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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中國開天辟地的第一次選美是在廣州,時間是一九八五年。選美的圖片暫時不能登上報紙,但是選美的消息還是傳開了。聽到消息后,吳郭市的團市委也策劃了“首屆吳郭青春美大賽”。吳郭比廣州保守多了,團市委從策劃那天起,就遭到不少人反對。到成功舉辦的那一天,已是三年后的事情了。嚴聽聽從家里偷拿了戶口簿去報名,那年她十八歲,正好夠上參賽的年齡。
團市委請來了香港的一位美容師,一位發型師,免費為進入決賽的二十名男孩女孩們化妝打扮。美容師是位渾身飄著香水味的中年婦女,她在嚴聽聽身邊轉來轉去,最后只給她的鼻頭和額頭撲了一點粉,嘴里還說:“這點粉其實也是畫蛇添足啦。”男發型師的身上也飄著香水味,他把嚴聽聽及腰的長辮子披散開來,噴上少許水,用電吹風把她天然微卷的長發吹幾下,噴上少許摩絲,再吹幾下,就叫下一個了。
下一個是嚴聽聽新交的朋友,叫花亞,是個心直口快的紡織工人,她為了參加這次選美大賽,被廠里開除了。為了這次選美,她燙了一個香港流行的爆炸頭。她媽說她的頭像一個雞窩,丑得絕種。她從女式香水中穿行到男式香水里,坐下,挑起兩根畫得很沉重的眉毛說:“嚴聽聽,你完了。”嚴聽聽無所謂地說:“我就是來玩玩的。”花亞說:“你是腦筋不靈光吧?你對生活的酸甜苦辣反應遲緩。”
比賽的場地在工人體育館。嚴聽聽最后一個出場,她穿著香港人贊助的一件紅色鑲金絲無袖及膝短旗袍,手里拿著一把她嫂子用的絲綢小扇,走到臺上。看見那么多人在臺下鴉雀無聲,突然高興起來,就像見著了許多老朋友一樣,要取悅他們,于是臉上洋溢出快樂的笑,一邊小步側身疾走,一邊用扇子緩緩地輕拂臉面。走到臺子中心,扭腰做個看花的造型,扇子遮住半邊桃花臉。她脫離了彩排時拘束的臺步,自作主張地來了一套這么活潑的動作,本來也是小孩子心性,沒想到臺下的年輕人一聲一聲喝彩不停,吹口哨聲經久不息。沒錯,她成了這次決賽最出彩的一個人。
時尚青年黎光也在吹口哨的行列里,他穿著一條時尚的水洗布牛仔褲,無領無袖的白T恤束在褲腰里。T恤后背寫著一行字:跟著感覺走。他邊上有個大膽青年,衣服后面寫的是:我是流氓我怕誰?看得黎光心里一陣陣無名的興奮。度過了這個激動人心的夜晚后,他似乎確定了人生的目標。決賽結束后,他騎著自行車回到自己住的弄堂,碰到巡夜的民警吳三寶。吳三寶問:“你穿的是什么?這就是傳說中的蘋果牌包屁股牛仔褲嗎?”黎光沒好氣地說:“對。難看死了,難看死了——我替你說了。你就繼續巡邏去吧。”吳三寶說:“晚上九點鐘了,你這么晚才回來,沒有在外面惹是生非吧?你對天上的月亮發個誓。”黎光指著月亮說:“我今晚要是在外惹是生非,以后出月亮的時候,就讓我見惡鬼。”他發了誓,進了屋,拿出筆記本寫道:今晚的青春美決賽有著劃時代的意義。冠軍叫嚴聽聽。調皮的民警吳三寶,你老是批評我,沒關系。我終究找到了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擔負起保護美的職責。嚴聽聽,你就是美的化身。菜花頭、波浪頭、爆炸頭……都沒有你黑亮的自來卷長頭發好看。
考慮到吳三寶經常混到他房間里摸索探查,他最終把筆記本穿了麻繩,吊在墻面的掛鉤上,再移了一個柜子把筆記本掩上。隔壁的王伯伯在墻那邊說:“小猢猻,你半夜三更地折騰個啥?”黎光說:“不怪我,這墻不隔音,放個屁都聽得到。老猢猻,我還沒找你算賬呢。你不也是三天兩頭在夜里折騰?”王伯伯就不吭聲了。一會兒,他好像賭氣了,真的又在床上折騰起來了。黎光用兩團棉花球把耳朵塞住,朝隔壁喊了一聲:“王阿姨,你真的很可憐啊!”
黎光這一夜激動得幾乎沒睡,他又找了幾張廢紙,在王伯伯王阿姨制造出來的噪聲里,寫了幾首純潔的愛情詩,獻給嚴聽聽。
再說嚴聽聽,她根本不知道今夜會有多少人為她無眠,為她寫詩。香港的男發型師自告奮勇地送她回家。兩人打了一個車,還沒到目的地,發型師就讓嚴聽聽下車了。他說:“這個城市黑乎乎的,讓我好害怕。”說完,讓嚴聽聽下車,扔下她就跑了。嚴聽聽站在樹影婆娑的街上,悠然四顧,微風輕吹,吹過來她熟悉的一些花香樹香。她想,我的家鄉多好啊,怎么會讓人害怕?
片刻,發型師又回來了,打開車窗對嚴聽聽說:“我還有一句重要的話沒對你講——你好美好美。真的啦。除了美,你還天真純潔,會有許多人想從你身上得到滋養,你得小心一點,不要被人白白利用啦。”
嚴聽聽雙手摟著一個玉雕花籃朝家里走,這是冠軍的獎品,沒有獎金。她被評委問到的問題是:如果你得了這次大賽的冠軍,你將如何以此為基礎,規劃你的未來?
她說:“我沒想過未來。對于我來說,愉快地過好每一天,才是最重要的。”
相比別的選手們很有時代感的豪言壯語,她的話簡直太樸素了。評委們大部分是吳郭人,吳郭是個崇尚樸素低調的城市。也許是她的樸素和誠實讓評委們給她打了高分吧?
打開家里的黑漆木門,嚴聽聽的嫂子高如珍從房里走出來,問:“可愛的小姑娘,你是最后一名嗎?”嚴聽聽把玉雕花籃放到高如珍的懷里,說:“報告夫人,第一名。沒獎金,只有這個,請你收好吧。”高如珍說:“真光榮啊!就怪你哥,攔著不讓我去看。”嚴聽聽的哥哥嚴玉暉在里屋說:“光榮個啥?瞎胡鬧。一幫大姑娘在臺上丟人現眼,喪失自尊。”
嚴玉暉驚訝地發現,他第二天去菜場買菜時,走過居委會的黑板報,上面寫著嚴聽聽得了青春美比賽冠軍的喜報。一路上不停地有人招呼他,跟他說他妹妹得了選美冠軍的事。連攤販都知道了,害得他不好意思和攤販討價還價。更讓他驚奇的是,等他回到家里,家里已坐著居委會主任劉阿姨,是來說媒的,給聽聽介紹一位現役軍人,連長,黨員,是部隊培養對象。嚴玉暉對高如珍說:“你發愣干什么?還不去泡杯新茶給劉主任。”
劉主任笑一笑,沒喝茶就走了。
高如珍責怪嚴玉暉說:“挺好的一門親,為什么不應承?你就是那種把日子越過越小的人。除了愛國是對的,別的都不對。”
嚴玉暉說:“你不要這么敏感好不好?”他捧起那杯泡好的新茶,慢悠悠地出了門。看見大家對他的笑臉,他很受用。于是對大家說:“下星期天中午,大家都來我家。我家聽聽得了青春美冠軍,我請客啊!”
大家“啊啊啊”地答應著。答應著的這些人,幾乎都是沒資格去赴宴的。有資格去赴宴的人,都不會“啊啊啊”地答應,要等著嚴玉暉上門來請。
嚴玉暉得了臉,聲音越發響亮,幾乎是叫喊著了:“聽聽,你在哪里?——誰看見我家聽聽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提供了許多信息,最終嚴玉暉用了一個三歲女娃娃的消息,她說聽聽朝俞阿婆家里去了。俞阿婆住在巷子底,那里有一條河,河對面有一座小山,小山下面有一大片荒蕪的雜草地,雜草地里有幾座無主荒墳。俞阿婆的肚子里有層出不窮的故事,故事的靈感就來自于河、山、雜草地和野花。聽聽經常來找俞阿婆,此刻她正坐在俞阿婆的腿上,一邊剝蠶豆,一邊聽俞阿婆給她講故事。俞阿婆今天除了講故事,還順便勸了嚴聽聽幾句:“你呀,十八歲不小了呀,要么找工作,要么找婆家。”嚴玉暉走進去的時候,嚴聽聽的十根手指上都套上了蠶豆皮。
黎光睡了一個短暫的覺,清晨就精神抖擻地爬起來,出門買了兩套大餅油條。一套自己走著吃了,一套留著,去了派出所,給值班的吳三寶吃了。原來他是求吳三寶辦事,想問問嚴聽聽家住什么地方,他說給嚴聽聽寫了詩,需要當面轉交。吳三寶打了幾個電話,然后寫了一個人的名字給黎光,讓他去某某地方找這個人。黎光回到家,倒在床上,一時心頭撞鹿,七上八下,輾轉反側。最終爬起來給聽聽寫了一封情書。除了大學時給一位女同學寫過,他還從來沒有給別的女性寫過情書。寫好情書,他到巷子口的理發店去理了一個頭發。說是理發,其實是燙發,今天是星期天,理發店的人特別多,再加上他是燙發,所以時間有點長了,到下午三點鐘才把頭發弄好。朝銹跡斑斑的鏡子里一照,仿佛換了個人,自己覺得洋氣極了。他飛快地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格子襯衫,系在牛仔褲里,戴一副墨鏡,又把口琴放在褲兜里。騎車到了某某地方,一看是派出所,要找的那個人是個小民警,叫葛小根。葛小根的警帽有點大,老是壓著眉毛,他得經常用手把帽檐抬上去。
葛小根抬一抬帽檐,問他:“你叫啥名字?”
黎光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叫黎光。”
葛小根又抬一抬帽檐,問:“你有啥特長?”
黎光說:“我的特長是寫情書。”
葛小根說:“這么說,你今天把情書帶來了。拿出來給我看看。”
黎光拿出給嚴聽聽寫的情書,葛小根看了一遍,拍著情書說:“我個人認為,你的文采一般般,而且寫得有點不正經。我勸你不要給人家了。人家臉皮薄,天真純潔,看了以后會不開心的。”沒等黎光有所反應,葛小根就把情書團起來扔到垃圾桶里。黎光只好嘆了一口氣,跟著葛小根來到一個白墻黛瓦的弄堂。弄堂很美,很干凈,屋前屋后都長著鮮花,再不濟的也放著一個長滿大蒜或小蔥的大碗。時值燒晚飯,他辨別出紅燒排骨和咸菜燒黃魚的香味。在一個水井邊上,有一位姑娘和幾個十來歲的孩子在打彈子玩,旁邊竹籬笆上垂下來累累團團的薔薇花,風吹落花瓣,和暗金的夕陽一道,飄在他們身上。
葛小根驕傲地指著那姑娘說:“那就是我們的選美冠軍。”
黎光認出她來了。她兩頰緋紅,額角兩邊的頭發編成兩條小辮子,像兩根繩子一樣朝后攏住濃密的長發。黎光自言自語地說:“她是不是有點蠢?這么大了還混在小孩子堆里打彈子。”
葛小根說:“你才蠢,打彈子又怎么了?我走了,你給我老老實實的,不要亂說亂動。你燙的頭發真難看。”
黎光“哦”了一聲。
他忽然覺得很餓很餓,餓得胃里長出兩只手在互撕,這才想起忘了吃午飯。那么,擺在他面前有兩條路,一條路是離開她去吃晚飯,一條路是繼續糾纏。正在這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從不遠處響起來:“聽聽,回來吃晚飯啦。”
嚴聽聽抬起頭,高高興興地應了一句:“我來啦。”
黎光看到她的臉,覺得自己看到了初升的太陽,令人驚喜和舒暢。他追上去說:“嚴聽聽,我是來看你的。”嚴聽聽只管朝前跑。他又說:“你能不能看我一眼?”嚴聽聽還是不說話,黎光說:“你不看我也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的理想是什么?就是說,你想干什么工作?”嚴聽聽果然上當了,回頭說:“我想干什么工作沒必要告訴你。我倒是想問問,你是何方神圣?”黎光趕緊說:“我是個詩人。”嚴聽聽頭也不回地跑進了屋。
嚴聽聽家門口也有一口井,很小的井圈。黎光分開兩腿,蹲到井圈上,拿出口琴開始吹。他也只會日本影片《追捕》里面的插曲。反反復復地吹,終于把嚴玉暉吹惱了,出來問:“喂,小兄弟,你吃了晚飯沒?”黎光說:“別說晚飯,我午飯也沒吃。”嚴玉暉說:“怪不得吹得這么難聽。還有,你蹲在井圈上干什么?撒尿嗎?詩人就是你這樣的?”黎光說:“我又不是來找你的,我是來找嚴聽聽的。”嚴玉暉說:“嚴聽聽四歲就死了爹媽,是我把他帶大的。她一切都聽我的。我不讓她出來見你,她就不會出來的。”黎光問:“你是她什么人?”嚴玉暉說:“我是她阿哥。”黎光說:“阿哥好。”嚴玉暉沒理他,進屋去了再也沒出來。也沒有別人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街上已空無一人,黎光喊了一嗓子:“我失戀了。我他媽的失戀了。”
既然失戀,那就得把日子過成失戀的樣子。
沒幾天,黎光招集了一幫哥們兒去城墻上喝失戀酒。城墻上寫著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他把啤酒什么的都堆在“生命”這兩個字的上面。
他的好朋友蕭天龍摟著一個女孩子前來赴約,這個女孩燙著大波浪,穿著剛流行的一步裙,走起路來在蕭天龍懷里跌來跌去。蕭天龍說:“媽的,這年頭還有人失戀?大家都去搶貨了?我媽買了一百盒火柴,我奶奶拿黃魚車去拖了五十公斤鹽回來。要通貨膨脹了,搶點東西儲備著。黎光同志,你不去搶幾條香煙嗎?哦,我忘了你是個窮鬼了。”
黎光說:“沒有愛情,世界就不存在。有火柴也點不著煙,有鹽也是滿口淡。至于香煙,就是受傷的喉嚨里吐出的最后一聲嘆息。”
蕭天龍說:“胡扯,明明是你已經抽不起煙了。你抽的中華香煙從一元八角漲到十多元了。”說完把懷里的女孩子推到黎光面前說:“不說別的了。她是我專門找來治療你失戀的。”
黎光頭頸一扭說:“我不要。”
蕭天龍撲過來摟住黎光的肩膀說:“你看看像誰?像不像你那個選美冠軍?”
黎光湊近了姑娘一看,確實像。他把姑娘拉到有燈光的地方,仔細端詳一番,看見這姑娘臉上堆著不明原因的春色,肌膚也有松弛跡象。蕭天龍說:“怎么樣?動不動心?”那姑娘轉頭對蕭天龍厲聲說道:“你喋喋不休地問他干啥?這人長了一對死魚眼睛。難怪我表妹也看不上他。”
原來這女孩是嚴聽聽的表姐。姓盧,本來叫招娣還是迎娣的,看了電影《廬山戀》后,就把名字改成了盧山戀。
黎光趕緊叫了一聲表姐,扶她在墻頭上坐下,給她倒了一杯啤酒,開始打聽嚴聽聽的事。盧山戀性格開朗,把緊繃繃的一步裙朝上勒起,裙子瞬間就變成了一條短褲。然后像坐山雕一樣,把兩條閃著冷光的大腿擱在城墻上,不時還看黎光一眼,仿佛在揣摩黎光的心思。黎光很怕她突然扯住他的手,叫他撫摸她的大腿。所幸這是杞人憂天,一直到結束,她也沒有任何舉動。她走時問了黎光一句:“一般的男人看到我,都會愛上我。你為什么不愛?嚴聽聽有什么好,幼稚得像個小孩。她侄兒都不聽的童話,她聽得津津有味。是我長得沒她漂亮嗎?”
黎光想了一想,決定不騙她。就說:“你的臉和嚴聽聽一樣漂亮,但是你的臉上閃著冷光,手臂和大腿也是冷颼颼的。你兩腿一碰,好像兩把刀碰了一下,有刀的聲音,讓我害怕。聽聽的臉上閃著暖光,好像早晨的太陽,有點暖,有點潤。有一點紅光,有一點金光……”話沒說完,盧山戀上來抽了他一記耳光,兩個人就算兩清了,互不相欠。
不管怎么說,這是一場純潔的聚會。蕭天龍本來想拉上黎光一起開個西服專賣店,賣品牌服裝。上海和浙江都有這種專賣店了,生意紅火。黎光不愿意,他現在滿心都是嚴聽聽的身影,放不進別的事。而且他不想和朋友合作,為了賺錢,朋友之間也會互害。這種事他聽得多了。他們走后,黎光留在城墻上獨自待了半個小時,他把剩下的啤酒都喝了,然后流了一通眼淚,懷著莫名的傷感,回到了家里——不是他租的房子,是他父母的房子。他是這家的獨生子,他的父親是吳郭市的財政局局長,以前是“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副主任。這個辦公室取消后,黎光的父親就升任市財政局局長了。黎光這一年也才二十歲,大學剛畢業,與父親的生活理念大相徑庭。在他父親踩碎了他的“蛤蟆鏡”后,他從家里搬了出來,并辭去了市教育局的“鐵飯碗”,也沒有辦流行的“停薪留職”,去當了空空蕩蕩的自由青年。他覺得,沒有浪漫的人生都是生不如死。他和父親對彼此的評價高度對等,他們都認為對方會坐牢。
這一夜,黎光的腦細胞被啤酒浸潤得無比活躍,他的腦袋里就如鋪開了一張巨大的滑雪跑道,他在跑道上任意地無休無止地滑,一直滑到他和嚴聽聽結婚為止。他大笑一聲,醒了過來。阿姨金姐趕緊過來噓寒問暖,問他喝牛奶加燕窩還是吃火腿配雞蛋。他掀起被子,跑出門外。那時候,吳郭市內別墅很少,但他家已是湖景別墅。他一口氣跑回自己的租賃小屋,聽見隔壁王伯伯在煤爐上炒菜,聞到蔥油炒蘿卜干的香味,覺得這就是自由的味道。
他想到一個重大的問題:嚴聽聽是個追求自由的人嗎?
在城墻上,盧山戀告訴黎光,嚴聽聽四歲時,她的父親和母親坐車去探望外地的爺爺奶奶,不幸翻車而亡。她的哥哥那時候正在讀高二,畢業后就頂替父親進了紡織品進出口公司。他們的父母親去世后,哥哥帶著妹妹,每天晚上講一個童話給妹妹聽,一直講到結婚,不再給妹妹講了,他得給自己的嬌妻講故事。但是妹妹很快就找到了另一個講童話的人,就是住在巷子底的孤老太俞阿婆。俞阿婆給嚴聽聽講故事講了十年了。就那幾個童話,翻來覆去地講。嚴聽聽百聽不厭。她這么大了,除了童話,不愛聽別的。俞阿婆也不知道什么叫童話,她一輩子安靜和安分,一開口講故事,自然就是嚴聽聽想要聽的童話。
現在,黎光知道怎么接近嚴聽聽了。嚴聽聽是不是一個追求自由的人他不知道,重要的是他知道嚴聽聽愛聽童話。黎光從家里搬出來,原本也沒想去做官或發財,只想過自由而普通的生活。他去私人公司當職員,卻因為三天兩頭地遲到早退,老是被老板辭退。他也不怨自己,也不怨老板,他要的就是一個自由。一份一份的工作做多了,他也漸漸看出門道,幾乎所有的私人老板都想偷稅,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想侵害親朋的利益,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想婚內出軌,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想行賄,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想用漂亮女職員公關,幾乎所有的老板都想空手套白狼。他在社會上胡混了兩年多,沒賺到錢,沒創下業,內心卻增加了憤怒和憂傷,他很清楚,這份憤怒和憂傷會長久地伴隨著他的生活,這是他無比害怕的。
話說他為了接近嚴聽聽,買了許多童話書去看,一看看出了許多謊言。譬如大灰狼和小綿羊做了朋友,或者小朋友隨隨便便就發現了藏在深山里的寶藏,烏龜和兔子賽跑烏龜跑贏了。還有,小朋友們全都改變了吃零食的、打架的、睡懶覺的、說謊的壞習慣……變成了聽話、勤奮、德智體全面發展的小圣人。
他看了一天,第二天就決定寫童話。他想起小時候碰到的一件事:一只狐貍藏在他爺爺家大院子后面的柴房里。這只狐貍生了一窩三只小狐貍。有一天,爺爺捉住三只小狐貍準備扔出去。狐貍媽媽躥到爺爺的腳上咬了一口。爺爺氣壞了,邊上正好有一條小河,他就把三只小狐貍扔到河里淹死了。說來也怪,爺爺是個性格懦弱的人,街坊鄰居大都看不上他,時不時地會有人欺負他一下,讓他吃點苦頭。但自從他淹死三只小狐貍以后,就再也沒人敢欺負他了。他也得以揚眉吐氣,運氣仿佛也好了起來,做點販茶葉的小生意,居然發了點小財,供兒子讀了大學。
黎光花了一天時間寫了《狐貍的悲傷》。第二天,黎光騎著一輛新的摩托車去了嚴聽聽家,摩托車是他借蕭天龍的。蕭天龍經常請他代寫情書,或者干脆把他寫的詩說成是自己寫的。在巷口,他碰到嚴玉暉拎著兩大籃子的菜朝家里走,他趕忙停車,掏出手絹放在摩托車的座位上,讓嚴玉暉把菜籃子放上去。兩個人站著說了一會兒話。
嚴玉暉說:“哦,新車。重慶八○。還沒上牌照。我考了一個摩托車駕照,但買不起車。”
黎光說:“你想開的話,拿去開兩天。”
嚴玉暉說:“想開。今天白天不行,我要晚上才有時間出去開車遛遛。”
黎光說:“那沒關系啊。你什么時候想開我就開過來好了。”
嚴玉暉問他:“你今天又來干什么?你和聽聽是不配的,你不要打她主意了。”
黎光問:“我為什么和聽聽不配?”
嚴玉暉沉吟了片刻才說:“我看你是個認真的人,我就把心里話告訴你吧。我們父母親去世那年聽聽才四歲,我是十七歲了。我給她整整講了四年的童話故事,她就是靠著我的童話才活下來的,才能吃飯和睡覺。我一直講到我結婚才不講了。后來就是巷子底的俞老太接上去給她講。”
這些事黎光已經從盧山戀那里打聽到了,但現在從嚴玉暉的嘴里說出來,他還是感到內心的震撼。
嚴玉暉說:“走吧。我們一邊走一邊講。今天中午我在家里請客吃飯,聽聽得了選美冠軍,我們答謝一下鄉鄰們這么多年來的照顧關心……我跟你說,那時候,我每天晚上給聽聽講童話,后來就身不由己,一天不給她講童話,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人生沒有光明。她聽童話,一定要我把她摟在懷里。你是沒看到她那張小臉,那么認真、那么美、那么安靜,不像是凡世的小孩,我心里就充滿感動、充滿光明,覺得我自己也與眾不同。我知道我不僅靠著聽聽活下來,還靠著她過著童話一樣的生活。我走到今天,能這么健康快樂、事業有成、婚姻美滿,全靠了聽聽身上的能量支撐著我。”
說著就到了家門口。嚴玉暉家里人來人往,忙亂得很。嚴玉暉拿下菜籃子,對黎光做個鬼臉,說:“今天晚上六點半,你在巷口等我。”
黎光拉住他的胳膊說:“等等,你還沒說我為什么不配你家嚴聽聽。”
嚴玉暉說:“我一看你就是個不會講童話的人哪。不會講童話的人,和她合不來的。”
黎光腦筋一轉,急急地說:“那我就和你做個結拜兄弟吧。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
嚴玉暉說:“罷了罷了。兄弟你中午就在我家吃了飯吧。”
這頓不出錢的飯,黎光吃得暢心滿意,從頭到腳每個細胞都油亮亮,透著氣,發出微笑。在他的記憶里,從來沒有吃得這么開心。他先是坐在居委會主任劉阿姨身邊,覺得和她無話可講,瞅個空子,和人換了位置,坐到俞阿婆旁邊去了。來的人都不空手,俞阿婆今天也帶了一小塊織錦緞料子。
答謝宴擺了兩張圓桌,客廳一桌,天井里一桌,每桌坐了十幾個人。今天高如珍掌勺,盧山戀和嚴聽聽都在廚房給她打下手。高如珍不愧是高級賓館的名廚之徒,兩桌子菜肴整得可圈可點。廚房里的動靜穩穩當當,上菜的節奏不快不慢,葷菜、素菜、湯水、點心上桌的順序一絲不亂,撤盤換盞有條不紊。就是外面的野狗來討吃的,都讓聽聽給它把骨頭骨腦放到僻靜之處,安置得妥妥帖帖。
黎光在廚房里轉了一會兒,用毛筆寫了一個菜譜,貼在墻上讓大家看,算是做點貢獻。菜譜上有這些菜:
清炒河蝦仁、蝦子燴蹄筋、醋熘魚片、蔥烤野鯽魚、醬汁獅子頭、清蒸蹄髈、肉糜燉蛋、百葉包肉、蝦餅、老鴨湯、黃松糕、糯米酒釀。
菜譜無意義,有意義的是俞阿婆面對這些菜的胃口。俞阿婆的牙齒基本掉光,可是不影響她吃美食。她的胃口讓黎光大吃一驚,不是親眼所見,簡直不敢相信。她不是吃,她是大口大口地吞。老人家眼疾手快,只要看到端過來新菜,她就率先下手。別人才吃完三只蝦仁,她已經吞下三勺蝦仁了。別人剛吃完半個獅子頭,她已經一個下肚,又搛起另一個朝肚子里塞。獅子頭吃到喉嚨口下不去,她就拿了筷子朝喉嚨里捅下去。她一個人搛了半條鯽魚,吃得滿嘴魚鹵。黎光勸她:“吃得慢點喲,小心魚刺卡住疼死。”俞阿婆說:“卡住不要緊的,我老得已經不知道疼了。”嚴聽聽看了很著急,過來小聲對俞婆婆說:“阿婆啊,我們少吃一點喲。吃多了肚子里難受的。”俞阿婆說:“是啊,我以前吃多了肚子就會難受。今天不會的,今天是個好日子,我要上天堂了。”
大家以為老人話多失言,也不理會。
吃完,說完閑話,已是下午兩點。黎光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送俞阿婆的任務。俞阿婆說:“來,小伙子,攙著我。今天沒你不行,我走不到家里。我們有緣。”
黎光攙著她走出天井,下臺階,一路緩行。俞阿婆腳下打了個趔趄,黎光趕忙扶正她的身體。她眼睛朝天上看著說:“太陽光太濃了,晃得我腳也站不穩。今天是個好日子。”黎光問她:“阿婆啊,人要是活得像你這樣,那就是神仙啊。”俞阿婆打了他一下,說:“我什么都知道。”黎光問:“你知道什么?”俞阿婆說:“要不是聽聽,你才不會送我呢。”黎光說:“被你說對了。那你說說看,我和聽聽有沒有在一起的緣分?”俞阿婆朝前看了一眼說:“我要到家了。今天真是功德圓滿。”她忽然踉蹌起來,黎光一把抱住她要倒的身體,待要扶著她朝前走,無奈她的身體越來越軟。黎光索性一蹲,慢慢把她扛到肩上,幾步到了她的家。門是虛掩著的,沒有鎖。進了門,黎光把俞阿婆放在床上,只見她臉色通紅,臉上一片汗水。黎光說道:“不好了,我要去給你喊人。”俞阿婆說:“不要折騰我,我大限到了,想要安安靜靜的。”
黎光一想,她的話是對的。于是坐到她床邊,問她:“你還有什么話,都可以告訴我。”俞阿婆沉默片刻問:“你是什么人?”
這句話把黎光問住了,他有很多身份:市財政局局長的兒子、名牌大學畢業生、辭職的公務員、私營公司的小職員、給畫商畫批發扇子的畫工、倒賣外貿服裝的倒爺、寫詩者、寫童話的人……
他從中選了一個身份說:“我是個作家,專門寫童話的。”
俞阿婆說:“我要走了……會有人給聽聽講童話的。”
黎光說:“你放心,你講不動的那天,我會接著給聽聽講童話。”
俞阿婆說:“不是你……”
黎光問:“為什么不是我?”
俞阿婆閉上了眼睛,過了好大一會兒,她忽然睜眼,對黎光說:“你對聽聽說……我謝謝她。我本來十年前就要死了,幸虧她來,纏著我講了十年的故事,我又多活了十年……為什么不是你……因為你不會靠著她活下去……”
末了這句話黎光聽不懂。他正在思考這句話的時候,俞婆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安靜地告別了這個世界,正如她那么安靜地活。
第二天,俞婆婆出喪。不少鄰居過來吊唁。俞阿婆沒有子女,黎光又自告奮勇地當了孝子賢孫,披麻戴孝,站在門口迎送。最后他和居委會的干部一道,把俞婆婆的骨灰從火葬場里領了出來。然后,他和嚴聽聽一起去了俞婆婆鄉下老家,把她的骨灰安放在骨塔里。做完這些事以后,他和嚴聽聽的關系也變得熱絡起來。他想,他們快成為戀人了吧?奇怪的是,一想到這個,他心里就慌得不行,一點也沒有甜蜜的感覺。最后,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和嚴聽聽攤牌了,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哪怕不行,也勝過現在這樣鈍刀子割肉的狀態。
這天晚上,黎光破天荒地回父母親家里吃飯,去之前他借了王伯伯的襯衫和褲子穿著。他爸在飯桌前坐下來的時候,看了他一眼,明顯對他穿的衣服不入眼,但也沒有說什么。一家三口沉默地吃了片刻,黎光的爸問他:“你最近在外面混什么?”黎光說:“我最近辭了工作,準備寫童話。”他爸說:“你不用寫童話,你就是童話里的人。”黎光掏出本子趕緊把他爸的這句話寫下來。他爸惱火地問:“你想干什么?”黎光說:“爸,你不要緊張,我聽到生活里有好句子,馬上要記下來。不然就忘了。”他爸說:“你還用得著這么費神?你不如去書上抄襲好了。你最近在看什么書呢?”黎光說:“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路遙的《人生》,還有馬克思的《資本論》、李燕杰的《塑造美的心靈》。”
這份復雜的書單讓黎光的爸爸一時不知說什么是好。
阿姨金姐端上來一份莼菜豆腐湯,插了一句話:“金庸的小說好看。”黎光說:“金庸的小說我都看過,他的小說就是成人的童話。”金姐說:“好看好看,成人的童話好看。”黎光問:“金阿姨,你老家現在還有什么流傳的鄉間故事?”金姐說:“有啊,好多呢。狐貍精嫁人的、紅木棺材找主人的……”黎光媽媽打斷她的話:“金阿姨,你也不要忙了,先去吃吧。”黎光爸爸說:“我倒也想起我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我睡覺前,我奶奶要講故事給我聽。說真的,中國的民間故事,大部分都陰森詭異。我們小孩子睡前聽了有點害怕,但聽習慣了,也就麻木了。”黎光開了一句玩笑:“那你的麻木有些年頭了。”黎光爸瞪了他一眼,說:“我問你今天怎么突然回來了?”
黎光正要回答,不知為什么,喉頭突然哽咽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才說:“我回來是要告訴你們,我愛上了一位女孩,我想談戀愛、結婚。”黎光看到媽媽一下子感動得淚光閃閃。黎光爸說:“你不是一直在談戀愛嗎?那個綽號叫什么‘夜巴黎’的巴女士。你們要是結婚了,小孩可以叫巴黎,或者叫籬笆。”黎光說:“‘夜巴黎’早就和我不往來了,她嫌我太幼稚,前些天她去美國投奔她親戚去了。‘夜巴黎’之后,我還談了一個。是我校友,她和我爸一樣,覺得我不求上進,完全不是時代青年。”黎光爸就嚷嚷起來:“你看,你看。你可以寫一本書,書名就叫《戀愛大全》。你燙的這種頭發可以叫戀愛頭。”黎光說:“這次不一樣。這次我才懂得了什么叫愛。”黎光爸聽了,剛張開嘴想嚷,黎光就說:“你別說了。我要回家了。我今天回來是想找金阿姨收集童話故事的。”他看到他媽媽的臉上掠過驚慌和難過。
他推著車走在路上。晚上他本來是打算回來借錢買摩托車的。今天中午,嚴玉暉告訴他,想借他的那輛重慶八○摩托車夜里兜兜風。于是黎光就去跟蕭天龍借。但是蕭天龍不準備借給他了,并且說,實在要借,借一天就得付一百元。這也太貴了吧?但問題還不在于貴,在于此舉的俗不可耐。難道友情只值一百元?蕭天龍當時的回答很傷他的心:“有時候友情連一百元也不值。你沒看到現在的形勢?一切都變了,以后人人只為錢。順者昌,逆者亡,歷史的車輪不可擋。我覺得你也要調整好自己的生活狀態,不要過得渾渾噩噩的,像個小孩子。嚴聽聽那種姑娘不值得你愛,‘夜巴黎’多好喲,你就應該跟了‘夜巴黎’去美國。總之,生活不是童話,生活是戰場。”黎光說:“你又不借給我車,還來教訓我。你也太占便宜了吧?小心我叫吳三寶揍死你。”蕭天龍問:“吳三寶是誰?”黎光說:“吳三寶是你爺爺。”
黎光心里憤憤的,他不是不知道社會正在起著劇變,人們習慣的那些東西很快就會過時,會被新的東西所代替。但以他最近幾天的某種判斷,任何社會,不管什么時候都是需要童話的。嚴聽聽的天真單純,即使再過一百年,也是人心的慰藉。當然,未來沒來,黎光心里沒底,所謂的一百年還會怎樣,也是美好的向往和猜測,所以他心里憤憤不平。
他打定主意要和嚴聽聽攜手人生,他感到他們倆在一起的話,彼此都會得到拯救。分開來的話,兩個人都會沉淪。
好吧,既然提到了吳三寶,黎光就去找吳三寶。他告訴吳三寶,他愛上了一位天真純潔的女孩,她的哥哥想開開摩托車玩一會兒,能不能把派出所的側三輪帶邊斗的摩托車借一個晚上用用。吳三寶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派出所的東西是國家財產,私人拿出來就是犯法。”
黎光很惱火,上前一把揪住吳三寶的領子,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幼稚?”吳三寶推開他說:“是啊。大家都覺得你很幼稚。”
從派出所里出來,他回去跟王伯伯借了衣服和褲子穿起來,然后去了父母家,還是沒借到錢。從父母家出來,路過另一個派出所的時候,隔著窗戶見到葛小根在里面值班。他在窗外停下自行車,敲敲窗戶說:“葛小根,把所里的摩托車拿出來,你爹我要用用。”葛小根一看是他,舉起手作勢要打,說:“骨頭癢了吧?小流氓。”
騎到這里,他才明白自己想見到嚴聽聽。他就去了嚴聽聽家,一家四口人正圍在一個小彩電前看電視。黎光悄悄地坐在他們邊上,也跟著看。看完了,高如珍遞給黎光一支煙,被嚴玉暉拿走煙,換了一袋人人都吃的“傻子瓜子”,兩個男人嗑著瓜子說了一會兒話。后來的話都是嚴玉暉在說,他不停地安慰黎光,說不知道黎光的摩托車也是借來的,早知道的話,不會開口要玩玩。等以后有錢了,兩個人合伙去買一輛。最后,嚴玉暉說得高興,讓嚴聽聽送黎光出去。
黎光和嚴聽聽走到門外,被夾雜了花香的微風一吹,精神立刻大振,長嘯一聲,立刻有人開窗戶罵道:“神經病。”
嚴聽聽笑了。笑完后問他:“你今天為什么穿得像個老頭子?”黎光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王伯伯的衣服是很老氣。但他每次看到王伯伯時并不覺得他土氣,反而覺得他很朝氣、很鮮活。他的蔥油炒蘿卜干,他家屋子里米粥的香味,他與王伯母和和美美的慢生活,都讓人肅然起敬。
未來,還會有這樣的從容嗎?
黎光問嚴聽聽:“你將來想干什么?”
嚴聽聽說:“我小時候,羨慕鳥有翅膀,想當飛行員。”
路燈光從梧桐葉里打下來,撲在她臉上。黎光想,我要是這束光就好了,撲在她臉上,把她的臉親個不停。
想是這么想,手和腳一點不敢妄為。
他說:“好吧,我們的飛行員,你談過戀愛嗎?航空公司有個規定,沒談過戀愛的不能當飛行員。”
嚴聽聽驚訝地問:“為什么?難道談過戀愛就能飛得更高嗎?”
黎光說:“詳細情況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談過戀愛的飛行員比沒談過戀愛的飛行員安全系數高,不會引擎失靈。”
邊上有個小公園,黎光把聽聽朝公園里引。他們站在一棵大桑樹邊上,這棵大桑樹周身散發著淡淡清香。黎光說:“我最近在寫童話,正好就有一篇跟桑樹有關的,叫《桑樹的故事》。我講給你聽吧。”
他奔忙了一天,不知道怎么這樣精神煥發,給心愛的姑娘講童話,本身就是一則童話。
桑樹的故事是他現編的,他把寫老槐樹的移到了桑樹身上。說有一只喜鵲,看到一個很大的村莊光禿禿的,沒有一棵樹,它就想做好事。正是桑葚成熟的季節,它就銜了桑葚扔到這個村莊的每一個地方。后來,這個村莊到處長出了小桑樹。過了一年,這只喜鵲飛過這里,看到一位農夫低頭在地上忙著刨挖桑樹。桑樹們長得很高了。喜鵲大吃一驚,問:“老爺爺,你為什么要刨掉小桑樹?是不是嫌它們長得太密了?”農夫就說:“不是嫌它們長得太多,而是一棵不留。它們根本不應該長出來。”小喜鵲驚奇地問:“為什么呀?”農夫說:“你看看,自從村子里到處長出桑樹后,我們的墳地里多出十幾座墳墓了。”說完,農夫朝一個地方一指,小喜鵲看清了,不遠處有一塊荒蕪的墳地,里面到處是墳。老墳上長滿雜草,沒長草的新墳是有十幾座。小喜鵲還是不懂,問:“桑樹和墳有什么關系呀?桑樹多好,不輕易生蟲。要生蟲的話,最多也生出一些野蠶。野蠶的繭子可以收集起來織出絲綢。桑葉切碎了可以喂豬、喂雞。桑樹結籽,熟了很甜,大人小孩都可以吃。桑葚曬干了泡茶,滋陰補血、生津止渴。這么好的樹,為什么不讓它們長?”農夫就說:“在我們這里,越是好的樹就越是不吉利。因為家家都認定是自己種的,先是吵,再是打,然后就搞出人命了。”小喜鵲說:“你們沒有村長和長者嗎?村長和長者可以替大家仲裁一下。”農夫看著小喜鵲流下了眼淚:“我就是這村里的村長,也是年紀最大的人,我沒有辦法調解糾紛。因為有的人家說,他要多一棵,因為他家人多。有的人家說,他也要多一棵,因為他家人少……他們的理由層出不窮,所以我只好親自來刨掉桑樹。”
說完這個故事,黎光問嚴聽聽:“這個故事怎么樣?”
嚴聽聽說:“這個故事太復雜了。”
黎光說:“復雜一點不好嗎?難道你只喜歡聽簡單的?”
嚴聽聽說:“我只喜歡聽簡單的。故事復雜了就不好玩了。”
黎光說:“我這故事不好玩嗎?”
嚴聽聽說:“不好玩。譬如說,這位農夫既是村長又是長者。他就不該刨掉桑樹,他要千方百計地維護桑樹長大,造福村莊。你就想說這個農夫很可憐,可憐有什么用呢?村里人都可恨,你讓我聽了也恨他們,可是,恨有什么用呢?本來故事里的喜怒哀樂都是空的,你與其讓我憑空地去恨一些人,不如讓我憑空地去愛一些人。這樣,我的心始終是快樂的,有力量的。”
黎光聽了她的一番話,半天說不出話。反駁她嗎?他決定不反駁。要反駁她是很容易的,譬如可以懷疑她那么肯定的快樂和力量。
他說:“你覺得我的童話不好聽,那你給我講一個吧。”
嚴聽聽說:“我不會講。我生來就是聽童話的命。”
黎光央求她:“講一個嘛,破一個例。我想知道你喜歡聽哪種童話故事。”
嚴聽聽說:“好吧。我就講一個,我講故事平平淡淡的,再好的故事也會被我講壞,你就湊合著聽吧。”
嚴聽聽講了一個俞阿婆常常講的故事:“有一個搖船的老公公,無兒無女,孤獨一人生活。有一天上游發洪水,漂來一只筐子,漂到老公公的窗下面不走了。老公公聽到哭聲,點著了燈,打開窗戶一看,筐子里有一個小女孩,他心疼地把小女孩抱進了屋子。這時,燈花一跳,落在桌上,說出人的話:搖船的公公你聽好,上次發洪水,你救了一窩落在水里的小鳥,這次你又救了一個小孩。菩薩讓我告訴你,你想要金銀財寶還是要這個小孩?你想要這個小孩的話,就留下來當女兒,沒有金銀財寶;你不想要的話,重新放回水里,馬上就會有人來救她。看在你善良的分上,菩薩會給你吃穿不盡的金銀財寶。老公公說,阿彌陀佛,這么大的水,小孩放下去豈能活命?我不要金銀財寶,我要這個孩子當女兒。這個小女孩長大后,有人來找她。原來她是公主。公主舍不得離開老公公,就把老公公一起帶進了皇宮。這下老公公得到了數不清的金銀財寶。”
黎光沉吟了半晌,說:“你有病嗎?這么大了還喜歡聽這種弱智的故事。”他剛說完,樹上掉下一個東西。他不用看都知道是鳥屎,心里有點懊惱。
嚴聽聽說:“我沒病。”
她的聲音大了一些,引來在旁邊夜巡的民警,過來拿手電筒照著問:“什么人?干什么的?”
黎光說:“講故事的。”
民警說:“你哄我玩是不是?走,跟我走一趟。”
黎光趕忙說:“同志,我和你開個玩笑。我不是壞人,我和葛小根是好朋友。葛小根你知道吧?”
那民警說:“怎么不知道?他也不是個好東西。”
周圍又歸平靜。
黎光對嚴聽聽說:“對不起啊,我說話粗魯。我們言歸正傳,俞阿婆講的這些,你相信嗎?”
嚴聽聽說:“我哥也給我講搖船公公的故事,媽生前也給我講過這個故事。他們講的時候都是相信的,我看得出來,所以我也相信。”
提到她媽媽,黎光一陣沉默。
嚴聽聽說:“我媽媽臨走的那天,跟我說,她去兩天就回來,回來了給我講新的童話故事。她死了以后,我經常夢見她和我說話,但是又沒有聲音。我就猜她會說些什么,那肯定是想講新的童話故事啦。那是什么樣的故事呢?應該跟我哥、跟俞阿婆講的是差不多的,反正和你的故事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黎光再次問:“他們講的故事,你一直到現在也相信?”
嚴聽聽說:“對,講的人相信,我就信。相信一樣東西是不變的。”
黎光說:“我給你講的,我也相信呢。”
嚴聽聽說:“你那種故事,過不多久你就會不相信了。”
她說得是那么斬釘截鐵,不容懷疑。
黎光暗自搖了搖頭,今天晚上的狀況出乎他意料。現在該回到他原本打算去的地方了。于是他提議去吃餛飩。不遠的地方有個小餛飩店,日夜都開著。他們去的時候,小店燈火通明,一對一對的年輕人坐在店里吃餛飩。面食和小蒜的香味老遠就能聞到。已經沒有座位了,只有一張小桌子旁坐著一位算命的盲人和引路童子,他們邊上沒人,可以勉強坐下兩人。
兩人剛落座,盲人就對他們說:“算命嗎?”
黎光說:“怎么算?”
盲人說:“報上落地的年月日和時辰。”
嚴聽聽說:“聽老人講,夜里不好算命的。”
盲人說:“沒關系的。現在國運昌盛,百無禁忌。”
黎光說:“我看你是想錢想瘋了吧?”
盲人說:“想是想,還沒瘋。”他看了嚴聽聽一眼說:“紅顏薄命啊!自古紅顏多薄命。”
黎光說:“你他媽的看得見。”
盲人說:“我有點看得見……你們的餛飩來了,好好吃吧。唉,一對好姻緣,可惜月老不牽線。”
盲人和他的引路童子已經吃過多時,但是不走,坐在那里看人。
黎光把自己碗里的蛋絲都撥到聽聽的碗里,一邊漫不經心地問她:“你談過戀愛嗎?我覺得你沒談過。”
嚴聽聽沒有理睬他。黎光連餛飩帶湯都吃喝完了,讓聽聽坐上他的自行車,一路慢慢地朝著嚴家騎去。露水撲面而來,不一會兒就打濕了兩人的臉。
黎光說:“我談過許多戀愛,我教你談戀愛好不好?”嚴聽聽說:“好呀。”黎光說:“談戀愛首先要學會寫情書,男女都一樣。寫情書第一要緊的是稱呼,要稱對方為親愛的、我愛的、小羊兒、小馬駒……如果男方不聽話,就說他是一匹不乖的小馬。如果女方不聽話,就叫她是一只不乖的小羊羔。然后要表態,就說要為對方做牛做馬,累死累活也心甘,下十八層地獄也愿意……”嚴聽聽冷靜地說:“每個人的戀愛都不一樣的,為什么要有這些模式?”黎光說:“你太拘束了,這樣不好。你要放開你自己。這樣吧,我教你怎么罵人好不好?罵人有雅的,有土的;有寬厚含蓄的,有直率赤裸的。我是喜歡土罵,土罵真過癮。”嚴聽聽笑了一聲。黎光一邊用力蹬車,一邊用力罵出各式各樣的話,罵到最后,他自己“撲哧”笑了出來,抹去嘴邊罵出來的飛沫,停下車說:“你到家了。今天真是,打擾你了。”
嚴聽聽下了車,頭也不回地就朝家里走,黎光的心里忽然涌上絕望,推倒車子,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說:“其實我不是一個浪蕩子,如果你希望我過上另外一種生活,我愿意回到父母身邊去,找一份公務員的工作,努力上進,一輩子也能像我父親那樣,干到市局的局長,或者比我父親更強,干到廳級。有身份,有地位……”他越說越艱難,說到后來連聲音都沒有了。他明白他已經愿意為聽聽付出所有。聽聽看著他,沒有露出驚訝。童話里什么都會發生,她不會驚訝的。
黎光問:“你總得給我一個原因吧?”問完他就后悔了,就說:“別說了,說得出來的原因都不是原因。”
但是他的話已經遲了。嚴聽聽沖口而出說了一句話:“我們兩個人是生活在不同故事里的人。”
她看著天真單純,有時候說話卻一針見血,讓人害怕。
下
對于黎光來說,這段戀情沒有開始就結束了。以前他的戀情結束,一般都是在上床以后和結婚以前。這次不同,他心里翻江倒海,卻連嚴聽聽的手都沒敢摸一下。
黎光繼續鬧騰了一陣。他對嚴聽聽采取了盯梢、跟蹤、糾纏、恐嚇……具體方法有:給她不停地寫信,在她家門口吹口琴、唱歌,在她的窗下貼愛的紙條,一整天一整天地站在巷口等候,一見到嚴聽聽出來就跟上去。還恐嚇她,他想自殺。時間長了,嚴玉暉惱火了,說:“滾你媽的……再鬧我就找你爸單位去。”宣布與黎光絕交,不再讓他上門了。此時大半年過去了,又到了春節。早晨,黎光從昏睡中醒來,光著身子在地秤上稱了一下,比失戀前瘦了二十斤。說明感情找不到歸宿時,肉體會先行消滅自己,以免成為行尸走肉。這消失的二十斤里含有水分、肌肉和靈魂,它們可以證明,感情是有尊嚴的,他對嚴聽聽是認真的。也可以證明,年輕有多么好,想要有多深的傷,就會有多深的傷。
他去父母家過了年。他的爸一如既往,對他還是冷嘲熱諷。黎光這次沒有多說什么,一副了無生趣的樣子,基本上是他爸一個人在唱獨角戲。過了年,他就去了深圳。他以前在蕭天龍組織的飯局上認識了一個女老板叫牛草青,她在深圳開了一個股份有限公司,人手不夠,托蕭天龍來找他。黎光二話沒說,連工資待遇都沒談,就去了深圳。了無生趣,他覺得在吳郭了無生趣。
他從上海坐火車到了廣州,下了車他就去找一位大學好朋友。這位大學好朋友姓黨,現在也“下海”了,創建了一家公司。幾年沒見,黨朋友渾身散發著朝氣,與黎光的樣子正好相反。晚上,兩個人在街邊上喝啤酒,黨朋友說:“你在吳郭干些什么?”黎光想了一想,自己的事跡乏善可陳。就說:“兄弟我最近失戀了。”黨朋友一個勁地搖頭嘆氣,說:“現在還有工夫失戀?你睜眼看看這個世界。世界在沸騰啊。”黎光說:“世界沸騰的時候,就是我失戀的好時機。”他補充了一句:“我寫了一些童話,準備結集出版。”黨朋友說:“快把你那些童話扔到垃圾桶里去吧。我們現在的生活就是一個童話,誰還要看你那些胡編出來的童話。”黎光愣了一下說:“你說的我聽不懂,你說現在的生活就是一個童話,那有什么依據呢?”黨朋友拍拍黎光的肩膀,說:“你明天坐火車到深圳,到了那里你就懂我的意思了。”
第二天晚上到了深圳,深圳是陰天,天空被厚厚的云層覆蓋,星星和月亮都深鎖在云層里面。黎光看到深圳的第一眼,就知道深圳的夜晚根本不需要星星和月亮。那是一幅讓人感到無比驚訝的情景,燈火通明,連讓人偷偷撒尿的死角都被明亮的燈光打著,深圳就像一個大舞臺。到處都是振奮人心的或引逗人心的廣告牌,如:十億人民九億商,還有一億待開張;信息時代來臨,摸到過河的石頭不如摸到一張飛樂股票……古今胸罩,一戴添嬌。
到處都是工地。全國各地來的人,操著南腔北調,來此創業或淘金,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對金錢的渴望。空氣里飄散著塵土,縱橫交錯的電線下面,女人們穿著多樣,有蝙蝠衫、文化衫、短裙、西裝短褲、開衩開到大腿的緊身裙、緊身牛仔褲,光腳穿著涼鞋,手指和腳趾涂著紅色,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她們長得沒有一個像嚴聽聽那樣的,也許以前與嚴聽聽有幾分像,當她們的城市不再需要星星和月亮時,她們也就與嚴聽聽越來越不像了。
牛草青的公司開在東門,她的公司什么都做,倒服裝、倒彩電、倒圓珠筆,把內地的東西倒到香港,再把香港的東西倒到內地。香港需要內地的玉米、大豆、大閘蟹……內地需要香港的電子產品、化妝品、墨鏡……她還想著在吳郭市開第一家鮮花店,把深圳的鮮花送到吳郭去。如果政策允許,她還想開私人出租車公司、長途運輸公司、飛機客運公司。黎光想起嚴聽聽的理想,她想當飛行員。
東門有許多老房子、老街,和吳郭一樣有青磚黛瓦、青石板路。不同的是,吳郭城波瀾不驚,不像這里如此喧囂。從凌晨到午夜,始終人聲鼎沸,萬頭攢動。這里也是新舊結合的地方,野蠻生長的新力量和傳統的溫良內斂并存。牛草青比以前更亢奮了,穿了一件露腰裝,身上噴滿香水,一看到黎光就撲上來擁抱他,其實他們才見過一次。
擁抱過以后,牛草青又在黎光的臉上親了一下。黎光一把推開她。無意中掠過她一眼,仿佛覺得牛草青的嘴唇和嚴聽聽很像。所以,當牛草青提議帶他去沙頭角中英街“開眼界”時,他沒有拒絕。過了十幾天,牛草青給他辦好了通行證,他們坐著一輛中巴去了中英街。中英街不長,也就一里路長。也不寬,剛好夠得上兩輛小車交匯。店鋪也都是小小的,一家連一家,大部分經營著款式新穎的金銀首飾、手表、珠寶。每家店鋪的同類商品都是一樣的價格,只有在贈送物品上有所不同。許多人在這里進貨,再拿到內地去賣,賺個差價。
牛草青帶了四條內地生產的名牌香煙,交給了中英街港界那邊的一家門店,賺的香煙差價,她沒拿現金,就在柜臺上取了一只花里胡哨的男式電子表,店家對她不錯,又贈送了她一條鍍金項鏈。臨走時她笑著對店家說:“香港是我們的,遲早要把你們收回來。”店主也笑嘻嘻地用港式普通話回答她:“OK啦,我們等著這一天啦。”
晚上,他們回到深圳東門,去了一家粵菜館。店里粵曲悠揚,店外擺得滿滿的南國珍花奇卉,一看就是價格不菲的飯店。牛草青說:“放心,我來請客。”
黎光微笑著點頭。
牛草青叫了一瓶荔枝酒。黎光說:“我不喝這種酒。我喝一瓶啤酒吧。”牛草青說:“我酒量很好的,就是有一個壞毛病,喝多了要坐到人家的腿上去。”黎光說:“我認識一位十八歲的女孩,她喜歡聽故事,別人給她講故事,她就坐在人家腿上聽。你不是十八歲了,請你不要坐到我的腿上來。”
牛草青不是嚇唬黎光,幾杯荔枝酒下肚,她就坐到黎光腿上去。黎光想把她推下去,無奈她的屁股又大又有力,像粘在黎光大腿上一樣。他說:“哪有你這樣的領導,男下屬見了不得嚇死?”牛草青一聽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說:“你不要瞎說,我這頭牛也就是見了你以后,才想啃啃小嫩草。”黎光說:“你是什么時候‘下海’的?真想知道你‘下海’前是什么樣子的。”牛草青說:“我是一九八五年到深圳來淘金的,我那時候很害羞,見了陌生人,話都說不出來。”黎光說:“現在是陌生人見了你話都說不出來。”牛草青打開包,拿出那條鍍金項鏈掛到自己脖子上,把手表遞給黎光,示意他戴上。黎光沒有接。牛草青就把手表扔到他身上,說:“你怕什么?不過是一個小禮物,又不要你賣身答謝我。每個人來我公司,我都會送一份小禮物。你好好干,獎金多得是。”
她這句話沒有瞎講。國慶節前,因為上半年業績不錯,她宣布帶著公司全體人馬去海南玩一趟。她說海南剛建省,她要去考察一下,看看海南有些什么。
在海南,他們也被牛草青開了“眼界”。牛草青不知通過了什么途徑,把自己公司的幾個骨干帶去了一個隱秘的地下室。地下室的門里門外都有虎視眈眈的壯漢把守望風。隨著一陣陣香風,幾位美貌的高個子女郎輪流出場,從外衣脫到內褲胸罩,在臺上且歌且舞,身姿曼妙。黎光也算見過一點世面,第一次見那白生生的肉在臺上極盡挑逗,也是一陣陣頭暈目眩。他獨自走到后面壯漢把守的地方,點著一支煙吸了起來。表演之中,觀眾是不許離開地下室的,以免有人向公安部門報信。他很想把這件事告訴嚴聽聽,問問她有什么感受。世界不一樣了,能賣的都會明碼標價,她的童話還會保持以前的結局嗎?
忽然外面響起了槍聲。表演的女郎們消失不見。觀眾們也被壯漢們催促著離開了地下室。出來后,牛草青說:“我們這次人多,打了點折扣,每個人的進場費不算貴,也就每人一百元。這筆錢公司出了,大家到外面不要亂講。”
牛草青走到黎光的身邊說:“我剛才看到你受不住走了。你還是見識太少。這種場合才是男人的童話。”
后來他們知道,外面的槍聲不是針對地下室的色情表演,是兩個幫派火并。
在牛草青的發財夢指引下,黎光過了一段混亂然而激情四射的生活。那時候,他們的笑容都很明朗,他們的咳嗽都顯得很有主見,他們不斷地被什么東西在消耗,卻自信地認為力量會源源不斷地滋生。生活又緊張又刺激,同時伴著空虛和孤獨。黎光與牛草青同居了,才好了兩個月,她丈夫就從杭州趕來,把黎光打殘了一只左手,從此后他的左手捏不牢東西。她丈夫是搞體育的,打起黎光來真是秋風掃落葉。這件事過后,她老公痛下決心,從杭州中學調到深圳大學了。這樣也好,牛草青從此不敢和黎光廝混,黎光暗地里松了一口氣。
轉眼過了快兩年了,春節前,牛草青把黎光、總經理、財務主管和辦公室主任叫到她辦公室里,商討一件事。
牛草青說:“各位,我結婚前有個相好,叫趙一銅。他能量很大,這些年做銅的生意,越做越大,是國內經營銅生意的龍頭老大。大家叫他銅老師。他在全國各地都有收購銅和加工銅的工廠、倉庫,最近他又到非洲什么地方去收購了一座銅礦。我想從他手上弄點皮毛生意,比如讓他給我們一點租賃生意,我們搞幾座倉庫租給他。再比如,我們去弄塊地,造幾座廠房,賣給他,或者用廠房入股,我們當股東。當他的管理也行。開發了這一塊,我們可以暫停傳銷這一塊。傳銷這東西,我總覺得要出事。”
黎光說:“你真是想得美。銅老師這樣的人,身邊不會缺少美女吧?他連你是誰可能都忘了。”
牛草青說:“我認識他的時候,他有老婆了。他肯定記得我的,因為我和他分手的時候,大大敲了他一筆竹杠。那時候他不過是個收破爛的,破銅爛鐵舊車廢紙,什么都收。攤子不小,錢還不多,他只好把他祖傳的金戒指都給了我。銅老師以前當過中學語文老師,人是文縐縐的,有情有義。我把他打得嘴唇出血,臉上瘀青,他也沒說什么,還是把金戒指給了我。”
黎光說:“莫不是你去找到他,讓他也打你一頓?”
牛草青說:“事在人為,只要努力,萬事都有可能。我打聽到他最近去了上海,在上海證券交易所辦事,辦完事再去吳郭市一個賓館住下來,他今年要一個人在吳郭過年。我們也去這家賓館住著。找個機會,約他出來吃飯,把金戒指還給他。”
牛草青說的我們,包括她和黎光、副總經理、財務主管、辦公室主任。
牛草青捏住黎光的臉頰說:“黎光,衣錦還鄉啊。去找你那個小姑娘講童話喲。”
三天后,黎光跟著牛草青回到了家鄉吳郭市,住在風景秀麗的吳郭賓館。久不回家,他的心情還是不平靜的,大口吸著氣。當天晚上,他先回到了父母的家里,才知道他爸正在接受組織上的審查,他爸當“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領導時,收受了賄賂。當年他和黎光兩人父子對罵,彼此都說對方會坐牢,沒想到他應驗了。他對黎光說:“你要認真做人啊,不要像我這樣。”黎光說:“爸,對不住啊。那時候我也是瞎說。我真的想不到你也會犯這個錯誤。我想不通。”黎光爸說:“我也想不通。”
從家里出來,黎光回到自己租賃的屋里去拿自行車。父親犯法,他們的房子有可能保不住。黎光想,他要考慮給父母和自己買套房子了。
他走的時候,房門是鎖著的,現在是關著,但沒有鎖。他進屋一看,自行車沒了,床上獨有的一床鴨絨被沒了,屋頂上的吊燈也沒了,換了一只赤膊燈泡。
黎光拿了一把鐵勺子,朝東墻上使勁地敲了起來。墻那邊,老王的聲音響了起來:“什么人啊?是黎光回來啦?”
黎光說:“不是我是誰?你膽子太大了,快把我的自行車、鴨絨被送回來。”
一會兒,老王老婆推著自行車過來了,放在他門口,低聲說:“鴨絨被沒有了,不是我拿的,是老王拿的,帶到鄉下,送給了他媽媽。”
黎光說:“王阿姨,你真可憐。”
老王老婆說:“是,我很可憐。你饒了我們吧。你出去兩年,不都是我們在給你看房子?有一次夜里我聞到焦煳味,以為是你的房子著火了,還起來到你這里來看了看。”
黎光說:“你沒看出名堂吧?是不是你的爐子沒封好,放在上面的飯鍋燒熱了?”
老王老婆可憐地說:“是的。”
黎光看了看車子,車子舊了不少,但還能騎。老王老婆說:“車子這么破了你還要?你一看就是發了大財了。一身西裝筆挺,外面風衣飄飄。手里拿著大哥大,就缺個美女在懷里抱抱。”黎光說:“哎呀,兩年不見,你也是變多了。除了亂拿人家東西,還這么油嘴滑舌。”老王老婆坦誠地說:“我們是窮人。窮人,怎么變都沒關系,沒人在乎我們變不變。”
黎光騎到嚴聽聽家的巷子,剛到巷口車子就掉了鏈子。想起兩年前與聽聽在巷口的光景,心里一陣溫暖。走到巷子里,發現巷子好像變了,但一時又不知道什么地方變了,它外表還是那個樣子,骨子里卻透出一股煩躁的氣息。黎光想,也許是自己太敏感,太敏感就會失去真實方向,也許是自己變得浮躁了,才會看什么都覺得煩躁不安。
嚴家大門緊閉,沒有燈光。奇怪的是,周圍走來走去的鄰居,他都不認識。派出所也搬走了。他站了一會兒,明白為什么這條巷子煩躁了,是夜晚里走來走去的人太多了。
他看到了一個熟人,居委會主任劉阿姨,連忙上前叫住了她:“劉主任你好。”劉阿姨看了又看,叫道:“哎喲,是你啊小黎,好久不見,一看你就和以前不一樣了。你變得多了。我也變得多了。我現在忙呀,只爭朝夕呀。居委會想搞一個木器加工廠,我去找領導敲圖章。你站在這里干什么,來找嚴聽聽吧?她一家搬走了,她家房子出大價錢租給了一個香港老太太。那個香港老太太是個美容師,渾身香水味,嗆死人,好在不怎么來。嚴家搬到哪里去,我們也不知道。再會。”
黎光看著她急匆匆的背影,啼笑皆非。他不過問了一聲劉主任你好,就引出了這么多珍貴的生活信息。
他從巷頭走到巷尾,悵然若失。
第二天一大早,牛草青就帶著辦公室主任林嘆出去了,兩個女人在外面神神秘秘地消失了一天,下午回來喜形于色,說銅老師答應明天晚上來赴宴。
黎光說:“金戒指有沒有還給人家?”
牛草青說:“還了。放在他桌上,他看都沒看。這狗東西現在牛了,我坐在他門口等了半天,到中午他才開門。開了門叫我進去,五分鐘不到又叫我出去。我只好又坐在門外等,看他叫了餐,服務生送到他房里,他吃好是下午一點多了。他又要睡,一直到下午四點多,才讓我進他房間——還只能我一個人進去。任我坐在那里,就當我是個空氣,自顧自地打電話,上廁所。上廁所門都不關。”
黎光說:“也許他暗示舊夢重溫呢。”
牛草青說道:“不是。我看得出來,他很倦,什么人都不需要,就想一個人待著。他說話也是前言不搭后語,眼神木呆呆,走在大街上,誰會看得出來這個人是業界老大,幾個億身價,還以為他是個精神有問題的普通老大爺。他以前不是這樣的呀,生龍活虎的。他現在老是一個人在外面晃蕩,家里人根本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照我牛草青的想法,他的精神和身體早就虧空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黎光說:“你也不要推卸責任,如果他真的精神出了問題,你也是他下滑路上的一個原因。當然,你管不了那么多,你還是多替自己想想吧。”
牛草青說:“我現在不敢說滿話,也許哪一天我也像他這樣了。當然我首先得賺幾個億才能變得像他這么萬念俱灰。”
酒店就在賓館里,牛草青帶著黎光他們,六點鐘就坐在包廂里了。銅老師喜歡吃粵菜,她就點了澳洲龍蝦、澳洲帶子、馬達加斯加魚翅、墨西哥鮑魚。到了七點鐘,銅老師才出現。他就一個人,穿著拖鞋,披頭散發地走進來,眼睛朝牛草青一瞄就收回去了,牛草青看在眼里,不吭聲,一迭聲地催服務員上菜,問銅老師:“喝什么酒?茅臺還是軒尼詩XO?”
銅老師恍若未聞,坐下來,沉默地吃。他的吃法讓黎光看了難受,山珍海味,他吃到嘴里毫無表情,味同嚼蠟的樣子。而且他越吃越冷,扣上衣服扣子,拿起牛草青的絲綢圍巾系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林嘆把自己的厚羊毛圍巾拿過去給銅老師看看,示意他把絲綢圍巾換下來。銅老師也朝她一瞄,迅速收回目光。林嘆頭頸一縮坐回自己的座位。
牛草青湊過去,低聲下氣地再問他:“喝什么酒?”
銅老師說:“不喝。”
一會兒,銅老師好像吃飽了,扔下筷子說:“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因北歸去,淮上對秋山。”原來他在吟詩,吟完這首韋應物的詩,他伸手到口袋里摸出他的“大前門”香煙,牛草青拿起火柴,替他點上。銅老師在煙霧里對牛草青說:“這些年來,你除了想錢,還想些別的什么?”牛草青說:“除了想錢還是想錢,沒有別的。連男人都不想了。”聽到這個回答,銅老師的臉上浮出笑容。他這么一笑,黎光發現他長得不難看,也不太老。他的笑容很是真誠可愛,甚至有點兒孩子氣。
這時,隔壁的包廂里響起一陣哄笑聲。笑聲停下,有個人說了些什么,又響起一陣哄笑。
銅老師站起來說:“我聽出來隔壁有一位見過一面的朋友,我去看看他,不知道他還認識我嗎?”他說完就走掉了,去了那個不斷哄笑的包廂。牛草青對我說:“黎光,你跟過去看看。銅老師是我們的人,別讓別人把他引走了。”
黎光跟在銅老板后面。銅老板推開隔壁包廂厚重的櫻桃木門,大聲說:“我是趙一銅,你們這里有誰認識我嗎?”里面一陣沉默,突然有個北方壯漢從座位上站起來,朝銅老板又驚又喜地奔過來:“哎喲哎喲,我認出您來了。我真是太高興了。請也請不來您哪,是哪陣風把您給刮來了?”銅老師說:“我在你們隔壁談事情,聽到了你的聲音,就過來看看你們笑什么?”
他們重新排位子坐好,這次銅老師坐了主位。沒人在意黎光,他就站在門口服務臺旁邊。
北方壯漢站起來,端起酒杯說:“今晚真是太高興了,早上喜鵲一個勁兒地叫,原來貴客到。我們現在重新開始,第一杯酒敬我們尊貴的客人趙一銅老板。”
喝完了第一杯,銅老師問:“你們剛才在笑什么?說出來讓我也高興高興。”
他話音剛落,大家就熱鬧起來了,推來搡去,最后把一位穿著白襯衫、黑白格子呢短裙的姑娘推到他旁邊坐下。黎光看見那姑娘,腦袋“嗡”的一聲,這不是嚴聽聽嗎?
黎光搖搖腦袋,定一定神,仔細看去,不是嚴聽聽是誰?她一點也沒變,還是那么樸素淡雅。也還是那么美,頭發差不多披到了膝蓋。看到她沒有變化,黎光心里松了一口氣。
銅老師問嚴聽聽:“你來告訴我吧,你們剛才為什么那么笑?”
嚴聽聽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剛才在講童話故事。我講的童話,他們都說是騙人的。”
銅老師說:“你講了什么?講給我聽聽。”他說完,大家又是一陣笑,嚴聽聽微笑著對他說:“我姓嚴,叫聽聽。我講出來的故事,大家又要笑,不如你講一個吧。”
銅老師專注地看了嚴聽聽一眼說:“你喜歡聽童話故事?那我來講個給你聽。世界變了,我以為再也安不下一個童話了,看來我的想法太悲觀了。我講的是一個窮小孩,男孩。他讀書很認真,功課也好。可惜家里太窮,供他讀到高中就再也供不起了。他上頭兩個哥哥都送給別人家當兒子了。這個小孩高中畢業后,就在鄉里的中學當老師。當了十年老師,碰到了好時代,他離開學校,開了一個廢舊品收購站。后來專門做銅加工,越做越大,有自己的銅礦,全國各地都有工廠、倉庫……他租了飛機、火車跑運輸。他有了錢,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回他兩個哥哥。他的爸和媽臨死前都和他講,要千方百計地找回他兩個失散的哥哥。爸和媽都走了后,他孤獨一人,一想到這世上還有兩個哥哥,他的心里就涌起生活的愿望。于是他到處找,找得很辛苦,終于把兩個哥哥找到了,一個在青海,一個在新疆。他們都有了孩子了。他們拖兒帶老來投奔弟弟,弟弟為了他們,特地在山清水秀的南方建了一個嶄新的小鎮,全是青石板的路,路兩邊分散著別墅,別墅的院子都有四五百平方米。他給小鎮起了名字叫歡笑鎮。歡笑鎮上有溫泉。歡笑情如舊啊。”
北方壯漢說:“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趙一銅老師。兩個哥哥,一個叫趙一金,一個叫趙一銀。來,大家敬銅老師。”
銅老師沒有端酒杯,說:“大家請安靜一下,我有重要的話要說出來。”他扭頭對嚴聽聽說:“小姑娘,想不想和我一起賭一把人生?拿你的青春賭明天。賭得好,你不僅有一個信任你的依戀你的丈夫,還有數不清的榮華富貴。你拿青春賭,我拿命賭。”
除了嚴聽聽一時發愣,誰都知道銅老師在說些什么。他說得平靜,卻把大家嚇得鴉雀無聲。
黎光的大哥大響了起來。是牛草青打來的。他回到了自己人身邊,眼里閃著淚光,把銅老師看上嚴聽聽的事告訴了大家,并且說:“銅老師可是有老婆的。”牛草青說:“不足為奇,好的時代都是情感開放的。他可以離婚,也可以不離婚。那個女孩可以當他老婆,也可以當他的小三。”
大家都忽略了黎光眼睛里閃著的淚光。飯桌上,喝到世界模糊或搖晃時,什么情況都會發生。
正說著,銅老師一推門,站在門口說:“我要回房間里洗個澡,打扮打扮。我今晚喝多了,你們誰扶我去房間?”林嘆和牛草青聞言立刻站了起來。但銅老師忽然想起了什么,朝黎光一指,像國王一樣命令他:“就你,你來侍候我。從今后我不要女人來侍候。”
黎光走出去,一路扶著銅老師的手。銅老師說:“我剛才看見你一直在門口站著,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吧?”
黎光說:“聽見了。”
銅老板說:“我一看見她,就知道我是她的人。她會拯救我,她是我生命里的綠洲,她會滋養我的生命。”
黎光說:“她是許多人生命里的綠洲,她滋養過許多人,包括我。”
銅老師問:“此話怎講?”
黎光說:“老頭兒,我追她追得好傷心。她不愿意,我也沒辦法。”
銅老師說:“小伙子,你眼光好。”
黎光說:“你放過她吧。她才二十歲多一點,還什么都不懂,是個活在童話里的人。你有五十歲了吧?還是六十歲?”
銅老師說:“我才四十三歲。她不需要懂,她天生就有一種拯救人的能力。只要她肯要我,我會把我整個世界給她,因為我要靠她續我的命。”
黎光把銅老師帶回他的房間,坐在外面等著他洗完澡。銅老師從浴室里出來時,精神煥發,就像換了一個人。他不僅洗了澡,還洗了頭發,噴了香水,換上了西裝,穿上了皮鞋。他對黎光說:“小伙子,想不想聽歡笑鎮后來的故事?嗯,弟弟的兩個哥哥、兩個嫂子,加上各自三個小孩,小孩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舅舅阿姨、叔叔伯伯等等親朋,一共四十幾個人,十幾家。住在歡笑鎮里,開始過得真是其樂融融。弟弟還把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子安排進了集團公司。然后就不太平了,吵的吵,鬧的鬧,爭權奪利。他們不缺錢,可任何時候說話,都帶著‘錢’這個字。歡笑鎮變成了苦笑鎮。”
黎光還是說:“你看到我臉上在苦笑嗎?請你放過她。”
銅老師說:“不放。我下半輩子就靠她了,我不會看錯人。”
過了片刻,銅老師說:“我想當時代的英雄,可我卻成了時代中的一個小丑。在聽聽面前,我才相信即使是一個小丑,也有莫大的價值。”
黎光聽了銅老師的話,無法不動容。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他把銅老師送進包廂,也就是說,送到嚴聽聽的身邊。他沒有進去。門開的時候,他看見嚴聽聽凝重的臉,兩個和她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圍著她悄聲說話。包廂里燈光打得很亮,嚴聽聽的長發上好像折散出白光,讓黎光看了頭暈目眩。
嚴聽聽抬頭問銅老師:“我們就算開始了嗎?”
銅老師肯定地說:“開始了。從童話開始,永遠沒有結束。”
隔壁這里,牛草青說:“大家都不要走啊。等著銅老師把好戲演完,我們再見機行事。”說完她閉上眼睛,把頭一仰,坐在椅子上睡著了。片刻,她身子一歪,慢慢地倒下來,大家只當沒看見,任由她一頭倒在地上。明天就是除夕,她把大家拖到這里,這會兒還要大家看好戲,眼見得大年夜不能和家人團圓了。一會兒她醒過來,自己爬起來,換到沙發上去睡了,并且發出驚天動地的鼾聲。大家靜悄悄地坐在桌子邊,面前擺著殘羹冷飯,心里懷著各種心思,耳朵里聽著如雷鼾聲。
睡了大約半個小時,牛草青的鼾聲戛然而止,睜開眼睛,說:“隔壁要散了。”
隔壁那一桌確實要散了,椅子在挪動,好幾個人已經走到門口,互相道別。
牛草青問:“幾點了?
林嘆說:“快十點鐘了。”
牛草青說:“黎光,你去看看銅老師朝什么地方去了。跟在后面,不要驚動他。”
黎光說:“我不去。”
林嘆說:“我去吧。我實在太好奇了。但是跟著人家干什么?人家要進房間的。”
牛草青說:“今天他們不會進房間。銅老師對待他上心的女人,不會這么隨便。”
林嘆去了十幾分鐘,上來說:“銅老師和那個女孩在大廳的茶室里說話,說著說著,銅老師就坐到地上,把臉枕在女孩的膝蓋上。他看見我好奇地東張西望,也不惱,叫我過去,對我說,明天晚上,他在這里的二樓辦一個盛大舞會。讓我們都來。他還要把上海、杭州、南京的商界大佬們朋友們都請過來。”
牛草青說:“明天是大年夜。他要辦舞會干什么呢?哎喲,那就是向大家宣告他的愛情了。這位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來路?銅大老板捉一個小姑娘要鬧這么大的動靜,從來沒有過的。”
林嘆說:“我聽那些客人講。這位姑娘是普通人,兩三年前得過本市的選美冠軍。因為家里最近買了房子,要還貸款。所以就答應了人,出來陪個酒。她這樣的人,陪一場酒也就兩三百元。”
牛草青說:“誰想打賭?這個女孩到底能不能拯救銅老師。”
林嘆說:“這沒法賭,你用什么標準衡量拯救和非拯救?”
牛草青說:“好賭的。如果他們在一起以后,銅老師改變獨來獨往的習慣,說明他得到拯救了。如果還是像以前一樣孤僻不近人情,說明銅老師這次又失敗了。以前他找我的時候,分手就是這么說的,說他又沒找對人。”
林嘆說:“我賭銅老師失敗。”
大家紛紛賭銅老師失敗。牛草青說:“我也賭他們的關系以失敗告終。黎光,你呢?”
黎光搖著頭,忍不住抽泣起來。
這場戲就這樣了。黎光的除夕夜是一個人過的,他的房間位置不錯,下面是一個挺大的花園。里面亭臺樓閣,小橋流水。蠟梅花的香味悠遠綿長。隱隱約約聽見二樓的樂聲,燈光從窗簾里透出一點,落在花園的水面上。
他始終看著花園。他很明白發生了什么,也知道將來會發生什么。
過了十二點,各處的煙花爆竹一起放起來,驚天動地,仿佛要把地底下的魂靈也驚醒過來,一起慶賀人間的無盡期望。煙花爆竹聲里,花園成了最幽靜的地方,一對情侶挽著手走了進來,在花園里不知疲倦地走,無窮無盡地走。花園被他們越走越小,最后花園小成了一葉扁舟,他們坐在扁舟上,駛向遠方。這對情侶就是銅老師和嚴聽聽。銅老師不停地說著什么,嚴聽聽仰臉聽得很專注。銅老師在說什么呢?他在講童話嗎?很顯然,他的童話有著完美結局。他不知疲倦地講著同一個童話故事,嚴聽聽百聽不厭的童話。講著講著,他會不會就此深信不疑?
黎光說:“你傻呀。”這句話不知道是說嚴聽聽的,還是說自己。
大年初一,他回到了自己的出租屋。他沒有和嚴聽聽見面。嚴聽聽在吳郭市過了正月十五,才跟著銅老板去了他的家鄉。
不出所料,牛草青和她的團隊抓住了這個機會公關。舞會后,他們給嚴聽聽送了重禮,甚至還想把嚴聽聽聘為公司的副總經理。一來二去,嚴聽聽和他們認識了,也知道了黎光的存在。交往產生了感情,感情產生了利潤。牛草青得償所愿,得到了銅老板的幫助。黎光也得到了牛草青的獎勵,拿到了一大筆獎金。他退出公司,離開深圳回到家鄉。他的父親因為是主動坦白,免于刑訴,但要開除公職、開除黨籍。那幢別墅是受賄而來,上交給了政府。
一九九二年夏,他拿著那筆錢去買了一個價錢十分便宜的房子,一所市中心的小院落,三間白墻黛瓦的平房,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小院子。房子和院子都有些殘破,下雨時屋里會漏水。但是小院子里能種種花草和樹木,他爸媽每天都與院子里的土打交道,這種狀態也就像在家修行了。到了第二年,破舊的院子因為花草樹木的繁盛,變得樸素而有生氣,可以聽雨打芭蕉,也可以踏雪尋梅,與蓮聽誦,或與竹同舞。
這時候,黎光收到嚴聽聽的一封信,上面寫道:黎光你好!不要驚奇,你現在住的房子是我的。花亞嫁了一個外國人,這房子她不要了,賣給了我。我為了感恩我哥我嫂,就用了我的侄兒的名字買了下來。說起來我倆互不相欠,你活在你的故事里,我活在我的故事里。但我還是把房子便宜賣給了你。你高興嗎?我跟銅老師去了他家,自從俞阿婆死后,我還沒找到給我講故事的人。現在他給我講了,講那些我媽、我哥、俞阿婆講過的故事。他說他有一天一定會相信這些故事的。我們去了他家,等著我的是他的太太和兩個兒子,還有一大堆親戚,親戚的親戚。當然這都是沒關系的,我們去了兩天,他就帶我離開了那里。他說以后要與我同進同出,比翼雙飛。我們要互相建立信任,在信任的基礎上結婚生孩子。他帶我去了中國一些最好玩的地方,有最好吃的飯店;帶我去了世界上一些最好玩的地方,有最好吃的飯店。然后我們就去了一座島上待著,這座島是他的,島上有山有湖有樹林。等到我們從島上出來時,才半年的工夫,他的施工人員就在繁華的大城市里給我們造了一座大別墅。別墅里有大宴會廳、大酒吧和幾個藏酒窖。我們用著幾個國家的特色廚師,法國、英國、日本的。我們在里面經常招待客人。來客要像漢朝人一樣,進門就洗澡。我們有一個很大的洗澡房,水是從山上引來的溫泉。希望你也來做客。
黎光把信在爐子上點著了。
他不想回信,如果他回信的話,他一定要問她:你們現在還講童話嗎?他還要警告她:當心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想這么做,他想寫童話了,寫給自己看,也寫給孩子們看。他心里有了滄桑,想法就不一樣了,故事的結尾也與以前不同。他很樂意讓故事有個明亮的結尾。他把《桑樹的故事》改了結尾:挖桑樹的老爺爺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不再挖樹了,回去告訴村里人,每人領養一棵桑樹,桑樹不夠的話,大家再去種一些。至于領養的細則,讓孩子們說了算。結果,這個村里的孩子們和大人不一樣,他們互相謙讓,一點糾紛也沒有。《狐貍的悲傷》也改了結尾:狐貍媽媽咬了爺爺一口,爺爺又疼又惱,抓起三只小狐貍就要扔到水里去。這時候,爺爺的孫子說:“爺爺,狐貍媽媽不過咬了你一口,你不要淹死它的三個孩子,也咬它一口好了,這樣才公平。”
世界在改變,我們雖然經常束手無策,但還得相信未來吧。他想。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一日,黎光看到好幾份國家級的大報紙上同時報道了一則消息:商界傳奇人物趙一銅于昨天不幸病逝。一些小報上詳盡描述了趙一銅逝世前的行蹤。他和往常一樣,一個人去外地度國慶節。在外地的某個賓館里,他夜里心臟病突發而亡。死的時候他的親人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是公安局根據他的身份證確認了他的身份。他沒有遺囑,也沒有指定接班人。他還沒火化,他的兩個兒子、兩個哥哥、眾多的私生子女已經開始搶權奪利,互相將對方告上法庭。他留下的龐大商業帝國將分崩離析。
牛草青對銅老師和嚴聽聽命運的預測不幸言中。
與此同時,黎光也給自己的人生預設了一個大團圓結局。他已經知道,嚴聽聽在銅老師猝死后生了大病,九死一生。他會趕到她的住地,把她接回家。他和他的房子終于等來了女主人。他見到嚴聽聽的第一句話應該這么說:銅老師獨自猝死,不是你的錯。他碰到你的時候,精神已是岌岌可危,任何人也救不了他。你要考慮救你自己。
這個預設的人生結局俗不可耐,但對黎光是最好的結局了。對嚴聽聽來說也是。黎光愛她愛了若干年,一直迷失在她的天真和單純里,現在才知道,天真和單純并不意味著沒有創傷。
原刊責編 ? ?李 ? ?祥
【作者簡介】葉彌,本名周潔。1964年6月生,蘇州人,祖籍無錫。1970年隨父母下放至鹽城阜寧縣,1978年返回蘇州。1994年正式開始文學創作,成名作《成長如蛻》。著有長篇小說《風流圖卷》《美哉少年》、中短篇小說集《天鵝絨》《親人》《錢幣的正反兩面》《桃花渡》等。曾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所著作品譯介至美、英、德、法、日、韓、俄羅斯等國。現居蘇州太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