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一
從小旅館出來,沙丁魚晃蕩兩下雙肩包,抬頭打望一眼陰沉沉的天空,估計不到吃中午飯,就會有一場劈頭蓋臉的大雨。
沙丁魚本名沙町,從幼兒園入學那天開始,大家都叫他沙丁魚,順口,響亮,好記。后來,除非在要求與身份證姓名一致的場合,他的江湖大號都叫沙丁魚。沙丁魚出生在北方,研究生畢業到南方謀生。這些年,南方給他的經驗,每天出門之前抬頭看看天空?!俺鲩T看天色,進門看臉色”,天色說變就變,這是南方給他最真切的經驗。
小旅館位于這個省的最南面,也位于他謀生的城市的最南面,從這里坐車去往女友阿薩支教的山寨,全程山路,隔一天才有一班車,中途只經過兩個小鎮,在那里可覓食宿,在那兩個小鎮上能看到幾許人煙,其余盡是風光無限的青山綠水。他在地圖上打望過,到了女友支教的地方,再往南走幾公里,就是國境線。
南方的晨風清甜濕潤,帶著各種不知名的花的香味,吹走沙丁魚遍身殘留的土煙氣味。所謂土煙,當地人叫葉子煙,或者旱煙,鄉下人自己種植,自己晾曬,勁大,穿透力強。煙味是前面一個住店旅客留下的,從這煙味推斷,這是一家品位不高的旅館。沙丁魚昨晚乘車抵達這里,整個小城就三家旅館,這一家是新近建成的。沙丁魚不抽煙,本來想換房,半老徐娘心不甘的老板娘扭起活色生香的腰肢告訴他,只有這間客房有獨立的抽水馬桶。
沙丁魚這是要去找自己的女友阿薩。能找回來,就帶上她一起回來;要是女朋友不愿意離開,那邊還能容納他,他便跟女友一起留下來,反正他也離職了。
女友阿薩是負氣離開的。這個責任,全在他沙丁魚身上,原因是一樁情感事故,這事故說起來令人難以啟齒,簡而言之,自己一不小心,把阿薩的閨蜜小麗給不折不扣地睡了。這場意外對于小麗來說意味一場優質睡眠的開始,對他來說,則真是意外之上還加意外。
他們三人都在一個公司里,阿薩和小麗在一個宿舍。那一天,他微信里給阿薩發信息:“親,我想要了?!睂Ψ交兀骸拔乙蚕胍耍H?!彼麄兘煌烊?,如果攢夠首付的錢,他們決定買房結婚。他寫:“那就要吧,今晚,我這里方便。”跟他同舍的舍友頭天出差去了,一周以后回來。對方回:“防彈背心你準備,不管是本還是斯,都要最薄的。”聊到這會兒,沙丁魚猛然起了疑心:自己是不是發錯對象了?阿薩生理周期從來都像高鐵——準時準點,他們要的時候都是阿薩選的日期,從來不麻煩安全工具,沙丁魚順著手機屏幕向上看,看到姓名,尖叫出聲來,不錯,確實錯了,對方是小麗。阿薩和小麗的微信號都處在置頂位置,心手不統一,心里想發給阿薩,戳錯了一行,竟發給了小麗。這種事情過去聽說過,沒想到自己今天也時來運轉,高中頭彩。
沙丁魚趕緊給小麗發微信:“抱歉了哈哈哈我是要給阿薩說話呢?!彼?,小麗也一定知道他是在跟阿薩說話,小麗是在跟他開玩笑,他不是隨便的人,在他印象里小麗也不是。小麗出生于一個體面家庭,爸爸媽媽都是上市公司員工,雖無一官半職,卻給小麗一副嬌美的面孔。想當初高中的時候,一個男生給她寫了封情書,她把人家的情書拿到復印社放大兩百倍,貼在學校的公告欄,從此她便被大家封為“自己跟自己過日子”的人,再無人追她。她倒也不急,索性把一個人的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在公司干了這些年,也沒見她跟誰好過,只是經常夜不歸宿,回來之后紅光滿面,歡暢的情緒可以持續好幾天。
“既然發給了我,就說明上天在讓你擁有阿薩的同時,還能領略一段不一樣的風景!”
話說到這份兒上,沙丁魚倒是慌了神。他慌神的時候,抬起頭來,向四周打望了半圈,確定是在宿舍,沒有第二雙眼睛,于是他決定,聊天就此打住,不回一個表情,也不回一個字。午休過后,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想入非非,后來溜出宿舍,到藥店里買了盒岡本?;貋淼臅r候還歪起嘴巴壞壞地笑,馮小剛的老婆徐帆不是說嘛,男人反正不吃虧的,何況我這是守株待兔。
下班之后半個小時,小麗敲門進入沙丁魚的宿舍。從香味和表現看得出,在進門之前,不僅洗過澡,還是精心打扮過。小麗反手關上門,最初幾分鐘的慌亂過后,一切就順理成章了。沙丁魚還有點猶豫,手摩挲在小麗精致的內褲上面。小麗哧哧淺笑:“你干什么?”沙丁魚說:“我想要!”小麗呲溜脫下遞給沙丁魚:“給,給你!”說罷笑得越發歡實?!扒?!”沙丁魚看清楚,無底開襠,脫不脫一樣好使。一瞬間,沙丁魚就只剩下奮不顧身了。小麗比阿薩瘋狂多了,主動得有些野蠻,瘋狂和野蠻沒有打敗沙丁魚,反倒使他心無旁騖一往無前,他在心頭暗嘆:“確實是不一樣的風景!”誰說的,活在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做愛僅僅是一次短暫的互慰和取暖,一次壓力的釋放和對迷惘未來的吶喊。不做,不等于不愛;做了,不等于喜歡。微感遺憾的是,有些不及物,像戴上精細棉手套握手。
小麗在穿衣服的時候說:“出了這道門,該干啥干啥,只當什么也沒發生。”
沙丁魚的興奮還沒褪盡:“你圖個啥?”
“釋放了不是?”小麗從包里取出香水,在耳背和鎖骨上輕輕噴了一下,醉人的香奈兒,立即彌漫小小的屋子,“就圖今晚能美美大睡一覺!”
沙丁魚不再言語,任憑小麗收拾停當。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起……敲門的不是別人,是前來約沙丁魚看電影的阿薩。
二
小旅館通往車站的街道兩邊,高高矮矮的樓房顯然沒有經過任何規劃,像一堆擠在一起取暖的窮漢子,帶著不同的表情,從表情上可估摸出每一幢房子不同的經歷、對未來不同的期望。有的房子再狹小逼仄,都要種幾株大波斯菊、緬桂花之類;有的門寬樓敞,卻到處堆滿整麻袋的八角之類的土特產,不見一苗綠色。
南方的綠色植被是奢華旺盛的,枯萎的速度總攆不上生長的速度,從馬路牙子到人家門口的石階,從道旁的空地到屋子之間的空隙,全被綠色植物覆蓋、擠滿。如果不看日歷,一點兒感覺不到這里已經入秋,照這樣子,冬天的綠色也不會弱到什么地方去。
小城人們的生活狀態,活像二十年前沙丁魚父母生活的小城。在陰沉的天空下,街道上的人們氣定神閑,不急不慢地打發著時光。縣城馬路邊的河濱,還有人在淘米洗菜釣魚,河水清洌得可以燒茶。
晨風從河面上吹過來,帶著淡淡的花香。糾纏他一夜的夢,現在再次糾纏著他。這個夢太真切了,因為這個夢,他決定在上車之前,堅決不下館子,早餐買來帶在身邊,上了車再吃,絕不節外生枝。科學家說,人類對世界的認識,全部加在一起,不到世界真相的百分之五。沙丁魚向來認為,夢境這東西,大概要歸到那百分之九十五之列。
沙丁魚夢見自己在一個非常陌生的地方趕車。上車前他到一個馬路邊的館子吃飯,剛要動筷子,一個衣衫襤褸、干瘦蠟黃的老叫花子闖進來,伸出臟兮兮的手到他要的一盆湯里撈肉吃。沙丁魚很惱火,責怪店主怎么不把這樣的人阻擋到店門外。店主上來攆叫花子出門,叫花子左躲右閃,就是不愿意離開,不斷發出哀告的聲音:“好心人同情同情我嘛,我餓!”沙丁魚見一盆湯已經被叫花子搞得不成樣子,干脆送給了他。叫花子接過湯盆,卻從懷里掏出一面鏡子送給沙丁魚。沙丁魚低頭看鏡子,鏡子上有裂紋,沙丁魚不想要,叫花子嘴巴里吧唧吧唧大嚼著一塊上好的肉,用含混的聲音說:“你翻一面照嘛!”沙丁魚把鏡子翻了面,背面完好無損,照出人影子,好像是兩個,又好像是一個。沙丁魚重新把鏡子翻回有裂紋那一面,裂紋不見了,似乎是一面能照得見人影的鏡子,似乎又不是鏡子,是一面冰冷的玻璃……
夢到這兒,手機上預設的起床鬧鐘響了。拉開窗簾,推開窗戶,窗外晨鳥的歌唱,趕得上八支樂隊。低頭往下看,屋后樹下,是淙淙流淌的山泉。世界在發展,人們在享受現代化帶來的各種福利的時候,又貼心貼肺地哀嘆,為什么美好的環境都在僻遠落后于時代幾十年的地方。
沙丁魚出發前給阿薩發了好幾條微信,告訴她,他要來找她,跟分別的這幾個月發的所有微信一樣,沙丁魚沒有收到阿薩的回信,他查看過阿薩的微信空間,幾個月來,沒有一條更新。沙丁魚以為,阿薩這是要跟他徹底斷了。昨晚到了這里,沙丁魚發現,自己之前錯怪阿薩了,這個地方能打電話,能發短信,但上網信號不好,看來這個地方還沒有進入4G時代。
沙丁魚給阿薩發了個短消息,告訴她,他還有一百多公里就能抵達她支教的山寨,準備接駕。
過了一會兒,阿薩回信:剛才在上課,我不是在做夢吧?
接著就接到阿薩打來的電話,聲音甜甜的,充滿驚喜和幸福:“別哄我了,那么長時間不給我打電話,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
沙丁魚說,我一直給你發微信,從你離開至今,怕有幾百條,你一條都沒有回,我才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呢。昨天抵達小城,發現這里尚不通微信,錯怪你了!稍后到車上,我把我發的微信截了圖,用短消息發給你。
“你現在在哪兒?”阿薩問。
“我在去往車站的路上。”為了向阿薩證實自己正走向車站,沙丁魚向她描述了街道兩邊的米粉店和睦邊酸肉店,還向她描述了早起攤位上擺出來的綠帽子,從大小推斷,適合男人頭型?!罢媸呛眯Γl會買這東西?哈哈哈!”
阿薩便確信他是在小城里,阿薩告訴他,米粉、姜黃雞、睦邊酸肉是這座小城的特產,綠帽子是賣給邊境線南面的人的,綠帽子在他們那邊是榮譽的象征,顏色越深,越尊貴。阿薩還告訴沙丁魚,開往她那個山寨的班車中途??績蓚€鄉鎮,不管在哪一個鄉鎮停車,只要駕駛員吃飯,他就得吃飯,不單單是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也是對駕駛員的尊重,有乘客買飯吃,駕駛員的飯食免單。這條線的駕駛員不容易,從野山出發經過你所在的小城再到右江邊的大城,再從大城返回來,一個來回四五天,一輛車就一個駕駛員,替換的都沒有,只有駕駛員,沒有售票員。從你那邊過來,理論上是一天的路,經常第二天才能到達,駕駛員會選在第二個鄉鎮,也就是一個叫百合的小鎮歇一晚,那里有駕駛員的情人,呵呵呵呵!透亮的笑,之后阿薩又說:“這事不僅這條線上的乘客知道,駕駛員的老婆也知道,好玩的是,你猜駕駛員的老婆怎么說,只要他平安活著回家,老娘才不會去管他拱過誰家的地呢!”
沙丁魚把這些信息記住,車站也到了。
掛電話之前,阿薩說,沿途有許多地方沒有手機信號,不要著慌,山大路遠,轉過彎彎,又會有信號的。
沙丁魚嘴上答應著,心想,我這一路還得省著用,哪怕帶了充電寶也得省,不能提前把手機用沒電了,到時候聯系不上,那才真叫一個冤枉。
三
剛一上車,沙丁魚發現司機臉色不對,氣鼓鼓的,像跟誰剛剛吵了架,受了一肚子氣。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光禿禿的頭頂下面,一張黑蒼蒼的臉上,肌肉僵硬,橫向生長,還胡子拉碴,至少三天沒有剃須刀光顧過。運輸公司統一發放的服裝像從泡菜壇里撈出來的,大概晚上墊在頭下做過枕頭。
車上的座位坐了一大半,大多帶著個做工考究的背簍,里面是新購的貨物,有多有少。人坐在座位上,背簍放走道上。這種沒有底倉的班車,沙丁魚的父親那一代才有機會乘坐。這種班車的貨物,一般放在汽車頂上。這邊地山野,轉過一個彎,迎頭可能是一陣傾盆大雨,所以背簍和背簍里的貨物,都享受到乘客的待遇,還不用買票。
氣鼓鼓的司機望著駕駛臺外面的空地發呆,所有的乘客都好像懶得說話,看來彼此陌生,沒有同村或者熟識的。
沙丁魚揀了個駕駛員后面的座位坐下來。
過了一會兒,又上來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子,飄逸的秀發掩映一張漂亮的臉蛋,修眉,粉臉,紅唇,一切都是精心打扮過的;淡淡的香氣從她那件從上到下從荷色的紅漸變到荷葉的綠的連衣裙上四溢彌漫。
她的香氣、著裝、臉上和身段上顯露出來的美驚動了乘客,乘客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女子身上。這是山里客不熟悉的。女子帶著一個航空拉桿箱,一看就知道,她來自遙遠的城市。
她坐在沙丁魚的右手邊座椅上,中間隔一條過道。
一個乘客問旁邊的乘客:“你該曉得什么時候走?”
“差不多了就走?!被卮鹚某丝驼诳锌炯t薯,從顏色和形狀上看,大概是兩天前從屋里頭出來時帶在路上的干糧,這條線他往返的次數不少。“差不多”到底差多少?他也說不清楚。
司機就在這時點火啟動,生氣似的轟了兩下油門,把車開出汽車站。這個小城就只有一條主干道,出門朝右拐,就是要去的方向。司機開車出了車站的門,方向朝左轉,與要去的方向背道而馳。沒有人問為什么,小城唯一的街道上,開出去五六分鐘,看不見紅綠燈。很明顯,司機還想在這小城撿幾個乘客。緩緩開去,開到城市樓房逐漸稀少的地方,一個乘客也沒增加,司機的臉色更加難看了。
在駕駛員慣常調頭的地方,司機調轉車頭往回開,經過汽車站大門,還是不見一個乘客。沙丁魚本來打算壓低聲音對駕駛員說趕快上路,見駕駛員那副模樣,忍住了。再說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開口人家反倒不知道你是外地人,免得受欺負。又轉了一遍街道,還是沒有增加乘客,司機終于決定上路了。
這時候,車窗外的光亮似比清晨起床時更暗,經驗告訴沙丁魚,雨快要落下來了。汽車懶洋洋地在氣鼓鼓的駕駛員的操縱下,晃晃蕩蕩前行。沙丁魚再次注意到汽車的發動機聲音,沒錯,柴油車。車上沒有售票員,沙丁魚和其他乘客一樣,還沒買票。估計這一開出去,到前面加油站或者什么適合停車的地方把車停下來,駕駛員才會客串售票員。
開到一個十字路口,小城唯一的紅綠燈前面,見一老一少在路邊招手,司機把車停下來。沙丁魚注意到,小城的文明雖已進步到安裝紅綠燈,卻還暫時沒有進步到同時安裝監控探頭,紅綠燈裝跟沒有裝區別不大,甚至比沒裝紅綠燈還要亂,行人、各種車輛包括獨輪車和木架子車,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兩個人在車外一片混亂中上得車來,年紀大的一個坐到沙丁魚右手邊,干,瘦,面色蠟黃,褐色衣服的布料不錯,估計長期沒有認真洗澡,酸辣的刺鼻氣味,瞬時包圍了沙丁魚。沙丁魚往左手邊靠靠,避開氣味的鋒芒,再看老者,感覺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小伙子選擇沙丁魚后面一排座位坐定。從面相上看,這一老一少大概是一對父子。
司機原本就不高興,這時候更不高興了,他說:“什么地方等車不好?偏站在十字路口!”
“為人民幣服務,哪里停不是一樣?”那小伙子還了句嘴說,“哪里有乘客就在哪里停。”口音戲謔。說罷把頭上一頂草帽摘下來,移到胸前。聽得出來,他是在跟駕駛員逗趣。
“為啥子服務?你給老子再說一遍!”司機積攢了一個早上的憤怒,終于找到了發泄口,他把剛剛啟動的車停了下來,“你兩個給老子下去!別以為你二十幾塊錢就能把老子眼睛打瞎了!”
盛怒中的駕駛員像一團黑色的火焰,全車人都聽出來,這個中年人是真來火了。
坐在沙丁魚身邊的男子大概剛從銀行出來,手上還捏著取款的存根。這男子說:“老哥,不就一句玩笑話嗎?犯得著發那么大的火?是不是早上吃到炸藥了?!”
“老子不喜歡開玩笑!”司機把車停下來,不管車頭前面的紅綠燈擠眉弄眼紅一陣綠一陣。他從駕駛臺上起身,站到車廂正中,對著他們兩個說:“你兩個非給老子下去不可。不下去今天老子這車不開!”
“老哥,你早上真吃炸藥了!”老者口氣平穩,不緊不慢。這是個見過大場合的人。
后面一個小伙子對前面的老者說:“大表哥,你這是亂開處方。這明顯是夫妻生活不協調鬧下的后遺癥!”
車廂里響起比較含蓄而有所保留的笑聲。兩個人一張嘴,就知道是有趣的人。這種見面開玩笑的方式,在山區寨子里,從古流傳至今,對于他們來說,張嘴就來,不需要用腦子思考。
“你兩個少說兩句嘛!”車廂后面有個老者看看情勢不對,勸兩個新上車的人。
“你兩個會說!你兩個嘴巴硬!你兩個拿老子開涮!”司機一雙醋缽大的拳頭捏緊,隨時可能傾瀉而下,“等老子把車門打開,有你兩個好看!”
說罷,回到駕駛臺上,唰一下把車門打開。司機起身,正待攆兩個人下車,卻見兩個交警站在車門口。就在剛才爭執的幾分鐘里,一輛嶄新的警車抵到班車的車頭前面。
“下來,下來!”交警招呼司機。
“一早上就遇上兩個喪門星,一步沒走,交警上門!”司機在轉身下車前,對那兩個人說??跉庖呀洸幌裣惹皟幢酉聛斫痪赡芙o他帶來的麻煩,讓他暫時把憤怒擱到一邊。
四
司機往車外走的時候,風把他耳朵邊的頭發吹亂了,幾綹頭發像腦袋上伸出的小手臂,滑稽可笑地伸在空中,不收回來。腳板點地,司機的面部表情松動了一些,他解釋說:“我剛剛停下,一分鐘不到……”
“罰款?!苯痪驍嗨脑挘宦犓嘟忉?。一個要他出示駕駛證并開罰單,另一個拍照。
“不就停了一分鐘嗎?多帶兩個人,為縣城交通多做了兩份貢獻,要不然這兩個人要后天才能乘上前往野山的班車!再說了,紅綠燈前面,誰不是亂停亂開的?要罰大家罰,不能逮到我就只罰我!”司機顯然很不高興,但也不敢太橫,交警開罰單,不可能是無憑無據的。
“看來你是懂交通法規的,就不跟你啰唆了?!苯痪皖亹偵珜λf,甚至用得上“輕言細語”“和藹可親”這樣的形容詞,“你那么大一輛車,招人眼目,得帶頭遵守交通法規,別人才會跟著你學。再說,十字路口只有這么寬,你一輛大車停在當口位置,增加發生交通事故的可能性?!?/p>
交警說得在情在理,司機不好多說什么,他問交警:“不好意思,多少?”
“二百。”交警把一張罰單遞給司機說。
司機把扣在腰上的錢包拉開,準備取錢,一聽要兩百,又合上錢包說:“交通法上說,這種情況,罰款二十到二百。一上來就罰上限!能不能按照交通法先警告我一次嘛,這次警告,下次再犯,罰款!”
交警大概第一次遇上這么難纏的司機,他倆指著十字路口前面的一塊牌子說:“你自己看那塊牌子?!彼緳C打眼望過去,“請班車駕駛員注意,本十字路口禁止停車,違者罰款二百元。”司機嘟噥著:“竟然還有專門針對班車的罰款!”打開錢包,取出兩張紅色的鈔票遞給交警,轉身上車,徑自嘮叨:“一早上,遇上兩個喪門星,車錢還沒收到手,二百塊錢先出門了。”雖已入秋,下雨之前有些悶熱,司機嫌熱了,把衣服扣子全都解開。
交警聽他這話不舒服,在他身后說:“你喊什么冤?要喊冤我們才冤——人家在屋子里涼快,我倆在這里站馬路,吃灰塵!”
兩個交警的臉黑得像鍋底,太陽曬的,不僅臉皮黑,脖子跟耳朵凡是曬得到太陽的地方都黑,衣領朝下,曬不到太陽的地方,皮膚白生生的。為遮蓋這種差異,再熱他們都不會把風紀扣解開。
司機把罰單夾到遮光板上,坐到駕駛位置,取出鑰匙準備打火,又學著剛才小伙子的腔調,對交警說:“應該的嘛,為人民幣服務!”
車門還沒關上,兩個交警在外面聽得真切,被他氣得鍋底似的臉上紫氣飛竄,還不好發作,人家畢竟交了罰款。
司機在坐下來的時候沒有整理敞開的衣服,衣服的后襟搭在駕駛臺的靠背上,敞開的衣服前襟成了兩個弧形,像腋下生出兩個翅膀。
兩個交警為司機那句話多盯了他兩眼,突然從他虛出來的后腰上發現了什么,臉色都變了。
“你,下來!”其中一個交警反應特別快,對司機說,“還有話要對你說!”
“該繳的罰款現場繳了,”司機這時候有些不耐煩了,“還有什么話要說?”
“你剛才給的是假錢!”剛才說話的交警斬釘截鐵說。
司機火了,剛才誠心誠意繳納罰款,轉眼給人鐵板釘釘指責為用假幣欺騙人,這哪讓人受得了,再說駕駛員錢包里的鈔票,少說也跟了他十天半月了,他絕對放心自己錢包里的錢都是真幣的。司機說:“你們一雙眼睛看不清楚,就用兩雙眼睛看!我一年到頭跑這條山路,要收多少錢?難道假錢我還認不出?”
“你做中國人民銀行行長都不算數,假錢就是假錢!”
這話把司機說得很尷尬,一個除了生氣還很尷尬的人,腦子清醒不到哪里去,一急,口不擇言了:“你憑啥子說老子的錢是假錢?”
“別老子長老子短的,注意用語文明!”交警仍舊不慍不火,“憑你給我們的錢是假錢?!?/p>
“你誣陷本人,你誣陷好人!”
“別說啥子誣陷不誣陷,有膽量跟我們上派出所,警察說我們誣陷,我賠你十倍的錢。”
十字路口前面二十米,有個派出所。
兩個人在交涉的時候,另一個交警用最快的速度撥打了110。
司機起身才走到車門口,派出所里的四個警察已急匆匆向班車趕過來。車上的人包括司機都蒙了,不知道要發生什么事情。
警察趕攏問:“什么情況?”
交警指著司機的后腰說:“這小子非法持有槍支!”
“舉起手!抱頭!”警察貼身圍攏司機。司機聽了這話,抱頭的時候情緒緩和了一些,他笑起來對警察說:“我有持槍證的!”
“你只管鼓起腮幫亂吹吧!你當你開的是坦克???汽車司機有持槍證?”
警察從司機的后褲腰上取下一把五四式手槍。轉眼把他按翻在地上。警察厲聲叫道:“哪里來的?”
“我的?!彼緳C一張臉貼在地上,歪起嘴巴回答說。
“你一個司機配槍干啥?”
“你扣一下嘛!”司機不敢開玩笑了,立即辯解說,“這是一支仿真槍,里面裝的是辣椒水!用來防路上的車匪路霸!”
警察拉槍栓保險,沒有,真是一支仿真槍,警察沖著旁邊扣了一下,一股辣椒水噴出十多米,警察、交警和司機嗆得直咳嗽。警察還把司機按在地上,司機說:“能不能把我放起來?”
警察讓他站起來,并沒有松手,另一個警察把司機臺仔細檢查一遍,確信沒有任何危險物之后,才把駕駛員放開。一個警察說;“駕駛員配警用辣椒水,以前怎么沒聽說過呢?”
司機從駕駛臺前的遮光板上取下一個證遞給警察說:“我真不哄你們,持證上崗!車匪路霸前幾年發生過,有備無患。再說,當初是經過你們這個部門同意才配備的。跑這條線的司機,個個都有。”
警察看了看證,又看了看“槍”,說:“誰腦子嵌了豆渣把這東西做得像把手槍?分明是你私自改造的!”警察說著從隨身的帆布包里取出紙筆,“你得交點學費!”
“我的天,今天我交了什么狗屎運?”司機說,“我剛才給交警哥哥繳了二百塊錢學費,轉眼還要繳學費,你們逼我做三好學生不是!”
“前面是因為違停,這次是因為私自改裝。”警察說,“一百元。本來要沒收的,念你這一路上可能用到,就不沒收了。下次出車,不許再用這改裝的東西。很危險你曉得不?危急情況下比如遇上我們,你才把這東西摸出來,我們的真家伙早響了,槍一響,你后悔都得等到下輩子了!”
警察說得在理。司機又一次不情愿地打開錢包。交完罰款,司機拍拍錢包,錢包似乎癟下去了許多,他嘆了口氣。
車下發生的一切,車上的人都看在眼里,別人倒沒什么,剛才被司機斥責的兩個乘客,笑得露出兩排討人嫌的牙花肉。幸災樂禍的表情令旁邊的人包括沙丁魚都看不下去了。
五
警察和交警像送行的隊伍,站在班車旁邊,看著班車開出十字路口。駕駛員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把仿真槍別到后褲腰上。開出小城不久,怒火再次堆疊到司機臉上,今天早上的事情他越想越氣。開出十多公里,干脆找了個稍微寬敞的地方把車停下來,大家以為他要收車費,都準備掏錢。他卻不,單單問最后上車的兩個乘客:“你們是要乘車呢還是各自下去?”
外面除了山路,盡是荒山野嶺。沙丁魚正吃著一份瓦罐姜黃土雞,他喜歡早上吃肉,這東西他以前沒見過也沒吃過,滋味很好,香氣在車廂里飄蕩。
年輕的小伙子回答說:“老哥,你莫開玩笑,你要把我們攆下去你在十字路口就該攆,你在這地方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荒郊野嶺,萬一遇上大牲口把我兩個吃掉了,你就犯下了故意殺人罪!”小伙子所說的“大牲口”指的是豺狼虎豹,這些年封山育林,風水好了,它們在山嶺間時有出沒。
這一次年輕人不敢再油腔滑調,這會兒司機是老大,司機說什么是什么,他只能認真作答,不敢開玩笑。
司機覺得有理,但想想今天一早就吃了那么一堆尷尬,得從這兩個乘客身上找回點面子,接下開車才流暢。他開始收車費。全車其他人都收了,獨獨把那兩個乘客留到最后。
兩個乘客各把二十五塊錢遞給司機,司機視若無睹。他把錢包從腰上解下來,放到駕駛臺上,轉身對兩個人說:“剛才罰款三百,都是為你們兩個罰的。我不要你們三百五,你們一共給我三百,五十塊是你兩個的車費,二百五是你兩個應承擔的罰款?!?/p>
“你這分明打我們的臉,二百五,你是在罵我們二百五!”沙丁魚旁邊的干瘦漢子是個經常出門的人,江湖習氣多,膽子大。他把二十五元收回包里,對司機說:“我們還沒請你吃講茶呢?你先回答我:憑什么說我們是喪門星?”
身后那個年輕小伙子受到鼓勵,有樣學樣,底氣也足了,說:“不說清楚,我這車錢也懶得付了。”
班車不往前開,一車人干著急。后方一個方臉小嘴的男子沉不住氣了:“大家都是出門人,少說兩句都不行?”
這人一說話,沙丁魚覺得接下來應該做點什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本來沙丁魚不想管閑事,不搭腔,什么事情也扯不到自己頭上,現在看來,保持沉默恐怕不是最好的選擇。他抬眼橫掃車廂的時候,偶然跟坐到右側上的連衣裙女子目光相碰,女子盈盈的目光,像清澈的流水,似潔白的月光,讓沙丁魚的心顫動了一下。女子漂亮,目光多情,在這荒郊野嶺,竟有超凡脫俗的驚艷魅力。有那么一會兒,他竟恍惚自己是走在碗子山波月洞的孫行者。
女子感受到他在看她,擠了下右眼,微微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同時也算結成了二人聯盟。女子跟沙丁魚想到一塊兒去了,她也決定不再保持沉默。往車廂里掃一眼,很明顯,他倆從穿著到氣質,都看得出是長期在大城市待過的。
司機又發脾氣了,這一次的腔調跟先前略有不同。前面發火,是因為一早晨郁積了不爽利,聲調不對,氣息急促;而這一次,分明帶著沖鋒陷陣的仇恨:“不拉上你兩個,老子難道會主動去繳三百塊錢?不拉你兩個,老子會在這兒耽擱一個多小時?遇到什么人,什么人給你什么運氣。我一見上你兩個,先是交警,后是警察,這都是你兩個給我帶來的運氣,對不對?兩個大活男人,男子漢頂天立地,別說自己沒有錢,裝窮沒用,你們在這條線上一年跑幾趟我還不知道?也不能說不給,不給就是對老子的不尊重,也是對你自己的不尊重?!?/p>
“還運氣不運氣呢!既然你看上去那么講道理,那我就來跟你講講道理,你一口一個‘老子’——你跟誰稱老子,看你那歲數,我估計我跟你母親年紀差不多——你要給我稱老子,那么,你媽自己都還沒出生,倒先把你生出來了!推算起來,你媽也該喊你老爹,你說我這推理說得有沒有道理?”沙丁魚旁邊這個上了年紀的男人真是個江湖,司機的兇暴一點兒也沒嚇唬倒他,他的口氣咄咄逼人。
司機回到駕駛臺,指頭在按鈕上一撳,“唰”一聲把車門打開,指著車門外,對那兩個人說:“給老子下去!”口氣已經不容置疑,要是老者此時膽敢伸一個指頭指責他,他醋缽兒大小的拳頭保不定雨點般傾瀉而下。
沙丁魚終于忍不住了,說:“大家都少說兩句,出門在外,就圖個吉利順暢?!彼f的是“大家”,臉是沖著旁邊這個老者說的,老者和身后那個,是兩個不知輕重的家伙,出門在外,美言一句三冬暖,當初上車的時候只要說個對不起,打個招呼,司機即使被罰款,也不至于遷怒于他倆,他倆偏偏以為自己只要給了車錢,就是無條件接受服務的上帝。
“現在你們給再多錢,老子都不載你兩個了!”司機分別指著這一老一少,聲嘶力竭地吼道:“你,你,給老子下去!”
兩人看看情況不對了,終于閉嘴,不說話,也沒起身下車的意思,一副漠然、漠視的樣子,各自望著車窗外,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司機被他們的神態刺激到無法容忍的地步,氣得臉色大變,猛然從后腰掏出“手槍”來說:“別以為老子這是燒火棍!”
司機發現在有限空間使用辣椒水,會殃及全車乘客,轉身把“手槍”放到駕駛臺上,彎腰打開工具箱,從里面抽出一根電警棍,火花四濺地戳到老者臉上,車廂里立即飄出一股烤肉味道。
沙丁魚算是開眼界了,心想,在邊地,司機除了辣椒水和電警棍,還會配備些什么?
老者毫無防備,吃了一擊,五官錯位。司機沒等他醒豁過來,又火花四濺地在老者臉上燎了一下。車廂里瞬時烤肉味道更濃了。老者終于知道,司機的憤怒是從骨頭里面爆發出來的,趕緊打招呼:“兄弟,不,大哥,有啥子話好說,我們買票我們買!”他忙不迭地說,從口袋里拿出一沓百元的鈔票,從那沓鈔票抽出三張來遞給司機。
司機已經熱血沖頭,方寸大亂,他目前對鈔票不感興趣,目前的情勢跟鈔票無關。此時,要讓司機戛然而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司機一巴掌把那老頭的鈔票打出去,散了的鈔票像紛飛的雪花,飛得滿車廂都是。沒人敢撿,無人哄搶,各人規規矩矩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司機怒吼道:“老子不要你的錢了,你給老子說清楚,我媽也管我叫老爹怎么解釋?狗日的!”
司機的警棍頂在老者的心口上,他隨時準備撳下電源開關。
老者嚇得篩糠一樣亂抖,剛才那兩擊的效果出來了,恐怖讓他說不出話來。
后面一個小伙子聲音都變了,對司機說:“大爹,我的親爹,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我們吧!我們給你賠不是!我們錯了!”
六
車窗外開始飄起了雨,起初雨粒還一顆一顆,尚且分得清楚,很快就像盆子從空中往下潑。時間已快十一點鐘,在城市里,應該是吃中午飯的時候。
司機的電警棍戳在老者的心口窩上,從剛才一擊就有烤肉氣味的情狀推斷,這電警棍的威力只怕是最大的,戳在心口窩上,里面裝的是撲通撲通跳動的心臟,弄不好,要出人命。沙丁魚突然想起,這老者跟昨夜夢中的叫花子多么相像。他抬眼又望一眼右側,女子的眼光不早不晚,正好跟他的目光交織到一起。
憤怒的司機在電警棍的有力支持下,聲音像打雷:“別光說什么錯不錯了!別扯那些沒用的,早點怎么不說呢?我現在只要你給老子解釋清楚,什么叫我媽也得管我叫爹!”
老者跪到車廂地板上,給司機磕頭,磕了一個又一個,車廂地板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音。老者的額頭很快洇出大片血漬:“大爹,我的親爹,饒了我們!饒了我!”
“現在曉得喊老子饒你了?你以為長了張嘴巴就允許你隨便說話啊?聽好了,”司機憤怒已經到了極點——如果剛才是因為這兩人跟他頂杠的話,這會兒是因為這老者軟得一點兒骨頭都沒有——他說,“老子今天偏不饒你兩個!”
司機的食指就在警棍的按鈕上,整個人因為激動,在瑟瑟發抖。很明顯,司機的情緒已失控。
其他乘客嚇得大氣不敢出。沙丁魚再次把頭向右轉,看見那女子也正在看他,眼光里充滿期待和鼓勵。沙丁魚學過心理學,這時候的駕駛員已處于憤怒的絕境,除非有人給他一個臺階下,否則,他自己的憤怒會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沙丁魚試探著對司機說:“師傅,這個人真的不對,紅綠燈前面上車就已經違規了,上了車還裝大,不曉得下矮樁,招呼不打一個,一副欠揍招打的樣子?!?/p>
女子也開口了,女子的聲音真好聽:“這兩個就是山里面沒見過世面的門檻精,不僅不懂禮貌,還沒素質,給人說個‘對不起’‘請原諒’,多大的事情啊?偏偏要搞成這個樣子。師傅,你是見過大世面的,沒必要跟這兩個沒素質的人計較?!?/p>
后面一個小嘴黑臉男人上前給司機遞了支香煙,撥了兩下打火機點上。司機連吸兩口,情緒穩定了些。
沙丁魚伸手拉住司機的手臂,使電警棍離那老者的心臟遠些。司機粗壯的手臂一拽就后縮了一截。有人給他支上幾個臺階,他也不想出人命。沙丁魚對司機說:“你回駕駛臺開車,我們這一路要好好教育教育這兩個人。你待會兒看我怎么收拾他們,人活臉,樹活皮,有他們好看!”
女子起身,用一個象征性的扶人的動作,把司機送回駕駛座位上。司機轉身之前,在那老者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了一腳。司機不說話,打開窗戶,香煙抽到一半,情緒終于穩定下來。
沙丁魚開始裝模作樣地罵起那兩人:“你們表兄弟倆不但耽擱了大家的時間,還多嘴多舌。你們有什么好嘮叨的?你們不看看駕駛員,他多辛苦?兩天前從野山出發,今天不一定能到得了野山,一來一去要四五天時間,吃不好,住不好。為保證一車人的安全,要防山路出現狀況,還可能要防車匪路霸。單單說,一車人的性命都交在他手頭的方向盤上,就憑這一點,我們大家都該尊敬開車師傅!”
沙丁魚把頭轉向大家:“大家說,是不是啊?”
大家誰敢說不是呢,紛紛說:“是。”
女子臉上顯出贊許的樣子,目光越發像盈盈的月光了。
聽了沙丁魚的話,司機很感動,臉上僵直的肌肉終于松弛了下來。他又使勁兒地吸了兩口香煙,把煙屁股戳到煙缸里,再把警棍放進駕駛臺儲物箱。
沙丁魚和女子你唱我和,把兩個乘客開導一番。
女子起身把老者從地上扶起來。老者說什么也不敢坐回原來的位子,他大概是感覺原先的位子離司機太近,司機隨時都能反手給他一掌。那老頭抹著眼淚到后面找座位。
沙丁魚把地上的鈔票撿起來,數了兩張紅色的票子,從自己口袋里抽出一張,把三張票子給司機。司機拿了兩張說:“大家都承擔點?!鄙扯◆~把剩下的一張紅色鈔票還給倆表兄弟,兩人渾身顫抖,對他直說謝謝。
女子回座位時,沙丁魚輕輕招了招手,她便仙女一般坐到沙丁魚邊上。女子身上柔和的香氣,讓沙丁魚神情錯亂,心想,一場艷遇說不定就要開始了。
車外的雨一陣緊一陣稀,司機打火,平穩踩著油門,班車鉆進蒙蒙山雨里。
七
女子介紹自己大名,然后說你叫我歡歡好了。歡歡長期往返在野山線上,收購崖柏和各種稀奇古怪的樹根,為福建的根雕加工廠供貨。兩人年紀相仿,自然就有年輕人的話題。長期行走江湖,讓歡歡比沙丁魚更善于提問,說話也很得體。當她知道沙丁魚要到野山去尋找自己的女朋友后,溫婉的目光似乎少了一些什么,不過她不打算放棄,她對沙丁魚說:“你怎么不問問我有沒有男朋友呢?”沙丁魚不是不想問,而是從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輕易不要詢問人家的隱私。沙丁魚笑笑說:“這跟你的銀行存款一樣,你會說實話嗎?”這話讓歡歡高興,她咯咯咯笑起來:“男人像一道菜。”沙丁魚覺得這女子生猛:“以前只聽說過,女人像一道菜。”歡歡又咯咯咯笑:“對我這樣一個女人,男人也是一道菜?!?/p>
跟歡歡比較起來,沙丁魚長期生活在城市,不及出入于城市和鄉村甚至山野的歡歡那么靈活機智。如果用龍來比喻他倆,沙丁魚最多算一條泥鰍龍,而歡歡則是一條不折不扣的蛐蟮龍,在盤龍石上,能隨石之大小,任意伸縮自己,所以永遠不會遭雷劈。
一路上,兩人聊得投機。他倆交換了電話,還通過短消息交換了微信號,彼此聲言,等有了4G數據,立馬把微信加上。
歡歡告訴沙丁魚,就今天這行進的速度,估計得在離野山二十來公里的百合住一宿。她向他描述那里的農家臘肉、野芹菜和睦邊酸肉,說得他包了一嘴巴饞唾。她說,那個小鎮只有一家勉強客串的旅社,那家人房子原本就大,因客人需要,臨時做起生意,一共四個房間,兩個大房間,一個給車上的男客,一個給車上的女客,兩個大床房,司機占一個,他在那里有個相好的,另外一個……你不可能去跟車上那些男客擠一窩,我也不可能跟那些女的擠,只好委屈我們倆啦,老板不看身份證,不管是不是夫妻,只要給錢,怎么住都行。
歡歡在描述最后一個房間的時候,眼睛波光粼粼。沙丁魚再傻,都懂她的意思。過去男人出差找個伴兒,如今女的也不甘落后。要是野山沒有阿薩等在那里,要沒有跟小麗胡來的教訓在前,歡歡應當是那種讓人舍不得拒絕的女人,清秀出挑,熱情開朗,見過世面,體貼周到。用一句通行世界的話說,當性跟生殖分離之后,更具有娛樂色彩。還有另一句話說,當你拒絕向一個需要你的女人布施溫存的時候,她殺你的心都有,因為你不僅拒絕了她的生理需要,還把她從外貌到思想品質,一起打包狠狠拋進了骯臟發臭的垃圾桶。
可阿薩在他跟小麗出事之后對他說,別被那些鬼話蠱惑,男人女人之間,還應該有忠誠,如果心頭沒有紅線,行動沒有底線,你在跟別的女人胡搞的時候,誰敢保證你的女人不會跟別的男人胡搞?要真是那樣,婚姻還有意義嗎?愛情還真實嗎?這世界男人女人都別結婚得了,無牽無絆,愛誰就誰,不愛就離開,有本事一天換三個伙伴,本事差點也三天換一次伙伴——當年兩河流域的文明,估計就是這么被消滅掉的。別忘了忠誠,這是世界上無法使用監督手段的道德品質??萍荚絹碓竭M步,文明卻一步步走向蠻荒。
阿薩的話在耳畔盤旋,望著窗外無邊的山雨,沙丁魚想起曾經讀到一句話:“男女之間,最難的不是情愛的發生,而是將這烈火隱忍成清澈明亮的星光,照耀各自一生的繁華和寂寥的長夜?!倍嘣默F實,早就將這種美好擊碎了,否則這句話不可能被寫到紙上,令所有讀過這句話的人唏噓不已。
沙丁魚祈禱,老天爺啊,讓班車開快些,今天就抵達野山吧。
八
在第一個鄉鎮的路邊店吃過中午飯,已是下午兩點多,司機繼續不緊不慢地開著車。這是個駕駛技術超級過硬的司機。山雨在深澗轟鳴,狂歡的雨水在公路上肆意奔跑,在懸崖邊掛起一道道瀑布,山路彎道眾多,給人感覺半個車身都在懸崖外面的云海里飛翔。司機把著方向盤,準確無誤地行駛在山道上,不時抽空撓一下頭發,早上伸出小手臂招搖的頭發,早被他的手指收拾得服服帖帖。
路上少有汽車往來。越往南開,兩邊的植被越發茂密高大。在一段溝澗旁邊,沙丁魚看見好大一片七八十米高的巨大樹木,歡歡告訴他,那叫望天樹,是地球上平均身高最高的樹。山高,樹綠,山谷深邃,雨霧更添了大山的雄奇瑰麗,斜臥山腰的云朵,更像一條遺落山間的潔白披肩。
車廂里多數人都在睡覺,山路適當的顛簸,以及班車合適的速度,使車廂里響起此起彼伏的鼾聲。司機終于開口跟沙丁魚和歡歡說話了。他說:“剛才好得你們兩個,要不然,我都不曉得如何收場了,現在想起來都后怕,假如一念之差,就至少毀掉兩個家庭?!?/p>
司機自責說,要怪就怪他上路之前就沒有好心情。
司機在距離沙丁魚和阿薩曾經工作過的城市一百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有個任國企老總的親戚,這家國企下屬有個子公司搞根雕加工,經理因病剛剛去世,為壯大家族勢力,他那親戚想到了他,希望他去把盤子接下來。司機只喜歡汽車駕駛工作。那根雕,他原本就不懂,雖然金錢、地位、鮮花、掌聲,應有盡有,可作為一個對盤山公路的每個細節都熟悉的駕駛員,他只喜歡開班車,而這條線上往來的乘客,也需要這樣一位技術精湛的駕駛員。司機說:“我對金錢沒有多大欲望,也不想做多大的官。再說,隔行如隔山,我開了快二十年的車了,去做根雕,不就要從頭學起嗎?”
在他出這趟車的時候,他那親戚到運輸公司找了他的領導。今天早上剛出門,手還沒摸到方向盤,領導又對他好言相勸,被他一頓臭罵,他說:“領導不是把我留下來,反來做我的工作,要我聽我那親戚的!好像我開這二十來年的車開得太差了,他巴不得我快點走人!他越是要我走,我還偏不走了!簡直門縫看人!在這條線上開車,發不了財,但逍遙快樂!”
一個有一技之長的人,被逼去干自己不熟悉的事情,尚可勉為其難;要是你直接忽視甚至蔑視他那一技之長,小心他跟你拼命。難怪他一大早就臉色難看,心頭窩著一肚子的火。
“你親戚為啥要這樣呢?”沙丁魚覺得天底下居然有這樣的好事,卻不掉到正需要一份工作來重振河山的他身上。
“說來說去,還不是為多搞幾個錢?!彼緳C說,“我那親戚希望我去,只因我是他的人,會不會經營沒關系,參不參與經營更不打緊,關鍵是讓我頂一個名頭,他自會找人在下頭精耕細作的,到了年底,他就能從根雕廠獲得最大限度的利益?!?/p>
“人家開廠都花過本錢的呢!”歡歡說,“我就是專門跑這條線,收購各種樹根。不過那些廠都在福建?!?/p>
“要啥本錢喲,廠房設備都是現成的,”司機說起來像抬燈草一樣輕松,“只要招收二三十個工人就行。”
沙丁魚對這一行不了解,又想插話刷存在感:“要熟練工?”
“熟不熟練沒關系,邊干邊學?!彼緳C說到這兒,感覺歡歡對這樁生意大概有意思,迅速扭頭看了一下歡歡。他沒有跟歡歡說話,而是問沙丁魚:“剛才看你口齒伶俐,很是得體。你是做哪行的?”
沙丁魚告訴他,從前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企業策劃,不過最近準備轉行。趁司機說到興頭上,沙丁魚問:“師傅,今天能不能到達野山?”
“爭取吧,哈哈哈哈!”司機說完,專心開起他的車。
歡歡開始給沙丁魚灌迷魂湯,她說,與其東跑跑西跑跑,不如跟著她跑。她說要是有可能,她去把司機所說的那家根雕廠盤下來。如果本地的工人技術過硬,就在本地把產品生產出來;如果本地工人不湊手,就只做初加工,然后賣給福建那面的大廠家。沙丁魚說:“你又不是司機親戚的人,人家憑什么把廠子給你?”
“只要分紅足夠豐厚,”歡歡十拿九穩說,“不是親戚,勝似親戚!”說罷問司機有沒有他那親戚的電話。司機問:“莫非你對那一行感興趣?”歡歡說:“我就是干這一行的?!?/p>
司機舒坦了,隔著后背甚至能聽到他淺淺的笑聲:“這就好嘛!”司機像冬天脫掉一件掛滿冰碴兒的濕棉衣一樣輕松,“你們兩個都有興趣的話,我把你們兩個一并介紹。”
沙丁魚這時候才顯出恭敬不如從命的樣子。歡歡已經進入策劃狀態,開始嘰嘰歪歪計劃如何招工、如何管理、如何分成。策劃停當了,歡歡對沙丁魚說:“我們各投資二十萬,風險共擔,利益共享,五五分成。你董事長,我總經理!”
沙丁魚的銀行卡上,正好有二十萬,這是這些年攢下的錢,形式多樣,有期貨,有國債,有股票,這是他全部家當,離買房的首付款,還差至少四十萬。他沒說自己有錢,沒說自己沒錢,也沒說自己投資,也沒說自己不合作、不投資。在崇山峻嶺之中,他更能深刻感受到自己與時代的關系,他深深體會到,自己就像茫茫海上的一片樹葉,縱使有萬千主張,卻在波濤之上身不由己。奈何這輩子,幾時不像是在去往野山的途中。眼前這女子太活絡,太有主張,太有計劃,簡直像個策劃師。沙丁魚隱隱有種擔心:會不會遇上傳說中的騙子?
“當然你要是說你一分錢都沒有也可以,”歡歡咯咯咯地笑出發情的母馬才會有的節奏感,“不出錢有不出錢的合作模式,哈哈哈哈!”
外面的雨還在落,較之以前路途上時緩時急的情況,這段路上的雨下得均勻細密。在細密如篩的山雨中,天空漸漸暗下來。在濃厚的暮靄中,汽車前面的山路邊上,分明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鎮子,墨綠色的樹木掩映的樓房中間,是高低錯落的燈光,在雨霧中,溫暖的燈光毛茸茸的,帶著狡黠和玩世不恭的表情,如果再遠再稀一點兒,就會像鬼火。歡歡親昵地撫拍了一下沙丁魚的背,興奮而滿含激情地說:“看,百合到了!”
歡歡說這話的時候,沙丁魚又一次想起夢中叫花子給他的那面鏡子,當裂紋不見時,那面鏡子似乎能照得見人影,待仔細再看,分明是一塊冰冷的玻璃。
歡歡提著自己的航空拉桿包,先下了車,回過頭來,站在車下,右手杵著拉桿,熱情地催促磨磨蹭蹭的沙丁魚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