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柔本名陳磊 ,1986年 1月生于昆明宜良縣湯池鎮。2009年畢業后在祿勸金沙江邊一山村小學任教,后調至祿勸縣文聯并編輯《轎子山文藝》,作品見全國各大文學刊物及年度選本,獲滇池文學獎,昆明文學年會獎等。
小學校門口
學生們早已放學
空蕩蕩的操場上空,殘留
幾顆星,像流浪貓的眼睛
多少年,鬼魅般被時光列車
朝反方向運載
還好,清涼的晚風把我截住
一張糖紙刮過去,又刮了回來
此時,扶著大門鐵欄凝望
像個探監的親人
小個子,入學那天清晨
是另一顆星,激動,羞怯
渴望b,p,m,f后的d,t,n,l
多少年后,追著我瘋跑的
不是鄰桌小娟
夜幕中看不清她的臉
有時我叫她命運
也許更像一種難以擺脫的責任
有時,她只是我的回聲
我在門口喊,她爬上墻角
那棵幸存的銀樺,晚風簌簌中眺望
蝴蝶泉
爸,當我再次來到三歲時
你帶我來的地方
我真不愿提起,整整過去了二十四個春秋
這回你沒在場
我和詩友、老師們
各自打開竹籠,臨泉放生了一批
不知何時被囚禁起來的蝴蝶
它們沒有說話
其中幾只,沒扇動翅膀
直接掉進了水里
爸,你知道我說的
是大理,那會兒你還年輕
照片中穿著白族兄弟的衣服像一匹白馬
把我高高舉過白色石欄
置于清澈泉水上空。但我沒在這
降生,爸,你知道我說的
那會兒你是一名農具廠的鐵匠
我在你背上,像縛于一塊鐵砧
見證了鐵的苦難。但你舉著我
像舉著一把剛淬完火的鋤頭
那些四濺的火星,應該就是
飛走的蝴蝶,一閃,在時空中變成了鐵珠
飛機軼事
1
好幾條繁忙的航線
開辟在頭上
深夜,飛機轟轟隆隆
發出悶而長的聲響
像一個人在夢里哭
2
眾星掛著長明的燈
每個人,都能看到
但很少人會再理睬
外殼閃光的鋼鐵倉庫內
上百號人,頻頻穿過空氣稀薄的高空
3
小時候我就擔心飛機掉下來
那時飛機少,一架飛機飛過
站在地上的我一直仰送
直到,它消失在山的背面
大人們說:長大要有出息
爭取坐上飛機
現在我不再羨慕
逼真的大鳥,終究不是鳥
4
湯池鎮是高原上的一個小鎮
我的出生地。我死之后
飛機能載我回到這里嗎?
時間還長,我真的不知道
一只鳥在生命的枝葉間顯身
最好,讓我看清它的眼神
有一次,看到它在陽宗海里
的投影。我誤以為是鯊魚
轉眼就刺穿了云朵
5
但懷念紙飛機
小舅折的最好
飛的高,滑翔的遠
像無聲無息的蒲公英
6
小舅是啞巴
已消失了二十多年
母親說:如果他還在著
憑他的誠懇和勤勞
定能找到,一個不是啞巴的媳婦
報案遠遠不夠,更不必說
外婆堅持貼尋人啟事五年
失蹤,難道就真的不存在了?
7
他用牛皮紙折的火箭
沖進一棵茂密的苦楝樹
讓我舍不得地找了很久很久
連日秋夢,我站在一片收割后的稻田
拆看高空拋下的信件
卻沒有署名
如此愛
她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
他說愛。他問她同樣的問題
得到同樣的答案。接下來
出現的并非擁抱,她哭泣,而他笑
仿佛同時體悟到了,謊言噴薄的快感
和經此確認產生的絕望。然后,他們熱吻
公交站臺,仿佛長出一株合歡
淹沒了分叉的人潮
白鷺
那年
工廠的砷,注射進故鄉陽宗海
葦蕩后的白鷺,波浪上空盤旋、哀鳴
優雅的罪證,喉管里卡著烏有鄉的密室
有些字,尚未在我心中顯現
除非漂白劑從我體內抽出,凝固
舉著長長的喙,沿淺灘自在涂抹
敘利亞難民潮
去路太擁擠
又無路可退
沙灘上,溺死小男孩
蜷著,如縮身母腹
希臘,希臘在灰茫的大海上
小男孩,小男孩如此清晰
做著一場沒有顏色的夢
海浪沖回來的
一枚扇貝
迎著辛咸的海風
敞開
拖地
——給妻
無論悲傷或歡樂
每天你總把地拖一遍
已經夠干凈的地板,還要拖
幾年來,一直在我面前晃來晃去
像個幽靈,像
上了發條停不了的人形玩具
有次已經睡下
你想起忘了拖,又爬起來
床頭燈擰亮的剎那,淡藍睡袍里
仿佛裝著一個天使
幾年來,你幾乎沒怎么變
好像地板不干凈
天花板會長出結滿灰塵的蛛絲
房間會刮起風暴
你,像患了強迫癥
強迫寄居之所,染上你平靜的潔癖
但強迫于你,似成了一種絕望之美
猶如蛾子,撲騰著撞向燈泡
并非垂涎光明,而是要把燈火撞滅
好像你的夢,永遠是一座孤獨的花園
絕對的黑,才配容納它靜謐開謝
時間長了,你讓我覺察到
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在廣闊人間,相互拖累和愛
強迫彼此長出一只翅膀
白床單
那天在青年路一棟樓里
隔著落地窗,對面,白床單群
在一片陽光之海中飄蕩
整個露臺,卷起千層浪
好又來快捷酒店的露臺
好又來快捷酒店的白床單
想想,確有段日子,它們
純潔又骯臟,躺下去
像躺進墳墓,卻傳來她銷魂的呻吟
青年路車水馬龍,像一股暗流
她,她,還有她
這個午后與我隔海相望
想想,如果不是那么多紅綠燈口
我們早已乘著白床單
一路通行,去了我們想去的地方
此刻,我有些迷惘,心里
構思著一封情書,卻無法再燃燒
是火,變成了陽光
還是木炭旺焰后,灰下彌久的暗熱
總之像一種蝕骨的溫暖
從無法洗凈的汗液,精液
和淚斑那面,透過來
沒有家譜的人
一個沒有家譜的人
來到世上,純粹出于偶然
他多么羨慕趙家莊
角家營,毛家坪子,張家梁子
王家墳塘,以及立在姜家山祠堂前的
姜姓功德碑。一個沒有家譜的人
注定沒有指路經,魂路圖
他在炎熱的印度洋航行
每一陣來自虛空的風
卻涌起北冰洋的浪。一個
沒有家譜的人,身如飄蓬
心似鼴鼠,暗中和卡夫卡串親戚
指認佩索阿的諸多臉譜
運氣好,撿到一朵青頭菌
以為是蘭若寺的聶小倩
一個沒有家譜的人渴望下雪
覆蓋不屬于他的答案
北風,從空白處刮來
世界如此遼闊又如此寂寞
他要去昆侖山取泥
恒河取沙,長江取水
捏回,杳無音訊的親人
雪化后,他們脫去棉襖
小草般從土里冒出來
新奇,謙遜,有禮貌
嗨,你好,石頭
嗨,你好,鳥兒
向陽菜市場
爺爺,未滿月失父,二十歲
失母,做過生產隊長,如今愛干凈
患哮喘,是泥里挖出來的蓮藕
奶奶精明,仿佛有兩個腦袋
養大兩男兩女,七十九歲了
像未剝殼的花生
爸爸不愛讀書,一輩子干苦力
只會寫自己的名字:扁豆
身體精瘦,小腿毛系發達
像山藥,額頭泌出的汗珠像糯玉米
媽媽寡言少語,一句南瓜
夠全家分食一星期,雨水的淚
聚成塊莖土豆,閃電的明亮
造就田野低垂,稻米留給我
做良心的遺產,我是個芋頭
一圈戳人的毛,想起番茄王小菊
金沙江邊高山上
希望小學里我教過的一名學生
霧露中,浮出凍得通紅的臉
朝天椒般渴望飛翔的兩根短辮
苦瓜是八十八歲外婆的臉
外公,我只見過他的遺骨
他沒有和我們在一起,他在
門口,那家面食店里,暫叫餛飩
早上九點,陽光和風
最先從那里側身涌入
路過冥器鋪
紙扎的房子,汽車
家用電器,應有盡有
許多年后,若我
先你而去,記著給我加燒
一個紙扎的女人
照你的發,你的腰
你的兩座金山銀山
一個縮小版熟睡時
變薄的你
在這邊,我有足夠的死寂
與孤獨糾纏,向新愁
開炮。我的墳堆,就是
一座堅不可摧的暗堡
等一個趁黑摸上山的你
少女的你,童年的你
一個恨別,重又在星垂遍野
初戀的你
我努力尋找一個失蹤的人
我驚慌失措
我魂不附體
我沉思,也許更是困惑
我敏銳,也許更是遲緩
我聽著講座想睡覺
我逛商場就迷路
我常到水邊問候倒影
爬上山岡,只為茫然四顧
我感恩白云,沒讓藍天空著
我敬畏烏云,其中棲息著閃電的花苞
我在努力尋找一個失蹤的人
一個啞巴,沉默得像從未來過世上
歸途
匆匆果腹,離開食堂
催理發師,推個毛亮蛋
意欲改頭換面。混跡人群
一直垂首,緊盯路面
會不會有一顆散落的草籽
發芽。緊盯腳尖
怕走偏,與一棵樹撞懷
落下愧疚悲涼的葉
抬起頭,如果滿眼都是落日
亡魂和空無一人的樓盤,都是
強顏歡笑、心不在焉之人
那改了等于沒改
并非故意離群索居
只是熱衷自由
甚于整齊排列的路燈和沿河垂柳
那個傍晚,我會愛上
一個從背后蒙住我眼的人
日偏西
房間內,光線大面積潰散
墻上老照片,爬出戰壕
一些屈辱,直抵他純真的防線
跨過去,是碉堡似的稻草垛
再跨過去,是陽宗海,可以水葬
一些子彈如此冷酷
在他臉上,留下痤瘡的彈洞
提前驚醒了他的白發
貓頭鷹鐘表轉動著,目光如炬
越來越老的父母,和一天天長大的兒子
替他扯起地平線
那幅摹寫東坡
《明月幾時有》的扇形小楷
甚至已經,提前閃閃發光
午餐
滿大街都是人
每一個都那么新鮮
遠處,大尖山蔥蘢依舊
一場雨后,霧氣繚繞于山腰。
它像把錐子,霧氣里
戳個窟窿
直指虛空的藍
排骨湯,映不出我的臉孔
已經三十一歲
骨頭上尚有些肉沒啃
隨筷要扔,才看見
老家的小灰
沒伏在桌角
埋頭,吃個干凈——
好讓小灰,不再牽掛
好混入人群,像一頭熊
追捕
——致祝立根
電,毒,網之后
身邊的掌鳩河與鷓鴣河
在斜風瓦浪中嗚鳴
釣魚,成了一件難事
“魚已絕跡,你還守著?”
路人的關心,加深著我的猶疑
粉碎著我沉潛下來的耐心
但近來,我又喜歡上夜釣
從光和喧聲中撤退,內心
更荒涼了,眼睛,卻因此更亮
看——星空下他們乘充氣劃艇
用消聲電瓶,又在電魚
他們以為喜歡釣魚的人
都是退休老者,不可能深夜
出現在這片被逼到荒郊的水域
追擊的電筒,探照燈一樣
把我從夜的沉默和浩渺中,掃了出來
俯臥撐
面朝大地,肚腹離塵
汗水已經盡可能排出
大海的鹽粒。我精疲力竭
再做一個,地面仿佛就會下陷
四根柱子似的四肢,就會轟塌
我想起那臺起重機
幾天前,它趴在路基邊緣
鋼索從內部的齒輪絞出
繃緊,好像就要斷
卻從懸崖下吊起了一輛
幾乎比自身大一倍的墜崖車
亡魂們升上來的時候
它像一只產卵的龜伏在沙灘上
有一段時期我不知道怎么去愛
我愛的女人
和別的男人
睡了,就是這樣
就是
這樣:愛被秘密調包了
他和她,挾裹著它
操場上公然漫步
命運的孽緣
在她肚子里越來越大
很長一段時期,我仍恍惚以為
那孩子是我的,上天郵給我的
愛的包裹。就是:夜越深,越冷
星空越高,星子越像針眼
我把自己按在風中
被風捻得像一根線,想往里鉆
就是——金沙江血栓了
怎么流,仿佛都在原地打轉
就是這樣:光陰如凌遲
像灰,殘片,廢錨,破纜
每天清晨,堅持冷水洗臉
像在臉盆里打撈一艘沉船
我的十三個小學生,眼睛清澈
黑板前,總坐著一小片海
就是痛,變得漫無目的
痛到最后,清晰地凝成他們齊聲朗讀的
語文課本里的一行字,“秋風起,
天氣涼,媽媽為我做衣裳”
天狼星的告白
我是來自烏有鄉的貧困戶
缺自然富足的光照
缺明凈的雨水,真誠的稻穗
缺太陽狂怒的烈焰
缺流星一劍封喉的膽氣
我是狼窩里的獨生子
缺資金,道路,算盤的教養
缺實用的道德,實用的親戚
缺知識,缺科技,缺眼界
缺成功學,缺一張彩票
缺時間的誘惑,浪漫的建構
我在狼山上,抱缺守黑
嗥叫人世邊界失蹤的狼群
嗥叫成對狼的情侶,覓食溫暖
但我不缺背景,裂陷而成的陽宗海
波浪在春風中發情,從海心
涌來朵朵枯謝又開放的花
我不缺愛,漫長冬夜的黑子宮
源源不斷,朝我輸送發光的燃料
無路可走時,正是我的路
當陽光碎在沙灘上
確曾遺存一串孤獨的小腳丫
像來自未知秘密涉足的吻
我不缺我,不缺我們
雨中登白塔山
媽媽,我想起你告訴我的一件事
小時候剛學走路
你蹲在二樓樓口
鼓勵我向上爬,哭也不拉我
只是一直鼓勵
現在,我以同樣的方式
爬白塔山,喘著的粗氣
替代清亮的啼哭
委屈的淚,換作濁重的汗水
快到山頂的時候,天
就要落雨,那片佇立在高處
黑云籠罩著的山毛櫸林
彌漫出被圍的焦慮
一個閃電,在里面剛剛分娩
媽媽,隨之而來的雷霆
和降下的雨,是否如你當年瓢潑的陣痛?
我繼續向上爬
我想爬到山頂,并不為證明什么
只因想起當年你在上面
你成為一個年輕媽媽的
喜悅和幸福
現在我已而立,現在更多的
閃電和雷聲來白塔山與我作伴
唯有繼續向上爬
去靠近你,才能報答你的恩情
隔著毛玻璃的雨霧,我感到孤獨
和遼闊的蒼茫,打在傘上急促的雨腳
像頭頂一個瀑布,讓我溫習受苦
和受苦背后,你難言的愛
媽媽,我仿佛能感覺到你
就在山頂,望著我揪心地笑
轎子雪山
瀑布被凍住
保持電擊的抽搐之態
蒼松和云杉,猶如死過一回
飽滿的濃蔭里,骨相肅立
群峰之上,太陽朝人間安插發光的避雷針
我想叫,封口的寒風
立即灌進喉嚨
替我叫的是一群神秘的烏鴉
我想跑,沒跑出去百米
心臟頓生缺氧的恐懼
像要跳出來,原地鈣化成一塊巖石
而山下的草,一口氣跑到這里
冰痂下,它們沉默
舉著巖石,緊緊擁抱
像在異鄉華麗的重逢
它們想親自傾聽,解凍的雪水
怎樣穿過它們的身體,流向山下
想親自看見,一片一片
潔凈的雪花,勛章大小的雪花
怎樣從灰茫茫的空中落下、沉實
一種因團聚而大面積輻射的白光
壘高著山的海拔
傲骨林
隔著群山望轎子雪山
轎子雪山像一座空中監獄
一座云朵旁的精神病院
一個孤兒院,停尸間,孕嬰所
博物館,眾山的故宮……虛構在云霧里
而它們死在最接近純凈藍天
傾斜的山坡,木紋保持著掙扎的姿態
像隱居的閃電。一群罪犯,精神病人,孤兒
天邊的流浪漢,偉大的入殮師
助產士,標本,地下的煤
到過山頂又徐徐下降的樸素
頂著薄雪跳起黑犀牛之舞
夜宿雪山鄉
鷹盤旋著投下陰影
地面,隨即滑過一封天書。
入夜后,人間無語
山川寂寥,我看到馬鬃嶺上的雪
被湛明的月光點燃。
“我想把我獻給你”
沉默的黑瞳隨之升起悲愴和祈禱。
這次,你顯形于一頂雪帽,像恢復真身的
白雪公主,騎馬穿過茫茫雪野回家。
而山下正歷經夏天
我不得不赤身,與炎熱肉搏。
雨夜
數日炎熱
把我蒸發了
今夜才回來
浪子,罪人,殘廢回來
成人世界的叛逆者
孩子世界的滄桑者回來
瞎子,聾子回來
道路,消息回來
沉默的失蹤者回來
閃電照亮的臉龐
涂滿雨水、泥和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