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魯瑤



若要列舉新世紀以來影響深遠的女性主義電影,《永不妥協》(2000)必定是其中可圈可點的一部。影片由著名導演史蒂文·索德伯格執導,朱莉婭·羅伯茨主演,講述了單身母親埃琳·布羅克維奇通過不懈努力和勇敢抗爭,打贏全美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樁民事賠償案的故事。該片的成功不僅源于其真實的取材,更在于簡潔的敘事。主人公埃琳面對破碎的婚姻和突如其來的意外事故,沒有自怨自艾、妥協屈服,而是勇敢地沖破傳統性別觀念的束縛,肩負職業責任,守護家園,體現了女性在逆境下的溫柔母性、堅韌內心,彰顯了女性的獨立、堅強和尊嚴。
英國詩人考文垂·巴特摩爾的詩歌《家中天使》將溫柔馴順的女性視作“妻子”的典范,她們是照料家庭的能手,是男性的情感撫慰和溫柔港灣,詮釋著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溫和與奉獻,但卻在經濟上和情感上強烈依賴著丈夫。這種傳統的女性“天使”形象成為銀幕女性的主流。與之不同的是,《永不妥協》的女主人公埃琳卻是一位“反天使”形象。影片開頭,埃琳的出場就與傳統家庭女性的形象格格不入:超短裙、高跟鞋、蓬亂的頭發,抽著煙,透露出獨立、桀驁和倔強。埃琳曾是萬眾矚目的選美皇后,她喜愛醫學,又對地質學有著超乎尋常的迷戀,這些愛好和追求因婚姻、生育中斷,而婚姻又未能帶給她期待的愉悅。困頓之時,埃琳勇敢地選擇結束婚姻,獨自撫養三個幼子,但隨后卻遭遇了車輛追尾、受傷入院、負債累累的多重困境。這不禁令觀眾思考,一個婚姻失敗的全職主婦是否仍能夠獨善其身?埃琳顯然給出了肯定的回答,她無懼旁人議論,在法庭上勇敢提出訴求,遭遇詆毀仍不卑不亢,體現出超乎尋常的堅韌和自強。相比于忠貞、忍讓、奉獻型的家庭女性,埃琳展現出獨立的內心和自我意識,她不再是古希臘詩人荷馬筆下的“佩涅洛佩”式的妻子,盼望丈夫奧德修斯的回眸和眷顧,而是去挑戰,去爭取,去言說,彰顯自身的力量。
影片對埃琳“反天使”形象的詮釋是現實主義和非理想化的,有意識地展現了男權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和詆毀,呈現女性自我實現的荊棘之路。庭審一幕,當埃琳提及自己“有兩個前夫”時,鏡頭并未在作為發言者的埃琳身上停留,而是將場面迅速調度至臺下的陪審團,特寫他們驚訝、蔑視和嘲諷的面部神態,賦予了寫實場景以戲劇化的亮色。這一幕不僅加重了庭審的不安氣氛,也將沖突指向影片之外的現實世界:即便經歷過激烈女權運動的洗禮,美國主流社會對女性依然持有傳統的倫理定位,女性的價值有賴于穩定的家庭和奉獻者角色,脫離家庭的女性往往被認為是悖逆和桀驁不馴的“危險者”。埃琳的婚姻失敗和單身母親的身份成為對方男律師惡意揣測的依據:“破產、三個孩子、失業,碰瓷一起車禍一定會讓你大撈一筆。”與之相對,肇事的男司機的身份竟成了開脫的理由:“一個整日忙著救人的急診室醫生怎么會失控?”對女性而言,婚姻的不幸和家庭的失落為她貼上了墮落、算計和訛詐的標簽,而男性即便犯錯,也能得到開脫和原諒,毫無憑據的性別歪論同法庭的“公義”理念構成了強烈的張力,強化了影片的諷刺效果。值得注意的是,導演對陪審團成員的安排也頗有意味:女性陪審員不僅在人數上多于男性,而且被安排在顯眼之處,短短一秒的特寫鏡頭呈現了女性陪審員的質疑和輕蔑,讓觀眾強烈地感受到,她們不僅缺乏對埃琳及其所代表的弱勢女性群體的基本理解和同情,也沒有意識到庭審判裁中的父權思維與邏輯,已然成為父權制價值觀念的同謀。
不過,影片并未將女性與婚姻家庭對立起來,而是保留了女性與家庭溫暖的聯系。埃琳的三個孩子是她幸福的來源,每每提起幼子,埃琳總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外出工作時,埃琳也時常讓孩子陪伴在側,她與孩子組成的“母系家庭”是她獲得慰藉的心靈港灣,也是戰勝困難的精神支柱。“家庭”褪去了馴順和服務性的外衣,成為女性自我療愈、自我實現的空間。
埃琳若想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沖破傳統家庭權力和倫理關系束縛只是第一步,更為關鍵的是,她需要在家庭之外的職業空間和社會空間獲得平等參與的權利和相應的認可。在職場中,男性往往被視為主角——他們勇敢、睿智、有邏輯,而女性則膽怯、愚鈍、情緒化,似乎只能囿于家庭的內在性空間中,等待男性的審視和規訓。影片中,埃琳有力地反駁了這一陳規,她游刃于職場,進入開放、流動、進取的男性空間,參與職業話語權的爭奪,其所展現的過人膽識和取得的出色成就,體現了女性毫不遜色于男性的智慧和魄力。
官司的敗訴是埃琳由家庭轉向職場的契機。求職屢次失敗后,埃琳破釜沉舟來到辯護律師埃德·馬斯瑞的事務所爭取工作,得到了一份沒有員工福利的文員職位,任務是將文件歸檔,并按字母順序排列。馬斯瑞給埃琳安排的工作崗位本身就體現了社會對職場女性的分工認知:缺乏膽識、邏輯和創造力。然而,埃琳的表現顯然超越了這樣的社會認知。在整理文檔的過程中,埃琳發現了一些與有毒物質排放有關的醫療文件,隨即決定展開調查。她請教相關領域的專家,走訪當地居民,查閱給排水記錄,逐步掌握了太平洋燃氣電力公司偷排六價鉻工業廢水、危害居民健康的證據。在調查時,埃琳發揮了主導性作用,承擔了極為復雜繁重的工作,不僅仔細閱讀相關文件,廣泛了解工業廢水污染的知識,還非常聰明地獲取了額外的數據佐證,鼓勵受害居民加入起訴維權的隊伍,共同尋找真相。另一方面,埃琳與太平洋燃氣電力公司談判博弈,為居民爭取最大限度的賠償。在整個案件的推進中,埃琳儼然成了馬斯瑞律師的“秘密武器”,她對律政談判的底線有自己的堅持,對600多位原告的資料爛熟于心,遇事有主見、有想法,常常在危機關頭力挽狂瀾。與《實習生》《美國空姐》等傳統職場影片中溫柔端莊的職業女性不同,埃琳并不是一個乖順、“守規矩”的員工,她敢于挑釁上級的權威,敢于爭辯和爭取,在對薪酬不滿時宣稱“報酬是對個人價值的尊重與肯定”,發出了職場女性的獨立宣言。
有趣的是,影片在描畫埃琳職場經歷的同時,也通過埃琳的男朋友喬治這一角色,將男性的性別定位由“職場”轉移至“家庭”。喬治幫助埃琳打理家務瑣事,陪伴和照顧埃琳的幼子,給孩子們唱兒歌,還見證了埃琳的小女兒貝斯第一次牙牙學語,他儼然成了孩子心目中的“好爸爸”。在埃琳遭遇職業困境時,喬治給予她溫柔的撫慰與鼓勵,使得家庭成為埃琳溫暖的港灣和穩定的后方。影片中,聚焦喬治的鏡頭往往在封閉的家庭空間,而埃琳則是駕車在公路上疾馳,俯拍鏡頭將公路兩側廣袤的荒野盡收其中。在鮮明的對比中,女性馳騁職場的豪情與膽識呼之欲出,她們脫離了靜止、內在的家庭空間,獲得了自在的流動性;而喬治的角色定位則說明,在現代社會,傳統家庭性別權力關系及分工并非唯一的、不可動搖的模式,女性可以實踐新的社會交往,在勇敢、進取和開拓中不斷塑造自己的新面貌,男性也可以扎根家庭、奉獻家庭,在健康家庭關系的建設中體現責任擔當。
除了埃琳上述的家庭和職場身份,《永不妥協》力圖呈現的,是以絕對經濟利益為導向的家園治理邏輯逐漸失敗的過程,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的正是女性。埃琳同其他女性一道形成了堅定的反抗同盟,以不懈努力和永不妥協的精神守護家園,完成了拯救家園的壯舉。
埃琳的職業是律師事務所助理,太平洋燃氣電力公司的污染事件對她來說原本只是一樁普通案件,但埃琳卻主動將辛克利居民的命運與他們家園的未來聯系起來。對埃琳來說,官司輸贏固然重要,但保護辛克利地區的自然生態,守護居民的故土家園,留住幸福的家庭才具有更偉大的意義。這種決心和勇氣是推動影片敘事、串聯故事發展的內在邏輯。不論是請教專家、收集證據、挨家挨戶了解調查,還是法庭上據理力爭,動員當地居民參與訴訟,埃琳都在努力保護辛克利這片土地,守護辛克利的健康和未來,一如手持武器保衛土地的戰士——只不過不再是傳統意義上沖鋒陷陣、保家衛國的男性,而是雖無鎧甲卻同樣赤誠、執著、堅強的女性。由此,與女性緊密聯系的“家”獲得了新的含義,由狹義的“家庭”擴展至對“家園”的眺望,對幸福的守護,以及對土地的熱愛。影片中,與埃琳溝通交流的罹患腫瘤的唐娜、經歷數次流產的曼蒂、生病孩子的母親潘蜜拉等女性既是受害的個體,也是團結的聯盟,她們的理解、信任與配合賦予了辛克利土地重生的契機,彰顯了家園共同體的巨大力量,體現了女性在維系家園紐帶中的號召力和貢獻。影片結尾訴訟的勝利不僅為敘事畫上了完美的句號,也象征著女性話語的最終確立,而埃琳與受害者唐娜激動擁抱的經典剪影則是對女性同盟的隱喻,即女性在對家園共同體的追尋中,建構了團結的命運共同體。
當然,女性與家園的關系是相互的,埃琳守護家園,家園也見證了埃琳的成長和成就。在這場工業污染訴訟案中,埃琳從“選美皇后”和“家中天使”逐步蛻變為律政精英,從被輕視、被誣陷的受害者變成了爭奪并掌握話語權的獨立女性,從置身事外的旁觀者變成了拯救家園的主導力量,這一系列的角色轉變體現了女性與家園的親密聯系:家園是溫暖的支持、成長的源泉、精神的港灣。與此同時,也解構了“女性”對“家”的依附關系,表明女性與“家”是共生共榮的。
在《永不妥協》中,作為核心人物的埃琳無疑是勇敢且足智多謀的,她懂得如何同異性打交道,如何在男性權力中周旋,在男性話語中發聲。不過,埃琳并非理想化的“女性勝利者”,而是時刻處于男性強有力的影響之下,從這一角度看,影片的筆調是現實主義而非浪漫主義的。即便如此,埃琳從家庭進入職場,再融入家園,不斷尋求自我實現,又時刻扎根土地,以聰慧、執著和熱忱保護家園、奉獻家園的成長旅程,實現了女性角色由內在性的“家”向社會性的“家”的升華。有趣的是,影片的英文原名并非“永不妥協”,而是直接以主人公埃琳·布羅克維奇(Erin Brockovich)命名,這與另一部女性題材電影《末路狂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是女性斗爭意識和反抗精神的彰顯,也象征了女性話語權從邊緣到中心的轉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