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間接證據作為民事訴訟常見的一種證據形式,其依據經驗法則和推理構成間接證明方式,該方式是民事訴訟證明案件事實的主要手段。間接證據因為證明對象多元化、證明力不確定和證明事實方式復雜化,使得法院對其采取了謹慎、懷疑甚至是排斥的態度,法院對其運用或是簡單濫用證據排除規則、證明力較小規則將其排除,或是以證據不能證明案件事實直接適用證明責任規則裁判定案,使得原本能夠認定的事實得不到科學證明。因此,對于間接證據,首先應明確法院僅能依據寬松的證據能力制度對其作有限排除,同時應限制常識性的間接證據證明力較小和真實性規則濫用以及要求法院對矛盾間接證據證明力問題進行合理分析。更重要的是,在間接證明分為證據環、證據鏈等幾種具體類型基礎上,應明確間接證明對推定基礎的經驗法則之要求,確定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的多樣化模式,并且賦予間接證據在證明欺詐、脅迫等主觀事實方面的重要作用。然后法院面對間接證據時才能依賴自由心證來認定事實,使民事裁判建立在規范、嚴謹的證據審查基礎之上。
關鍵詞:間接證明;經驗法則;證據鏈模式:證據環模式;證據能力
中圖分類號:D925.1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5831(2020)05-0198-09
民事訴訟對案件事實的證明方式,主要分為直接證明和間接證明兩種。直接證明是當事人對于待證事實的舉證,得利用直接證據對于待證事實加以證明,但這種情況在實務中較為難得,反而多需借由間接證據以求對待證事實加以證實,因而間接證明在民事訴訟中具有重要地位。法律規定層面,《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訴法》)沒有規定間接證據和間接證明,《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證據規定》)第77條對此作了初步規定,就同一事實數個證據的證明力,直接證據的證明力一般大于間接證據。同時,其第9條對免證事實的規定在第1款第3項對包含間接證明的民事推定進行了規定,并將法律推定和事實推定都作了規定,事實推定即“根據已知事實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能推定出的另一事實,當事人無需舉證證明”。這種將事實推定完全納入“免證事實”之列不夠妥當?!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93條對此加以改進,為事實推定增加了“當事人對這類事實有相反證據足以反駁”的除外規定。事實推定被納入證明評價的范疇,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該事實的證明標準,但當事人對該事實的證明仍然處于本證和反證的范疇,負有證明責任的本證方當事人要對推定的基礎事實進行主張和證明,對方也可以對此舉出反證,這些證據統稱為“間接證據”。
上述規定的粗疏造成司法實踐運用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混亂,學者進而直接提出了間接證據是否存在的疑問。故,有必要對我國間接證據的基礎理論、適用存在的問題加以概括,并以此為基礎,確定間接證據適用之規則。
一、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方式及對象
(一)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對象爭議
大陸民事訴訟的事實分為主要事實、間接事實和輔助事實三類。我國《民訴法解釋》中將主要事實稱為“基本事實”,立法沒有對后兩種事實加以規定,學者一般將間接事實界定為借助經驗法則、理論原理能夠推定主要事實存在與否的事實,即間接事實既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反面的。輔助事實則只是明確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事實。上述三個事實是否都為間接證據的待證事實有一定爭議,需要通過其證明方式具體分析。事實證明方式上,德國民事訴訟區分為直接證明和通過事實推定的證明方式,法院經常將事實推定建立在純粹成見基礎上,有學者認為應當將事實推定進一步區分為表見證明和間接證明兩種具體方式。這兩種證明方式劃分主要是建立在對經驗法則分類基礎上,即將經驗法則分為:經驗定理,法院受其強制性約束;經驗原則具有高度蓋然性,是表見證明成立的基礎;簡單的經驗法則,其適用于間接證明和因果關系要件的表見證明。我國學者認為,上述德國學者的劃分具有普遍適用性,即我國法院借用經驗法則對事實進行推定也是這三種情形,因此,我國也應當借鑒表見證明和間接證明區分的學說,并拋棄粗糙的事實推定概念。并且,在具體個案中無法適用表見證明的時候,運用間接證明方式對事實加以證明。學者應對兩者具體適用原則、效力等展開精細化研究。我國司法實踐明確表明運用間接證明的裁判文書也較少,筆者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間接證明”為關鍵字,共檢索出6948個裁判文書涉及該關鍵詞,筆者進一步以“民事案由”及“最高人民法院”為關鍵字,只搜尋到20個裁判文書。這20個裁判文書,根據其間接證明,證明案件事實的不同,可分為以下幾種情況:間接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8份;間接證明其他事實的4份,其中包括間接事實,輔助事實的3份;不能證明案件事實的3份;無關情形2份。通過對上述司法文書的整理,發現法院認為間接證明既能證明案件的主要事實,也可以證明案件的間接事實,還可以證明案件的輔助事實。我國也有學者認為間接證據只能直接證明間接事實不符合實際情況,并認為有些案件中間接證據直接證明了案件主要事實。上述認識的不同在于我國證明理論未對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具體方式加以詳細梳理。
(二)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具體類型
間接證據證明事實依據蓋然性理論,其核心解決問題乃是蓋然性之計算問題,而證據鎖鏈或證據環對于蓋然性計算有著前提性作用,它們實質是對間接證據之證據價值或蓋然性的計算方式。證據鎖鏈是指個別證據彼此之間存在同一層級關系,最后層級間接證據系用推斷前層級間接證據證明的事實,前層級依序往前推,最終層級的間接證據是用以推斷主要事實,間接鎖鏈中有時可能存在次級證據環。其具體證明過程是間接證據3推斷到間接事實3,間接證據2結合間接事實3推到間接事實2,間接事實2推斷間接事實1,間接事實1和其他間接事實結合證明主要事實。證據環是指數個間接證據處于同等級,這些個別的間接證據一起直接推斷主要事實,若這些間接證據總數的整體證明力達到可推斷主要事實所要求的證明度,可以稱之為“無漏洞”。實際在對案件事實證明的過程中,兩種計算方式或是單獨,或是混合運用,以達到對案件事實證明的標準,并形成幾種典型的類型,其包括:(1)單純證據鏈模式。通過數個間接證據證明間接事實,然后通過經驗法則推定待證事實。(2)復雜證據鏈模式。即通過單個或復數的間接證據證明間接事實1,間接事實1通過經驗法則推定間接事實2,間接事實2再通過經驗法則最終推定待證事實,間接事實1和間接事實2都既可以是單數的,也可以是復數的。(3)證據環模式。其是間接證據或以單獨、或以聯合方式證明間接事實,這些間接事實必須同時集合通過經驗法則才能證明直接事實的存在。(4)綜合性模式。此種證明方式是證據鏈與證據環都依據不同間接證據、不同經驗法則推定不同間接事實,然后集合不同間接事實推認其他間接事實存在,再通過其他間接事實最終推認待證事實存在。
通過對間接證據運用證據鏈、證據環證明事實的具體化和類型化,本文明確間接證據作為一個案件中證據材料,所能夠證明的是一些間接事實,還可能是輔助事實。間接證據通過這些被證明的間接事實,以推定方式達到對主要事實的證明,這是一種曲折的證明方式,其準確性遭到較大疑問,在實踐運用中也遇到較多障礙。
二、間接證據運用現狀及問題所在
筆者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間接證據”“民事案由”及“最高人民法院”為關鍵字,共搜尋到裁判文書86個,可分為三類文書:分別是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文書9份;不能證明案件事實的文書54份;能否證明案件事實不明確的文書23份。對數據分析可得出間接證據在司法實踐中的運用大多數情況得不到肯定,而通過對每一個具體案例分析,可得出以下運用現狀及問題:(1)法院認為間接證據不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文書表述較為混亂,含義各不相同。該類裁判文書主要表述為間接證據不能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從而不能證明案件事實。且對間接證據不能證明事實的武斷看法不少,比如,有法院認為間接證據在相對方不予認可的情況下,不能佐證當事人主張,有法院直接認為間接證據不能證明案件事實,或僅依賴間接證據不能確定案件事實,或者是間接證據不足以證明當事人主張的案件事實,還有法院認為沒有間接證據為直接證明的事實提供輔助證明,直接證據證明的事實不能成立。上述案件顯示的核心意思是間接證據不能單獨、直接證明案件事實,有些案件法院將其核心意思不當擴大為間接證據不能證明案件事實,這和劃分這類證據的初衷相違背,也否定了間接證明這一重要的證明方式。(2)直接證據證明力大于間接證據的規則適用較少,它有時只是用間接證據推翻直接證據之證明力。且有的案件中法院不采納矛盾間接證據證明的事實,直接采納專家意見認定的事實。(3)在認可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案件中法院表述較為模糊,未作充分論證。該類案件法院一般認為間接證據能夠相互印證,形成證據鎖鏈證明案件事實,在另一些案件中,法院提到間接證據只是對一些非主要事實加以了證明。通過上述分析,間接證據能夠證明案件事實這一基本前提是能夠肯定的,但是法院較少運用間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這一問題被忽略,且哪些情況不能夠證明案件事實的原因在案件中未能得到清晰表述論證,即法院利用間接證據認定事實會存在較多障礙,包括間接證據能夠被隨意排除、證明力較小、認定的事實不容易達到證明標準。這些障礙存在和我國民事立法和司法存在密切關系。
三、運用間接證據證明事實存在障礙的原因分析
對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的接受在證據法發展過程中是漸進的,羅馬教會法理論家認為,間接證明無論質量多好,都不能構成法律上的證明,間接證據只能是獲取直接證據的渠道,但自己不能成為證據。從18世紀開始間接證據可以作為定案的依據,通過《論犯罪與刑罰》,人們開始認識到,刑訊獲得的被告人供述這一直接證據并不可靠。而自然科學的發展帶來的指紋、血跡和毒物分析等科學證據的應用也提升了間接證據的價值,人們認為直接證據優于間接證據的觀念發生了變化。但間接證據在實踐中的運用始終被忽視,即便其有時在認定事實上確實比直接證據更加可靠。限制其運用的主要原因還是在于間接證據通過邏輯和經驗法則推認事實,會遇到證據能力難以確認、證明力較小和證明的事實難以確定之障礙,這些障礙存在主要有以下原因。
(一)對間接證據不予采納的審查標準混亂
證據采納與采信兩個概念的混亂運用導致間接證據證據能力問題被忽視,或者法院自行采取了其他標準來認定一些間接證據不得被采納,造成事實認定障礙。
何家弘認為,證據采納是為了審查證據的證據能力,確定證據是否能夠進入訴訟中,證據采信則是審查證據的證明效力,確定其是否可作為定案依據。間接證據問題涉及采納還是采信值得探討,其也涉及證據審查結構發展變遷,即刑事訴訟中的從材料到證據、再從證據到定案根據的兩道審查門檻。民事訴訟沒有普遍的證據禁止規則,一般認為凡是證據材料,都有理論上的證據材料,但有時也會審查證據能力。比如,韓國民事訴訟中,當事人提出證據申請之后,法官要先判斷是否對當事人申請的證據進行證據調查,在一些情形下,法官可以決定不進行證據調查,即不采納證據。其具體情形包括:證據申請不合法、證據方法不合法、超時提出的證據、證據調查有證人下落不明的期限障礙或者當事人無申請證據之必要性。我國民事訴訟相關規定除了使用“采納”概念外,未使用“證據能力”這一概念,也未規定“采信”這一概念,對證據的質證主要依據為《民訴法解釋》第104條,該條要求法院對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和關聯性進行質證,又要求對證明力有無和證明力大小加以辯論,卻未說清楚兩套概念的相互關系,也就導致了認識不統一和適用的混亂,導致大量間接證據不能被采納,造成其適用障礙,具體情形如下:(1)運用證明力的概念來表述證據能力。比如一個案件中法院認為“空白的合同書是當事人自行制作,這一間接證據沒有證明力”。但沒有證明力就是沒有證據能力。(2)運用證據能力來表述證明力。在一起公司解散糾紛中,法院認為“手機短信證據,屬于間接證據,在當事人沒有提出其他證據和手機短信予以相互印證的情況下,本院對該手機短信的證據效力不予采納”。(3)用“采納”概念來解釋證明力。在一起既有直接證據也有間接證據的案件中,法院認為“第一組證據系直接證據,來源合法,客觀真實,本院予以采納。第二、三組證據均系間接證據,且不能相互印證,本院不予采納”。除了上述情況外,我國法院還以其他方式來排除間接證據,比如以當事人不認可間接證據情況下,法院認為其不能證明案件事實,進而不采納該證據。
(二)證明力較小規則被濫用于排除間接證據
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區別在于證明案件事實的機制和方式,就證明力方面,直接證據證明力并不一定是優于間接證據。英國學者威廉·佩利就認為,如果間接證據的真實性能夠得到可靠證實,就將比那些未能得到間接證據確證的直接證言具有更高的可信度,間接證據不會說謊。我國的司法解釋規定了直接證據證明力一般大于間接證據,筆者2018年11月8日在北大法寶對《證據規定》第77條第4項進行法寶聯想,共檢索到80個案例實際涉及該規則的運用:(1)法院認為直接證據證明力大于間接證據的證明力,應當采納直接證據,并以其證明案件事實。這類裁判文書有60份,大多數是民間借貸案件,法院一般認為借條的原件證明力大于相關證言或其他間接證據的證明力。(2)一些間接證據能夠結合直接證據證明案件主要事實的案件4件。(3)間接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證明案件事實的案件6件。(4)間接證據不能相互印證案件事實的7件。(5)間接證據不能夠被采納的案件3件。這個數據首先明確反映出我國實踐固化地遵守了直接證據大于間接證據證明力的規則,沒有考慮任何例外,且進一步將其濫用為證據排除規則,但是否所有民間借貸糾紛中借條的證據都大于其他間接證據的證明力值得懷疑。另外質疑間接證據證明力的表述認為其不能單獨證明案件主要事實,或者認為單一的間接證據只能用來補充直接證據的效力,對事實起輔助性的證明作用。但這也不是絕對的,一個單獨的間接證據加經驗法則有時也足以證明待證事實。日本學者雉本朗造即舉出了兩個案例:案例一,甲通過其恰好在某時刻在其他地方的間接證據以證明沒有與乙在丙處簽訂合同這一消極事實;案例二,甲通過其恰好在丁處的間接證據以證明其沒有在丙處與乙簽訂合同,借助了“丁處和丙處距離較遠,甲不可能很快從丁處去往丙處。我國學者李浩認為,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一定要運用多個證據形成證據鏈條的觀點值得商榷,是否能夠單獨證明案件事實不應當是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區分的標準。
(三)間接證據推論事實存在不確定性導致濫用證明責任裁判
相對于直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的形象與直觀,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要經過諸多復雜的論證,這種論證既抽象且通常缺乏連貫性,使得法院一般不愿信任此類論證,反而簡單運用證明責任制度裁判了事。
間接證據推理的確定性取決于前提全部為真和論證有效。前提為真在于間接證據證明的間接事實為真,論證有效則主要取決于簡單的經驗法則的正確性。對此,實踐中主要存在一些誤用非常識常理的情形,較為典型的就是南京發生的“彭宇案”,所以關鍵是要對推理運用的多種經驗法則加以清晰界定。學者姜世明對經驗法則專門展開了研究,認為可將人類對生活經驗的認知分為成見、純粹個人經歷、單純經驗、經驗定律、經驗原則、法(必然)等。他認為,成見不能成為裁判基礎,法官的個人經歷在具體個案是否納入裁判基礎值得探討。對于經驗法則、交易習慣及商業習慣可作為證明程序的對象,法官乃是依照職權調查證據。對于一些技術性經驗法則,法官如自己具有該方面專業知識,則可適當開示心證與當事人討論,也可以另行給予專家鑒定的機會。因為經驗法則有上述分類,我國實踐適用的不加區分造成其適用的準確性打了較大折扣,立法也缺乏違反經驗法則的救濟制度。間接證據推定主要事實存在較大不確定性還存在一個原因,即其證明案件事實存在正反兩個方面作用。民事訴訟中對于間接證據分類也主要是以其加重或減輕蓋然性分為積極性間接證據和消極性間接證據。積極性間接證據對于主要事實的影響在于使其呈現蓋然性,消極性間接證據則使主要事實呈現非蓋然性。運用前者對主要事實證明的方式稱為間接本證,后者則稱為間接反證。間接本證是指負擔有舉證責任的當事人,無法對主要事實提供直接證據加以證明的,提出間接證據證明間接事實,然后根據該間接事實依經驗法則為事實上的推定,大抵推讓待證主要事實的存在。間接反證是對當事人為防阻主要事實被推認的不利結果,不負舉證責任的人提出反證,以反證證明另外之別種間接事實,從而據該間接事實依經驗法則為事實上之推定,大抵推讓待證主要事實不存在[11]。實際案件中,這兩種間接證據大量存在加劇了推定過程的困難。在證明事實有一定困難的情況下,因為證明責任制度的存在,法官即簡單以間接證據證明的事實不清,未完成其對該事實負擔的證明責任,判決當事人敗訴,形成事實認定上的“制度依賴”。
四、間接證據證明事實缺陷之克服
(一)限制間接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
對間接證據的排除,一般只應從證據能力角度加以考慮,且其標準根據每種證據方法的不同而不同,因此應當嚴格限制排除規則的適用。兩大法系因為訴訟構架和證據體系不同,在證據能力規定上有較大不同。英美法系理論以可采性(admissibility)來規范證據材料進入程序的要求,其立法多是從某一證據材料無可采性或可采性受限制這一層面對證據加以規范,比如有品格證據的排除規則、鑒定意見的外行意見禁止通則和傳聞證據的排除規則等。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403條創建了一條證據滿足相關性卻需要被排除的規則,即在相關證據的證明力被不公平損害、混淆爭點、誤導或浪費時間等危險實質超過的情況下,采納將其排除。這是聯邦諸多排除具體類型證據規則之外的一項更為綜合和普遍的規定,其允許律師辯稱法庭應當以公平、混淆、誤導或浪費時間等原因,行使裁量權以排除原本可采的證據。因此,可以說美國證據法是以排除規則為中心,對證據的排除既可以依據某一類證據的規則,也可以依據平衡測試標準。大陸法系從法院調查證據涉及的證據制度,以自由心證為中心,證據規則也圍繞證明力展開,較少規定證據能力問題,即便是對傳聞證據和起訴后當事人對系爭事實所作的文書證據,立法上亦不否認其有證據能力,在訴訟程序中由法院將其作為證明力問題來處理。當然,德日立法也有一些關于證據能力的規則,比如就證人證言的證據能力問題,《德國民事訴訟法》第391條規定法院考慮證人的重要性,認為有必要使證人宣誓時應使其宣誓?!度毡久袷略V訟法》第201條對此作了相同的宣誓規定,第203條要求證人不得用文書為陳述,以朗讀的文書代替口頭宣誓的,所陳述的證言不得被采納為證言。我國《民訴法》第72條要求證人能夠準確表達意思。又就書證和物證而言,我國《民訴法》第70條要求書證、物證應當提交原件,也可以提交復制品。《民訴法解釋》第111條取消了書證限制,規定法院可以根據案件情況來確認書證復制品能否作為認定案件事實的根據。因此,對于書證的證據能力我國一般沒有什么限制,復制的物證仍然要說明取證情況才具有證據能力。我國民事訴訟法證明能力制度上也在合法性上予以了明確規定,即《民訴法解釋》的106條和《證據規定》第68條,其實際體現為法院作利益衡量之后來決定是否排除證據。
我國民事訴訟相關規定對證據能力的要求比較寬松,從間接證據種類而言,其較多形式是物證和書證,當然它也包括人證,上述證據能力規定對其當然適用。今后改進方向是嚴格把握對間接證據排除規則的適用,禁止法院以自由裁量來隨意排除間接證據,即便法院以具體證據能力規則來排除間接證據,也要求遵循每一類證據的證據能力規定,或只能以合法性來排除證據。
(二)重構間接證據證明力運用規則
對間接證據證明力規則,我國只有《證據規定》第77條規定了最佳證據規則,第72條則是相反證據和反駁證據的證明力問題,其本來就較多涉及間接證據和間接反證的問題,不能以當事人認可或簡單認為相反證據不足以反駁。上述該規定實質是一些常識性規定,體現了對法官智識的不信任,且有違自由心證主義之本旨而帶有濃厚的法定證據主義色彩。
本文認為對間接證據的證明力規則,首先要謹慎運用直接證據一般大于間接證據證明力規則。該規則在辦案中指導作用不強,在間接證據證明力大于直接證據的時候反而束縛了法官的手腳,阻礙其已經形成的自由心證,實踐中有法官即認為一些間接證據能夠否認有效借據這一直接證據的證明力。其次,要重視間接證據的真實性規則之運用,且應當將其作為證明力大小問題加以分析。實踐中法院較多對間接證據的真實性加以評述,并認為缺乏真實性的間接證據是缺乏證明力的。比如,在一起租賃合同糾紛案件中,對合同解除問題,一方當事人提出了證人證言證明出租方強行關閉房屋并鎖門,試以其推到合同從那時即被解除,法院認為這一間接證據的真實性無法核實,不予采信。出現上述原因也在于間接證據存在一定的失真風險,這些風險主要包括:間接證據可能來源不明,間接證據可能被偽造、篡改,間接證據在收集或保存過程中動態變化導致其數據信息改變。再次,要求法院對矛盾間接證據適用證明力較大一方作合理解釋。間接證據之間存在矛盾是較為正常的情況,法官能夠排除矛盾即可確認其證明力,且法院不得簡單以某一方面的間接證據大于相對方面的間接證據而不作任何分析和推理。在—個工傷認定的案件中,爭議的焦點是采光棚項目是否屬于裝修工程承包范圍,對此事實,承包方和發包方、人社局各自舉示了類似且相反的證據來證明該事實,后者提供的只是多了一個案外人的簽字確認,法院采納了后兩者的間接證據,并以此認為“證據能夠證明事實”,而未對矛盾且相同的承包方證據加以評述,這種對間接證據證明力不加評述的判決存在一定問題。除上述要求之外,一般不需要再為間接證據設定證明力規則,因為其證明力問題主要依據法官的自由心證。
(三)依據蓋然性證明標準確認民事訴訟間接證據定案規則
刑事訴訟學者檢討了利用“間接鎖鏈”獨立定案存在的困境,包括訴訟觀念與訴訟體制困擾,其中專門提到了對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適用了極高的證明標準,要求得出唯一結論,認為其應當回歸蓋然性證明標準,這一分析在民事訴訟中也是適用的。
間接證據證明的案件事實不是必然只指向一個結果,比如待證事實是“甲借了乙的錢”,間接證據為“乙與甲之間有銀行轉賬記錄”,其只能證明“甲與乙之間有經濟往來”,但就某一次的待證事實“甲借了乙的錢”和相反事實“甲未借乙的錢”都不是必然肯定的。間接證據理論的奠基人邊沁認為,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都要結合推論發揮作用,其中直接證據有更大的可確定性,它是一種演繹推理的模式。間接證據依賴的并非是演繹的推理過程,其結論自然也就具有或然性。我國法律專門對民間借貸案件中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的問題加以規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16條規定對被告抗辯借貸行為尚未實際發生的事實,法院應當結合當事人財產變動情況、證人證言等一系列間接證據來判斷借貸事實是否發生。承認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能夠達到高度蓋然性,就需要如同刑事訴訟一樣確定其單獨的定案體系,然后才能將其\應用真正推廣。本文認為間接證據定案體系在民事訴訟中應當依據其推認待證事實的不同證明方式為基礎建立。(1)間接證據可以和直接證據結合證明待證事實,此時其主要發揮印證、補強直接證據的輔助功能。這一證明模式在實踐中被經常運用。在一起旅行合同糾紛中,對“損失已實際產生”和“損失的合理性”案件事實的證明,法院認為在“直接證據、間接證據之間的相互印證上,無法形成令人信服的證據優勢,當事人應承擔舉證不力的法律效果”。(2)間接證據通過鏈式結構推認待證事實。(3)間接證據通過環式結構推認待證事實。(4)明確間接證據證明特殊事實的優勢。對一些通過間接證據證明的特殊案件事實應適當降低證明標準?!睹裨V法解釋》第109條要求對欺詐、脅迫、惡意串通事實的證明要達到能夠排除合理懷疑,提高了證明標準。而對于這些當事人主觀心理狀態的事實,本來就較為依賴間接證據,根據學者調研也有較大比例因為債務人對欺詐或重大誤解證明不能而導致敗訴,學者認為對這些間接證據證明的事實應該降低證明標準,更重要的是這些事實一般只能依據間接證據來證明。對運用間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的規則,學者將其概括為:(1)存在一定數量的間接證據(有時也可以為單一間接證據);(2)各項間接證據之間能夠形成一個合理的邏輯體系;(3)存在于間接證據之間的矛盾能夠得到合理排除或者解釋;(4)通過間接證據能夠得到符合證明標準的結論。
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在民事訴訟中是和辯論主義、證明責任理論緊密相聯系,且在實踐中運用較多的一種證明方式。我國司法實踐對間接證據的運用,一方面忽略其間接證明案件事實功能,另一方面較多運用了證據排除規則、證明力較小規則對其排除,最終導致當事人對事實認定的不服,且認為法院濫用了排除證據的自由裁量權?;氐椒梢幎▽用?,民事訴訟相關法律規范是依據大陸法系的證據調查結構展開的,并沒有在證據能力層面大肆建立體系化的規則,反而在證明力方面訴諸法官自由心證。在這一科學體系上,通過間接證據認定案件事實能夠大放異彩。本文認為從微觀和宏觀方面要做好以下三個方面改進:(1)限制法院依據證據能力規則,又或是以自由裁量方式來隨意排除間接證據。(2)在間接證據證明力方面,限制常識性的間接證據證明力較小的規則之運用,重點運用真實性規則。(3)在宏觀層面要認可間接證據能夠通過多種間接證明方式證明案件事實,且其對一些心理狀態的主觀事實的認定具有優勢。這樣間接證明這一主要的事實認定方式才能在我國民事訴訟中有長遠發展,而非直接證明方式的附庸,或者將大量案件事實認定推給證明責任。
(責任編輯 胡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