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多黎各] 羅薩里奧·費雷 軒樂

年邁的姨媽一大早就把扶手椅搬到了朝甘蔗園的陽臺上,每次帶著做娃娃的念頭醒來時,她都會這么做。年輕時她常在河里游泳,有一天,河水暴漲,她感到小腿被什么可怕的東西咬了。人們叫喊著把她拉上岸,她在擔架上痛得扭作一團。
醫生肯定,她什么事情都沒有,很可能只是被河蝦咬了一口。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傷口卻沒有愈合。滿一個月時,醫生得出結論,認為那只河蝦鉆進了她小腿肚上軟軟的肉里,因為那個位置早已開始腫脹。后來傷口腫得越發厲害了,她只能永遠與那只河蝦共存下去。
她曾經很美,但紗裙長長的皺褶下隱藏的河蝦讓她遠離了所有的塵世浮華。她把自己關在家里,拒絕了所有的追求者。她專注于照顧姐姐的女兒們,給她們梳頭、洗澡、做飯吃;她講故事時,她們會把她團團圍住,偷偷掀起她漿過的裙擺,去聞那條安靜的腿散出的成熟番荔枝的香味。
孩子們漸漸長大,姨媽開始給她們做娃娃。最開始,她做的只是些普通的娃娃,葫蘆瓤做肉,零散的紐扣做眼睛。隨著時間流逝,她精進了技藝,贏得了全家人的尊重和敬意:每一個娃娃的誕生都是一場神圣歡慶的理由。一共九個女孩,姨媽每年都會為每個女孩做一個娃娃,家里不得不騰出一個房間專門給娃娃住。姨媽走進房間,充滿愛意地把娃娃挨個抱起來,一邊輕搖一邊哼唱:你1歲時是這樣,兩歲時是這樣……她以這種方式,重溫著她們每一個人的生命。
大女兒滿10歲那天,姨媽面朝甘蔗園,坐在了扶手椅上,之后就再也沒能站起來過。在她想做娃娃的日子里,可以看到雇工頻繁往返于莊園和鎮子間,購買蠟、陶土、蕾絲、針,還有一卷卷各種顏色的線。姨媽會把前夜夢到的女孩叫到她的房間量尺寸,之后,她會用蠟給孩子做一個面具,再給面具的兩面都覆上石膏……做身體部分前,姨媽會派人去園子里摘20個飽滿鮮亮的葫蘆,把風干的葫蘆瓤一點一點地從娃娃的口中塞進去。
在創造娃娃的過程中,姨媽使用的唯一不出自她手的東西是眼球的部分。它們是從歐洲寄來的,各種顏色都有,她會把它們放進自己虛弱小腿的深處待幾天,讓它們學會辨認河蝦觸角最細微的運動,在這之前,那些眼球對她來說都是不可使用的。孩子們在不斷長大,娃娃的裙子卻一直沒變過式樣。她總是給最小的那些穿機繡的衣裳,大一些的穿刺繡的,每個娃娃的腦袋上都戴著相同的白如鴿的蓬蓬蝴蝶結。
女孩們開始嫁人,棄家而去?;槎Y當天,姨媽會送給出嫁的女孩最后一個娃娃。姨媽會從陽臺高處看著女孩們最后一次從房子的樓梯下去,手攬著那個生機勃勃的、按照她的形象做的娃娃,那個穿著鹿皮鞋、雪花刺繡裙子和法式高腰絲綢內褲的娃娃。有一個微妙的差異:填充婚禮娃娃的不是葫蘆瓤,而是蜂蜜。
當醫生帶著他學醫歸來的兒子上門為姨媽做每月例行探訪時,幾乎所有的女孩都出嫁了,只剩下最小的那個。那位年輕人掀起那漿過的裙擺,認真察看起那巨大的腫泡和它綠色鱗片的尖端所分泌的芳香脂油。他取出聽診器仔細聽起來,姨媽以為他想聽河蝦的呼吸,她輕柔地拉起他的手,把它放在了一個具體的地方,想讓他觸摸河蝦觸須那有節奏的運動。這時,年輕人放下裙擺,盯著父親低聲耳語,“您本可以在一開始就治好她的?!薄斑@是實話,”父親回答,“我只是想讓你來看看負擔你20年學費的那只河蝦?!?/p>
從此以后,每月來探訪年邁姨媽的變成了那位年輕人。他對小女兒的興趣顯而易見,姨媽大可以提早準備她的最后一個娃娃了。
婚禮那天,小女兒在攬過娃娃的腰時,覺得對方的身體是溫熱的,她詫異了一下,但在精湛的制作技藝面前,很快就把這件事忘記了。娃娃的手和臉由精致的天皇瓷制成,她在她半開半合、帶著微笑也透著悲傷的嘴唇間認出了自己的一整口乳牙。除此之外,這個娃娃還有一個特別之處:姨媽在她的瞳孔深處鑲嵌了璀璨的鉆石。
年輕的醫生把小女兒帶到了鄉下生活,住在一圈水泥墻圍起來的房子里。他強迫她每日坐在陽臺上,好讓過往的行人知道他已結婚。小女兒被困在那個狹小酷熱的空間里,動彈不得。她開始懷疑,自己的丈夫不僅身體像剪紙,靈魂也像。很快她就證實了自己的猜測,一天,他用手術刀取出了娃娃的眼睛典當掉,換了一塊奢華的懷表。娃娃仍舊坐在三角鋼琴上,只不過自此以后,眼瞼總是低垂著。
幾個月后,年輕的醫生注意到娃娃不見了,便問小女兒把她拿到哪里去了。一個教友團在此之前曾告訴他,她們想為圣母做一座圣像,愿出巨資買下娃娃的陶瓷臉和手。小女兒回答丈夫說,螞蟻們發現了填充娃娃的是蜂蜜,它們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她吞掉了。“這會兒,它們肯定在哪個地洞里咬碎了牙,憤怒地吃著她的手指和眼瞼呢?!蹦翘煲估?,醫生挖遍了房子周圍的土地,卻什么都沒找到。
很多年過去,醫生成了百萬富翁。他已幫鎮子上的許多人看過診,他們不在乎支付昂貴報酬,只想近距離看看已經消失的甘蔗園貴族階級的這位真正的成員——小女兒仍舊坐在陽臺上,在她的薄紗與蕾絲中一動不動,眼瞼永遠低垂。她丈夫那些佩戴項鏈的病人晃著層層肥肉和嘩嘩作響的錢幣,在她身旁坐下,他們發覺,她周圍飄著一種特別的香氣,讓人不自覺地想起番荔枝緩慢地成熟與腐爛。
有一件事攪渾了醫生的幸福。他察覺到,在自己漸漸衰老的同時,小女兒卻依然保持著他當年去甘蔗園大宅拜訪她時的瓷器般的緊致肌膚。一天夜里,他潛入她的房間,想趁她睡覺時好好觀察一番。那時,他發現她的胸脯是靜止的,于是便把聽診器輕輕地放在了她的心臟部位。他聽見了遙遠的水聲。那一刻,娃娃抬起眼瞼,從她眼睛的兩個空闊的孔洞中,鉆出了一只只河蝦憤怒的觸須。
//摘自《潘多拉文件》,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浪圖書出品,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