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文
居家有院子,就像生活有雅好。除可寄托心靈,消磨光陰,還多出一份不為人知的安適。
盡管蝸居后的小院,斜邊吊角,狹小零亂,根本稱不上院子。可住煩了高樓的朋友,卻羨妒有加,屢次打趣我,小心火燭,謹防“走水”!而我,僅一笑置之。因為,后院著實太小,既建不了亭臺樓閣,也堆不下干柴草垛。沒有可供“燃燒”的介質,自然不會“起火”。加之,后院簡陋寒磣,不但無草坪綠地,燈光水景,奇花異卉,形制也不合規矩。因為按傳統布局,院子得端肅方整,圍墻井然,亭臺峭拔,花樹錯落。而我家后院,因地塊所限,建房時,包工頭拉著皮尺,幾番進退量測,才勉強將房子擺正。建房條件倒是滿足了,可剩下的地塊,卻支離破碎,成了前抵房、后抵坎的邊角空地。房子完工后,不得不將空地圍成一個院子。因而,盡管地塊斜三吊四,可因空間獨立,位置私密,又有栽花、草、竹、木,種瓜、豆、菜等,修棚鋪路建魚池之所。于是,便有了院子之實。
鄉下過日子,原本單調庸常。可有了后院,卻每每生出新鮮愜意。不論陰晴風雨,還是午后晨昏,只要步入后院,都會有感動。低頭可觀花賞草,抬頭可瞻對高天。立于池畔,可細數游魚,看云移池底,看波紋漾動。倦了,屈身下蹲,間苗拔草,修溝引水,或看蚯蚓拱土,螞蟻搬家,蜘蛛結網。閑極無聊,流連于花樹間,既可賞初萌的新芽、膨大的青果、怒放的鮮花,亦可看輕風搖動枝條,看瓜藤豆蔓攀爬竹竿,看蜻蜓舞動細腿,看蝸牛止息樹干,看蜥蜴在花樹間倏然游動——心馳神游間,不覺又近飯點。忽聽妻隔窗吆喝,要我拔幾棵蔥蒜,捋一把芫荽,或摘一握豆角,擗幾片青菜。應聲而動,如數摘取,送至廚間。經她一陣鼓搗,片刻即有美味上桌,鮮香盈齒。
下雨天,屋內待得太久,難免困倦昏聵,只需步入后院,立于檐下深呼吸,片刻,即神清氣爽,耳聰目明。屏息聆聽,后院雨打荷葉的淅瀝,遠比雨打芭蕉還清越。目視雨簾,看雨澆石墻的透徹,比雨洗蒼山更果絕;看排水管滔滔下泄,比山澗清溪奔流得更豪邁。雨腳如麻,池水開始泛漲,排水渠中水花涌動。池里游魚,便不甘做池中之物。它們一條條首尾相接,從溢流口追逐而出,在渠里撒歡。那氣勢,矯如海鯨巡游,健似大鱷擄食。
雨天,后院最動人處,還有蛙聲。雨聲瀟瀟,蓋住了人言,封住了鳥語,驚住了蟲吟,天地一片沉寂。獨有溝旁渠畔的青蛙們,踞在闊大的葉片下,鼓動兩腮,旁若無人地宣泄。它們獨擁雨簾帷幕,似乎要將胸中囤積的音符,一次性傾吐。然驚奇的是,它們叫得越歡,天地似乎越空曠遼遠,越令人感受到一種鋪天蓋地的寂靜。這大略和“蟬噪林逾靜”異曲同工罷。
當然,后院的夜晚也別有韻致,星河疏朗,月光融融,池水朦朧,樹木影綽,臨院而立,感受夜風徐徐,聆聽夜蟲嘰嘰。有螢火蟲且飛且停,款款而過;有夜蠓繞眼縈耳,陣陣歌吟;有蝙蝠斜翅翩飛,掠過夜空;有月光自屋頂瀉下,一寸一寸悄然東移……此刻,頓感肺葉清涼,眸子明亮,心靜如水,才覺得一切塵世得失,浮名虛利,都不過月影清風;才懂得唐人段成式“閑中好,塵務不縈心。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之妙。自然,也才悟出林語堂先生“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的愜意。
人生實苦短,生活多負累。居處相府的李清照,曾惋嘆“庭院深深深幾許,云窗霧閣春遲”,就連南唐后主李煜也慨嘆“秋風庭院蘚侵階”。而我等平凡之人,僅需一方后院,安頓余生,安頓親人和心靈——在斑駁樹影下,讀書喝茶;在青枝綠葉間,徜徉流連。讓時光慢下來的同時,也讓我想或想我的摯友,偶爾來訪時,還能備幾碟山蔬,于后院置一張小桌,斟兩杯泡酒,和著鳥鳴蟲吟,清風明月,談天說地。直至話窮興盡,我醉欲眠,各自離去。如此,余生何憾。
(秋園摘自《畢節日報》/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