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的碎片

李靜

夏至未至，我在一片沒有人煙的山岡上行走，聽到風(fēng)聲。

風(fēng)從北邊起，云在空中翻卷。大朵小朵的白云，濃，而且重。很快遮住了西邊的山巒。農(nóng)歷五月，隨處可見的煙雨也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淅淅瀝瀝落下。

我在清涼的雨里行走，一只蝴蝶的翅膀沾了雨水，白色翅膀上黏附的鱗粉遺落在風(fēng)里。它急切地想找到一個出口，但飛得更慢了，最終落在開著藍(lán)寶石花的胡麻花旁，合上翅膀，等雨過去。

此時，我只聽到風(fēng)聲，那些沙沙的雨聲也早已隱匿在這無邊無際的風(fēng)中。布谷鳥的叫聲在風(fēng)中越來越小，直到聽不見。那些之前在花間盤旋的蜜蜂也是飛走了么？似乎在雨滴落下來的前一秒種得知消息，四散飛走，無影無蹤。

此時，只有風(fēng)聲。

我佇立在風(fēng)里，傾耳聆聽風(fēng)之外的寧謐，聽到自己的呼吸。我用鞋尖踢腳底下一塊松散凸起的泥土，幾束嫩黃的草葉睡眼惺忪地抬起頭來，似是睡得正香，卻被旁人突兀地揭去被子，極不情愿地爬起來。

就在山的頂端，成片粉紫色的蜜罐罐花在風(fēng)里左右搖擺，映襯在眼眸深處的色彩讓行走的人停住腳步。每一個角度的蜜罐罐花都有著銷魂的姿態(tài)，我似一只吸食蜂蜜的蜜蜂，輕輕摘下一朵放進(jìn)嘴里。

這世界，只有我，只有蜜罐罐花，還有從蜜罐罐花瓣上滴落的雨滴，一滴接著一滴。

萬物生，萬物靜謐。

我如一株突兀長出來了的樹木，脫去枝葉，裸露在田野之上。我將真實(shí)的自己交付給土地，或丑陋，或美好，一切無關(guān)緊要。

一只不安分的錦雞從茂密的草叢里探出頭來，搖搖頭，抖落一地雨水。大聲地喊叫“嘎嘎嘎——”尾音拖得很長，再展開翅膀，拖著長長的、色彩斑斕的尾巴，一路歡叫著飛到對面的山坡，急行幾步，消失在視線里。

從山坡的另一側(cè)傳來“嘎嘎嘎”的聲音，又有一只錦雞從開滿紫花苜蓿的地方飛起，越過一條淺淺的、紅色的溝壑。

我宛如一個疲憊的行者，此時，雨來得正是時候。我急于放下行囊，不管不顧。

看到空中無規(guī)則的雨水在草葉末端凝聚成珠，一只眼睛盯著另一只眼睛。

那只飛到山坡對面的錦雞又飛回來了，撲棱棱的聲音足以讓毫無防備的人嚇一跳。它扭頭看我，毫不設(shè)防。若非我跑去嚇唬它，否則它也覺得和我毫無瓜葛，或者在它眼里我就是存在雨中的沒有生氣的靜物，就是一束長勢茂盛的蜜罐罐花。

山岡上空無一人，那些曾經(jīng)長勢良好的莊稼已被紫花苜蓿占領(lǐng)。紫花苜蓿是退耕還林時引進(jìn)的種子，已在這片土地上繁衍了十多年。

多年以前，我回到鄉(xiāng)下，父親從遙遠(yuǎn)的山地里掐來紫花苜蓿末梢的嫩芽，做成涼菜。不知何因，吃了涼拌苜蓿的我生了一場大病，病中昏迷的我夢見漫山遍野的苜蓿被一場大火燒成灰燼，醒來之后的我嘴唇上長滿了水泡。父親內(nèi)疚地看著我。從此，我不再食苜蓿，只觀賞。

后來有一天，我割了滿籃的苜蓿給羊吃，羊全部死了。它們臨死之前用眼睛盯著我的表情很猙獰，我很害怕。后來那幾只垂死的羊的模樣又時時走進(jìn)我的夢里，我似一個逃不掉的罪犯，滿頭大汗。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早晨的苜蓿沾了露水，羊的死亡已成定局。

羊死了，牛賣了，一大波回憶殺席卷而來，在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這片土地上，那些日漸清晰的，又逐漸模糊的印象也只是印象。

那片朝陽的山坡里幾個穿著補(bǔ)丁衣服的孩子去山里摘草莓，最大的一個不慎被鼠洞扭了腳。劇烈的疼痛讓她以為她會死，小的幾個也以為她會死。

“你說，姐姐會不會死？”她問最小的弟弟。聽老人說最小孩子的預(yù)言往往比較準(zhǔn)。

“會死。”弟弟說。

“難道你不會說我不死嗎？我是你姐姐啊！”她嗔怪著看著弟弟。

“你說，姐姐會不會死？”她又不甘心地問。

“會死。”弟弟繼續(xù)說。

會死，會死。都說了兩次了，一定會死。跟隨她的所有孩子都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父親，他從陽坡把她背到家里，說她不會死。

三十多年過去了，這依然被我們當(dāng)成談資，時時說起。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感到非常開心。

山坡下面的那眼泉里黑壓壓的全是蝌蚪，長長的的尾巴頂著大大的腦袋晃來晃去，搖搖擺擺地露出水面又倏忽鉆到深處，來來回回，不知疲憊。那些去年的蝌蚪此時已是青蛙了吧，那些需要親吻的天鵝又跑去哪里了？如若這全世界的青蛙都變成一個個玉樹臨風(fēng)的王子，我該怎么躲？杞人憂天！這荒誕的想法在未成形之前就被自己情不自禁的微笑給抹殺了。

雨似乎小了，衣服已被雨水淋濕，酣暢淋漓也或許是這種感覺。在這空曠無人的土地上我不用擔(dān)心別人看到我的狼狽，那些蟲子的翅膀同樣沾了雨水，我們互相嘲笑。

山坡上的人家搬走了，但老榆樹還在，粗壯的樹枝伸向空中，盤虬臥龍。新長出的嫩芽又不安分地從高大樹枝的側(cè)部旁逸斜出。一半武士，一半舞女。

微風(fēng)吹拂，枯枝颯颯作響，漫天金黃的榆錢洋洋灑灑落下。我看到一枝稍粗的枝干上趴著一只蟬蛻，微黃，一絲光亮將它穿透，顯得格外晶瑩。不知道它是何年何月留下的，也不知道它飛向了何處，更不知道它現(xiàn)在結(jié)果如何。唯一知道的，就是它已蛻變成一只自由飛舞的、自在鳴叫的夏日使者。

又有幾只蟲子在樹葉上建起紅色的小屋，如若果實(shí)一般鮮紅的小屋，它們在屋內(nèi)四仰八叉愜意地躺著。

我走了很久，碰見幾只羊，領(lǐng)頭羊時不時盯著我看，搖著尾巴。它的神情似乎是在防御，又似乎是在告誡。我只好遠(yuǎn)離它們。狼毒花又占領(lǐng)了南邊的山坡，它們魅惑的身姿在風(fēng)里吟唱，百轉(zhuǎn)千回，黑色機(jī)敏的小蟲鉆出來又爬進(jìn)去。

我碰見一只大的蜘蛛，尾部拖著長長的圓球，試圖躲在金露梅后面，它試圖捉到一只路過金露梅旁邊的小蟲，那只小蟲伸出觸角，緩慢地爬行。蜘蛛果然得逞，它拖著它的食物急匆匆地離開。我有些恐慌，在這個看似猙獰的家伙面前，我空有一副龐然之軀。后來得知那個拖著圓球的家伙叫大腹圓蛛，是蜘蛛中的戰(zhàn)斗蛛！

一只金龜子不知何時鉆進(jìn)我的口袋里，我碰到它堅硬外殼的時候被嚇了一小跳。它在我手里時不時露出堅硬鎧甲下一對柔軟的翅膀，在掌心緩慢行走，又在指尖稍作停留，平穩(wěn)地飛到視線之外。

一群螞蟻在一堆松軟的泥土之上急匆匆地駛離，另一群螞蟻帶著自己豐碩的戰(zhàn)果耀武揚(yáng)威地歸來……我一直看著它們，看它們在洞口進(jìn)進(jìn)出出，看似不語，卻千言萬語；看似雜亂，卻有條不紊；一個陌生的家伙闖進(jìn)來，被主人齊心協(xié)力趕走。那個陌生的家伙會不會再帶一群陌生的家伙殺將過來？萬物生，戰(zhàn)爭與和平無處不在。

此時我是田野間的一棵草，一滴水，一只小小的螞蟻。

實(shí)際上，一棵草，一滴水，一只小而又小的螞蟻都來齊齊地嘲笑我。我站在它們旁邊，只是一個丑陋的局外人。

雨已停，我開始下山，頭上戴著狼毒花編織成的花冠，看上去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