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珂詩歌：南宋學者詩歌的典型

朱瑞文 朱 寅

（[1]安徽省六安市金安區太平橋中學 安徽·六安 237181；[2]安徽省審計廳 安徽·合肥 230001）

岳珂（1183—1243？），南宋學者，字肅之、了山，號亦齋、東幾、倦翁、棠湖翁，相州湯陰（今屬河南）人，僑居九江；抗金名將岳飛之孫，是岳飛后裔中名聲較著的一位。岳珂著述甚富，傳世著作有為岳飛辯冤的《金佗粹編》，記載南宋朝野各階層人物言行的《桯史》，考證政治、禮儀制度沿革的《愧郯錄》，匯集岳珂一生書法收藏的《寶真齋法書贊》，追想東京盛時的宮詞《棠湖詩稿》，晚年詩歌作品集《玉楮集》等。另外還有《小戴記集解》等六部作品已佚，這些作品共同構架起其在學界享有盛譽的以辨明“公是公非”為目的的著述思想。

岳珂的詩歌成就主要體現在他的兩部傳世詩集，茲考述如下：

1 體裁多樣

岳珂在這兩部作品里嘗試了多種詩歌體裁，而他對于這些體裁的駕馭也較為成功。

五言律詩。《玉楮詩稿》有五言律詩110首，如卷二《謁遺愛王祠二首》、《集喜二首》、《病中有感四首》等。舉《集喜二首》之一為例，詩云：

鵲噪庭前木，蛛翻檐畔圍。雙蓮瑞明月，萬栁舞晴暉。宿鶴迎風袂，盟鷗認雪衣。物情同一喜，應為主人歸。

詩歌羅列了喜鵲噪庭、蜘蛛翻檐、雙蓮盛開、柳絲輕飏、鶴舞鷗集等祥瑞意象，描繪主人歸來時的喜悅心情。岳珂還寫了一些五言排律，如卷四《山中書懷》，全詩共104句；卷五《山居感舊百韻》，全詩共200句，兩首都是抒發人生感慨的作品，作品音調和諧，換韻也比較自然。

六言詩。六言詩的節奏比較明快，有益于表達輕松喜悅的心情。《玉楮詩稿》中收有8首六言詩，即卷二《得陳元履家書六言四首》和卷六《塔燈六言四絕》，舉《得陳元履家書六言四首》之二為例：

老病兩無世用，謀謨百不如人，喜見東床論事，誰言下榻生塵。

詩中寫岳珂收到女婿陳元履家書時的心情，當時岳珂正處病中，又加之年歲已高，心情比較苦悶，此時忽然得到女婿的信，排解了他心中的失落情緒。

七言絕句。相比于前文的五言詩和六言詩，岳珂更為擅長的當屬七言詩，七言絕句、律詩和排律，都寫得較好。《棠湖詩稿》共存宮詞100首，全部都是七言絕句。《玉楮詩稿》中共有51首七言絕句，姑舉卷八《九月八日桐川道中二絕》之一為例，詩云：

斷云輕素抹山腰，山下人家野水橋。小隊旌旗空獵獵，不教閑趂酒旗招。

詩歌寫作者所經過的桐川道上的美景。桐川，當指浙江桐廬一帶，地處浙西山區，富春江從這里流過，自古以來文人墨客就喜歡題詠、描摹此地的風光，如吳均《與朱元思書》、孟浩然《宿建德江》等。而歌詠山水景物也正是南宋詩人筆下的常見主題，岳珂筆下的斷云、山野人家、小橋、酒家構成一幅絕美的畫面。

七言律詩。《玉楮詩稿》中共收有175首七言律詩，在集中屬于數量最多的一種體裁，亦可見岳珂對七言律詩這一體裁的喜愛。舉卷六《庚子三月二十七日，又易守當涂，四月十一日發辭免之牘，書懷成二唐律》為例：

九重旒冕真知己，幾度弓旌憶款門。素志不為溫飽計，赤心未報圣明恩。鶴汀云雨暮應卷，牛渚風煙秋欲昏。休向長江問陳跡，浮梁孤塔不堪論。

岳珂于嘉熙二年起復，被朝廷任命為湖廣總領；三年十二月二十七日除帥江西；四年三月又除守當涂。短短兩年時間，岳珂步步升遷，在晚年竟然受到朝廷重用，這讓他很是興奮，當然對皇帝也是感恩戴德，所以在作品中多次表達要“報圣明恩”。

古體詩。《玉楮詩稿》中共有14首古體詩，主要是感時懷古的作品。舉卷二《長門怨》為例：

驚風不成雨，行云去無蹤。妾生三十年，著籍長門宮。宮車轆轆春雷曉，明星初熒綠云擾。增成丙舍爭迎鑾，惟有長門閉花鳥。黃門開玉匙，畫史圖蛾眉。金鋪振瓊鑰，玉秀生銅池。朝陽才回金屋在，轉盼不堪人事改。入宮已作鄭袖嗤，出塞那知延壽賣。花殘鳥語頻，長門春復春。花鳥易驚老，況復門內人。東風動地夜來惡，萬翠千紅繞簾幕。莫能自有匪石心，肯顧班姬秋扇薄。長門勿輕怨，視此篋中扇。白華兮綠衣，自古兮有之。

唐人詩歌中有很多寫宮怨的作品，最著名的當屬王昌齡，他寫了很多以《宮怨》為題的詩篇。岳珂的這首寫宮怨的作品，把漢代后宮中的幾個著名女子陳皇后阿嬌、王昭君、班婕妤等的事跡羼雜在一起表述出來，以此來表達妃嬪們的一入深宮、紅顏薄命的悲劇命運。

2 題材廣泛

相比于同時期大多數詩人，岳珂作為名將岳飛之后，自己的官宦生涯也較長，所以作品不像江湖詩人那般熱衷于歌功頌德或嘆窮嗟悲的獻謁、應酬之作，也不像四靈詩派那般只注重寫題詠景物、唱酬贈答的詩篇。如《玉楮詩稿》的作品題材涉及社會生活的方方面，主要有思親懷友、感時抒懷、描摹山水、交游唱和以及詠史等題材。當然由于岳珂在創作這部詩集的短短三年中經歷冤案昭雪、重被征召、賦閑家居、再登仕途等不同的人生際遇，所以使得其對于政治環境實際上有所顧忌，因而作品中關注時事的作品較少；加之此時又恰逢他人生的暮年，所以對于親情和友情格外珍惜，所以作品中的交游唱和詩所占的比重稍大。

傳統宮詞注重宮闈生活以及宮女妃嬪情感；岳珂創作《棠湖詩稿》的本意卻是要“以示黍離宗周之未忘”，借宮詞來詠史，抒發憂國憂民之情。岳珂的這一百首宮詞皆是依據影響北宋歷史的真實事件有感而發，從第十一首所寫“征上黨送則劇錢”這樣的表現太祖勤儉的宮廷小事，至第七十一首所寫“司馬光為相”和第九十九首“欽宗棄三鎮”這樣的關乎國家命運前途的大事，都成為岳珂筆下所寫的內容，所以這部詩集具有很強的寫實性。

3 語言風格別致

《四庫全書總目》稱《玉楮詩稿》：“雖時傷淺露，少詩人一唱三嘆之致，而軒爽磊落，氣格亦有可觀者。”這個評價還是非常恰當的。岳珂的詩作主要受江西詩派影響，創作特色也同江西詩派比較接近。

江西詩派領袖黃庭堅提倡“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陳師道提倡“寧拙毋巧，寧樸毋華”，岳珂的作品風格也體現了上述主旨，語言簡潔精練，如卷二《病中散步六絕》之一：

一年無病緣官事，一病兼旬為燕居。自是素餐天所厭，可能豎子解乘除。

作者在官場忙碌時反而無病，閑居家中卻又“一病兼旬”，用兩句詩就把自己的兩種生活狀態表現出來，沒有絲毫的修飾，非常簡練。但是他絕大多數的詩篇追求的是淡雅的詩風，如卷八《泥行終日，至晡始抵中橋六絕》之二：

平川煙草碧如煙，曲折琉璃翡翠田。一水分明度舟檝，如何平陸卻推船。

詩歌也是以精煉的語言來刻畫尋常景物，但是用詞卻非常雅致，接近“四靈”的詩風。

《棠湖詩稿》中有些作品的語言相當華美，如第二首：

一朵樣云捧赭袍，九天春色醉仙桃。教坊度曲聲嗺酒，折檻雙瞻舞袖高。

據宋代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七，載“御衣止赭袍”；宋代周輝《清波雜志·別志》卷三，“毎值駕出，甲馬擁塞馳道，都人僅能于御蓋下，望一點赭袍在。”可見赭袍是皇帝的服飾。詩中描述宮人們在樂曲聲里舞姿翩躚，宮中一派歡樂景象；詩歌的用語與歌舞升平的景象相吻合。也有些作品的語言豪邁奔放，如第七十四首：

鬼章夜縛下洮城，祝冊先朝永裕陵。二圣止戈元有指，未教狡穴盡秋鷹。

描述哲宗時同西羌作戰；這首作品是寫邊疆戰事的，屬于典型的邊塞詩，有剛健蒼涼的邊塞之風。還有的作品語言非常柔美，如第九首：

太液沉云冷寢菰，宮簾卷月掛珊瑚。插天樓殿涼如洗，好是承平七夕圖。

描繪七夕夜色已深，妃嬪們在宮殿里乘涼，月色從卷起的繡有珊瑚的宮簾下照進宮來，一切都是那么安寧；詩歌的用語有傳統宮詞的婉約之風。

4 喜歡用典

岳珂曾長期居住于九江，交游的文人中也大多屬于江西詩派的后進，所以也深受江西詩派喜歡用典的影響。本來岳珂反對過多用典，他在《桯史》卷三《稼軒論詞》中就曾批評辛棄疾喜歡用典的毛病，稱辛作“用事多耳”。但是《棠湖詩稿》本身所具有的詠史特色，使得用典成為必需使用的手段，當然用典也正是江西詩派提倡“無一字無來處”的最好體現，如第四十一首云：

昭陽殿里兩枝春，萼萼曾承雨露恩。自是百王無圣斷，氈車雙出內東門。

詩寫仁宗郭后被廢之事。仁宗登基后，由章獻劉太后垂簾聽政，仁宗原配郭皇后也是劉太后所立，本非仁宗本意，但是郭后“挾章獻勢頗驕后宮”，劉太后去世后，仁宗“稍自縱，宮人尚氏、楊氏驟有寵，后性妬，屢與忿爭。尚氏嘗于上前，出不遜語侵后；后不勝忿，起批其頰，上亦起救之，后誤批上頸。上大怒，有廢后意”，隨即郭后被廢，令出居瑤華宮，章惠楊太后亦逐楊、尚二美人，而立曹皇后。這首詩是岳珂罕見的寫宮廷內闈斗爭的作品，用漢成帝寵信趙飛燕、趙合德姐妹之典來映射宋仁宗寵信尚、楊二美人，使得這首詩成為傳統意義上的宮詞。

《玉楮詩稿》也常用典故。如卷二《謁遺愛王祠二首》之一首聯“功定三分國，名高八字山”，即化用杜甫《八陣圖》“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之句；卷三《聞江陵江帥海病訃二首》之一首聯“陷陣搴旗久冠軍，兩年為國守西門”則是用漢代名將霍去病來比喻南宋抗金名將江海。

5 用韻靈活

《棠湖詩稿》具有用韻自由的特征，大多數詩歌的韻腳在一、二、四三句，如第十四首：“闕門雙鳳鑄黃金，柳色宮溝轉綠陰。辟盡四門繩樣直，萬方同見一人心。”此詩首句入韻，韻腳分別為一、二、四三句的“金、陰、心”三字。《棠湖詩稿》也有句句押韻的詩作，如第三十八首：“內家傳奏走金貂，不待君王退早朝。親見云開天一笑，袖將犀果賜臣僚。”這首敘述仁宗誕生的作品，句句押韻，分別押“貂、朝、笑、僚”。還有一些作品，四句皆入韻，但是有換韻現象，如第三十首：“近僚三館集簪緌，后苑千花簇水涯。御綱紅絲躍金鯉，龍韜更待釣璜師。”此詩的前兩句“緌、涯”一韻，后兩句“鯉、師”一韻。

在《玉楮詩稿》中也可以看到用韻靈活的特色。如卷四《約吳季謙山行，書來問期，戲答》：

連朝積雨快新晴，雨后青山眼倍明。大路岳蓮聊戲馬，西園池栁正啼鶯。已挨一醉從金諾，共聽層淵噴玉聲。月里看山盡清絕，可憐偏照國西營。

此詩首句入韻，然后偶句押韻，押“晴、明、鶯、聲、營”五字，不換韻。而《觀芙蓉有感》：

芙蓉城邊觀芙蓉，開時淡白蔫深紅。新晴著人過于酒，聊與老面回春風。少年白面豈長好？花落花開不知老。老來曾有少年時，對酒不飲將何為？

此詩雖然也是首句入韻，但是押“蓉、紅、風，好、老，時、為”七字，共換了三次韻。而卷二《病中有感四首》之一：

欹枕目雙炯，觸屏腸九回。玉蟲迷眩霧，銀鹿伴饑雷。清夢雖驚隔，丹心未猝灰。青萍聊把玩，塵匣為誰開。

此詩首句不入韻，然后偶句押韻，且不換韻。而《初還故居》：

元是廬山莫逆交，宮亭西畔著衡茅。盟鷗似怯經新浪，怨鶴還知宿故巢。一沼種蓮衣可制，萬竿脫籜杖輕敲。不須海若猶然笑，乞與杯堂樂芥坳。

此詩韻腳則非常獨特，除了首句入韻、偶韻押韻之外，尾聯的兩句竟然都押韻。

6 余論

岳珂的名門之后及朝廷官員的身份，使得他追求精神與藝術上的高雅情趣成為可能；在他的一生中，無論出于何種狀態，始終筆耕不輟，留下了包括史學、文學、藝術等多方面的著述，這些著述成為他所生存過的時代至今鮮活存在的直接證據之一。岳珂的思想，實際上是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起身”的傳統思想起了主導地位，而佛家的禪悅之風、道家的清靜無為和消極避世心態同樣也影響了他的生活和創作，這些都使得他的人生、思想和創作具有南宋文人典型的意義。正因如此，岳珂的詩歌成為他所生活時代豐富多彩的歷史剪影，也成為讓后人對南宋無限嘆惋的悲涼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