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倒流的女孩》中“向生而死”的另界想象

薛玉鳳

對死亡這個人類最后的和唯一的“秘密”，人們總是充滿好奇與想象。原始人的不死信仰，柏拉圖的靈魂不死論，尼采的永恒輪回，佛教的生死輪回說，基督教的死而復活觀，道教的羽化登仙……對死亡的思考與想象始終伴隨著人類歷史與文明。在現實界無法抵擋的死亡被藝術界的想象所排斥、所征服，生命在藝術中永恒狂歡。

與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相反，美國當代女作家加？澤文（Gabrielle Zevin，1977— ）在《時光倒流的女孩》（Elsewhere，2005）中想象了一個“向生而死”的另界，這個溫馨、美好、魔幻的身后世界，童話般撫慰了無數對死亡懷有恐懼的讀者。這部作品與澤文風靡全球的《島上書店》一起被稱為“治愈系小說”。

另界烏托邦

小說中的另界位于時光倒流島。島上氣候宜人，風光優美，花團錦簇，樓房、商店、汽車，書、畫、音樂，人們喜歡的東西應有盡有，甚至有著諸多人間無可比擬的優勢。

首先，這里沒有瘆人的黑白無常，不必經過奈何橋，更不必穿過《擺渡人》中恐怖無比的荒原，連接人間與另界的“尼羅河號”設施一應俱全，好似載著一船悠然自得的游客。乘客在船艙里一覺醒來，都會像15歲的小主人公莉茲一樣感覺自己身處夢境。后經上鋪女孩桑迪的提醒，莉茲才注意到自己成了個禿頭、穿著男式睡衣的怪女孩，但她仍不愿相信自己已死的事實，一心希望母親早點將她從噩夢中喚醒。不覺痛癢，有艙位可睡，有豐富多樣的食物，能免費觀看自己的葬禮，到另界碼頭后還有早逝的親友迎接，這就是小說中描繪的兩世輪回方式。

其次，另界居民可通過瞭望臺了解人間親友生活，以解相思之苦。但瞭望臺也是個危險的地方，許多人會迷戀上它，吸毒似的患上“觀望綜合征”，尤其是莉茲或歐文這樣的年輕人。剛到另界的莉茲迷茫、痛苦、自暴自棄，唯一的樂趣是向外婆借錢，整天待在瞭望臺上觀看人間，就像觀看3D電影一樣。她時而高興，時而慚愧，時而遺憾，時而憤怒，身在另界心卻仍在人間，沉迷于過去的生活中難以自拔；同時又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外婆無微不至的照顧。好在一個月后，忍無可忍的外婆強行將她拉回現實，她才未像歐文那樣浪費整整一年時間。與其沉溺于過去，不如好好珍惜當下最為寶貴的東西。

另界的“遣返條例”規定像莉茲這樣16歲以下的年輕人如果難以適應另界生活，可以選擇一年后提前轉世。歐文妻子埃米莉的到來讓愛戀歐文的莉茲感到萬念俱灰，決定利用這一條例提前回歸，這無異于另界的自殺。幸好漂在回歸河里的莉茲徹底清醒過來，明白自己不可能回到過去的親友身邊，而她在另界已有不少牽掛。她拼命掙扎，困在海底三天后幸運地被歐文救回，這次“死而復生”成為她另界生活的轉折。

再次，醫療與養老這兩大人間永恒難題在另界都被迎刃而解，這對于每個人而言都是極大安慰。另界居民多數是老人，與遭遇車禍的莉茲一樣非正常死亡的年輕人則大多留有死亡印記，如莉茲左耳上方的弧形傷口，桑迪頭上被飛彈擊中的槍眼，柯蒂斯因吸毒過量而腐爛的手臂，但他們都不覺得疼痛。因為神奇的時光倒流，另界無人出生也無人死亡，不存在養老問題；傷病隨著時間回流而自動痊愈，簡直是天堂般的所在。

最后，另界沒有學校和教育難題，工作變為業余愛好，生活變得輕松有趣。從未正式工作過的16歲的桑迪成了播音員，不到16歲的莉茲成了動物輔導員，一個多月后就成了家畜科最好的員工之一。他/她們都很喜歡自己的工作。另界居民仍保留有人間經驗與記憶，因此年紀輕輕的莉茲竟拿到了心心念念的駕照，品嘗了戀愛的滋味，有了工作體驗，從人間懵懵懂懂的女孩變成了心智成熟的女人。另界居民大多不再從事前世職業，比如電影明星瑪麗蓮·夢露成了心理醫生，機器樂隊主唱柯蒂斯成了漁夫，消防員歐文成了偵探，燙傷專家埃米莉成了圖書記錄員……不圖功名利祿，只為豐富自己，發揮一技之長，各盡所能，這境界值得迷戀在物欲、情欲、聲譽中難以自拔的現代人深思。

總之，小說中美麗、溫馨、輕松的另界，是一個烏托邦一樣的理想國度。

經歷最寶貴

盡管另界輕松別致，初來乍到的年輕人卻比老年人需要更長時間適應新世界。比如莉茲，只因她在人間生活得太短，生老病死、愛恨情仇、酸甜苦辣等人生難得的經歷她都還來不及體驗，因而有太多的失落與不甘，對這個另界是排斥的。時光倒流、返老還童對于飽經滄桑的老人來說自然又驚又喜，但對于小莉茲卻無異于晴天霹靂，她驚呼：“我會變得越來越年輕？可我好不容易才長到15歲！”像許多青少年一樣，莉茲盼望快快長大，渴望享受成年人的獨立與自由，可她來到另界后卻越過越年幼，最后將變成一個哭哭啼啼的嬰兒，這讓她難以接受和忍受。然而，無論莉茲多么不情不愿，“尼羅河號”是單程船，人生是單行道，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現實。

僥幸重回另界的莉茲開始慢慢放下對人間的執念，學著接受另界生活，于是親情、友情、愛情都不期而至，她在另界走完輪回，全程體驗另界的別樣人生，也是難得的經歷。雖然痛失父母和弟弟，但莉茲受到素未謀面的外婆貝蒂的熱烈歡迎、悉心照顧與百般寵愛。貝蒂跟她平等相處，提供給她宣泄悲傷情緒的時間和空間。莉茲在另界的成長與進步離不開外婆的關愛與幫助，而她又無意中將“早就打定主意不與愛情沾邊”的柯蒂斯帶給孤獨生活多年的外婆，使兩個長期孤寂的靈魂有了愛的滋養與陪伴。收獲親情的同時祖孫倆又都獲得了愛情，這些意外驚喜使她們的另界生活更加幸福圓滿。

莉茲失去人間好友佐伊和小狗露西，卻在另界獲得了更多珍貴的友情。在尼羅河上結識的桑迪和柯蒂斯是莉茲最好的朋友，每次有疑惑或難題，莉茲首先向他們求助。隨著心態的變化，莉茲的朋友圈越來越大，最初的落寞與孤獨漸漸遠去，另界終于成了她真正的家。莉茲的朋友圈不僅包括人類，也包括動物尤其是小狗。她天生的犬語天賦使她在家畜科如魚得水，很快有了更多狗友，填補了失去小露西的痛苦。面對莉茲的早逝，叭兒狗露西比長期沉浸在喪女之痛中的莉茲父母更具智慧，它后來告訴莉茲，它“一直盡量不去過多地思考這個問題。我只是假裝你早早地去上了大學，沒有時間常回家來看看”，只有這樣才能更充分地享受當下，不讓留戀過去成為專注現在的絆腳石。這種良好心態使露西得以圓滿結束世間一生，到另界與莉茲重逢。莉茲收養小母狗薩迪與歐文收養金毛吉恩都是狗兒們做的決定，它們不像主人那樣瞻前顧后，而是有想法就行動，使莉茲有了她在另界的第一次開心笑容。吉恩的見識——“如果你愛一個人，你有時就得原諒他”——啟發莉茲原諒了歐文，兩人的戀情使莉茲的另界生活大放異彩。就連莉茲在公園里偶遇的狗兒阿諾德都勸她“快樂比傷心要容易一些。傷心要花費很多工夫。太累人了”。這些狗兒像天使一樣走入莉茲的生活，使她敞開心扉，解開心結，更快地適應另界生活。

莉茲與歐文的相識、相知與相愛也頗具傳奇色彩。兩人都有較強的叛逆與冒險精神，都年紀輕輕就死于意外，對人間無限留戀，這為兩人的交往打下牢固基礎。起初兩人在海里可謂不打不相識，后來又利用教、學開車的機會天天接觸，感情得以迅速升溫。歐文前妻埃米莉的出現使他們的關系變得波折，又隨著兩人的年齡變小而漸漸成為兩小無猜的玩伴……但這彌補了莉茲前世未曾戀愛的遺憾，在另界的她長成一個出色的女人。

回顧自己豐富多彩的另界生活，第二次漂在回歸河里的嬰兒莉茲心滿意足，再無之前的悔恨與掙扎。她有過快樂生活，也為下一個美好前景做好了準備。所有的擔心都是多余的，順著長和倒著長都可以活出精彩，因為“生活是仁慈的”。正如莉茲漂走后，貝蒂感慨道：“我相信，即使在最壞的時候，也有美好的事情發生。”無論另界還是人間，經歷最寶貴。

“別無選擇”的選擇

人生即經歷，而經歷是一系列選擇的結果。剛到另界的莉茲一門心思想重返人間，她冷漠、自私、貪婪，毫不顧及親友的感受。為潛入海井向家人傳遞信息，報復撞死她的出租車司機，莉茲與柯蒂斯有段關于選擇的對話，富含哲理與人生智慧：

“我從來就不知道什么是應該做的事情……并且身體力行地去做。”

…………

“我非得這么做不可，柯蒂斯。我別無選擇。”

“小莉茲，親愛的，總有別的選擇吧。”

……她還是忍不住說：“我并沒有選擇死亡。就這件事來說，我也是別無選擇。”

……“在可以做出選擇的情況下，總是有別的選擇的。”

短短兩三輪對話包括著豐富的信息。在另界以釣魚為生、有很多時間進行哲學思考的前搖滾明星柯蒂斯不知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比如吸毒，而這輕描淡寫的“不知”直接要了他30歲的年輕生命與輝煌人生。痛定思痛，柯蒂斯終于明白根本沒什么“別無選擇”，而是你愿不愿意做出正確選擇。就拿莉茲來說，當得知肇事司機逃之夭夭后很憤怒，她的“別無選擇”其實是選擇了復仇。她在瞭望臺上花了一個星期成功找到了肇事司機波納米，卻沮喪地發現他是個遵紀守法、善良勤勞、積極上進的好司機、好丈夫、好父親。這發現讓她心亂如麻。但最終使她放下執念的是對她百般寵愛的外婆貝蒂。對于沉迷瞭望臺的莉茲撒下的諸多謊言，貝蒂的包容和善解人意讓莉茲很感動。將心比心，她想波納米不停車也許有他的理由，這頓悟讓她放下了報復念頭，眼前頓時海闊天空。可見只要愿意，人總能做出選擇。從另一方面說，雖然死亡不是她的選擇，但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本該專心騎車的她，卻一心想著修理父親送她的懷表——壞掉的懷表意味著莉茲壞掉的時間，暗示著莉茲總是無謂地留戀過往，該做的事卻一拖再拖，從而埋下一個個禍根。放棄執念后莉茲才意識到是她自己心不在焉，過馬路時忘記觀望兩邊才導致車禍的發生。于是她開始修復自己錯誤的時間觀，而歐文送她金表則寓意她開始專注于當下，這是她成長與成熟的真正開端。

事實證明莉茲的選擇是對的，在放過波納米的同時也放過了自己，因而活得坦然、舒心。面對因肺癌去世后專門找她道歉的波納米，莉茲早已活得通透，意識到“反正我的生活不是在這里，就是在別處”，生活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莉茲的頓悟是長時間迷茫、痛苦后反思的結果。在另界回想自己的人間生活，莉茲才覺得簡單而幸福，過去卻只關注了煩惱和痛苦。莉茲在禮品店買的水晶球底部寫有“愿你在此”，這其實是個與懷表一樣意味深長的重要意象，可惜當時的莉茲滿腹怨氣，并未理解象征“此時此地”的水晶球的重要意義。經歷過無知與迷茫的少年、接受過兩次生死考驗的莉茲最終頓悟，于是她在人間的種種遺憾都在另界以另一種形式得到補償。

歷經兩世輪回的莉茲覺得“人生不能僅用時間來衡量。重要的不是生命的長短，而是生命的質量”，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很幸福，無論在人間還是在另界。莉茲還鼓勵外婆大膽追尋自己的幸福。小說結尾，另界的嬰兒莉茲重到人間投胎——這世界沒有什么永恒，改變才是常態，擁抱改變、珍惜當下才是正確的抉擇。

《時光倒流的女孩》是一本關于失去、死亡與成長的書，同時也關乎獲得、新生、希望與救贖。澤文寫這本書時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加上她的外婆患阿爾茨海默癥，小狗長了腫瘤，美國發生9.11……這些都令她困惑，創作時一直在思考“當你不斷失去時，你會如何活著”的問題，最后給出了令人欣慰的答案：“所有你失去的，都會以另一種方式與你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