頰吹其揠長。”(27)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她要靠這樣一把“火”照亮自己遭到性侵后的“黑暗世界”,但這把“火”又是羞恥得不能讓人看到的,要小心翼翼地將其“圍”起來。但“說不出口的愛要如何與人比較,如何平凡,如何正當?”(28)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所以,她是不可能完全自我認同這樣一種這種畸形之愛和自欺之愛的,“在這愛里她找不到自己”(29)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在這種愛中,她感到的不是真正自我的存在和呈現,而是感到自我的過錯、臟臟和羞恥,感到“這愛讓我好不舒服”(30)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
房思琪最初就已經意識到了這種愛的被動性和自欺性,并在跟李國華偷偷摸摸相處的過程中進一步加劇了這一意識。自始至終,她都在不斷地咀嚼著他們之間的事情。正是從她受到侵害的第一天起,她開始記日記。在她“翻得軟爛”的日記里,她用藍字寫正文,用紅字寫注解。她在第一天的藍字正文旁邊,用紅字寫下了這樣的自我評論:“直到現在,我才知道這整起事件很可以化約成這一幕: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31)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可見,在后來的不斷反思中,她越來越意識到,應該感到羞恥和抱歉的不是她自己,而是那個“硬插進來”的人,她完全是被動的和被欺騙的。但是,在已經被動地、自欺地愛上李國華之后才得出的這一反思,卻進一步加劇了她的羞恥和痛苦,因為她自己竟然自欺欺人地愛上這樣一個欺騙或誘騙自己之人。她越來越深地陷入到羞恥感的重負之中,不斷加深的羞恥和隱忍使其更加抑郁、痛苦和絕望。就像“溺水”一樣,一旦沉溺下去,就難以浮上來喘口氣。
錢一維和許伊紋之間的愛也是令人“好不舒服”,伊紋也是因為自己的羞恥而不愿暴露出她遭受的身體創傷和心理創傷。不但伊紋的言行,甚至其藏書和穿著都體現了這一點。思琪和怡婷初次拜訪伊紋時,看到她的書都被推到了里面,前面擺著各種藝術品,就感覺到“很有一種隱藏的意味,也有一種呼救的感覺”。這種既想隱藏又想呼救的感覺,正是伊紋和思琪們的共同心聲。伊紋的穿著逐漸從短袖短褲變為高領長袖長褲,以便遮住自己因為家暴留下的傷痕。只有在淋浴間,她才敢于哭出來,因為“只有在淋浴間,哭聲才不會走出去,說閑話”(32)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5頁,第108頁,第103頁,第149頁,第109頁,第24頁,第34頁。。
“任何一種引起不愉快的經歷,如害怕、焦慮、羞慚(shame)或身體疼痛,都可起到心理創傷的作用。”(33)布洛伊爾,弗洛伊德:《癔癥研究》,長春出版社,2004年,第19頁。很多經驗研究和臨床研究也表明,羞恥感跟抑郁癥等心理疾病緊密相關,它是“情感或言語形式的精神虐待與創傷后應激障礙之間的中介因素”(34)陳高凌,劉婷婷,等:《中國懷孕婦女的親密伴侶暴力問題——對中國內地和香港有關研究的回顧》,《婦女研究論叢》2011年第2期。。從小說中可以看出,房思琪一直都處于深深的羞恥感和自我否定之中,自欺之愛不但沒能消除沉重的羞恥感,反而加重了自我的羞恥感受和心理負擔。而越是強烈和病態的羞恥,越是會在自我心里不斷累積和循環。(35)Scheff,Thomas, The Shame/Rage Spiral: Case Study of an Interminable Quarrel. In The Role of Shame in Symptom Formation. H.B. Lewis (ed.). Hillsdale, NJ: Lawrence Erlbaum,1987.隨著羞恥感的不斷累積和加重,思琪越來越沉浸在對性侵的不斷咀嚼和反芻之中,其后果便是日益嚴重的心理創傷。
心理創傷的根本在于深深的自我否定,總是認為自我是羞恥的、有缺陷的、骯臟的、不可被理解的。甚至可以說,在房思琪初次受到侵犯時,她的自我就已經死了。“她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前年教師節那時候就已經死了。”(36)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那年教師節,是從房思琪人生的所有黑夜中舀出最黑的一個夜。”(37)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她從那時起喪失了自我,喪失了對于生活的熱情,變成了“無”。“不是虛無主義,不是道家的無,也不是佛教的無,是數學上的無。零分。”(38)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對于房思琪來說,性侵事件發生的同時也意味著其自我的社會性死亡或“謀殺”。她的身體雖然還活著,但其真正的自我從最初被性侵時就已經死了。或者說,從此“她從未長大”(39)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 她的生活始終停留在那一刻,并在不斷地咀嚼和反思著那一刻的事情,她不得不去想,因為它就“橫在腦子里”。
自我的深感羞恥和自我否定,在很大程度上源自社會對自我的否定,因而她又難以通過公開表達自己的羞恥和痛苦來予以消除。于是,一直處于隱忍之中,想說但又不愿說,不敢說,不可說。在李國華之外,常有同齡的男生追求她。但她總認為自己是有缺陷的,是羞恥的,因而配不上他們。如小說中所言,“她沒有辦法說出口:其實是我配不上你們。我是餿掉的橙子汁和濃湯,我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我是一個燈火流麗的都市里命名存在卻沒有人看得到也沒有人需要的北極星。那些男生天真而蠻勇的喜歡是世界上最珍貴的感情。除了她對老師的感情之外”(40)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
她也不是沒有向人傾訴過,她曾委婉地跟媽媽、怡婷和伊紋提及此事。媽媽用了一個“騷”字來形容這類事情,這讓她更加緘默不語,“她一瞬間決定從此一輩子不說話了”(41)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 她也曾跟最好的朋友怡婷談起,怡婷卻指責她,認為她“惡心”。即使思琪和伊紋這兩個同病相憐的人之間,也難以完全敞開心扉,相互敘說。她們內心里都在期望對方說出各自的“苦”,然而她們實際上卻都沒有說出來。“伊紋隱約感覺思琪在掩蓋某種慘傷,某種大到她自己也一眼望之不盡的爛瘡。可是問不出來,一問她她就講雨”。(42)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伊紋曾對思琪說,“沒辦法說的事情還是可以對我說,你就當我是‘沒人’吧”。(4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這時,思琪才“用一種超齡的低音說: ‘我覺得李老師怪怪的’”。(44)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這里的“沒人”(nobody)并非真指“無人”,因為思琪難以將伊紋當作“無人”。于是,思琪只是說“怪怪的”,而沒有徹底說出來。因為羞恥之事是不能給別人說或看的,要將其隱藏起來,否則只會更加羞恥。
深深的羞恥感和不斷隱忍的“爛瘡”日益加重著她的心理創傷。其癥狀表現也越來越多,比如失憶、失眠、酗咖啡、做夢、嘔吐、惡心、“愛失禁”、瘋癲以及常常想自殺。從那時起,她就暫時性失憶,后來更是“常常會忘記事情”,“常常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去學校”。(45)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在晚上,“她甚至害怕睡著,每天半夜酗咖啡。從十三歲到十八歲,五年,兩千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夢”。(46)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67頁,第85頁,第70頁,第86頁,第82頁,第140頁,第88頁,第88頁,第127-128頁,第83頁,第128頁。她經常做被人強奸的噩夢,多次想要自殺。隨著她的不斷咀嚼和反思,隨著羞恥感的不斷累積和加重,她的這些癥狀變得越來越嚴重,以至于對生活感到了絕望。最終,小說中的房思琪瘋了,小說外的作者自殺了。
在自我于13歲已經死亡之后,其身體之所以繼續活了13年,或許就是“橫”在心理的這個故事盡管難以吐露,但又郁積于胸,不吐不快。不管是伊紋遭受的家暴,還是思琪受到的性侵,她們都是一方面難以啟齒,如伊紋所說,“的確有些事是沒辦法講的”;另一方面又極想講述出來,獲得他人的理解和救助。最后,在羞恥的不可言說和壓抑的自我表達之間,思琪選擇了虛構小說這一折中方式來“說”出她的故事或心事。如果她能早一些“說”出她的故事,或許可以減輕其心理負擔。然而,羞恥感和心理創傷的長期累積,使她在漫長的羞恥之墻內自我封閉太久,以至于最后“說”出的故事對她來說,已不是治愈,而是解脫。就像她在訪談中所說:“寫作中我沒有抱著‘我寫完就可以好起來,越寫越升華’的動機。”猶如大屠殺的經歷者甚至受害者那樣,在受害期間還在努力維持生存,但獲得拯救后卻以自殺的方式離開了世界。因為他們既為自我而羞恥,也為這個世界而羞恥,羞恥得實在無法面對這個無恥的或令人羞恥的世界。于是,她最后的小說與其說是自傳,不如說是遺書。在寫完這部遺書性質的小說之后,她就選擇了自我解脫。
伊紋同樣深受羞恥感及心理創傷的折磨,也擁有跟思琪相似的一些癥狀,比如“伊紋晚上從來睡不著,……哭累了就在沙發上睡著了”(47)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87頁,第 52頁、第70頁、第162頁、第220頁,第167頁,第76頁。。因為年齡更大一些,更成熟一些,又因為有毛毛的相伴,伊紋似乎要更為“美麗、堅強、勇敢”。(48)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87頁,第 52頁、第70頁、第162頁、第220頁,第167頁,第76頁。雖然身處家暴和羞恥之中,跟思琪一樣承受著嚴重的心理創傷,但她勇敢地走了出來。在因為一維酒后家暴導致孩子流產后,伊紋選擇了分手,逐漸跟毛毛走到了一起。作為思琪的一個分身,伊紋的故事或許寄托著作者的美好愿景,希望那些遭受創傷的人能夠在相愛之人的陪伴下走出陰影。
作為一部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無疑具有一定虛構性。但作為自傳性質的文本資料,它也具有相當高的現實性。或許由于非虛構寫作的過于暴露及其倫理挑戰(49)何謙:《非虛構暴力:〈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及其他》,《中國圖書評論》2017年第10期。,或許為了用真誠的文學顛覆危險的、虛偽的文學,用一個又一個精心的“聯想、象征、隱喻”來克服“聯想、象征、隱喻”的危險性,作者選擇了虛構小說這種相對折中的形式,來刻畫一種更加真實的現實,一種從自己親身體驗中得出的至高現實。正如勒內·基拉爾(René Girard)所言,好的小說會戳破大眾的浪漫幻想,“只有小說家才寫出了幻想產生的真實過程”。(50)勒內·基拉爾:《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第17頁。具體而言,該小說刻畫的真切現實并不只是作者所強調的語言或文學的欺騙性,而是恥感文化對于性侵及家暴的促動性和遮蔽性。這部小說本身已經顛覆或克服了文學的欺騙性問題,但作者或小說主人公卻沒能克服自己的羞恥感或恥感文化對自我的鉗制。
思琪在給伊紋的卡片上寫道:“我現在常常寫日記,我發現,跟姐姐說的一樣,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51)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87頁,第 52頁、第70頁、第162頁、第220頁,第167頁,第76頁。小說主人公的日記和作者的小說都是在克服語言欺騙性、尋找自我主導權的過程。最初,思琪跟怡婷描述她跟李國華的關系時用的詞語是“在一起”,以至于讓怡婷以為他們是你情我愿的婚外戀,說明她最初還沒有找到恰當的語言來表述自己。但是,日記中的紅色評語表明,她在后來的反思中,逐漸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他硬插進來,而我為此道歉。”她用跟李國華一樣華麗但卻無比真誠的辭藻,來解構李國華口中作為欺騙工具的文學。于是,我們看到,作者一方面認為“聯想,象征,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52)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187頁,第 52頁、第70頁、第162頁、第220頁,第167頁,第76頁。,另一方面她在整部小說中卻又用了太多的聯想、象征和比喻,以至于令人覺得過于雕琢,晦澀難解。這種鮮明對照表明,關鍵問題不是危險的語言和文學,而是根深蒂固的恥感文化。如果說“對文學的追尋同樣也是逃入監禁狀態的一種畫地自限”,那么,小說主人公的日記和作者的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對于這種監禁狀態的抵抗或擺脫。
不過,在實現語言和文學上的無形解構之后,作者或小說主人公卻感到了更大的失望和絕望。因為“懂再多書本,在現實生活中也是不夠用”。(53)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文學是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寫這么多,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不能拯救自己。這么多年,我寫這么多,我還不如拿刀沖進去殺了他。真的。”(54)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可見,“恨透了只會寫字”的作者或小說主角,雖然獲得了語言和文學上的主導權,但卻始終擺脫不掉羞恥感對自我的束縛,難以找回自我的主導權,因而在羞恥感的不斷累積和創傷的不斷加重中走向了自我解脫。不過,在根本上,即使李國華也并未真正克服其羞恥感,獲得自我主導權。他們同樣深受恥感文化的束縛和壓抑,并在長期的束縛和壓抑之后,選擇了無恥地利用和操弄女性的羞恥感,以實現自我的相對主導權。
任何病理診斷本身都不能治愈疾病,最關鍵的是病患本人的“美麗、堅強、勇敢”。林奕含也正是借“美麗、堅強、勇敢”的伊紋之口,給出了她自己反復咀嚼后得出的教訓:“雖然你才十八歲,雖然你有選擇,但是如果你永遠感到憤怒,那不是你不夠仁慈,不夠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點理由,連奸污別人的人都有心理學、社會學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你有選擇——像人們常常講的那些動詞——你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來……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當成美德是這個偽善的世界維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氣才是美德。怡婷,你可以寫一本生氣的書,你想想,能看到你的書的人是多么幸運,他們不用接觸,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55)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簡而言之,“憂郁是鏡子,憤怒是窗戶”。(56)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對于經常受制于羞恥感的女性來說,要學會憤怒、生氣,而不是羞恥、忍耐,這是思琪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得出的教訓。
怡婷、思琪和伊紋作為小說中情同姐妹的三位女性,分屬于樂園、失樂園、復樂園三個不同世界。就像基督教神話一樣,樂園是沒有羞恥感的伊甸園,失樂園是恥感深重的受難世界,復樂園則是克服羞恥感之后的天堂。作為同一個人物的三個分身,怡婷的樂園、思琪的失樂園和伊紋的復樂園分別代表著羞恥感在不同階段或不同時期的不同影響。思琪由于過于隱忍和壓抑自己的羞恥,而走向了自殺。一直過著“庸俗、呆純、刻板人生”的怡婷“看完了[思琪的]日記后,她不是過去的怡婷了”。伊紋則因自己的“美麗、堅強、勇敢”,而走出了因羞恥而隱忍的怪圈。不過,將性侵和家暴的發生、運作與后果都歸咎于恥感文化,并不意味著羞恥感或恥感文化本身就一定是需要予以根除的毒瘤。關鍵在于如何“將其[羞恥感]作為提升自我價值的道德教化機制,盡量限制權力……對此種情感的利用和侵害,防止權勢者對弱勢者和權力喪失者的羞恥性傷害”(57)王佳鵬:《羞恥、傷害與尊嚴——一種情感社會學的探析》,《道德與文明》2017年第3期。,消除受害者因深感羞恥而遭受的累積性心理創傷。
逝者已逝。惟愿后來的怡婷不只因曾經嫌棄思琪“惡心”、“臟臟”而深感羞愧和自責,也不只是“假裝世界從沒有小女孩被強暴”,然后“替思琪”過一種“最庸俗、呆鈍、刻板的人生”。而是在認識到“世界上有小女孩被強暴”之后,仍然選擇“美麗、堅強、勇敢”,不懼羞恥,敢愛敢怒地過好自己的人生。惟愿更多人可以像毛毛一樣,不但在口頭上承諾:“我想替世界向你道歉”(58)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而且通過自己耐心而細致的關愛和陪伴,使伊紋們“漸漸……不在夢里哭泣了”。(59)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90頁,第253頁,第221-222頁,第84頁、第253-254頁,第191頁,第19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