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要從我開始發生一個巨大的改變

在網上搜索教育扶貧的資料時，“浙江省德清縣職業中等專業學校”躍入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第一次知道了東西協作行動計劃。

德清縣職業中等專業學校，似乎與別的學校沒有什么不同。然而，在兩個門口寫著“酒店”的班級里，同學們的皮膚看上去都黑黑的。原來他們都來自云南，并且都是建檔立卡貧困戶家庭的孩子。因為教育部、國務院扶貧辦提出的《職業教育東西協作行動計劃（2016—2020年）》，他們有了一個機會來德清上學。

張加洪就是2019級“云南班”的學生之一。他高高瘦瘦，非常靦腆，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抿著一對酒窩低下了頭。他的家鄉在距離德清3000千米的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芒市。我們在浙江與他見了三次，后來甚至跑到芒市采訪了他的奶奶、爸爸以及初中老師，但最終還是決定讓張加洪寫下自己的故事。這篇文章沒有旁人附加的解讀，沒有編輯的文字加工，雖然文字很簡單，但都是張加洪最真實的表達。

西

我的家鄉，在一個山區里，周圍都是高山。但那里的空氣很清新，風景很好。

我家是國家扶貧對象。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媽媽、姐姐和我。家里的老房子是用空心磚砌起來的，上面鋪了石棉瓦，只有一個大廳。爸爸搭建時，用木板從中隔開，一邊是客廳，一邊是臥室。臥室只有一張爸媽結婚時的婚床，再加上一個木衣柜，其他什么都沒有。把磚摞起來，用木板搭在上面，鋪上床單、被子，這就是我和姐姐睡覺的地方。

沒住幾年，爸爸因為走上了錯誤的道路（販毒），一直在悔改期中，今年7月才被釋放。媽媽也經不住誘惑，走上了和爸爸一樣的道路，出來后就外出打工了，整整十年，直到2018年11月才回家。年幼的姐姐和我被父母丟下，便跟著爺爺、奶奶和二叔一起生活。

我們家里有12畝地，甘蔗、玉米、云南堅果，什么都種。為了方便干活，我們在山上的茅草房住了一兩年。每到下雨天，整個房子都會漏雨。一開始，爺爺奶奶一邊干活，一邊照顧我們。后來長大一些，種樹、砍樹、摘果、割草，我們樣樣都干。那時，堅果的樹苗都比我們個子高，它的樹根下面帶著一包土，很重，我們只拿得動兩棵樹苗。到了下午，我和姐姐要提前回去做飯。做好飯，爺爺奶奶差不多就到家了。從那時起，我慢慢學會了做各種飯菜。食材一般要去離家5千米的街上買，所以我在小學五年級就學會了騎摩托車。

從小學到初二下學期，我一直住在奶奶家。初中時，由于學校離家有10千米，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便住校。宿舍是12人一間，很多同學覺得學校條件簡陋，可是跟我家比，住宿條件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在班里，我總是沉默地躲在角落里。聽老師上課，我總覺得像聽天書，尤其是數學和英語。最讓我煩惱的是開家長會。從小學到初中，父母壓根就沒踏進過我的學校，經常是二叔去，有時候甚至沒有人去。這是我心中最大的坎。同學問我父母去哪兒了，我只能撒謊說他們去外地工作，只有這樣，大家才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語文老師劉老師了解我家里的情況后，給予了我特別的關注。漸漸地，我感覺到自己和想要掙大錢的同學們不一樣：我不求大富大貴的生活，只希望全家人在一起，安安穩穩的。

初中即將畢業，一個好消息傳來：國家有一個東西協作行動計劃，貧困戶學生可以無條件參加。聽老師講解時，我們都很心動。雖然我從來沒聽說過德清，但是去那里能學一個本領，學費全免，還有生活補助，連往返的路費都由國家出。不需要再向家里要錢，單憑這一個條件，我就果斷做好了決定。

出家門的那天，家里人囑咐我在外注意身體。我先在芒市的姑姑家待了兩天。真正要離開家鄉的前一晚，我既激動又期待。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把行李重新整理一遍。姑姑把我送到集合點后，還從口袋里掏出了200元錢給我。她走后的那一刻起，真的只剩我一個人了。剩下的路，我就要自己走了。

經歷了人生第一次坐飛機后，我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由于當時是晚上，學校離機場有2小時的車程，很多同學在車上睡著了。但是我沒有睡，因為面對全新的生活，我充滿了期待。

東

4人一間，獨立的衛生間，好多電器設備……比起初中的宿舍，這里又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學校還有很大的教室、塑膠跑道和球場、圖書館……我覺得自己好幸福。

然而，來到德清的第二個星期，就在軍訓前，我突然發高燒，在醫院一住就是一個星期。雖然有過想家的念頭，但是老師每天來醫院看我，還讓同學在醫院陪著我，這讓我備感溫暖，對接下來的生活有了信心。

我們的專業是高星級酒店運營與管理，除了文化課，還要學習酒店的基本禮儀規范。老師告訴我們，學好數學和英語對以后找工作有幫助。所以，英語和數學是我現在聽得最認真的課，下課了我還會追著老師問問題。周末，老師會聯系本地的酒店，安排我們勤工儉學。最讓我意外的是，老師直接任命我為班長。我慢慢適應了“班長”這個角色，一開始，碰到有同學不遵守紀律，我就吼，現在大家都很自覺，很多要求只要說一遍，就不用再讓我說第二遍。

“云南班”的學生可以在學校用手機，方便聯系家人。我的手機是二叔給的舊手機，除了給媽媽、姐姐打電話，幾乎不怎么用。我身邊有同學玩起了手機游戲，偶爾還會給游戲充錢。我很不理解，難道到了這里他們就忘記了自己來自貧困家庭，忘了父母還在辛苦地打工嗎？有時我看到了就會過去勸兩句，但更多還是做好自己。

學校每個月給我們的補助是600元，我一個星期的伙食費大概100元。平時我省吃儉用，不在外面吃飯，學校里要求穿校服，我也不需要買新衣服，這樣一來省下了不少錢。從來德清讀書到現在，我一共給家里寄了近1萬元錢。2018年，政府為我家建了一間面積為40m2的新房子，兩室一廳。非常感謝政府。房子蓋好后，里面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我寄錢回家后，媽媽買了一個沙發，還買來許多鋼筋焊接了三張床，我和姐姐才終于有了自己的房間。自從來德清上學后，一個無形的變化就是：家里的很多事，都由我做主了。家里缺東西，我有能力就自己買;很多事只要跟媽媽說一遍，然后就自己做選擇。我今年的計劃是再攢點錢買個太陽能熱水器，這樣媽媽、姐姐就不用洗冷水澡了。

因為疫情，今年的寒假特別漫長。我剛到家時，家里人都還沒回來。媽媽在打工，姐姐在上學，因為長期沒人看管，房子的周圍都長草了。所幸過年的時候，媽媽和姐姐都回家了。除夕那天，我們叫上奶奶、二叔、嬸嬸、二叔的孩子，一起來我們家吃年夜飯。年夜飯很豐盛，是我們當地傳統的手抓飯，有魚、雞、肉腸、皮蛋……很久沒有這么多人在一起吃飯了。過完年，家家戶戶又開始上山下地干活了。學校開網課之前，我天天在山上管理堅果地，除草、打藥、施肥。農作物豐收的時候，我們經常去別人家幫忙，賺一天的工錢。這個寒假，我用賺到的工錢，再添上一點平時省下來的錢，給自己買了一部新手機。

這個學期很短，轉眼又是暑假。我在酒店的戶外游樂部實習，射箭、蹦極彈射、高空探險……這些項目對我來說早已不在話下。德清的夏天真的很熱，雖然每天嘴上說“抗曬”太辛苦，但如果真的下雨了，我反而不開心，因為一天的工資就“飛”了，畢竟有100元錢呢。

我覺得這一年自己學會了很多，變化也很大，做事變得有分寸，有責任感，有自信。我對未來的想法是，首先把書讀好，把人做好，把事做好，這樣別人對我、對我的家庭的看法才會不一樣。以后努力工作，賺錢，把家（人、事、物）建好。我家要從我開始發生一個巨大的改變。

學生參加東西協作行動計劃有什么要求嗎？有哪些學校和專業可供選擇？

趙國華（芒市教育體育局職成教股股長）：建檔立卡貧困戶學生只要想讀就可以去。目前有4所學校提供的4個專業，分別是浙江省德清職業中專的高星級酒店運營與管理專業、嘉善信息技術工程學校的汽修專業、嘉善職業中專的計算機應用專業、浙江信息工程學校的機電技術應用專業。

您覺得教育扶貧的意義是什么？

蔣榮（芒市職業教育中心校長）：教育扶貧的意義就是阻斷貧困代際傳播。父母這一代，你要讓他們真正脫貧是很困難的，受文化層面的限制較大。要讓下一代不再貧困，只有通過教育，特別是職業教育。在我們邊疆地區，職業教育太重要了。

云南學生去浙江讀書后，變化大嗎？

趙國華：去浙江就讀以后，學生的讀書理念變了，思想變了，視野開闊了。今年6月，我們去德清參加云南班學生的畢業典禮，學校特意安排我們去學生實習的酒店里吃飯，都是我們自己的學生為我們服務。看到他們穿上工作服，有模有樣的，再聽到那熟悉的方言，心里面那個感覺，突然就有一種……那個感覺用普通話表達不清楚，要用方言說。

愿意吃苦的同學，周末都會去勤工儉學，特別是暑假，一般都不回家。今年畢業的學生唐耀象，是第一個和酒店簽約的。去年暑假，他沒有回家，打工70天，收入1.8萬元，給家里寄了1萬元。他父母就直接打電話來問我們，別人讀書是家里給錢，我兒子往家里匯錢，這是怎么一回事。我說，這個不奇怪，你兒子非常優秀，利用暑假在那里打工，往家里寄了1萬元，自己留了8000元。否則他們還以為我們把孩子拐到哪里去做工了（笑）。第一屆畢業的學生，現在基本上都在德清就業。

根據《職業教育東西協作行動計劃（2016—2020年）》，由東部地區幫扶西部地區，讓建檔立卡貧困戶的學生得以接受優質的中等職業教育。其中，浙江省對口幫扶云南省臨滄市、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這個政策，讓學生完成九年義務教育之后，能夠克服經濟上的困難繼續上學，并且在優質的教育環境中學到一技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