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麻醬
Part1.書籍
《六里莊遺事》
這實在是一本很值得在深夜枕著入睡的書。因為在夢里,你或許會見到作者東東槍筆下杜撰出來的那個六里莊,里面的人看似荒誕不經,實則溫柔入骨。
這本書帶著一股子聊齋味。水妖會蹲在村口侃大山;猴兒也機靈,見人就點頭微笑;鬼魂亦會為謀生計,謊稱自己仍活著,杳杳歸家,只為送一點兒掙到的錢。人或鬼魂魄,妖或動植物,好似在作者筆下沒有半點不同,只有寥寥幾筆,卻都同樣生動和溫柔。當然也有關于人的故事,婦人想要毒死病重的丈夫,可丈夫偏等到早上才喝,藥全凍了,冰碴子就著毒藥一塊下到胃里,可他說:“怕昨晚喝了,你得守著尸首睡一夜。”他又說:“我瞧見你放了,放都放了,就喝唄。”明明平平說出來的一句話,可偏偏重而又重;明明是多殘忍的一個故事,可偏偏又嗅到一點愛的意味。
這是作者的本事。
用幾句話、一個段子來寫人生實在難,太容易被冠以“潦草”“荒誕”“淺薄”的名頭。可正是因為這瑣碎的幾百字,糅進了人生百態,卻又隱而不現,才能夠打動人心。于是它也只是平平敘述,甚至不加幾句抒情,可大抵作者落筆的意義就是讓你不動腦子就能讀懂,稍動腦子就能大笑,再動腦子就能痛哭。就像作者所說的,讀此書,就當我們隔空對飲。那這杯酒里,裝的大概都是愛、溫柔和人生。
Part2.電影
《九三年夏天》
也許是因為在看這部電影前,我便知道了這是導演的自傳性敘事,才會愈加能體會到這電影想要表達的意味。
電影說的是一個小女孩失去母親,進入收養她的舅舅舅媽家的故事。整部電影的視角都是這個小女孩,年少失恃,本該慌亂、難過,可她卻沒哭沒鬧,還能夠在新家的妹妹面前炫耀玩具,炫耀她有多受寵——這當然不是沒心沒肺、任性妄為。她將自己鎖起來,只把內心袒露給鄉間的圣母瑪利亞雕塑。當然不會有圣母瑪利亞,可是有養母和妹妹愛她。養母會在她被人嫌棄時一把抱過她,妹妹會在她說“這里沒人愛我”時說“我愛你”,縱然她一身堅硬,讓妹妹和養母碰了許多次壁。
電影的色調很好看,是西班牙郁郁蔥蔥的綠,就像這家人道不盡的柔軟愛意一樣。那些沒由來的無理取鬧、突然的離家出走、固執任性的撒嬌離開,全都被這些愛意溶解。而愛和回報愛,本身就是這個世界的一點溫存。末尾小女孩在眾人面前,終于卸下堅硬外殼,能夠放聲大哭,這是和解;而多年以后,小女孩長大了,在監控鏡頭后拍下這個故事,也是和解——是與曾經渾身是刺,卻被溫柔感動,露出柔軟內核的自己的和解。
而那個九三年的夏天,落過傾盆大雨,卻仍有鮮活的日照和蟬鳴。
Part3.地點
塞爾維亞
我一直在想,塞爾維亞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去塞爾維亞是歐洲行的一個偶然,假期多出來幾天,恰巧朋友提及塞爾維亞物價低治安好,我一向說走就走,便真的來了塞爾維亞。
一朝尋得桃源處。
塞爾維亞是小國,國土面積也就只有重慶那么大,比起其他的歐洲國家,這里冷門,卻也更閑適。對于游客而言浮光掠影的景點,卻是當地人安然享受的日常,隨手拍攝一張都是大片景致。而像我這般的食肉者,在飽受旅途飲食折磨之后,確實愛上了塞爾維亞,原因無他,塞爾維亞一頓飯幾十人民幣就足矣。偏偏菜量又多又足,半點不吝嗇,熱誠得就像這個國家的人民一樣。
大抵我對塞爾維亞的好感,都來自這里的人,也來自我在諾維薩德看到的熊貓百貨大樓。人在異鄉時,太容易對家鄉事物產生好感,偏偏這里對中國熱切到許多景點和路標都有中文標識。我們走在路上,偶爾有人熱情地朝我們招手說:“China!”甚至游歷景點的時候,也會有小朋友湊上來,明明英語不怎么樣,卻依舊捧出一顆對中國人溫暖到能融化一切的心跟我們交流。
我去紀念碑獻花那天天氣很好,回途路上,有一位老爺爺使勁向我們招手,一如我們遇到的很多塞國人。我突然就覺得——原來塞爾維亞是這樣的,溫柔和熱切俱得回報,也永遠有來往。
Part4.人物
??黃國峻
待我知道黃國峻的時候已經遲了,他早逝,終年只有三十二歲。可仿佛也沒有遲,對于寫作者而言,意識從來不會死去。落筆的每一刻,黃國峻的意識都落在了白紙上,讓十多年以后的我仍得以偷窺。
黃國峻是個運用筆觸的天才,他仿佛有觸角,能夠感知這世界上任何一處日常的不尋常,他寫:“為了收容這些思維懸浮在渺渺光影和重重時序的人們,于是街上挖開了一坑又一坑的咖啡館、書店、劇院、畫廊,以便他們不會掉入危險的空洞感中。”在他筆下,任何生活好似都是不一樣的。我實在太感慨他運用文字的能力,于是才更加探尋,去看關于他的訪談、提及他的文字,還有親友的悼念。
得以拼湊出一個不一樣的黃國峻。他敏感且細膩,溫柔且纖細,不管是見面還是交流,都帶著一股格外用力的認真,認真到笨拙。不對,這又何嘗不是從自己小說里跳出來的黃國峻。他一如既往地懷著一顆太細致的心,把世間的一切都看透、都共鳴,卻又不忍將用筆做成的矛指向他人,于是他全都自我消化,至再也無法消化那刻。
我很喜歡張大春評價黃國峻小說的話:“自有一股不與時人彈同調的莊嚴氣派。”這描述太壯闊了,但又確似黃國峻本人。或許,只有他,才能在三十歲以前這樣落筆,再一去不復返。
Part5.生活方式
寫信
我很懷念沒有微信,短信尚且限制字數的時候。又或許,我懷念的是那個字字斟酌、每一個字都好像落筆很重的心境。
突然有這個想法,是在看到社交平臺上的一則尋人消息后,發短信的是位老作家,想要尋老同學,可機主已經換了人。他們的來往短信,讓我很有感慨。抬頭會有稱呼祝好,落款會寫姓名所在地,明明都是信件的常識,可在這個時代,好像更多了一份鄭重和柔和善意。
現在的信息都太快了,打字不需經思考,交流全都用縮寫,我沉浸在這樣的文化環境中已久,也不覺有什么不對——至此才發現,我實在過得太簡餐和浮躁了。木心寫《從前慢》,說“車、馬、郵件都慢”,正是這樣的慢,才能讓人更熨帖地釋放善意和接受溫柔吧。
我下過一個很復古的軟件,每個人都是彼此的過客,界面只有寫信、郵筒和信箱,但從來都是匿名。我來來回回寫出過也收到過許多信,在那個世界里,許多十來歲的少年人,也依舊溫柔敦厚。我尤其記得一個小女孩絮絮叨叨說了一堆煩心事,下句卻說:“還好,還好,生活也還是向我所希望的方向發展。”所以啊,這樣的信,比快生活的寥寥幾句吐槽而言,治愈的不只是他人,還有自己吧。
而或許正是這樣的信,落在我手上,我才可以擁抱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