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動的山

春 帆

1山移動的時候，會發出聲音。與人們想的不一樣，山移動的聲音并沒有驚天動地，而是像春蠶夜食一樣，細微到可以忽略不計。

當時是在圖書館窗前，陳剛告訴余舟這一切。他們趴在窗臺上，看著操場上空的云朵，低聲交談。

余舟當然不信。然而陳剛的表情看起來完全不像騙人的樣子，他看了看四周，悄悄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祖父是守山人，我以后也是。”

陳剛比余舟高不少，他說話的時候低著頭，兩人第一次靠那么近。兩人四目相對，吹到臉上的溫柔氣息拂起了內心的漣漪。余舟察覺到了，她躲避開，臉上發起燒來。陳剛也趕緊直起身子，不知所措地看向窗外，然而眼簾里好像有一座碧綠的山，是余舟臉龐的輪廓。

祖父告訴過他：“當你要守護的山出現時，你會看到它的輪廓，并在眾山之中認出它來。”他問祖父：“我怎樣才能認出自己的山？”

祖父說：“羈絆很深的事物，會看清楚彼此的輪廓，并與之相認。”他內心一動，忽然問祖父說：“很深的羈絆，只存在于我們和山之間嗎？”祖父沒有回答，他拍了拍孫子的腦袋，起身往清涼的地方走去。

此刻，陳剛心里沒有浮現出山的輪廓，而余舟的模樣已經非常清晰。他并沒有告訴余舟這些，同樣沒有說的還有他的身世：守山人并不是和護林人同樣性質的職業，端著槍戴著皮帽，防止有人偷獵，亂砍樹木。祖孫二人都是古老氏族的后代，原本應該像歷史中的很多秘密一樣徹底消失，然而他們這一支活到了現在。

2對于守山人來說，三百歲這一年尤為重要。他們會在這一年認出自己的山，擺脫小孩的樣子一瞬間變為成人。只要山沒有受傷，不會死去，他們便可以獲得永恒的生命。然而，并非所有的守山人都能幸運地破蛹而出，有些人注定無法認出自己的山，他們會從三百歲的第二年開始，身體逐漸虛弱，最終像脫水的植物一樣枯萎死去。

直到夏天快要過去，陳剛還是沒有任何變化。群山綿延，祖孫倆人背著行囊在山間走動，月亮透過樹梢照下來，像一斛剔透的泉。這時，一只貓頭鷹落在倆人前面的樹上，化成一個中年人。來人自我介紹，說是此地的守山人，叫覺鳴。

覺鳴聽說祖父已經帶陳剛認完遠近的山以后，臉上也露出了擔憂的神色，說：“往東邊去吧，聽說那里有一些異響，也許這孩子會有一座新山呢。前段時間聽說東邊忽然出現了一個湖，這一片的守山人都在猜測是地脈變動。”

祖父說：“帶這孩子去看了，本來也以為是要孕育出一座新山，結果什么都沒有。”

覺鳴看了看陳剛，安慰祖父說：“我也是快到冬天的時候才找到自己的山，這孩子看著聰明伶俐，一定能度過這一關的。”祖父道了謝，便帶著陳剛繼續上路。

他問道：“什么是新山？”祖父說：“天地間的力量在不斷流轉，當某個地方能量足夠時，地脈變動，便會孕育出一座新山。先是地下的水涌出來成湖，等到蓄積了足夠多的靈氣，山便會開始移動，完全長出來。”

“祖父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帶我來現在的鎮子嗎？”陳剛忽然看向屋后的湖。祖父點了點頭，說：“如果真是新山，那就是上天對你的垂愛啊。”

陳剛點了點頭，說：“如果在鎮子附近的話，我愿意一直留在那里。”

3 陳剛是四年級轉學來的。余舟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才知道世界上還有長得這么好看的男孩子。和他說上話，是在兩個星期以后。在圖書館高高的書架前，當時，余舟正想拿一本名為《它們也生活過》的書。她踮著腳，盡量把手往上伸，卻還碰不到書脊。正要放棄時，身后忽然有人伸出手來，從高高的書架上拿下那本書，遞給她說：“給你。”余舟轉過身來，看到陳剛站在眼前。

九歲的余舟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還沒有開口，臉就已經紅了。直到他說：“我也看過這本書。”“《它們也生活過》嗎？”

“嗯。”陳剛點了點頭，“在過去的一百年里，有許多本來活在這個世界的動物，都消失不見了。你喜歡這本書嗎？”

余舟點了點頭，她從小就喜歡了解關于自然的一切。她說：“我很想知道，過去動物們遍布著的大地是什么樣子。”

陳剛把書翻開，余舟看到書頁插圖上是一張黑白照片：一頭孤獨的犀牛站在廣闊的草原中。“這幅照片，”陳剛說，“我叫它世界上最后一頭犀牛。”“為什么這么說？”余舟問。

“中國犀牛是在1922年滅絕的。”陳剛說。余舟嘆了口氣。

陳剛把書遞給她，說：“我告訴你哦，這張照片是我拍的。”余舟有些驚訝，她說：“騙人。”陳剛笑了起來。

不久，陳剛生病，余舟和幾個同學放學以后去他家探望。在陳剛臥室的墻上，她看到了書上那副插圖的原版照片，右下角還有他的簽名。

余舟一言不發地看著畫。就在大家要走時，陳剛叫住了余舟。眾人走了以后，他問她：“你是不是在想，墻上的照片是不是我拍的？

我沒有騙你，真的是我拍的。”

“怎么可能。”余舟說，“這張照片不是1922年的嘛，你現在才幾歲。”

“二百九十七歲。”陳剛說。

余舟說： “ 你當我是傻瓜啊？”

陳剛說： “ 我真的沒有騙你。”說著，他從床上爬了起來，帶著余舟往后面院子走去。

4陽光從很高的地方灑下來，落在樹葉上，眼前的一切都在閃閃發光。余舟好像走進了熱帶雨林一般，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沒有想到，陳剛家的后院正對著湖，是一個很大的花園。院中的植物都自由地生長著，散發出一種野性、旺盛的美。

余舟跟在陳剛身后，穿過開得旺盛的木槿。在層層疊疊的綠色后面，陳剛蹲下身來，慢慢掀開巨大的樹葉。余舟忍不住嘆息出聲，在美麗的草坪上，站著一只巴掌大小的犀牛。

“怎么會！”余舟震驚地說，“你是怎么辦到的？”陳剛說：“撿到的。”

余舟說：“怎么可能撿到一只犀牛，還這么小！”陳剛便告訴了余舟他認識犀牛的經歷。大概五年前，他在祖父的山里住過一段時間。有天晚上，他正在山里漫步，突然聽到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不久，他看到這只犀牛走了出來。

犀牛還沒有成年，個頭不大。見到陳剛以后，它也停下了腳步。年幼的守山人和年幼的犀牛靜靜地看著彼此，陳剛伸出手來，犀牛嗅了嗅，便哼唧著走開。他跟在犀牛后面，看著它覓食、喝水，在草叢中奔跑，一看就是很多天。

陳剛一直很喜歡犀牛，幾十年前，他無意中拍下過一只雄性犀牛，后來便聽說它們從中國的土地上消失了。他沒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在山里看到一只活著的犀牛。作為守山人，他的未來是守護好一座山，守護山上生活的一切生靈。現在他還沒有山，唯一能做的就是照看好這個小家伙。

有一天，他躺在溪水邊睡著了，朦朧中感到有溫熱的東西在舔自己的臉。他睜開眼睛，看到犀牛正站在自己身邊，低頭看著他。這時，忽然下起了大雨。

犀牛對著他哼唧一聲，陳剛站起身來，跟在它后面。雨下得很猛，陳剛跌跌撞撞地在林中走動著，碰上了正在找他的祖父。祖父一臉慌張的樣子，見到陳剛后才松了一口氣。他問祖父發生了什么事。這時，一陣巨大的轟鳴從底下傳來。陳剛看過去，發現他剛剛躺著的地方，已經被一堆泥石給埋了起來。

余舟看著眼前小小的犀牛說：“是它救了你啊。”陳剛點點頭，說：“是啊，我祖父也這么說。”

余舟說：“那你為什么要把它變得這么小帶到這里？”陳剛說：“我并不想這么做，但是，那座山開始開發了，我擔心它會出事。”

5小學生活過得飛快，小學最后兩年，兩個人走得非常近，他們總是躲在花園里，一起靜靜地看著犀牛。余舟每天都充滿了期待，直到升上初中的那個暑假，她從外婆家回來后，匆匆忙忙跑去找他，卻發現他家的門緊閉著。

她后來又去了好幾次，他一直都不在。余舟每次想到這里，心就會微微絞痛。她花了很多時間搜集陳剛口中守山人的傳說，終于在一些零星的記載中，了解了一點這一族的信息，同時也猜測出：陳剛此刻應該正在某處趕路。余舟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

夏去秋來，一天傍晚，她放學回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剛正站在樓下等她，余舟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陳剛說：“你才下課？”余舟點頭，問道：“你認出自己的山了嗎？”

陳剛搖了搖頭，說：“還沒有。”余舟說：“那你為什么回來？”

陳剛說： “ 我回來看看犀牛。”更想回來看看你。他把下半句話咽了下去，沒有說出來。

兩人來到陳剛家，來到犀牛經常待的地方等著，犀牛沒有出來。他們看了彼此一眼，立即開始在院子里找了起來。等把樹和草叢都翻遍，發現小犀牛真的不見了。兩個人都慌了。余舟說：“我們再找一遍。”陳剛卻看著面前的湖，若有所思。他說：“我要下去看看，我感覺它不在院子里。”

余舟說： “ 你下去會有危險。”陳剛說：“你等我回來。”說著，他便脫下外套，慢慢朝著湖里走去。

余舟擔心極了，她在后面喊道：“快回來！太危險了！”然而陳剛沒有回頭，他往下扎了一個猛子，便消失在水面上。

余舟焦急地等待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依然不見陳剛的蹤影。她忍不住朝著湖面喊了起來。這時，她聽到旁邊有人對她說：“不要擔心，孩子，他會上來的。”余舟轉過身來，原來祖父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來到了院子里。

“沒事的。”祖父說。他看著湖面，神情莊重肅穆，好像在等待一個重大的時刻。

余舟看到湖面猛烈地晃動起來，涌動的水波中，一個赤裸著上身的成年男子，正騎著一頭犀牛劈波斬浪而來。他們籠罩在淡淡的光芒中，看起來神圣又美麗。

祖父看著陳剛，露出了平靜而滿足的微笑，他對余舟說：“轉過身去吧，孩子，他剛剛成為守山人。”

余舟轉過身，靜靜地聽著身后的動靜。一陣緩慢而沉重的腳步聲從身后傳來，翹起的美麗尖角、鎧甲般的腦袋和濕潤漆黑的眼睛，犀牛走到她旁邊，看著她。余舟又驚又喜，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腦袋。這時，她聽到陳剛在身后說：“對不起，沒有辦法讓你看到現在的我。”

余舟的心猛地跳動起來，她說：“你變成守山人了，是吧！”

“嗯。”陳剛說，“我恐怕又要離開了。”

余舟的心一顫，不知道是高興還是悲傷，她說：“去做你應該做的事吧。”

“嗯。你也要好好做自己能做的事。”他說。

6兩人沒有再見面。余舟當然不知道，陳剛雖然變成了守山人，但是他的山卻沒有長出來。他在水底發現犀牛時，小家伙已經死去了，正靜靜地躺在水底。祖父施加在它身上的魔法也消失了，它恢復了犀牛原來的樣子。而在它的身下，透過冰晶一般的湖底，陳剛看到了自己的山，它渾身散發著耀眼燦爛的光芒，正慢慢地移動著，要長出來。

真的是一座新山。陳剛欣喜異常，蛻變為合格的守山人。他看了看犀牛，并沒有猶豫。陳剛用守山人的力量救活了這片土地上最后的孤獨的美麗生靈，因此失去了一半生命。原本移動著的山忽然停止，陳剛也變成了半人半石的奇怪模樣。他告別祖父，把犀牛送回更深的山里，獨自一人踏上了修行之路。

十年以后，他收到祖父的消息，便匆匆趕了回去。吞噬了附近的山以后，轟鳴著的機器又如瘋狂的狼群一樣，闖進祖父照顧了幾千年的山中。樹木被推倒，巖石被挖開，動物們驚慌失措地往別處逃。大概只花了個把月的時間，祖父的山就變得面目全非。

最后那晚，祖孫倆人聽到爆炸聲不斷在山上響起，祖父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陳剛握著祖父的手，憤怒地顫抖著。

“世界變得太快，已經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祖父笑著說：“不要為我傷心，我已經活得夠久了。”陳剛哽咽著。

祖父問孫子：“為了救活犀牛，你的山不再移動，你有沒有后悔過？”陳剛搖搖頭，說：“如果我連它也守護不好，那怎么能守護好自己的山呢？”

祖父拍了拍孫子的手，微笑著點了點頭，陳剛感到源源不斷的能量往自己身體里涌來，祖父正在把自己的生命傳遞給他。他看著孫子，說：“與其讓他們殺死山，不如我親自動手吧。”陳剛原本僵硬著的半邊身體慢慢恢復柔軟，石化開始褪去，重新變回柔軟健壯的身體。

“以前你問過我，羈絆是不是只存在于我們和山之間，我相信你會找到答案。”祖父說完，慢慢地閉上眼睛，化成了風。

還活著的守山人都趕了過來，彼此相見時，發現眾人身上都有或多或少的傷口。“山已經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寧靜了。”“我也不剩多少時候了。”守山人議論紛紛。

舉行儀式后，覺鳴最后一個離開，他渾身都是傷，左眼已經瞎掉了。覺鳴說：“以前我偶爾聽說有守山人放棄了山。但是現在，反而再沒有聽過這樣的事。其實如今山能不能活，已經不在我們手里了。”

陳剛說：“境況雖壞，我也要盡力為之，守護好山與山上生靈。”覺鳴苦澀一笑。

7料理完祖父的事以后，陳剛回到了小鎮。他每天都去屋后的湖里游泳，潛到湖底，看看自己的山還有沒有可能再長出來。山始終一動不動。他并不著急。世間的事，到最后都會有它的答案。

一天早晨，他突然聽到有人敲門，聲音很輕，像是怕碰壞了小心翼翼鼓起的勇氣。他打開門，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站在面前。

這么多年來，陳剛沒有回來，沒有再見余舟，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半人半石的奇怪模樣。現在她再次站在自己面前時，他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和她說第一句話。

“給你。”她把懷中的書遞給了他。他瞟了一眼封面，說：“《它們也生活過》？”

余舟點了點頭，翻開書，指著書上美麗的插圖說：“新版，用未來的口吻介紹最近十年處在滅絕邊緣的動物。如果繼續侵犯它們的棲息地，十年后就只能哀嘆它們也生活過了。”她微微一笑，翻到一只蘇門答臘犀的照片，說：“是我拍的。”陳剛也笑了，說：“如果有原版的簽名照片，要給我。”

余舟說：“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山到底是怎么移動的吧。”陳剛說：“向著星空移動。”說完，他把書合上，認真地看著她，好像兩人在小小的圖書館里，第一次說話。

//摘自“ONE·一個”，本刊有刪節，胡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