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選擇即贊美。”讓我想起尼采這一名言的,是理發店的年輕女師傅。她一邊干活,一邊和我閑聊。
“我是河南人,18歲來廣東打工。20歲那年,老鄉介紹一位老鄉給我認識,他比我大三歲,談了一年戀愛,就結了婚。我們鄉下,彩禮動不動十萬八萬的,男朋友家四個兄弟,他是老大,家境遠不如我,只拿得出五千塊。辦嫁妝的錢是我父母的,他們支持我。結婚八年,老公和我一起過,他在廣告公司打工,我在家帶小孩。現在,三個孩子送回老家,由公婆帶。你問我婚后過得好不好?好,我很滿意。打工夫妻,每個月要給老家寄一千塊錢以上。我的公司包吃住,但我在城中村和老公租了房子,又得交五百塊錢月租。說日子不緊巴是假的,但每天都輕松快活。老公疼我,每個月的工資全塞在我手里。他不花心。”
“你老公肯定帥氣得很,讓你擔心。”
她沒正面回答,甜蜜地笑著:“我和老公拍拖時,兩個當地人追我。”
我在鏡里端詳,她眉目清秀,個子高挑,如今28歲,依然俊俏。她說:“我都沒答應,知道配不上。人家的父母,不是當官就是開廠的,他們自己都是大專畢業生不說,手面也寬,帶我逛街,給我買衣服手袋,出手就是一千兩千的。我為什么不愿意?門不當戶不對嘛,進了門要受氣,精神壓力我可受得了?所以,我乖乖地嫁一個和我般配的老鄉。”
“事實證明,你的選擇是正確的。”我對這個勤快、快樂的女子說。
理發師傅當年所完成的,僅是一個選擇,但它決定了此生的命運。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嫁對了人”這“一發”,“牽”著多少個選擇呢?在家世,她舍優越而就卑微;在財富,她舍富而就窮;在生活方式,她舍壓力巨大而就輕松;在人格,她舍低人一等而就平等;在家庭地位,她舍“受氣包”而就“掌柜”。她和他的結合,得到可面對天地祖先兒女的高級快樂。他們的姻緣是穩固的。“我每天夜晚下班,老公擔心路上黑,非要來接我。”說到這里,她眼里噙著淚花。
那一天,我去理發店,事先沒有選擇師傅,然而我在離開前起勁地贊美了這位女子,從她的技術到笑容,從她的婚姻到被她簡單地概括為“不要使自己承受太多壓力”的婚姻觀。
原來,只要不是迫不得已,出于自由意志所做的選擇,是對被選擇的人和物最直接、最完美的贊美。
(摘自《相當愉快地度日如年》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