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 事

齊未兒

1

早前，村子里流傳著一句俗語，“薛營提，邱營叉，柵子里大蒲河下把兒抓。”靠海吃海。提，叉，抓，人們靠這樣的手工勞作，捕魚糊口，養(yǎng)兒育女。薛營，邱營，柵子里，大蒲河，是海邊比鄰的四個村子。撈回來的魚，用以果腹，吃不完的，走村串巷，賣掉換錢。能夠拿出來賣的不多。

七八月份的海，風(fēng)平浪靜。陽光蕩漾在浪峰上，晃啊晃，把個大海晃得藍(lán)平藍(lán)平，藍(lán)平中跳著金色碎光。

捕魚人挑著擔(dān)子來了。不用問，薛營的。他們挑的筐里裝著網(wǎng)片，搟面杖粗的木棍，還有葫蘆瓢和桶或籃子。網(wǎng)片系在四根木棍上，葫蘆瓢掛在腰上。等到下了海，桶與籃子會系在豎起來的另一根木棍上。

卷起褲腿，踩進(jìn)水里，很快沒過了膝。骨節(jié)粗大的手，不慌不忙抻開卷在一起的網(wǎng)片，將四角的棍子插進(jìn)沙里，不放心，再摁摁。藍(lán)色網(wǎng)絲，在水里，成了水的一部分。那個站在網(wǎng)片邊上的人，也是水的一部分。水亮得像長了刺。閉一下眼睛，又忙著睜開。他得留神，魚跑到網(wǎng)上要趕緊提起來抓住。網(wǎng)片上，用竹簽子別著螃蟹的碎肉。小個兒的白夾子螃蟹肉質(zhì)鮮美。楞巴魚喜歡這個味道。

用網(wǎng)片捕魚，網(wǎng)也不動，人也不動。等魚自己跑過來。這樣說其實不夠嚴(yán)謹(jǐn)，網(wǎng)隨著波浪的起伏在動。人也在動，他過一會兒就要把網(wǎng)片提起來看看。漲潮落潮都不影響他們。魚們愿者上“網(wǎng)”。飽潮不行，人站不住。

潮水在每個趕海人的心里漲落。

魚貪吃蟹肉，瓢找到了用武之地。探手一尋，魚進(jìn)了桶里蹦跳。用不上半天，可以捕到半桶。邊邊拉拉？半瓢。這是說魚多。

他們完全忽略了泡腫的腿硬成了木樁。長了白堿的衣服糊在身上，鹵潮。陽光的筆飽蘸赤銅色，一筆一畫涂了個滿身滿臉，眉梢眼角也不放過。

海辣頭，他們這樣稱呼自己。說自己膚色黑得像河豚魚的皮。河豚魚上岸就死了。氣性太大，把自己的白肚皮氣成個球兒。它是被自己氣死的。在海里撈日子的人，沒有這樣大的火氣，成天水里泡著，火氣早泡沒了。不知道村子算不算古老，可祖輩都是這么活過來的。他們好像生來就要在水中撈魚為生。

日頭栽西，風(fēng)硬起來。提起網(wǎng)片，卷一卷，摔進(jìn)筐里，挑起或輕或重的一天，回家。

傍晚，吃過飯，邱營的人們提著魚叉和馬燈，出了大門。三五相喊著，向村外去。趁著夜還沒蓋嚴(yán)四垂，趁著腳還能辨認(rèn)田間的路，盡亮兒趕到海邊。

等到太陽不見了蹤影，天邊的云彩不再彤彤地燃燒，星星一顆兩顆擰亮了燈盞。腳步聲越來越輕微，背影越來越模糊。他們每踩一步，夜色便會更重一分。

這是一群不喜歡月亮的人。

月光，像白亮帷幕，潑喇喇蓋進(jìn)水下去了。亮堂堂的水，正適合戲耍。魚們張鰭擺尾，游得歡實，好像要攀著帷幕的絲絡(luò)扎到天上去。那么靈活的魚，叉不到。暗夜，落潮，海溫靜得像個大大襁褓，才是叉魚的好時候。

淺灘上，楞巴魚蜷在水下的細(xì)沙里，露出灰色背脊。

馬燈亮黃的光，是眼睛伸出的手。水沒膝深，攔不住它的觸摸。沙的細(xì)膩，魚的安閑，它都探得到。

手起，叉落 ，一條魚掛著海水應(yīng)聲而起。一道銀光斂入挎在肩頭的籃子里。

魚叉長了十根齒，也有十二根的。破旱傘上抽出鋼骨，找小爐匠鍛打，敲成扁扁的平面，鋒利的刃，再深的夜色也能挑開。

晚飯后去，雞鳴時回來，一夜收獲，多的時候，有二三十斤。

東村人擅長叉魚，回來收拾一下，留夠吃的，他們把余下的提到西村去賣。

村里傳說，楞巴魚是受過皇封的。海中眾魚去天庭聆聽各自命運，它錯把“一年一尺”誤聽成了“一年一死”，它死在產(chǎn)籽之后萬物繁茂的入夏時節(jié)。到了伏里，塌目魚成了魚叉的目標(biāo)。

下把兒抓，是說摸魚。摸魚人離不開口筒子——漁船靠港的附近。

落潮才好。水深及膝，摸魚人就抓不到東西了。

春深處，氣溫略高，大腿埋進(jìn)海水不再扎扎地疼，人們卷起褲腿，綰起袖子，來到淺灘上。葫蘆頭鉆個孔，穿上繩結(jié)，系在腰上。一個葫蘆頭，有個小桶大，能裝不少魚。

他們蹲在水里，摸楞巴魚，兩手探進(jìn)去，從兩邊包抄攔截，貼著沙潛伸。蹲著不得勁，身子隨著手的探夠而側(cè)彎，跪在水里。短褲濕透了，糊在身上，接著上衣的衣角濕透了。海水是咸的，汗水是咸的。一片咸里，他們摸魚，高舉從一片咸里掏出的魚，青鰭白腹在天藍(lán)海藍(lán)之間，劃了一條亮白而短的弧線。那弧線，就是欣喜。他們欣喜于握在手里的魚。

長年累月在水里討生活，他們?nèi)鄙賹ι眢w的保護(hù)，裸露的肉體對抗著海水的清冷刺骨。風(fēng)濕、靜脈曲張是常見病。但是他們沒得選擇，肚子，才是擺在眼前至關(guān)重要的現(xiàn)實。

如果還能換個油鹽錢，值得一家人笑半晌。

多年以后，腿疼總會在毫無征兆的時刻貿(mào)然造訪，父親隱忍沉默的性情習(xí)慣咬緊的牙關(guān)，常常在潰堤一般的疼中被打開豁口。他呻吟出聲，又深覺羞愧。疼得厲害時，不得不借助雙拐，把自己挪到院子里。院子比屋子大，大些的地方讓呻吟空蕩，稀釋他的羞愧。

父親不后悔。他說，全家人都張嘴等著，叉魚才能有吃的。他是邱營村的。

那些冰碴，一點點扎進(jìn)骨頭，埋伏起來。他從年少時，就是一個攜帶冰碴行走的人。步入老年，他以自己骨脈里的疼，交還歲月深處的債。

海是我們的搖籃，是我們的糧倉，是我們的來路，也是歸途。

2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六七歲了。

坑坑洼洼的路面，讓坐在驢車?yán)锏奈腋崉拥墓?jié)奏東搖西晃。路旁河溝對面，野芝麻舉著一串一串紫色的小花招搖，很少見的淡紫，一朵挨著一朵，傳遞著什么秘密。直到現(xiàn)在，所有穗狀花序，都給我這樣的感覺。惦記折幾枝，姥爺說，河溝子水深，過不去。我知道，他是怕錯過了扛網(wǎng)的時間。狠狠地朝河邊剜了幾眼，那花已經(jīng)摘扯到心里。車仍然不停在跑，把定車廂板，覺得每一塊骨頭，都脫離了它們應(yīng)該呆著的位置，在上躥下跳。我想如姥爺一樣坐到轅板上，那樣坐著，垂下腿，顛簸得蕩呀蕩的，好玩兒。姥爺拒絕了我。

濤聲依舊。海風(fēng)送過來腥咸的氣息。在落潮后的灘涂上，木板車像是走在坦蕩的打谷場上。腳下硬實的觸感以及身后車子的輕便，一定讓驢得到了鼓勵，邁著小步跑了起來。拐上沙灘，驢傻了眼，舉步維艱，卻沒辦法回頭。深陷沙里的蹄子拔出來，又迅速踩進(jìn)去，車與驢的速度，被松軟的沙灘遲滯，“吱扭扭”，挪動了一點又挪動一點。“吁”地一聲，車停了。姥爺把鞍韉都卸下來，拽著長長的韁繩，把驢拴向不遠(yuǎn)處一棵碗口粗的樹。沒磨可拉的驢，也喜歡轉(zhuǎn)圈圈，圍著樹轉(zhuǎn)呀轉(zhuǎn)，韁繩纏在樹身上了。

我不轉(zhuǎn)圈圈。陽光烤得沙粒子燙腳，姥爺指點我，不遠(yuǎn)處的窩棚，可以歇腳。

海邊隔段距離就有這樣的窩棚，低矮，敷衍，幾根木頭支撐葦席，外邊罩上一層油布，風(fēng)來擋風(fēng)，雨來遮雨。它們叫“鋪”，你去“鋪”上歇，看看有飯沒，餓了就吃。

鍋很大，揭開鍋蓋，我看到不少高粱米飯，半碗魚醬在案板上，魚腥氣充盈窩棚并不窄憋的空間。我不吃鋪上的飯，高粱米飯更不吃。我也不睡鋪上的被褥，陽光那么脆爽，被褥卻散發(fā)出一股子霉潮味兒，用力一攥，能擠出水來。要是趕上陰雨，他們是不是就像海里的魚一樣，會在褥子間浮起來？

打網(wǎng)的人住在鋪上，隔三岔五回趟家。

大家都聽艄公的，他說出海就出海，說起網(wǎng)就起網(wǎng)。姥爺脫了外套，和大家一樣，只穿著短褲，踩進(jìn)齊腰深的水里，抬著網(wǎng)杠向海灘上走。他瘦，細(xì)腿長臂，骨節(jié)勻稱，如果不看他花白的短發(fā)額上的紋路，沒人相信，他已經(jīng)是六十開外的老人。

我在鋪里呆不住，跑到海邊“搶綱”。艄公虎著臉說：“誰家的孩子，怎么來擇魚！”我抬頭看看他，低下頭盯著網(wǎng)花扯住的魚鰭，想辦法把它完整地?fù)癯鰜怼Ｋ僭趺春埃不２蛔∥摇械锰ь^，風(fēng)吹得頭發(fā)瞇了眼睛，我把碎發(fā)掖在耳朵后邊。明晃晃的太陽高高掛著一動不動，天膨脹著藍(lán)，沒有雜色。浪不大，不緊不慢地跑過來一撥兒，又追著跑過來一撥兒。風(fēng)平浪靜，網(wǎng)上的魚真不少。綱繩上的，誰擇誰要，這是一輩一輩打魚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昂首挺胸，我提著籃子里的魚去車旁等姥爺。在這樣的天氣，海鷗從來不叫，不知道是不是在忙著叼魚。姥爺管它叫“叼魚郎”。

網(wǎng)拽上來，網(wǎng)兜里，魚蝦螃蟹離了水，搖頭擺尾扎掙，銀光一閃一閃。

那是生產(chǎn)隊打小網(wǎng)。

網(wǎng)，都是集體的。拉大網(wǎng)要幾個大隊合作，拖拉機(jī)拽。小網(wǎng)是生產(chǎn)隊自己的，幾杠網(wǎng)，劃著小船撒出去，墩夠了時候，起。

那一天，姥爺和他的搭檔，那個我叫太姥爺?shù)娜耍黄鸢褲M筐針兒魚放到了海水里，洗得銀白亮亮，早上的露珠那么新鮮。

那些魚，姥爺他們拿到搶到就是賺到。拉到城里去，多少有得賺。

負(fù)責(zé)的人說，今天一根魚也不給，都訂給別人了。姥爺和他們爭論了幾句。這樣的爭論，沒有什么用，拿他的話說，“人家嘴大咱嘴小”。有兩個人走過來，一聲沒吭，提著筐，倒進(jìn)了不遠(yuǎn)處別的筐里。那不是姥爺?shù)摹Ｎ矣悬c悲傷，心里好像被誰放了一把沙，磨著疼。我想，等我大了，一定不再讓姥爺跑海販魚。

他拿起料斗子里的毛巾，擦了擦滿身水。驢又駕上轅，車輪吱扭扭轉(zhuǎn)起來。我坐到車上就挑不動眼皮了，模糊聽著姥爺和太姥爺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著。太姥爺比我姥爺年歲還大。

到家，母親看著空筐，滿眼不解。姥爺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聲調(diào)都低了，今天沒魚。搶了一筐，讓他們給倒了。

母親不讓姥爺再去隊里的網(wǎng)上收魚。從那兒以后，沒再去。海邊許多打小網(wǎng)的，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沿著海岸往上或往下一樣能收到。

有一天，隊里的網(wǎng)撈了許多魚，賣不完，都堆在岸上。網(wǎng)上派人來找姥爺，讓他們?nèi)ナ蒸~，“跑海的，不怕魚多，多走幾趟唄！”

母親終于逮到了機(jī)會，借以反擊。她指著那個我叫舅舅的人說，“今天魚多，來喊我們了？你們辦的事兒，是人干的嗎？你好歹叫他個五叔，老人家脫得上下五根線兒，跟著抬網(wǎng)杠，貓腰躬脊緊著擇魚，你們等著洗完倒走？倒走也行，去了大半天，干活沒閑著，你們連幾個打醬的小魚也不給？哪怕讓他拿回幾個腥腥鍋呢，也難為老人辛苦！”

舅舅聽著母親數(shù)落，張了張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母親并沒有停歇，“要說是一個祖宗，你們先忘了自個兒也姓肖！要說不是一個祖宗，我罵你們祖宗十八代！”那個負(fù)責(zé)人管姥爺叫五哥。還沒出五服。她喘了口氣，“反正我是嫁出去的姑娘！你去傳個話吧，就說我罵了你們祖宗！”

舅舅到底扛不住這份疾風(fēng)暴雨的指責(zé)。到了鋪上，卷起鋪蓋要走人。大家你拉我拽，都不知道咋回事。

他指著那個負(fù)責(zé)人說，前些日子，你辦的就不是人事兒！為了賺這幾個小錢，讓人指著鼻子罵，我丟不起這人！

鋪著水蓋著天，打魚不容易。但是可以比在田里多賺幾個。這是工分之外的收入。姥爺跑海販魚，也要記工分。他們每天按隊里規(guī)定交錢，盈余的那點兒，是賺回來的。

姥爺還是去了，說，家里姑娘，脾氣急，你不知道？

母親自小沒娘，從能扛得動長木棍開始，就被街坊鄰居支使著給整條街的人家打煙囪。她在房頂上走來走去，一間一間堿土覆頂?shù)姆孔樱遣皇且蚕窕臄〉暮＃雌饋頉]個盡頭，走起來也沒個盡頭？也幫人家搬捶衣石，搬不動，就咬著牙往院子里拽。她總是咳，醫(yī)生說，小時候干活，過力了。她瘦弱，卻擁有著全村人都知道的火爆性子，脾氣急，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她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

她很少與人爭執(zhí)，讓她覺得被欺負(fù)，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逢年過節(jié)，隊里分魚。魚都扒成小堆，有大有小，抓閹。母親抓到的魚里有一種個子特別大的青魚，魚籽可以裝滿小碗。燉著吃，我從來不夾魚肉，魚籽才是我的下飯菜。有一種螃蟹擁有著與眾不同的大紅腿兒，螯鉗里肉厚，嚼起來有股甜味。姥爺把蟹鉗打開，白花花的香鉆進(jìn)鼻子，我才肯咬上一口。皮皮蝦鮮靈，我只吃有黃子呈現(xiàn)“王”字的那種。

一到秋上，村外漁業(yè)隊的房頂上往下落魚干兒。我天天盼著刮大風(fēng)。那些魚扁扁的，就像樹葉子一樣飄下來。撿回家，燉白菜，熬豆粒或者南瓜，有咬勁兒，干香干香。

漁業(yè)隊院子里養(yǎng)了貂，還有狗。魚干磨粉，喂貂。那是一種披著黑色皮毛的小東西，油光水滑的毛，聽說可以做大衣。冬天穿上不冷，雪花落在上邊站不住。貂肉挺瘦的，和兔子肉差不多。

這個時候，織網(wǎng)的都坐到炕上去了。一邊是旋篷和拗子，一邊是越來越長的網(wǎng)花。我看著她們織網(wǎng)，哼著剛剛學(xué)會的《大海啊故鄉(xiāng)》。

日歷撕掉了一本舊的，又換上一本新的。

母親握著我的手，一起走進(jìn)隊部那間暗窄的房子。人聲鼎沸，每一張嘴都在發(fā)出不同的聲音。它們從敞開的窗戶飛出去，在院子里沖撞廝扭。

那里堆著不少東西，鍋碗瓢盆，機(jī)器農(nóng)具，木料邊角，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擠在一起。大大小小幾十份。生產(chǎn)隊要黃了。隊里的東西均分到每家每戶。

母親相信我抓閹的手?jǐn)y帶好運。居然沒有讓她失望。我抓到的那些東西里有一臺灰頭土臉的柴油機(jī)；一個熟鋁大盆，比日常洗衣服的大多了，母親說過去隊里用它泡稻種。她眉開眼笑，說，只要這兩樣，她就知足。那個鋁盆，直到現(xiàn)在還在用，洗衣服，或泡稻種。

海邊還有打小網(wǎng)的，姥爺還在跑海販魚，卻再也不用把錢交到隊里換工分了。

3

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

我已經(jīng)進(jìn)了中學(xué)。村子里不斷有小孩子出生，有些老人再也看不到，就像大野上的莊稼，割了一茬，還有下一茬，四季總是新的。沒什么變化的是房子，仍舊低矮陋舊。

東風(fēng)吹過來，海的氣息仍舊腌漬整個村莊。

街頭巷尾，略微寬敞些的地方，散亂地或者規(guī)整地堆放著各種木料。帶鋸沒日沒夜“呲呲”地響，刨末子堆成小山。村里走海的人多了。到處都在排船。

木匠忙碌。一支鉛筆別在耳朵上。每一堆木料前都有人影晃動。那時候好像整年也不用下一滴雨。天晴好干活。墨斗子拉出帶著墨汁的黑濕細(xì)繩，繃在等待破開的木料上，一條中規(guī)中矩的線“崩”地一下，種下了刀鋸要走的路。木料解體，分別成了龍骨，船幫，甲板和艙房。

船的路在海上延伸得越來越遠(yuǎn)。人們的視野也越來越大。

打小網(wǎng)的少了，就算是淺海作業(yè)，他們也編了茬口子，那是一種小馬力的漁船。大船一開就是幾十海里，當(dāng)天回不來，人們在艙內(nèi)休息。

離開岸，海水成了透碧的深藍(lán)色，源源不斷的藍(lán)，好像從開天辟地那一刻就一路蔓延過來，藍(lán)得令人眩暈。暈船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簡直生不如死，像是丟失了身上的每一部分。好在，沒有人一直暈船，挺過最初的難受，身體就像經(jīng)過了重組，可以面不改色地在浪上顛簸。

村里的漁船造得既結(jié)實又漂亮。每一次出海，不只是捕撈，它們還順便展示了良好的造船手藝。

買船的人上門了。一條船的買賣，能夠賺幾千塊。左手進(jìn)右手出那么容易。接著再買木料，過些時候，一大早，爆竹聲把我從夢里喊醒，我知道，一艘新船又造好了，正等著扯上紅布條，坐上拖車，去海面上飄飄蕩蕩。

船上的漁具越來越豐富。拖網(wǎng)，流網(wǎng)，大眼兒網(wǎng)之外，人們還添了不少鐵耙拖網(wǎng)——用來扒各種貝。海蠐，海螺，黃蛤，血蚶，什么都有。海底撈，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想到的是那種拖著鐵耙的網(wǎng)具。它的齒，扎進(jìn)海底，拖地三尺，拽上來的，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貝，小的，還沒有牙齒大。

這些漁具，再也不用家里的女人孩子沒日沒夜忙活，它們來自漁網(wǎng)廠。

有一年黃蛤豐收。在每條船的甲板上山堆著。

船靠了碼頭，一艘挨著一艘，可以從這條船的舷板跳到另一條上。父親提著幾個蛇皮袋子，扒著比他還要高出許多的船幫躥上去，他得趁別人還沒來收貨，多裝一些。有時候跑得慢了，一條船上的黃蛤早被捷足先登的人裝走了，剩下的裝不滿袋子。他就只好從這條船跳到下一條，連著跳五六次。裝滿蛤蜊的袋子沉甸甸的，扎好袋口兒，拜托船上的人放下來。水淹到了胸口，父親隨著浪的涌動一聳一聳，像個沒什么重量的橡皮人兒。肩膀接住袋子的一刻，身子往下一矬，接著，他馱著滿滿一袋子黃蛤走過來，微微側(cè)向一邊的身子，因為負(fù)重彎得像個問號。他把蛤蜊扛到自行車旁邊，放好，轉(zhuǎn)頭再去扛下一個。

太陽從海面爬上來，夜色像退潮的水，轉(zhuǎn)眼不見，亮晃晃的晨曦敲開了碼頭上飯店的門。他給我買了兩個大饅頭。里邊的豆沙特別甜。

黃蛤倒進(jìn)院子里的一口大鍋。剛剛劈好的木頭架在灶膛里，鼓風(fēng)機(jī)呼呼地吹，火苗子竄起老高。用不了幾分鐘，香氣就順著鍋蓋周沿兒撲上來。揭開鍋蓋，那些黃蛤都張著嘴，露出好看又香肥的肉。

收購蛤肉的商販來自外地，操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口音。他們住在村中，每天變換著收購的價錢。家家戶戶都在院子里搭了土灶，買了大鍋，黃蛤源源不斷地從海上馱回來。大鍋每天把蛤皮和蛤肉吐到不同的家什。

換回來的鈔票有時薄有時厚。有一次，父親去賣蛤肉，老板抹了一塊多錢的零頭。母親因此嘮叨不休，父親壓不住怒火，把家伙什扔了一地。我拽著弟弟，去找老板，要回了那一塊錢。

姥爺總是說，財迫精神爽。

母親之前總是頭暈，那段時間好了許多，她一邊揀著蛤肉里的雜質(zhì)一邊說，太陽曬著水汽蒸著，風(fēng)一場雨一場，船上賺錢辛苦。咱們賺點兒小錢就知足。

四五十歲的老邵走海，要去船上的時候，就換上一身滿浸白堿的衣褲。走在街上的他一身藍(lán)西服，背后有點皺，可一點也沒影響那種好看。他左手拎一塊兒馬蓮系好的五花肉，晃蕩著走過人多的路口。一邊打著招呼，一邊晃著右手的酒瓶，喊著街坊鄰居去家里喝酒。黑亮的臉膛笑成了一個小太陽，像秋后的向日葵花盤，明晃晃。海貨見錢快，黃蛤幫了他。他家陳舊低矮的老房子一天就不見了蹤影，鋼筋水泥混凝土澆筑的新房子“噌噌”地長了起來。高，寬敞，窗戶又大又亮，院子里打了水泥地坪。

村民們房子翻新的速度，和排船的速度一樣快。

鄰街的旺財跟著大船去“趴船尾”。用街坊的話說，那是兩好并一好的事。船主不用再找?guī)褪郑芭看病钡模瑤椭飨戮W(wǎng)，之后可以下幾領(lǐng)自己帶去的網(wǎng)，撈上來的海貨各歸各。等到了碼頭，把這些海產(chǎn)品賣出去，比拿固定工錢多。

走海的人最不喜歡東風(fēng)，那是掀動滔天巨浪的風(fēng)，不宜出海。

那天，旺財他們一定以為風(fēng)來得不會那么快！天氣預(yù)報說有東風(fēng)，可出海的時候，連個風(fēng)絲兒都沒有。

風(fēng)帶走了他們，也帶走了人世所有的齟齬和缺憾，歡喜與悲愁。最初的幾聲哀嘆稀釋在歲月里，像再大的雨滴，終究會融入大海，成為它浩瀚平流的一部分。

我家沒有船。父親的苦累卻一點也不少。他起早貪黑，無冬歷夏，天天去海邊。一跑幾十年，他臉上的每一道細(xì)紋，都藏著海的鹽分。他總是希望能夠多些活路兒，賺錢讓我們的日子更富足。

我家也造了新房。

4

春末夏初。和三個女同學(xué)從市里出發(fā)，到新開口去吃海鮮。我們的一位男同學(xué)在碼頭上開了飯店。

新修的快速路路面很寬，車水馬龍，并不顯得擁擠。多是來逛附近的漁島、沙雕大世界、國際滑沙活動中心的旅游大巴。

錯身而過，我們離漁船碼頭越來越近。

還看不到海，腥咸的氣息已經(jīng)欺身而來。路旁獨門獨院的平房多起來。門前的牌子上都有字：冷凍廠。孵化室。網(wǎng)線廠。飯店。超市。它們都與船和船上的人有關(guān)。冷凍廠負(fù)責(zé)海鮮的儲藏和運輸，偶爾也會做些加工的活。孵化室里養(yǎng)著各種魚苗蛤蜊苗，也有魚蝦蟹在展現(xiàn)各自不同的神氣活現(xiàn)。網(wǎng)線廠賣的，是船上需要的漁具和配件。

近幾年網(wǎng)箱養(yǎng)殖扇貝的不少，院子里堆著小山一樣的浮球，黑色的一個一個，比籃球大。同學(xué)飯店的后院連著冷凍廠，網(wǎng)袋里裝著洗得干凈透亮的扇貝殼，粉的白的，瓷一般細(xì)膩。是要運走做工藝品的。

碼頭上停著許多大船小船，船與船耳鬢廝磨，空隙小到可以忽略不計。船在浪的搖擺里蕩動，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坐船在港里轉(zhuǎn)一圈兒，它一點兒也不搖晃，平穩(wěn)得像是在海面上奔跑。“突突”的柴油機(jī)聲音挺大，我們不約而同閉上了嘴。

船幫上木茬兒粗糙，船板上躺著一指粗的繩子，生了銹的鐵錨，破了邊兒的扇貝殼、黃蛤殼，還有空空的魚筐。木板夾縫里的小螃蟹仍然一副張牙舞爪的樣子，卻已經(jīng)變成粉白色，早就曬干了。泡沫跟著船，卷起在兩側(cè)。再遠(yuǎn)些的地方，水是藍(lán)色，像是天把自己的一角甩到了水里，被風(fēng)揉皺了。

長長的海灘在腳下延伸，一步一個腳窩兒。

朗日天藍(lán)，再溫和的風(fēng)，也顯得勁頭兒十足。同行的玲，太陽帽轉(zhuǎn)眼就掀到了沙灘上。小宣帶了遮陽傘，我暗暗擔(dān)心傘骨折斷，到底收了起來。

碼頭上新修了長堤，青灰色的石頭墻足有一人高。它還來不及染上歲月的風(fēng)霜，一副眉清目秀的樣子。涌動的浪一下一下猛力拍打，退回去，又撲過來，“啪啪”聲像是在敲打耳鼓。水花四濺。巋然不動的石墻上，留著暗色水痕。等到陽光晃一晃，水不見了，星星點點鹽白爬上來。

海灘上的沙粒子隨著水流奔跑，一會兒上來，一會兒下去。白色泡沫浮漾在碎石間，像是石頭在吞吐著呼吸著。長堤盡頭是兩座燈塔。入夜，燈準(zhǔn)時點亮，為那些在茫茫大海上返航的人指引方向。

淺水處，有人卷了褲腿低著頭東走西看，不時彎下腰翻揀石塊兒。我轉(zhuǎn)頭問身邊的同學(xué)，“有蛤蜊？”“有！落潮可以挖到。”想起小時候，赤腳走過沙灘，蛤蜊就自己歡鬧著跑過來。

目光所及，海水在我眼里藍(lán)得恣意。快艇像一只貼著水皮飛的大鳥。“嗖”地一下過去了，水沫飛揚(yáng)著在船尾追隨。

海上正是休漁期，怪不得那么多船在港里泊著。休養(yǎng)生息，對于海中的生物同樣重要。這個規(guī)定，始自1995年。漁具以日新月異的速度迭代更新，可形形色色的魚蝦蟹都沒有之前那么多了。我姥爺說，海窮了。于是，五月到九月，漁船不允許出海。岸上，有人在修補(bǔ)漁網(wǎng)檢查漁具。趁這個時間，也有些船上塢檢修。

2000年左右，有一陣子，我為人打工，他做的是海星生意。橘紅色海星，各個巴掌大小，在塑料箱里，清洗，上鍋蒸，晾曬，再裝到紙箱里，打包。這些干海星要發(fā)到廣州。近旁其他冷凍廠做得多是蝦的生意，出口到日本。生意做得大，冷凍廠的車間又?jǐn)U了幾條。每個廠子里都有幾十人長年勞作。活計不斷。

海邊，挖出了不少大坑 ，用來養(yǎng)蝦、海參、海蟹、河豚。揚(yáng)水站建好了，海水不斷奔涌著從進(jìn)水渠填滿一個一個坑塘，泄水渠再把水帶回到海里。

船越來越長，三十米的大船，要仰著頭用目光去撫摸它簇新的船舷。船上裝著緯導(dǎo)，方向更加清晰。

看上去只有幾步之遙的對岸，各種游樂設(shè)施五顏六色，夸張地擠進(jìn)眼簾，漁島的景致觸手可及。海面上，不時有觀光船犁開一道道水路，打個旋兒，又優(yōu)哉游哉地轉(zhuǎn)身而去。飛在船舷不遠(yuǎn)處的海鷗，好像是為了展示它優(yōu)美的身段兒，翅膀一張，滑出個流暢的弧線。早前聽說過一句話——“望山跑死馬”。那些清晰可見的山峰，讓人生出近在咫尺的錯覺，走到腳疼，它仍然在云天外。海邊卻恰恰相反，沿著海岸線走，往往會縮短行程。

小宣和玲站在石頭上，伸臂仰頭，長發(fā)舒展，擺拍造型。美顏相機(jī)功能強(qiáng)大，雖然不能說是如花美眷，卻也看不到臉上的似水流年。

對于她們，到海邊，是回來，對于我，是從未離開。海在我的每一個細(xì)胞里蕩動，我在它的每一縷腥咸里成長。

同學(xué)的飯店里外三進(jìn)。時近中午，大廳座無虛席，我們被帶到雅間落座。面前的桌子上放著梭子蟹，各個紅彤彤一臉喜慶。皮皮蝦筆管條直，規(guī)規(guī)矩矩趴在盤子里。八爪魚燉肉，色澤濃烈。牡蠣清蒸，小雜魚醬燉。

同學(xué)拿起一只蟹，遞到我面前說，不用看蟹臍，他也知道哪個是頂蓋兒肥有黃子的。如他所言，掰開殼，果然肉滿膏肥，是很久沒嘗過的味道。

美味帶我回到多年前。姥爺也曾經(jīng)這樣掰了蟹殼遞給我，把小魚串在樹枝上，烤了給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