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郡謝氏家風對其山水詩藝術風格的影響

鄭至欽

（福州第十八中學 福建福州 350002）

盡管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亂世，但它卻以思想的解放和文化的異彩紛呈聞名于世，尤其是中國文學經歷了質的轉變。其中，文學家族的產生是該時期文學的主要特征之一。陳郡謝氏人才輩出，后世不乏對其門人開創的山水詩的贊揚。因此，陳郡謝氏極具家族文學研究的代表性。謝氏的門風不僅對南北朝時期的名門士族影響甚廣，即使在今天還廣為世人稱頌。謝氏的家學風尚對其山水詩藝術的發展和完善具有長遠的影響，值得后世研究學習。筆者通過閱讀《南史》《晉書》《世說新語》《詩品》《文選》等典籍，在前人的基礎上，研究陳郡謝氏的家風家學和其山水詩創作的聯系。[1-15]

一、陳郡謝氏的家學門風

（一）家庭教育

謝氏的家庭教育一直為后人探究學習。從《晉書》《南史》等史料中不難發現，謝氏一族中十歲左右就可以作文寫詩的神童比比皆是。可見，謝氏一門對子弟的教育自有獨到之處。而這樣的家庭教育對謝氏族子們的人格完善和文學素養的提高至關重要，更為山水詩的開創打下了堅實基礎。

謝氏長輩注重對晚輩的教導和提攜。如謝混經常與族子們詩文相會，營造了親密而不循規蹈矩的家庭氛圍。據《宋書·謝弘微傳》記載“混風格高峻，少所交納，唯與族子靈運、瞻、耀、弘微并以文義賞會。嘗共宴處，居在烏衣巷，故謂之烏衣之游，混五言詩所云‘昔為烏衣游，戚戚皆親侄’者也。”謝混在當時素有“風格高峻”的賢名，謝氏子弟能夠與這樣的長輩交流切磋，“以文義賞會”，對族子們的人格成熟和文學功底的沉淀大有裨益。謝混更以《誡族子詩》勸誡后輩，指出了他們的優劣，為他們的成長指明方向。

謝氏一族注重長幼之間關系的親近友愛，以及宗族兄弟之間的互幫互助。如謝瞻擔心謝晦“水滿則溢”，而苦苦相勸。此外，謝氏門人也很注重文學上的交流，如謝靈運苦思冥想詩句而不得，卻只因夢見喜愛的堂弟謝惠連而作佳句“池塘生春草”，他贊謝惠連:“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可見，謝氏族子兄弟間相互扶持、親密無間的情義深厚。

（二）“德門”家風

在魏晉南北朝時，朝代更迭頻繁，皇族與士族紛爭不斷。在上述優良家庭教育的基礎上，謝氏以“以退為業”和“不豫人事”的從政和處世思想教育族人，并形成了獨特的“德門”家風。

典故“不豫人事”出自《世說新語·言語》：“謝安嘗戒約子侄曰：‘子弟亦何豫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于庭階耳。’”這里的“豫人事”是指覬覦東晉皇室的權力，或者對待皇室的態度。謝玄認為，對待權力和皇權應像“生于庭階”的“芝蘭玉樹”，既不僭越，又為皇帝盡忠。正如孔子所說的“夫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①，謝氏一族的子弟們寧醉心山林，也絕不過多干涉朝政。

“以退為業”是謝瞻對謝晦的勸告。據《南史》記載，謝瞻見弟弟賓客盈門、權傾朝野，驚得一身冷汗，以“吾家素以退為業”之言力勸謝晦，更以高祖自降官職保全門楣之事曉之以理。然而，最終謝晦結局凄慘。他在臨刑前，寫下絕命詩：“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將對未能功成身退的悔恨表現得淋漓盡致，也是又一次對謝氏后人的告誡。

謝晦、謝混等人在政治旋渦中的沉淪和敗亡使“不豫人事”和“以退為業”的家族信條深深印刻在謝氏族人的心里，保證謝氏優良血脈在亂世中得以代代相傳，“雅道”不滅。同時，其中蘊含的“不以物擾”的精神也融合在山水詩中，成為了謝瞻乃至謝康樂等人詩作的文化內核。

（三）重道尚玄，雅好山水

除了家庭教育，謝氏對老莊思想的推崇使他們中的很多族人形成了疏狂不羈、清雅脫俗的性格，影響了山水詩的創作。同時，這種性格經常表現在他們對山水的癡迷當中。

所謂“謝氏自晉以降，雅道相傳”，“雅道”即為對禮教的反叛，對出世的追求和放浪不羈的情懷。這點深受當時玄學思想和道教的影響。謝氏一門中，愛好老莊周易的有數人，同時他們對游山玩水、山林隱逸的生活也極度向往。

最有名的當屬謝靈運。《南史列傳》曾提及謝靈運“奴僮既衆，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數十重，莫不備盡。”他帶著童仆門生數百人，浩浩蕩蕩，從甯南山到臨海，“伐木開徑”，驚動當地郡縣；還和王弘之等人喝得酩酊大醉，裸身狂呼，其任性狂狷可見一斑。

謝氏一族對老莊玄學和山水的熱愛不僅表現在這些癡人身上，更是滲透到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在取名上也別有風趣：“子飏、朏、顥、嵸、瀹，世謂莊名子以風、月、景、山、水”，無不透露出謝家人對山水的瘋狂熱愛與追求。

（四）詩文雅集

以詩會友是謝氏一族代代相傳的雅趣之一，上至謝安，下至謝朓都有這樣的愛好。可以說，以詩會友是謝氏山水詩發展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之一。

最有名的人物非謝安莫屬。《蘭亭集序》中就曾提及王羲之與好友謝安、孫綽等四十幾人相會于蘭亭修褉，曲水流觴。另外，《晉書·謝安傳》中也有記載：“（謝安）又于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往來游集。”謝安等不僅自己與友人，游山玩水，談玄論道，更是帶上子侄輩中的才俊進行切磋交流。這不僅是對自我的提升，更是提高了子侄們對山水的熱愛程度，培養他們觀察自然，思考人生的習慣和能力。

謝安除了與友山林游樂，也常常舉行家庭集會，和子侄圍坐一圈講論文義。《世說新語》《晉書》曾提及的謝安與子侄們討論“毛詩何句最佳”的故事和“柳絮”典故。其中，謝朗、謝道韞、謝玄都有自己的見解。而謝安也都恰當地回應，展現了一個關愛晚輩、善于啟發智慧的長者氣度。正因有了這樣的詩文集會，謝氏一門很多人都有深厚的文學功底。

除謝安家庭集會外，謝氏各代后輩也都傳承這種習慣并組織了各具特色的詩文集會。1）謝混的“風華為江左第一”的個人魅力和烏衣之游對謝靈運等新一代謝氏才俊影響深刻。謝靈運就曾描繪以眷戀往事：“伊昔昆弟，敦好閭里。我暨我友，均尚同恥。仰儀前修，綢繆儒史。亦有暇日，嘯歌宴喜。”無不展現謝混這位族叔給子侄們帶來的深遠影響。2）謝靈運“與族弟惠連、東海何長瑜、潁川荀雍、泰山羊璋之以文章賞會，共為山澤之游”，他不再滿足于家族內部的集會，與名士友文，融入時代文潮，為謝氏增添了新氣象，謝氏文學也走向時代，發揚光輝。3）謝朓與“竟陵八友”的集會和交流除了在謝靈運的基礎上大力發展音韻格律，更是為后來格律詩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二、謝氏山水詩的藝術風格

（一）謝氏子弟的早期山水敘寫

謝混、謝瞻在謝氏山水敘寫早期創作的上起很大作用。此前魏晉詩壇玄言詩風大盛，注重玄理，內容多說教，風格寡淡無味。即使謝安在蘭亭集會上寫“森森連嶺，茫茫原疇”“逈霄垂霧，凝泉散流”，對山嶺、林泉簡單地描繪，但還是落筆在“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的人生感悟上，依然是為了清談論道。而從謝混、謝瞻叔侄兩代，謝氏的山水描寫開始逐漸有了明顯的轉折。

如謝混的《游西池詩》開始逐步在描寫山川中抒寫自我感受。“回阡被陵闕，高臺眺飛霞。惠風蕩繁囿，白云屯曾阿。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褰裳順蘭沚，徙倚引芳柯”。詩中描寫作者于夕陽下登臺望西池，一片鳥鳴輕啼，比謝萬蘭亭詩中的“青蘿翳岫”等句中所描繪的景致更加具有動態和生氣，真情靈動。雖然后面依然無法避免出現“無為牽所思，南榮戒其多”這樣充滿玄理意味的句子，但不得不說是給乏味沉重的詩壇帶來了新風。可以說，謝混是由玄言到山水的重要過渡者。

謝瞻作為謝混“烏衣之游”子侄中一員，自幼受到謝混的悉心教導，在山水書寫上深得真傳。謝瞻詩歌“清新嫵媚”，延續了謝混“風神秀徹”的詩風。如《答康樂秋霽詩》中“開軒滅華燭，月露皓已盈” 一句一直為世人稱道，將無露月難盈，無月露難明的神韻傳達出來。小窗下燭臺熄滅，青煙有余，月色皓亮，水珠瑩潤，一派幽靜怡人，淡淡思愁縈繞之景象。謝瞻這樣細致的觀察，清麗簡約的詞句于前人是一個很大的飛躍。這樣清麗的文風是謝氏家族山水敘寫歷程中的重要轉折。

（二）謝靈運的山水詩成就

作為山水詩鼻祖，謝靈運的成功一則仰賴家族前輩的積累開拓，二則依靠個人對山水的摯愛。自康樂來，山水真正從玄言哲理的附庸，變成了新的審美對象。在他的筆下，山水詩變得“精工富麗”，江山如畫。除《登池上樓》，謝靈運還留下不少佳作。“鳥之棲游，林檀是閑”《隴西行》、“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石壁精舍還湖中作》、“荒林紛沃若，哀禽相叫嘯”《七里瀨》。謝靈運的詩作飽滿充盈，絢麗多姿，令人滿口噙香，色彩鮮妍得幾乎要溢出畫框。他豪放不羈，嗜游山水，常眷戀山林之樂，幾日忘歸。正因他對山林自然無限的依戀，才使其筆端洋溢熱情，流淌深情，句句刻畫曼妙山林風光，漸漸將山水變成古典詩歌創作的一個重要題材。

（三）謝朓的山水詩成就

謝朓詩風清新秀美。他在謝靈運的基礎上，景色描寫更加傳神靈動，情感更加細膩真摯。同時，作為與沈約齊名的“竟陵八友”之一，謝朓提倡“好詩流轉如彈丸”，而他的創作也貫徹了“永明體”音韻和諧的創作準則，使詩歌韻律更加錯落有致，朗朗上口，清新優雅。如《游東田》中“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一句盡顯“平仄協調，對偶工整”的特點，于前人的山水詩作品有了質的飛躍。對此，沈約評價：“二百年來無此詩也”。不僅如此，謝朓的創作為唐詩奠定堅實基礎，許多唐代詩人都在模仿謝朓的基礎上進行寫作。如詩仙李白曾留“一生低首謝宣城”，又有“中間小謝又清發”等句，其“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源自謝朓的“澄江靜如練”。王維、杜甫等詩人也對謝眺傾慕贊賞，更是不乏對其詩作的模仿。可見，謝眺寫詩功力之深厚，影響之深遠。

三、總結：家學門風與謝氏山水詩的關系

“雅道”相持家，“清新”以文章。由前文可知，陳郡謝氏獨特的家庭風尚，是其文學創作和發展的重要基礎。1）家庭中輕松愉快、啟發式的文義賞會等活動，使文學創作氛圍更加和諧，并引導子侄們不斷學習模仿并探索開拓。另外，有強大個人魅力的風華無雙的前輩（如謝安、謝混等）為文學創作帶來良好的風氣。2）“素以退為業”的德門家風使謝氏后輩向往隱逸山林，造就了謝混、謝瞻的“清新”“清淺”，謝靈運的“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謝惠連的“清便宛轉”，謝眺的“清新秀美”，謝莊的“氣候清雅”。可見，謝氏“清”的文學氣質是一脈相承的。3）從謝安、謝萬等前輩在山水中以玄理來表達隱逸、超脫、避世的愿望；到謝混、謝瞻叔侄不斷弱化玄理成分，增加山水描寫成分；再到謝靈運、謝朓等人對山水詩的創新開拓。謝氏對哲理的思考、玄道的追求，對山水的狂熱喜愛，令他們不斷提升對山水的審美，加深對山水的喜愛。4）“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詩文雅集豐富了謝氏的創作靈感，促進了謝氏文學家族內部與外界社會的交流，使謝氏文學與文壇潮流接軌，充滿活力。

注釋：

① （戰國）荀況.荀子[M].（唐）楊倞,注.耿蕓標 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07):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