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祖坤
與前代相比,清代別集無論在收錄內容還是編纂體例上,都呈現出一些新的特點。其中,很多單篇作品后都附有作者的自記(有的作家也寫為“自識”或“附記”)就是一個頗值得注意的現象。本文所說的自記,不是泛指作家記錄的一切文字,而是指在單篇作品之后附上的補充性文字。自記的運用,不限于某一種文體,詩、詞、古文、駢文、八股等文體中都有,但在古文創作中最為多見。因此,本文的探討以清代古文自記為中心。
自記作為一種副文本形態,其產生明顯受到了序、跋的影響。序體創作源遠流長,自《尚書》《毛詩》等經典后,就廣泛運用于典籍編纂。東漢以后,它又開始出現在單篇詩賦作品中。(1)參見吳承學:《論古詩制題制序史》,《文學遺產》1996年第5期。依據作者的不同,序文可以分為自序和他人之序兩種類型。跋在唐宋時期產生以后就一直是古代散文創作中的重要文體。從功能上看,序主要說明典籍或單篇作品的寫作緣起、主要內容及思想主旨等;跋則主要用于發表作者在閱讀典籍、文章或金石書畫后所產生的感受,也可用來陳述自己的相關見解。當作家借鑒自序和跋文的形式在單篇文學作品后附上一段補充性文字時,自記就水到渠成般地產生了。(2)自記一般位于作品正文之后。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篇》中有二十余處自記,多在文末,但有四文(《相臣論》《留侯論》《正統論中》及《正統論下》)的自記卻在正文之前,這透露了自記與自序之間的血緣關系。
自記的雛形產生于唐代。韓愈《師說》的末尾寫道:“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于時,請學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3)韓愈撰,劉真倫、岳珍校注:《韓愈文集匯校箋注》卷二,第1冊,中華書局,2010,第140頁。這段話雖沒有和文章的主體分離開來,但它位于文章之末且又是對寫作緣起的補充說明,與后世的自記相似,因此可以視為自記的雛形。
蘇軾《文驥字說》之末的一段文字,作者雖沒有標注“自記”字樣,但實乃清人所謂之“自記”:
東坡居士言:驥孫才五歲,入吾家,見先府君畫像,曰:“我嘗見于大慈寺中和院。”試呼出相之,骨法已奇,神氣沉穩。此兒一日千里,吾輩猶及見之。他日學問,知驥之在德不在力,尚不辜東坡之言。元祐三年十月癸酉門下后省書。(4)《蘇軾文集校注》卷一○,載蘇軾撰,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第11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第1047頁。
據張志烈等先生的研究,此文作于元祐三年(1088),分為兩部分,前一部分作于九月十八日,后半部分(即上文所引)作于同年十月。(5)同上。也就是說,此文末段文字乃是作者補寫的,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自記。由此可以看出,自記作為一種文本形態,在宋代已經正式形成,盡管人們還沒有將它明確定名為“自記”。
元代也有類似的例子。如譚景星在其《明明德齋記》的正文之前交代了此文的寫作緣起:“《大學》一句之義,統乎一篇,曰明明德而已矣。子乃私之以名齋,無乃不可歟?對曰:人得之天,均有是德,在吾之所以明之之何如爾,其庶幾乎。乃記。”(6)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一○○○,第31冊,鳳凰出版社,2004,第279頁。據《全元文》的整理說明,譚景星此文輯自其《村西集·文集》卷七,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元刻本。“乃記”一語,透露出作者的自記意識。明代自記比宋元稍多。如歸有光《歸先生文集》卷一《洪范傳》正文之后寫道:“昔王荊公、曾文定公皆有《洪范傳》,其論精美,遠出二劉、二孔之上。然予以為先儒之說亦時有不可廢者,因頗折衷之,復為此傳。若皇極言‘予攸好德’,即五福之‘攸好德’,而所謂錫福者,錫此而已。箕子丁寧反覆之意,最為深切,古今注家未之及也。不敢自謂得箕子之心于千載之下,然世之君子,因文求義,必于予言有取焉矣。”(7)歸有光:《歸先生文集》卷一,載《明別集叢刊》第2輯,第72冊,黃山書社,2016,第21頁。這段話交代了正文的寫作緣起及主旨,其功能與清代很多自記已毫無二致。此外,卓發之《漉籬集》、施紹莘《花影集》、倪元璐《倪文正公遺稿》等,也都有數量不等的自記,而且都明確標注有“自記”二字。這表明,關于自記寫作,部分明代作家已經有了明確、自覺的意識。
通過梳理可知,自記從宋代正式形成后一直為人們所沿用。不過從總體來看,在宋、元、明三代,其運用并不普遍。有的作家不過是偶爾為之,像施紹莘用得算是多的,但也不過十余次,而且這樣的人在清代之前寥寥無幾。
到了清代,自記寫作逐漸蔚為風氣。只要瀏覽一下《清代詩文集匯編》就不難發現,清代運用自記的古文家遠遠多于前代。雖然無法精確統計其具體人數,但據筆者的有限閱讀可以肯定,清代至少有近百位古文家使用過自記,其中不乏名家,如李世熊、張自烈、黃宗羲、尤侗、魏禧、彭士望、吳肅公、任源祥、歸莊、施閏章、徐枋、儲大文、盛大謨、方苞、全祖望、沈德潛、陳兆崙、袁枚、彭紹升、徐經、郝懿行、牟愿相、管同、方東樹、盛大士、徐湘潭、吳敏樹、楊彝珍、李元度、平步青、薛福成、郭嵩燾等等。翻開清人別集,自記雖不能說觸目皆是,但說它是一種比較常見的副文本應該不算夸張之詞。需要指出的是,清代很多別集的單篇作品之后附有同時代人的評點,因此作者對自己所作的補充性文字一般會明確標上“自記”字樣,以區別于他人之評點(8)關于別集附以評點的問題,可參余祖坤:《古文評點向清代別集的滲入及其文學史意義》,《文學遺產》2019年第5期。,如張自烈《芑山文集》、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編》、全祖望《鮚埼亭集》等等,都是如此。正因為有如此眾多明確標識“自記”的實例,自記作為一種成熟的副文本形式才得以確立。
清代別集所附古文自記有兩點特別值得我們注意。一是很多古文家使用自記的頻率大大超過前代之人,如魏禧《魏叔子文集外篇》、吳敏樹《柈湖文錄》、郭嵩燾《郭侍郎奏疏》都有二三十處,方東樹《考槃集文錄》甚至有四十多處。二是很多自記的篇幅都比較長。前代的自記大多只有幾十個字,比較簡約;而清代的古文自記雖然也有短小精悍的,但多數篇幅比前代長,數百字的很常見,有的甚至達到一千多字。例如郭嵩燾《郭侍郎奏疏》卷十二《因法事條陳時政疏》的自記有三百余字,徐經《雅歌堂文集》卷四《讀聶政傳》的自記有近四百字,蔡衍鎤《操齋集》文部卷十五《先妣慈肅李太君行述》的自記有五百余字,湯來賀《內省齋文集》卷十三《粵東鄉約記》的自記有六百來字,蔣汾功《讀孟居文集》卷一《與友人論孟子文書》的自記有一千四百余字。清代古文自記的這兩個特點,說明它在當時已成為一種表情達意的重要形式,受到了很多古文家的重視。清代刻書費用高昂,如果作家或編刊者認為自記無足輕重,是斷不會將它刻入集子的。
綜上所述,古文家在其作品之后附上自記,在清代已不是一種偶然行為,而是一種較為盛行、特別引人矚目的創作風氣,并在別集編纂和刊行中得到呈現。
如上所述,自記作為一種副文本在宋代即已形成,且元明兩代皆有人沿用,那為何直到清代才為人們所廣泛運用,并頻繁出現在別集之中呢?這與清代的學術風氣大有關系,尤其與清代古文家關于辭章與學術關系的深入思考緊密相關。
清朝最高統治者如福臨、玄燁、弘歷等為了加強文治,大力推行崇學右文的國策;而清代士人為了革除明人空談心性、束書不觀的流弊,也大多重視讀書,講求經世致用。經過官方和士人的共同努力,清代學術呈現出十分興盛的景象。
在濃厚學術氛圍的影響下,清人的古文觀念呈現出鮮明的學術化傾向。戴名世說:“今夫能文者,必讀書之深而后見道也明,取材也富,其于事變乃知之也悉,其于情偽乃察之也周,而后舉筆為文,有以牢籠物態而包孕古今。”(9)戴名世撰,王樹民編校:《方逸巢先生詩序》,載《戴名世集》卷二,中華書局,1986,第37頁。邵長蘅說:“學文者,必先浚文之源,而后究文之法。浚文之源者何?在讀書,在養氣。”(10)邵長蘅:《邵子湘全集·青門簏稿》卷一一《與魏叔子論文書》,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4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252頁。焦循說:“學者以散行為古文,散行者質言之者也,其質言之何也?有所以言之者,而不可以不質言之也。夫學充于此,而深有所得,則見諸言者自然成文。”(11)焦循:《雕菰集》卷一○《文說》,載《叢書集成新編》第69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8,第95頁。這都是在強調學術對古文創作的決定作用。類似的說法在清代別集中比較常見,難以一一列舉。由此可見,強調“文”本于“學”,主張“文”“學”融合為一,乃是很多清代古文家的共識。
這一古文觀念,通過當時的別集編纂方式也可以看得出來。其中,大量自記的出現就是清代古文學術化的一個表征。
清人治學普遍注重實證,反對因襲前人陳說,他們在以古文論學時也鮮明地體現出這一傾向。例如,方苞在《書刺客傳后》認為,《戰國策》中關于聶政之姊事跡的原文不符合人之常情,“世有乍見所親皮面、抉眼、屠腸,而從容贊美如途人者乎?觀太史公所增損,乃知本文之疏且拙也”(12)方苞撰,劉季高校點:《方苞集》卷二,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55頁。。顯然,方苞認為經過增損之后,《史記》的記載比《戰國策》的原文更加精彩動人。但徐經卻不這么看,其《讀聶政傳》自記曰:
太史公用《國策》,多有增損,后人謂遠過于本文……蓋其姊者,烈女也,“勇哉”一嘆,乃欲往視時之言;及見政尸,則抱而哭,表政里居、姓名而外,無多一語,遂死尸下,蓋始終恐累嚴仲子也。仲子交其弟,姊嫈豈有不知?政既慮韓舉國而與仲子為仇,則其姊亦何肯宣言韓市,以貽累于仲子?乃《史》稱其既見政尸而列其名,并為嚴仲子死,是仲子不殆于聶政而殆于姊嫈也,豈烈女之行哉?余讀望溪《書后》,特為發明,使知《策》文本非疏拙,而太史公所增損,則未免有語病也。(13)徐經:《雅歌堂文集》卷四《讀聶政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3冊,第121頁。
在《戰國策》中,聶嫈見到其弟的遺體,只說此人乃是吾弟軹深井里聶政,此外無復多言;而《史記》在敘述這個故事時,卻對聶嫈臨死前的一番話進行了刪改。徐經認為,司馬遷這一改寫固然生動,但他無意中使聶嫈透露了聶政刺殺俠累的幕后主使乃是嚴仲子,這就將嚴仲子推到了十分危險的境地,而這正是聶政所不愿看到的;何況聶嫈深知其弟,且其俠義一如其弟,她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說出這番話的。所以《史記》所敘聶嫈臨死之前的一番話,乃是《史記》刪改《戰國策》原文后所產生的一個敗筆。通過比較可知,方苞是以文學眼光來看待《史記》增損的,而徐經則重在追求歷史真相,采用的是史家眼光。徐經這段自記,顯示了清代實證學風對古文創作的深刻影響。
清代考據學十分興盛。受其影響,許多古文家都主張義理、考據、辭章三者不可偏廢,考據因此成為古文創作的一個重要內容。這一創作風氣自然也滲透到自記之中。例如,管同《徽州府汪氏祖墓祠碑》自記曰:“右予為鄧中丞代作汪氏祖墓祠碑,其祖宗官爵、名字,一本其子孫所記錄,而多可疑者。龍驤將軍爵秩顯矣,為是官何以又為會稽令?漢諱武帝名‘徹’為‘通’,故‘蒯徹’改為‘蒯通’,后來之臣,安得敢以‘徹’為名乎?王莽始封新都侯,既而定有天下,之號曰‘新’,東漢封侯,必不更以‘新都’為號。大抵六朝以來,譜牒之書多附會不足信。為人作文,不能斥其依托謬妄也,然而辨不可少矣。”(14)管同:《因寄軒文二集》卷三《徽州府汪氏祖墓祠碑》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32冊,第346頁。這篇文章是作者依據他人提供的文獻而為其祖先所作的碑文。在這段自記中,作者通過前代避諱的慣例斷定正文所據文獻必然存在一些訛誤,明顯體現了作者信則傳信、疑則傳疑的考據思維。又如,關于《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南北朝文》的纂輯者究竟是嚴可均還是孫星衍,自嘉慶以降就一直存在爭議。其中,譚獻的觀點最有影響。他曾在日記中寫道:“浙中書局將刻嚴鐵橋《全上古三代漢魏六朝文》,不知能竟此業否。鐵橋以未入《全唐文》館,發憤編次唐以前文字。予在全椒見《吳山尊日記》手跡,言纂輯實出孫伯淵,鐵橋攘為己有耳。”(15)譚獻撰,范旭侖、牟曉朋整理《譚獻日記》,中華書局,2013,第111頁。平步青在《與汪荔墻論〈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南北朝文〉編目書》自記中,依據姚振宗《師石山房書目》、沈濤《國清百錄跋》、嚴可均《四錄堂類集》等,駁斥了譚獻之說,認為此書的纂輯,孫淵如雖有首倡之功,而且也付出了一定的勞動,但主要還是由嚴可均完成的。(16)平步青:《樵隱昔寱》卷四《與汪荔墻論〈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南北朝文〉編目書》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720冊,第216-217頁。這一有根有據的辨析,充分顯示了自記在清代考證文章中的作用。
清代古文家多有崇實尚博的精神,故其為文少不了要引述一些史料;而為了避免枝蔓,有的史料不便于正文中敘述,那么在文末另作補充自然就成為一種合適的選擇。事實上,很多清代古文家的自記都是基于此種考慮的。如王源《于忠肅公傳》自記曰:“按實錄,公巡撫山西、河南及守京以后事功頗眾,他載籍多不詳,茲一一補入,但多用總敘、虛敘法,不可繁也。至守京事,為實錄所不載者,亦不敢雷同附會,闕疑非疏漏也。公奏議第存大意,而字句多剪裁潤色,總為文章計耳。知我罪我,俟之后人。”(17)王源:《居業堂文集》卷一《于忠肅公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74冊,第13頁。王又樸《孝子金生實跡》自記曰:“此無為州孝子金生實行也。新安汪子槎庵來州,訪得其人,為余道之如是。前署牧別駕馮君亦與交,如槎庵言。詢之諸紳士,無不同者。余重其晦名,敦實行,懼久而湮,因紀之以備后之重修州志之能采擇者。”(18)王又樸:《詩禮堂古文》卷五《孝子金生實跡》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48冊,第362頁。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傳記之文乃是古文的一個重要部類,歷代別集中都十分多見,但前代很少像清人這樣以自記形式補充史料、交代史源的。毫無疑問,清代古文家的這種做法是當時學術風氣滲入古文創作的自然結果,從一個側面體現了清人無征不信的學術理念和實事求是的學術精神。
清代古文家崇尚的“學者之文”,往往出經入史,旁征博引,表現出鮮明的“羽翼圣道”的學術宗旨。這一特點,也時常體現在他們的自記之中。如徐經《管蔡論辯》自記曰:
太史公以中國言六藝者,折衷于孔子,而董江都亦謂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皆絕其道,勿使并進。今選古文家,多采子章《管蔡論》,使無知之徒皆悅而向之,淫辭邪說,害于人心,亟宜辯明,以正學術,有功世教不淺。明時人好異說,如王弇州《秦論》以湯武例秦。秦以勢并六國,六國不得不入于秦;湯武以德孚諸侯,不能不歸于湯武。湯武順天應人,何謂逆取?何謂孔子姑為之稱?敢于侮圣人之言,與郭子章同一獲罪名教,學者慎之。殷制:一生一及。武王終,管叔以為當立,而周公立武王之子成王,所以管惡周公以流言,繼以殷畔,非為殷也,欲藉殷而自立也。何后世多不曉,直是臆說。(19)徐經:《雅歌堂文集》卷七《管蔡論辯》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33冊,第184頁。
針對明人郭子章《管蔡論》揚管蔡、詆周公的論調,徐經寫下這篇《管蔡論辯》力駁其謬。這段自記在其正文的基礎上進一步揭示了郭氏觀點的悖妄和危害,體現了作者辟邪說、正人心的現實關懷,而這又從根本上體現了清代儒家學術思想的影響。類似的例子當然不在少數。由此可見,對于很多清代古文家而言,自記乃是一種重要的論學渠道。
自記之所以在清代別集中大量出現,除了學術風氣的影響外,還與清人的文學傳播意識有關。
任何一個作家都渴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廣大讀者所接受,并在歷史上產生深遠影響,這在任何時代都是如此。很多清代古文家的文學傳播意識卻明顯強于前人。他們在完成寫作之后,不是被動地等待社會的評判和歷史的選汰;相反,他們會積極、主動地采取各種方式推動作品的傳播,如請名家作序、題辭,將自己的作品交由時人評點,在別集的顯要位置標注評點者或審定者的姓名,等等。雖然這些行為在前代即已出現,但清人在這方面的熱情和投入精力遠遠超過前人。
例如,薛熙就曾接二連三地將己作寄送給惠周惕評點,并請他為自己即將出版的集子作序。對此,惠周惕專門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數日前辱示未刻文五篇,既又得雜文六篇,今續寄序記二篇,前后文共十有三,中間再賜手書,勤勤懇懇……足下但益培其材,益養其氣,益充其體,修其辭以求合乎古之道,道合矣則雖數百世之后,必有知道者為足下助而張之,無論今世之知不知可也。若以求名,則今之千人倡、萬人和者,果足以為名哉?不足以為名而是之求,徒為喪吾道而不得名也……傳不傳在足下,豈在他人耶?今竊觀足下意似汲汲焉唯恐世之不知,而求知焉者,吾恐足下名之得而道之喪也。(20)惠周惕:《硯谿先生集》卷下《與薛孝穆書》,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09冊,第98頁。
在惠周惕看來,一個作家的古文創作不能僅僅滿足于取悅當世之眾人,而應將合乎古道作為其寫作準則和最高目的。只有這樣,其作品才能傳之久遠、獲得長久的生命力。因此,他對薛熙汲汲于獲取當世之聲譽的做法提出了十分中肯的批評。這種批評,恰恰從反面透露了清人熱衷于傳揚己作以邀時譽的風氣。薛熙的行為只是時代風氣的一個縮影,這只要從大量清代別集所附之古文評點就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惠周惕的這封信,不僅是寫給薛熙的,更是寫給所有時人的,是他針對當時之風氣而借題發揮的產物。“文字只求千百世后一人兩人知得,不求并時之人人人知得”(21)劉大櫆:《論文偶記》,載劉大櫆著,范先淵校點:《論文偶記 初月樓古文緒論 春覺齋論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第3頁。,劉大櫆此言和惠周惕之說一樣,不過是少數人心中的高遠理想,卻從反面暗示了當時古文家熱衷于求取時譽的事實。自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這種時代風氣的一個產物。
很多古文家選擇運用自記,就是為了有效地推廣己作,從而提升其知名度和影響力。例如,李紱《擬漢置五經博士詔》自記曰:“此余鄉試首舉第二場首篇也,座主長洲吳公、睢州王公極加嘆賞。與論誥表策并刻以進呈,因存之集中,志知遇之感焉。”(22)李紱:《穆堂別稿》卷三八《擬漢置五經博士詔》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3冊,第366-367頁。沈彤《與方望溪先生書》自記曰:“望溪先生得書,明日來寓齋,甚是余說,但以修改煩,不能盡用,乃為去其太甚者。”(23)沈彤:《果堂集》卷四《與方望溪先生書》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64冊,第369頁。袁枚《高帝論》自記曰:“此與《郭巨論》同作,年甫十四,受知于楊文叔先生。雖于事理未協,而筆情頗肆,存之以志今昔之感。”(24)袁枚:《小倉山房文集》卷二○《高帝論》自記,載袁枚著,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1593頁。在這些自記中,作者都說自己的作品曾受到名家的賞識,這雖然有不忘知遇之恩的意思,但其主要目的顯然是借名流以自重。
描述同時代之讀者對于己作的接受與傳播,是清人古文自記中的又一常見內容。例如,吳肅公《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自記曰:“此序郵去,原稿旋佚,無言客死,亦無從索也。后過瀨上唐岸人,口誦不遺一字。岸人初未識予,每搆予文,必手錄,或暗記之。予交岸人始此。岸人才而天,今念之愴然。”(25)吳肅公:《街南文集》卷一○《送孫無言歸黃山序》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0冊,第705頁。夏之蓉《越山詩集序》自記曰:“迦陵讀此序,竟涕泗橫流,幾欲失聲,旋肅衣冠,拜謝于庭,蓋其天性真摯有過人者。”(26)夏之蓉:《半舫齋古文》卷五《越山詩集序》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87冊,第512頁。在這里,作者通過記錄同時代人閱讀其作品之后的反應和評價,間接顯示了他們作品的魅力與水準。不用說,作者親近之人的共鳴、傾倒以及作者本人繪聲繪色的描述,有助于激發其他讀者(包括后世之人)的閱讀興趣。再舉一例,在鴉片戰爭期間,面對英軍的堅船猛炮,清政府十分被動,彭蘊章乃作《審敵策》一文力主戰守不可偏廢,并強調要加緊造船以消除敵我之間的力量懸殊。作者在文末的自記中說:“道光辛丑歲,夷氛未靖,奉詔求言,其時部員皆得獻策,上官酌核,具奏多所采錄,見諸施行。余以郎中值樞垣,是年九月獻此策于軍機大臣,以備采擇,不求入奏。次年始有旨,命川楚購材木,造戰艦。旋聞夷酋就撫,事遂寢。”(27)彭蘊章:《歸樸龕叢稿》卷四《審敵策》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77冊,第621頁。在這里,作者雖然沒有肯定地說朝廷“購材木,造戰艦”即是出于他一個人的主張,但事實本身卻說明他的主張是可行的。換言之,這段自記通過對作品社會效應的敘述,向讀者展示了作者的卓識和寫作水平。
上文說過,清代很多古文家在寫出一篇或數篇作品后,往往會將其寄送給自己的師長、友人或后輩評點,這無疑有主動宣揚己作的用意。當這種做法形成風氣后,有些自負、大膽的古文家干脆就在自記中自評己作。如彭士望自評其《九牛壩觀觝戲記》說:“寄托亦自《圬者》《梓人》二傳來,而意旨、機軸迥相懸絕,且窈邈之思、危苦之音,亦大異于元和,不敢作韓柳后塵也。”(28)彭士望:《恥躬堂文鈔》卷八《九牛壩觀觝戲記》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2冊,第154頁。茹敦和自評其《曾敬五詩敘》一文說:“反復唱嘆,且頌且規,乃都無一點浪墨。”(29)茹敦和:《竹香齋古文》卷上《曾敬五詩敘》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47冊,第59頁。徐繼畬自評其《書王印川廣文詩注后》說:“村學究見此議論,未免驚訝,然皆平正通達之言,不讀書者自不知耳。文體欲仿壯悔堂,參以柳州之廉劌,雖未成體而八股俗調已去太半。”(30)徐繼畬:《松龕先生文集》卷四《書王印川廣文詩注后》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89冊,第622頁。這些古文家當然清楚,在以儒家為主流的傳統觀念中,露才揚己是不可取的;但他們不顧可能遭致的非議,大膽地在其自記中夸耀己作的水平,甚至將自己和前代公認的大家相提并論。這種一反前人傳統的做法,充分體現了他們急欲獲得廣泛認同的愿望。
記錄作者寫作時的心情,或者追記作者在一段時間之后再次讀起己作時的感受,也是清代古文自記的主要功能之一。例如,黃晉良有感于漢成帝以來爵祿日重而為害愈深的事實,乃作《癸亥十一月十八夜偶書》。寫畢,情猶不能自已,于是又在自記中寫道:“夜深讀書,觸事命筆,不覺極其沉痛,詞無詮次,不足成篇章也。”(31)黃晉良:《和敬堂全集》卷一○《癸亥十一月十八夜偶書》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4冊,第191頁。又如,朱奇齡在讀到自己多年前寫的《又答陳敬之書》時,深感物事人非,于是又在文末寫道:“此予戊辰秋日答敬之書也。其明年春,敬之遂奄然辭世。嗚呼!鐘子期死,伯牙為之不鼓琴。莊生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嗚呼!敬之而既歿矣,吾安得如敬之者而與之言哉!”(32)朱奇齡:《拙齋集》卷一《又答陳敬之書》自記,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251冊,齊魯書社,1997,第594頁。自記作為一種文本形態,沒有任何形式或內容上的約束,作家可以隨意、自由地書寫,因而其流露出來的情感一般比較真摯。當我們讀到上述黃晉良、朱奇齡那樣沉痛的語句時,不能不為之動容。由此不難推想,當作者寫下此類文字時,他們是多么希望得到世人的理解,多么希望后世的人們產生共鳴!
中國歷史上歷來就有標榜聲氣的風尚,其中尤以明、清兩代最為突出,很多清代古文家也受到了這一風尚的影響。上述古文自記的各種內容,就體現了他們自我揄揚、自我標榜的動機。對于這些作家,后人不能從傳統道德的角度對其人格和行為進行苛責,而應從他們所處時代的語境出發,作同情之理解。首先,清代文學十分繁榮,當時作者之多、作品之繁、競爭之激烈,都遠超此前任何一個時代。因此,如何有效推動己作的傳播,使自己不至于湮沒無聞,就成為很多作家不得不考慮的重要問題。其次,清代古文家大多崇尚同仁之間的交流和砥礪,認為這是寫好古文的前提之一。黃宗羲說:“文章之道,非可一蹴而至者。茍好之,則必聚天下之書而讀之,必求天下之師友而講之,必聚一生之精力而為之,其文有不工者乎?”(33)黃宗羲撰,沈善洪主編《南雷詩文集》序類《戴西洮詩文題辭》,載《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第102頁。所謂“必求天下之師友而講之”,即是強調互通聲氣的重要性。黃氏這一觀點,乃是很多清代古文家的共識。正是在這種觀念的作用下,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養成了喜討論、好爭辯的習氣,表現出一種強烈的表達欲望。最后,清代古文家很多都有經世致用的思想,主張文須有益于天下。而為了使自己的作品成為有用之文,他們必須努力宣傳自己,以獲得盡可能多的讀者和知音。正是這些原因,使很多清代古文家都有自覺、強烈的文學傳播意識。而當他們發現自記這一便利的形式之后,大量運用并將其收入自己的別集之中,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伴隨著創作的繁榮,清代古文家十分熱衷于文章作法的探討。其探討的方式可謂多種多樣,文話、評點、序跋、筆記等,都是他們發表理論見解的渠道,自記當然也是其中的一種。
有的古文家在完成一篇作品后,又在其后寫下自己的寫作感受。此類自記,往往體現了作者關于古文作法的觀點或傾向。如吳肅公在《送梅振先授徒巢縣序》的自記中寫道:“初有結語云:‘不然,巢固有巢父之跡、梅福之洞焉,其一訪以歸耳。’梅杓司亟賞之,而予叔季埜先生乙去之,曰:‘文學八家,豈得參巧雋語?’杓司稱服。”(34)吳肅公:《街南文集》卷一○《送梅振先授徒巢縣序》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0冊,第704頁。在這里,吳氏現身說法,表達了古文不得“參入巧雋語”的觀念,體現了他崇尚高古、渾樸之風的創作傾向。沈廷芳在《方望溪先生傳》的自記中轉述其師方苞對他說:“南宋、元明以來,古文義法久不講。吳越間遺老尤放恣,或雜小說家,或沿翰林舊體,無一雅潔者。古文中不可入語錄中語、魏晉六朝人藻麗俳語、漢賦中板重字法、詩歌中雋語、南北史佻巧語。”(35)沈廷芳:《隱拙齋集》卷四一《方望溪先生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98冊,第539頁。方苞此言,體現了他對古文語體純粹性的努力維護和對雅潔文風的自覺追求,這已成為文學史研究中的一個常識。值得特別注意的是,方苞這一著名的理論觀點,乃是由其弟子沈廷芳在其古文自記中轉述而來的。自記對發表和傳播古文理論的意義,由此可見一斑。
古文的繁簡問題是清代文章學的重要內容之一。關于這個問題,清人展開過熱烈的討論,提出了各種不同的見解。(36)參見蔡德龍:《論清人對文章學繁簡理論的重建》,《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這在清代古文自記中也有所體現。例如,王芑孫《故明二楊將軍傳》自記曰:
彭(引者按:據正文可知為彭厚惪)作《雙忠傳》,幾六千言,余今刪取為二千余字,而文氣轉若有余。蓋易堂數子立志太高,推其意,皆欲直接班、馬而自異于韓、歐,每作一文,無處不用加一倍法,未免急與之角而力不敢暇,卒之去韓、歐遠甚。震川不敢自異于韓、歐,卒之不求異而有以自異,以此見文章不在高譚也。易堂數子承七子偽體之余,當時文盛行之際,自覺高出一世,其于震川猶隔塵也,何暇他問?惟“三魏”中,叔子最疎宕有奇氣,名故不虛耳;雖然,今日震川,莫知所在。苛論前賢,第增惶悚。嘉慶戊午十月自記。(37)王芑孫:《惕甫未定稿》卷九《故明二楊將軍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442冊,第394頁。
顯然,王芑孫主張人物傳記當以高簡為貴,不宜鋪寫過繁。他認為在這方面韓愈、歐陽修之文堪稱典范,歸有光亦有可取之處;易堂九子中,只有魏禧之文疏宕有奇氣,其余諸人皆失之于繁。
同樣是關于傳記之文,方東樹的看法卻與王芑孫迥然有異。他在《朝議大夫貴州大定府知府姚君墓志銘》自記中說:
章法完密,于敘事中一一點綴,風韻煥發,韓、歐、王法也。或言:艾繁不可刪者,亦有說?念此為伯山平生第一得意,第一功名,英姿颯爽,毛發俱動,平心而論,實多有足為后來治劇之譜。若貪惜筆墨,裁損字身,縮減文句,以求合所謂義法,則伯山面目性情不岀,文章精神亦不岀。如宋子京《新唐書》,反成偽體。墓志即史家紀傳,宜實征事跡。如太史公諸列傳,各肖其人,描寫盡致,自成千古,故韓、歐、王三家志文,皆學史遷法。若但以長短為勝劣,則子由志東坡,亦六千字,東坡狀溫公,至萬言以上。雖昔賢之論蘇氏文不登金石之錄,然二公亦尚非全流俗門外漢也。且伯山之為政,與吾之為文,自行意而已,固不規規傍人門戶,指前相襲用,一律作優孟衣冠也。此意何當?與吾伯山地下共論之。(38)方東樹:《考槃集文錄》卷一○《朝議大夫貴州大定府知府姚君墓志銘》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507冊,第296頁。
方東樹認為,傳記之文不當以繁簡為優劣,對于經歷豐富、事業顯赫的傳主,就應盡情鋪敘和摹寫,只有這樣,才能將其面目、性情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正是基于這一觀點,他對蘇軾、蘇轍的人物傳記進行了重新評價。其迥異于前人的看法,對于今人重新認識二蘇的傳記文乃至整個古代傳記的寫作傳統,都有較大的啟示意義。
上述例子足以證明,古文自記是清人闡發其文學觀念的載體,蘊含著較為豐富的理論資源,值得深入挖掘。
作為一種副文本,清代古文自記的另一重大意義是保存了一些與正文有關的信息,諸如寫作的動機、背景、經過,作者構思或行文的匠心,作品的本事及相近之史實以及作品最初的傳播接受情況,等等。這對今天的清代散文研究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如張符驤《海烈婦傳》自記曰:
傳烈婦者三家,王巖筑夫、周筼青士、周啟嶲澹木,看來都不成文理。澹木不知九廷以私怨告顯瑞,而稱為義俠,又言婦跪謝二嫗,尤誤。青士具獄詞太費,筑夫瑣瑣道白金可厭,又言婦厲叱楊二,既厲叱,則有量宜與二絕矣,后何以又信其所紿而就顯瑞乎?且九廷私怨,何必費辭?海氏,一流離乞食婦人,豈有胡天胡帝,而諸家特言其美艾?來常蹤跡,亦何足深言?予于此頗有斟酌。題不曰“陳烈婦”,而曰“海烈婦”,與熙甫《書張貞女事》同意,皆欲絕之于夫家也。(39)張符驤:《依歸草》卷二《海烈婦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12冊,第474頁。
在這里,作者通過指摘他人之作的謬失展示了自己對人情物理的深刻把握以及在史料剪裁和文字詳略輕重上的匠心,這對讀者的閱讀與理解來說無疑是一種有效的引導。再如,鞠濂在《李忝翁室于孺人墓志銘》自記中寫道:
不能如古人隨意為文,故尋一蹊徑入亡室作起結,孺人之賢即以亡室語虛挈于前,為中幅四段之綱,末路不再見亡室則意不顯,而無端漫及又太痕跡,故留三語敘于后,即接敘孺人子女與卒年。此下若明應“有感”句,又嫌太顯無意緒,折歸先生借映之,結孺人,并結亡室。蓋入亡室,則下傷悼語乃不類無病呻吟。銘中翻作慰意語,而悲愴乃益深,凡此皆篇中用意處也。(40)鞠濂:《悅軒文鈔》卷下《李忝翁室于孺人墓志銘》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5冊,第479頁。
毫無疑問,作者關于其正文、意脈及具體筆法的細致介紹,對于讀者深入領會其藝術匠心,進而準確評判其創作水平,都有較大的參考價值。
此外,盧錫晉自評其《書〈商子〉后》一文說 “學史公贊,只到得歐、蘇門庭”(41)盧錫晉:《尚志館文述》卷二《書〈商子〉后》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61冊,第92頁。,茹敦和說其《楚兩節婦傳》與“震川學《史記》文字”相類(42)茹敦和:《竹香齋古文》卷下《楚兩節婦傳》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347冊,第75頁。,田蘭芳自述其《慎齋記》乃“學子由《東軒》、子固《學舍》二記而卒不得肖”(43)田蘭芳:《逸德軒文集》卷中《慎齋記》自記,載《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08冊,第61頁。,等等,都有助于讀者把握作者的創作傾向,啟示后人將其正文置于相關的作品譜系中去作縱向比較和準確評判。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44)杜甫:《偶題》,載杜甫撰,仇兆鰲注:《杜詩詳注》卷一八,第4冊,中華書局,1979,第1541頁。作家對自己作品的介紹與評價,往往比他人更能道出其中的奧妙(45)很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蘇軾,其《自評文》曰:“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蘇軾文集校注》卷六六,第19冊,第7422頁。)迄今為止,所有關于蘇文的評價,依然還是以蘇軾本人的這段話最為精彩、貼切。,因為對于作品的寫作背景、思路技巧、最初的接受傳播等,作者本人是最清楚的。因此可以肯定地說,在指導讀者的閱讀方面,自記具有其他文獻無法替代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