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楠,藍毓營
(廣西中醫藥大學, 南寧 530022)
疼痛是臨床常見的自覺癥狀之一,是機體衛外功能的反應,是疾病的信號,可發生于患病機體的各個部位,常見于各種急慢性疾病[1]。中醫理論中關于疼痛的論述出現較早,《黃帝內經》認為,痛證的病因與寒、熱、風、濕有關,其中寒邪最為密切[2]。在《素問·舉痛論篇》中提到:“寒氣入經而稽遲,泣而不行,客于脈外則血少,客于脈中則氣不通,故卒然而痛。”意為寒邪壅滯脈絡,造成脈絡不通而疼痛。《傷寒論》中對于疼痛的病機進行了詳細的闡發,認為產生疼痛的主要病機有:風寒外束,衛閉營郁;營陰不足,筋脈失養;少陰陽虛,寒凝筋骨;風寒濕痹,著于肌表關節等[3]。近代以來,隨著中醫學發展不斷臻于完善,對痛證進行了全面系統的整理研究,認為疼痛的基本病機為“不通則痛”與“不榮則痛”,二者相互為因[4]。
《辨證玉函》為清代著名醫家陳士鐸所著的辨證論治專著,全書分為陰證陽證辨、虛證實證辨、上證下證辨、真證假證辨4個部分,按病機不同將疾病分類,每一門疾病之下以病機為綱點明辨證要點,再陳述治法關鍵,最后附以處方用藥,可謂詳盡備至,是一本價值極高的臨床診療參考文獻。在《辨證玉函》中,陳士鐸論述的痛證有心痛、腹痛、頭痛、目痛、腰痛、臂痛、足通、齒痛、脅痛9種共計13門,其中心痛、腹痛、目痛、頭痛分別以不同的病機為切入點論述2次,具有辨證詳盡、論治準確、用藥靈活的特點,對陳士鐸的痛證治療經驗進行整理,能夠為使用中醫方法治療臨床各種疼痛性疾病起到一定的參考作用。
根據《辨證玉函》原文記載,陳士鐸在辨治痛證時,先將痛證按病邪之屬性分為陰陽,按病機之屬性分為虛實,再結合痛所在部位等因素論述痛證發生發展的過程。
陳士鐸認為,痛證屬陽者有痛甚拒按、得食更痛、口渴痰黃、目赤舌燥、日重夜輕等特點。多由于風、火、氣等陽邪客于局部,陽邪煸動,血行加速,燔灼脈道,耗傷陰津,使局部脈絡得不到的潤養收斂,故攻沖作痛。如火邪所致心痛,風邪所致頭痛,肝火所導致的目痛等。痛證屬陰者,具有疼痛喜按、得溫痛減、見寒痛甚等特點。多由于寒邪由外侵入機體,或機體陽虛內生寒邪所致。寒為陰邪,其性凝滯而收引,易導致陽氣溫煦推動無力,血脈拘攣,運行不暢,阻滯作痛。如寒邪或虛寒所致的腹痛、風濕所致的腰痛等。
陳士鐸認為痛證屬實者,有痛處固定而痛感持續、口渴、便閉等不通癥狀,多由于痰、瘀、食等有形實邪積聚,脈絡不通,壅滯作痛,如風痰所致頭痛、食積所致腹痛等。痛證屬虛者,有痛處游走不定、時痛時止、病程綿長、小便清冷等特點。責其病機,雖有虛在脾胃表現,但究其根源為虛在肝腎。肝腎同源,乙癸相生,精血互化,一身之氣血陰陽的平衡均與肝腎有關。肝腎陽虛則脾胃失溫,運化失司,不能運化水谷之氣,致使肌肉經絡、臟腑官竅失于榮養而作痛;肝腎陰虛則肝腎不能相資,精血衰少,腎水不養肝木,肝陽亢旺,灼絡傷血而痛,或肝氣橫逆犯脾,脾土失運,滯澀作痛。如體虛夾雜風、火、濕等外邪侵襲的臂痛和足痛、肝血不養所致的脅痛等。
由于風、火、氣等無形陽邪亢旺或痰、瘀、實等有形實邪積聚所致痛證,多須清解以祛邪止痛。陳士鐸主張厘清“陽邪”與“陽氣”的區別,并在《辨證玉函陰證陽證辨》卷之一“頭痛”一門中提到:“陽氣之虛,以致陽邪之旺,倘陰氣不衰,則陽邪有制,何能作崇乎……不知陽邪之旺,終由于陰氣之衰,補其陰而陽自旺,陽旺而邪自衰。[5]” 認為陽氣虛弱是陽邪亢旺的根本原因,陽氣虛則人體正常生理功能受損,使邪有所乘;而陰氣虛衰則是導致陽邪亢旺的必要條件,陰氣虛則不能生陽氣,亦不能制陽邪,故陽邪亢而成害。雖然陳士鐸認為陽實痛證“治之法不可以寒藥折之”[5]335,恐再傷陽氣,但亦不可溫補,恐致其邪勢方張。故治以清解與養陰相配,清解祛邪以止痛,養陰斂陽以扶正。陳士鐸為治療陽虛邪犯于上之頭痛所創制的解痛神丹,以辛夷、蔓荊子、細辛等疏風清利頭目之藥祛邪解表的同時,配以天冬、麥冬補陰之味,陰不衰則陽氣自生,再以川芎載藥性上行頭目,清陽歸于上則邪無所乘之機,使頭痛得愈。又如《辨證玉函虛證實證辨》卷之二的“腹痛”門記載:“實痛何以辨之……方當下之為妙……名為滌邪救痛湯。此方雖有大黃之下邪,而即有當歸、生地之生血以活血,總然有枳實之推蕩而無妨,亦攻補并施之妙法也。[5]349-350”陳士鐸針對實邪積聚所致腹痛創制的滌邪救痛湯,在用大黃、枳實、厚樸等藥攻下的同時,加入當歸、生地、紅花等生血活血之品,顧護陰氣以備生陽。當歸、生地雖有養陰之功,然非滋膩之品,當歸補血之中兼有辛溫行散,生地滋陰之中寓以苦泄寒清,與紅花三藥合用,消散陽邪之積聚,助大黃、枳實、厚樸通行導滯之功,攻下而不傷正,養正而不留邪。
由于陰寒之邪外犯或機體正氣虛衰所導致的以“不榮”為主要病機的痛證,治療當以補益之藥扶助正氣,使肌肉筋脈恢復榮養而止痛。陳士鐸治療此類因于寒虛所致之痛,以論治肝腎為要,重視肝腎病機在寒性、虛性痛證發病中的重要性。在《辨證玉函虛證實證辨》卷之二的“臂痛”門記載:“此方全不去治臂痛,而單去滋肝、益腎,水木有養,自不去克脾,脾氣健旺自能運動四肢,何致有兩臂之痛哉。[5]348”該條文所對應的方藥衛臂散用于治療體虛臂痛,其中以黃芪、當歸、白芍、熟地、枸杞5味滋養肝腎以生脾土,脾土有常則四肢能稟受水谷之氣,臂痛自除。而在“目痛”的論述中,卷之一“陰證陽證辨”論述陰虛火熱之目痛時提到:“……此皆腎水虛耗,不能滋潤肝木,肝木自顧不暇,又何能上潤于目?必須用純補真陰之藥,大劑吞服,始能水足而虛火有歸經之日。[5]336”針對此證所創養目至神湯,其中以熟地、山茱萸、當歸、白芍、枸杞養肝腎之陰水,茯苓健脾培土以防諸藥滋膩傷中,以甘菊清肝火,地骨皮清虛熱,兩藥瀉熱保陰、助生水之功,又有柴胡升舉肝木之氣潤于上,目得肝養則虛痛愈。《辨證玉函虛證實證辨》卷之二論述精血虛所致目痛時說:“此腎肝之虛證也,治之法必須補水疏肝為主……雖肝木之枯由于腎水之竭以致肝木不能養目,然而肝氣雖必得腎水以相資,畢竟目為肝養,補肝則木自然有光,故補腎尤須補肝之為先也。[5]346”并創溫補救目散,治療由于肝腎精血虛損所致目痛,方中仍以熟地 山茱萸、當歸、白芍、枸杞滋養肝腎,但較之前方去地骨皮、茯苓,加薏苡仁、車前子以助諸藥下行之功。在《辨證玉函虛證實證辨》卷之二的“齒痛”門中論述齒痛屬虛時提到:“至于虛證之痛,多是腎經之病,腎水熬干,腎火上越,齒乃骨之余,骨髓無腎水以相資,使致齒中作痛”[5]349,以六味地黃湯加麥冬、五味子、骨碎補三藥以治之。錢仲陽所創六味地黃湯補瀉兼施,本為滋補肝腎真陰之方,陳士鐸更加麥冬、五味子以斂陰潤肺生津,遏制上越之虛火,骨碎補能強骨療傷止痛,使陰水得生,虛火歸元,齒痛得平。
在陳士鐸論治腹痛、心痛、脅痛、腰痛、臂痛、足痛等痛證的《辨證玉函》原文以及所附方藥中,均有使用偏大劑量白術的記載。《辨證玉函陰證陽證辨》卷之一的“心痛”門,針對陰寒之氣犯心所致心痛,創制祛寒定痛湯。陳士鐸言此方“妙在用白術之多,直入腰臍之內者何也?寒氣之人,原從臍內先入,若不急杜其來路則邪無顧忌,往前直奔心包之絡,如何當其賊勢之橫行,余故用白術絕之也,然非多加則勢孤力薄,寒邪亦何所畏而反顧哉,故必多加,而后可以取效。[5]334”陳士鐸祛寒定痛湯中重用白術達到三兩,以取其安中祛寒以護心君之功。在治療陰虛或陽虛所致腰痛的健腰散中,亦用白術二兩,配以二兩薏苡仁健脾滲濕除痹,并囑“陽虛者加肉桂一錢,陰虛者加熟地一兩”[5][342]。在用于治療風濕所致腰痛的祛蕩湯中,仍用白術配以滲濕祛風、燥濕利水諸藥,其余藥皆不超過三錢,惟白術用至五錢以健腰臍中氣。在治療外感風火之邪氣而導致的實證臂痛時,陳士鐸所創外祛湯,以祛風之防風與荊芥、清熱之梔子、祛痰之半夏、行氣止痛之烏藥、柔肝養筋之白芍各三錢,配以白術五錢以補虛固表,加之甘草一錢調和諸藥,使“邪從外入,仍從外出也”[5][348]。在治療與臂痛病機類似的足痛時,所創顧足散亦用白術達到一兩。在治療痛證的過程中使用白術,以白術內能安中補虛,外可固表御邪,中氣實則臍腹自安,陰邪實滯皆無所藏,衛外固則腠理自密,虛邪賊風皆不得犯。
陳士鐸十分重視芍藥在痛證治療中的作用,在《辨證玉函陰證陽證辨》卷之一的“腹痛”門中有“蓋痛證非芍藥不能和”[5]335的論述,其關于治療腹痛屬陰的安腹止痛丹論述為“妙在用白芍以平肝,使肝木不來克土”[5]335。而在用于治療腹痛屬陽的清解止痛丹中,用芍藥五錢配以清解導滯諸藥,并言此“攻邪之內用芍藥為君,所謂剿撫兼施,自成仁勇,先居必勝之勢,以攻必散之病,有不奏效如神者乎”[5]335?在《辨證玉涵·虛證實證辨》卷之二的“心痛”門中,陳士鐸用于治療實火所致心痛的先攻散用芍藥、梔子、枳殼、貫眾各五錢,論其組方思路為“梔子、枳殼、貫眾各皆祛火散邪之藥,而無芍藥以調和之,則過于殺伐,未必不使窮寇之死斗,妙在用芍藥以解紛,則剿撫兼施,實有人謀不測之機也”[5]349。而在同一卷“脅痛”門的論述中,言其所創平肝舒怒飲“妙在芍藥用至一兩之多,則肝木得酸而自平”[5]349。根據《辨證玉函》中與芍藥有關的病機和藥性的論述,可以確定陳士鐸所言芍藥,若未明言其為赤芍則均為白芍。他所創制用于治療陰陽虛實各類痛證的方劑中,白芍的使用較為普遍,其劑量從三錢到一兩不等,使用白芍一是取其酸收之性,入肝平木,使肝氣斂降、疏泄正常,一身之氣機條達,滯去痛解;二是巧用白芍緩急之功,緩和攻邪諸藥之烈性,避免攻邪太過傷及正氣。
在《辨證玉函》卷首有清康熙癸酉年(1693年)天都王之策所作的序言,介紹了陳士鐸醫術之高明和《辨證玉函》刊刻問世的來龍去脈,其首句便言:“人身一小天地,大都不外陰陽虛實四字。故燮理得宜,愆伏可以不患;調劑有法,疾病因之無虞。[5]329”通觀《辨證玉函》一書,陳士鐸注重中醫整體觀念和辨證論治原則,其辨證方法更趨實用,處方用藥亦多富新意。觀其書名之定義,亦在示本書是辨證論治之寶典,異常珍貴之秘籍[6]。在痛證的辨治中,陳士鐸謹守陰陽虛實的綱領,不專于止痛而以平治血氣為先,護養正氣為要,祛邪而安正,養陰而護正,邪退而正氣充盛,脈絡通暢,筋肉得養,不止痛而痛自然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