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錦
這一切都來源于我對死亡的恐懼。
榕城的火車站有南站和北站之分,南站在地鐵一號線的盡頭,北站就在鼓樓區內。但是北站不叫北站,就叫榕城火車站。我老是記不清北站和南站的區別,林子跟我說,你看車票貴那么十幾塊錢的就是北站,于是我就分得清了。
此刻我就拎著箱子站在出站口。面前來來往往的行人行色匆匆,從視線的這一頭消失在視線的另一頭,也許是為了趕上火車,也許是為了躲避這個嘈雜而又土氣的環境。出口處,照例有一些柱子一樣的人,他們穿著深色的厚重衣服,佝僂著,頂著灰色的腦袋,腳上布滿灰塵的皮鞋不斷地碾著地上已經熄滅的煙頭。我甚至能看到他們那雙不愿意從外套口袋里伸出來的骯臟的手,冬天榕城的寒氣會鉆進那些細微的骨頭縫里,開出名叫凍瘡的花。公平的是,他們也可以盡情打量我的那只粉色的坑坑洼洼的行李箱,甚至能看清上面遮擋劃痕的不規則的紙膠帶,還有穿著一件黑色的便宜大衣,正坐在箱子上的我。
當我們的眼神對在一起之后,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便緊趕著小跑了幾步沖了過來。“美女,走不走?A學院和理工都去的!15塊錢!”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差你了,我們坐滿人就出發了?!蔽也粣圩嚕r候一坐車就會哇哇地吐,那種皮革、煙草和密閉空間里滋生的所有混雜的氣味像記憶留在鼻腔里經久不散。但是我很累了,我可能沒有力氣去等一小時才發一趟的遠途公交車,也沒有力氣在人多擁擠的地方騰出一只手去照看那只笨重的行李箱。我從行李箱上跳了下來說:“那走吧?!?/p>
于是這男人就像是得了戰利品一樣在前面領路,接受著所有站著不動的柱子們嫉妒的目光。畢竟拉滿一輛車,能賺不少的錢,同時也不必在寒風中漫無目的地等待。男人看上去和我差不多高,從背影看非常像地痞流氓,我有點想笑。從北廣場走到南廣場還需要走一個地下通道,我看著幾十個臺階犯了愁,打算磕磕絆絆地把箱子拽下去,所以它的傷痕都是因為我是個勁兒不大的女孩子。男人已經走下幾個臺階了,他猛地一個回頭,好像是怕我跑掉,又好像是怕箱子滑下去把他砸趴下。我實在忍不住了,就笑出了聲。男人疑惑地看著我,很快走了上來,一把奪過箱子,拎著就往下跑。我是沒有想到這個跟我個子差不多的男人會這么有力氣,只能大步跟在他后面。
一路上,男人都沒有把行李箱還給我,這倒也沒什么,畢竟我行李箱里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輪子跟著他的步伐轉動得飛快。走上最后一個臺階,我就看到馬路對面那輛灰撲撲的面包車了,甚至能從黑色的車窗里看到一個女孩子頭正靠在玻璃上看手機。我不太清楚他們能在車里待多久,畢竟有些司機不拉滿最后一個人是絕不肯發動車的。男人拼了命把我這比常人還大一號的行李箱往后備廂里塞,甚至把一個小箱子像搭積木一樣搭在其他兩個箱子上。坐在前面的學生們沒一個回頭的,像是根本不在乎。他們齊刷刷低著頭看手機,從后面看像一個個沒了腦袋的人。我又想笑了,并且笑出了聲。
男人終于塞好了行李,好似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說該上車了,我說我有點暈車,我怕吐。于是他打量了一番,好像是在數我臉上有多少痘痘,或者在數我頭發幾天沒洗,或者他是在數我的眼鏡是幾百度的。我的眼睛躲在碩大笨重的鏡框后面,毫不掩飾地帶著沒有收起來的笑意。男人把手臂抬得高高的,把后備廂重重地拍回去?!澳悄阕瘪{駛吧,還能開窗戶?!备瘪{駛的空間要比后面一堆人擠在一起的空間好很多,我坐上去第一件事就是系好安全帶。它硬邦邦的,還沾滿了灰塵,我皺了下眉頭。男人扭著頭朝后面說:“來來來,都掃一下二維碼啊,正面微信,反面支付寶。15塊15塊。”我看著他后視鏡底下吊著的染成玫紅色的兔子玩偶,一根紅繩吊著它的脖子,它還別別扭扭地把嘴咧得很大。方向盤旁邊放著一個來回擺動的財神爺,但是腰部卻是彈簧,扭來扭去,財神爺下面寫著:一路平安。這種奇怪的組合讓我再次想笑,但是車已經開動了,我趕緊搖下車窗呼吸了一口新鮮的冷風。男人好像扭頭看了我一眼,也可能只是為了看后視鏡。
其實,后來的事我不記得了,飛速向后退的綠色的樹,高樓,車輛,和所有的窗外的風景都大同小異。我感覺到我在想別的事情,我的頭一直扭向窗外。我聽見男人好像說了一句話,然后就是巨大的撞擊。那根抹了我一手灰還硬邦邦的安全帶死死地攔著我,我才沒有被拋出去,但我的頭還是撞在了某種物體上,可能是前擋風玻璃?那個瞬間,我似乎看到了那只嘴角上揚到眼睛上面的兔子掙脫了紅繩飛出了窗外,我甚至聽見了它嘎嘎嘎的笑聲。然后呢?我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我是被疼醒的,腦袋尖銳的疼痛和抬不起來的胳膊,我動了動,是右胳膊。小時候被摔斷的是左胳膊,現在倒是左右對稱了。
很顯然我是在病房里,因為隔壁床的哭天喊地和眼前消毒水漂過的白色天花板已經說明了一切。我慢慢地挪動起來,靠在枕頭上看熱鬧。畢竟隔壁床的家屬哭成這樣,我還以為病人已經去世了??墒菦]有,那個小伙子也哭得嗷嗷叫,一大家子跟著哭的、削蘋果的、怒罵的、安慰的、嘆氣的,還有兩個男性親屬叼著煙跑去了外面。一個嬌小的護士沖進來開始攆人,“你們這么多人,打擾病人休息了,這病房你們家的啊,你看小姑娘都醒了!快出去待著去,哎哎哎!誰在這兒抽煙呢!醫院不讓抽煙啊,都給我掐了!”她尖聲尖氣地打斷了一屋子的聒噪,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我沒法子一個個看回去,干脆低著頭盯著手背上青紫的淤痕,“姐姐,你看我這是不是腫起來了?”
我被自己嚇了一跳,這嗓子就像是在碎石頭上碾過一樣沙啞。很快,隔壁床的家屬們一個個魚貫而出,小伙子也停止了哭泣。護士過來溫柔地幫我重新扎了一處血管,針拔出來的地方涌出好大一滴血。我用另一只手狠狠壓著針口附近的皮膚,那一滴血被護士擦掉了,很快又涌出新的一滴。“拿棉簽壓著,一會兒就好了?!蔽艺f不用,我沒有感覺到疼。那一滴涌出的血很快膨脹到無法維持球體的形狀,彎彎曲曲,從手上流下去,最后滴在床單上。
“小姑娘,我們還沒有通知你的家人呢。你坐的那個黑車啊,可真是害人不淺,一車的學生出個什么事,他哪個能賠得起?!弊o士念叨著彈了彈滴管,又說,“你是好孩子,還系了安全帶,傷得不是很重。有個孩子啊,被撞得頭破血流的……”門外有別的護士喊人,她急急地答應了一聲出去了。
滴液的聲音啪嗒啪嗒響個不停,也不知道那個小護士調快了多少。隔壁傳來鼻音濃重的問話聲,“你是車禍進來的???”同人不同命,我想。“我是被人砍了一刀,從樓上滾了下去,然后腿斷了?!蹦莻€小伙子繼續自顧自地說起來,“我以為要死了,我活這么大第一次被人砍?!?/p>
“被人砍?”我來了點興致,好奇地問道。
“是啊!”小伙子的語氣帶了點微妙的驕傲,他說:“是被我前女友的姘頭砍的,我前女友當時借了我好幾萬。結果我去找她,就被她姘頭給砍了。當時我都想,管他錢不錢的,命要緊啊。護士說后背會留下很大的一道疤……”小伙子又想到了什么,嘆了口氣,“我是真的不知道那男人真的敢砍我,我是說現在都是法治社會。哪里會真的拿著西瓜刀砍人呢?還有小茶……我眼光是真的差,我家里就我一個兒子,可把我們家人都嚇壞了?!?/p>
我說:“那個男人被抓起來了嗎?”
“有人報警了,估計那孫子還在派出所里蹲著呢……你說,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為什么他要砍我呢?”
“你現在是開始為他的行為做推理了嗎?”我好奇地問道,不過腦袋被紗布裹得嚴實,隱隱約約竟然開始刺痛起來。
“就算是深仇大恨也應該是我對那個男人,他搶走了我的女朋友,這算‘奪妻之恨!雖然我和小茶還沒有談婚論嫁,但是女朋友也算妻啊。怎么他居然砍我了呢?”
我腦袋昏沉起來,像是有人拿著錐子妄想從我的腦海里鉆出來,就連隔壁小伙子的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我漸漸地聽不清小伙子說的那些愛恨情仇,車禍前最后的那一幕卻裹挾著疼痛和尖叫涌了進來?!八獨⑽?!”氣泡在嗓子里咕嘟著,帶著血腥味的沙啞著的瘋狂,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是對面的司機嗎?可是這句話聽上去像雷鳴一樣清晰。是駕駛室里那個小個子男人嗎?可他看上去只是一個跑黑車的懦弱的司機,有什么好值得搭上一車人的性命去讓一個人死的?啊……我的意識漂浮在整個病房里,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自己。是那只兔子吧,我想。我記得它飛出去的時候笑得非常開心。
再次醒來的時候,床邊又換了一個小護士。小護士抬著頭看天花板,我睜開眼就能看到她口罩上面遮不住的一雙非常大的眼睛,像葡萄。小護士沒有低著頭跟我說“你醒啦”,而是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的眼睛跟著那雙手轉了轉。她問,你感覺怎么樣?我說,我感覺頭疼。她又問,你活動一下四肢,可以嗎?我試著動了動,它們都好好地聽從命令。我說右手不怎么靈活,小護士哦了一聲,說我的右胳膊被劃傷了,現在包好了,所以不好動。我點點頭,小護士又說,你應該就是腦袋磕到了,輕度腦震蕩。我說,腦震蕩這么疼嗎?小護士說,不然呢?我笑了笑,但是那一定很難看。你的家人要聯系嗎?我說,不用啦,謝謝。
我已經滿18歲一年了,但是還沒有過19歲的生日。我堅決地認為不過完生日就不算長了一歲,所以我還是18歲。18歲已經是成年人了,我知道這意味著不需要監護人來管我。小護士還是勸我,一個小姑娘,還是應該讓家人知道。我依然說,不用啦,謝謝。
我本能地認為,在這種時刻,家里沒有多余的心情和人手來處理我的事情。
爺爺死在一個雨夜,這個場景并不像是小說里寫的那么悲涼凄慘,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過高的溫度讓雪花在飄下來的時候就化成了細密的水珠。我一直想去北方看看真正的鋪天蓋地的鵝毛雪花,那樣才痛快。爺爺就像是那場夜雨,死得悄無聲息。奶奶甚至在第二天起床之后,喂了雞、燒了飯才發現,爺爺已經停止呼吸很久了。她怔愣了半天,還是轉身去照顧鍋灶了。吃完早飯后,她摸出放在爺爺旁邊的老人機,笨拙地按照姑姑曾經設置好的快捷鍵,一個個地去通知大伯、姑姑、三叔和爸爸。打完這四個電話,她就走到家門口,吃罷早飯不能下地的老人們聚在門口談天說地,他們看著奶奶走過來,坐在小板凳上。
奶奶說:“人走了。”
左鄰右舍們頓了頓,說:“唉,也好。”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直到另外一個老頭夸了一句昨晚的雨,然后大家的注意力全轉到了天氣上。
爸爸和媽媽在接到電話后就開始穿衣服,收拾回老家的東西。在我看來,他們簡直是爺爺去世后最難過的人了。這不是奶奶的錯,甚至不是左鄰右舍和姑姑大伯叔叔的錯,更不是爸爸媽媽的錯。爺爺病情的反復無常已經把大家的情緒消耗殆盡,沒有人能夠抵擋住時間的消磨。媽媽眼含著淚水說:“快穿衣服,我們要回老家去。”我略顯詫異,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媽媽是如何背著爸爸吐槽爺爺奶奶的,她甚至有一回在剁肉餡的時候一邊罵一邊剁,現在卻哭得如此情真意切,像是在哭自己的親爹。
我想了想問道:“可是我后天就要回學校了,現在回老家來得及嗎?”媽媽的哭聲戛然而止,她眼里的眼淚也消失得毫無蹤跡。“那么你就不必回去了,我給你轉點錢。你到時間了自己回學校,路上小心。”
爸爸一直沉著臉慢慢地把一件件衣服疊好塞進行李箱里,那幾件衣服也許疊起來顯得很整齊,但是在塞進行李箱之后,又變成了團起的一堆。他沒有哭,不過看上去心情已經非常不好了。媽媽忙著在家里亂轉,爸爸的世界好像就剩下這么幾件衣服,他終于將最后一件衣服塞進箱子里,然后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怎么不去收拾東西?”我知道他看見我了,更甚至于我能聽到他接下來會因為這件事情爆發。
“你快來廚房看看!這些臘肉要不要給媽帶回去?”媽媽有些尖銳的聲音響起,救了我一命。爸爸的注意力果然放在了那些臘肉上,我趕緊回到自己的房間并反鎖了門。
一扇薄薄的木頭門,阻擋不了衛生間馬桶的抽水聲,說實話爸爸能一腳把它踹開,可這還是讓我感受到隱秘的安心,再說,家里很多的事情都是透過這扇門傳到我的耳朵里的。包括爸爸媽媽的爭吵,他們會因為今晚上稀飯里多加了咸菜而吵架,也會因為要不要把爺爺送到養老院去而吵架。
爺爺老了,他們都說老也屬于一種病。他日漸衰敗,誰都認為他下一秒會斷氣。姑姑是家里學歷最高的人,她帶著爺爺輾轉到北京、上海去看病,醫生們什么也查不出來。姑姑說,美國的技術最好,咱們去美國。爺爺拒絕了,那是在他還能做主的時候拒絕的,他說跟著姑姑去北京、上海已經夠受罪的了,怕到不了美國就死在路上了。奶奶說,人就應該落葉歸根,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鄉,埋進祖墳。大伯挖苦道,媽,現在國家不讓土葬哩,都采取火葬。叔叔趕緊打圓場,那也不能讓爸就這么死在家里,家里只有你們老兩口,媽你一個人不害怕嗎?爸爸從頭至尾沒有把那根煙從嘴里拿出來,繚繞的煙霧遮擋了他臉上的一切表情。結束這些沒營養的對話的,是暈過去的爺爺。
那一天,爺爺的動靜驚動了半個村子,為無數吃飽了沒事干的村里人提供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談資。他們都認為爺爺要不行了,關系好的去寬慰留在家里的奶奶,關系不好的則偷偷在家里暢快地拍手。爺爺在醫院里住了一個星期,又被送回了家,而后便失去了對自我的掌控。他少有清醒的時候,也不能說話了,斜著的嘴角還流著口水。我還記得小時候經過奶奶家的那條小弄,強壯高大的爺爺走在前頭,就能把我所有的視線都遮住,他的頭甚至杵在天上?,F在這個躺在床上的瘦骨嶙峋的老人是誰,他佝僂著,瑟縮著,赤裸得像是剛出生的嬰兒。就好像他的一生從嬰兒又回到了嬰兒,每個人都能從他身上預見到死亡。我不認識他,我站定在床邊,他也不認識我了,甚至沒能施舍我一個渾濁的眼神。
爸爸說:“去跟你爺爺說說話。”
說什么呢?我們在多年中形成了不說話的默契,我不擅長說話,爺爺也不擅長跟我說話。我們總是沉默著用一切非語言的方式對話,像演一出默劇。
最后,我還是鼓足勇氣上前去拉了拉他的手,很涼,很硬。曾經的他能一只手把我兩只手都包裹住,然后把我從小溪里拖出來。現在他的手好像只比我的手大一圈,我毫不費力地握住他的手。他還是吝嗇給我一個反應。
爸爸似乎又不滿了起來,“這孩子,你倒是說話啊!”
“爺爺,你要好好保重身體,趕快好起來?!蔽艺f了一句沒用的廢話,但是爸爸卻眼含熱淚地點點頭。
我松開了那只捂不熱的冰涼的手,我的手依然是火熱滾燙的。
奶奶坐在門口的凳子上,她說:“人老了就是這樣的,也沒有什么病。不過是數日子,然后等死。”我們家不許小孩子老說死,那不吉利。我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吉利的,可也不會說。奶奶想了想,又說:“其實早早地去了,也不受罪。”
“所以死,到底好不好?”我怕奶奶打我,那個字說得又輕又快。
“對你們來說就不好,對你爺爺來說,就好。他時間夠了。”
人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要死,即便不死于意外、自殺、疾病和他殺,也會死在時間的手上。奶奶說爺爺時間夠了,他已經快九十歲了。我從那條長長的小弄走出去的時候比畫了一下,從前我以為這條小弄很寬,我還能側著身子跳繩,現在我伸展了雙臂,好像也就只能容納我一個人了。我憋著一口氣,慢慢地向前走去,直到走出去,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記憶里,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爺爺了。
此后的爺爺,一次又一次地被親戚們抬出那條小弄,一群人在前,一群人在后,中間的擔架抬著爺爺。就連村里的人都不愿意再打量和猜測了,關系好的也不來了,關系差的也不拍手了,爺爺的生命變得像是一根忽明忽滅的蠟燭,照不出多少光亮。后來姑姑也不來了,只有大伯和叔叔輪流來。抬擔架的也變成了兩個人,一個人在前,一個人在后。大伯說,最后一次把爺爺送回家的時候,爺爺睜開眼睛了。他仰躺在擔架上,睜開渾濁的看不清瞳孔的眼睛看著小弄上方被割成長條的天空說,今夜沒有月亮。
現在爺爺終于安靜地睡去了,沒有人為他的歸屬發生爭吵,也不必接受子孫們虛情假意的問候和眼淚。只等著活著的人去完成一個人死后的最后一步,安葬。
我縮在床上,廚房離我的房間很遠,我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我只聽見爸爸重重地把防盜門摔得震天響,媽媽敲了敲我的房門說:“我們這次回老家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辦完,你自己乖乖去學校,一萬塊錢我給你轉到支付寶了。爸爸媽媽走了?!?/p>
我說:“知道了?!?/p>
我沒有什么大礙,小護士帶了兩個警察來給我做筆錄。我說我可以不用麻煩他們,小護士說出事的學生和司機都在這家醫院,一兩個家里有關系的轉去更好的醫院了,輕傷的都出院了。我說:“我還不算最輕傷的嗎?”
小護士笑彎了腰:“你本來沒什么傷的,就是腦震蕩比較嚴重。”
我說:“隔壁的小伙子呢?”
“你們在一間病床里還處出感情了嗎?他去拍片子了?!?/p>
“我只是……”我頓了頓,突然想不起來他是因為什么而住院的了。好像是摔傷?“沒什么,只是好奇他去哪里了而已?!?/p>
這時,兩個很年輕的警察敲了敲病房門走了進來,其中一個胖點的問我:“你是文沅嗎?”我點點頭,去摸身邊的那個小包,謝天謝地,它一直都放在我病床旁。我從包里掏出我的身份證和學生證遞過去,瘦點的警察對我笑了一下說:“身份證就可以了?!?/p>
常規的問話無非就是如何出事的,那個司機是個什么人,最后就是教育我不能乘坐黑車,要對自己的生命安全負責。我認真地聽著,但是卻關注著那個瘦點的警察。等他們結束問話要出去的時候,我問:“那我的行李箱在哪里呢?”
“在交警支隊那里放著,等你們自己去取。”關門的還是那個瘦點的警察,他最后沖我笑了笑,關住了門。我才發現那個警察其實不怎么帥,只是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顯得很乖。
我問小護士在哪里交費,怎么出院,要不要喝藥。只不過她也很忙,說話也是逮著一句說完就跑。我干脆換好衣服,自己去問路。車禍之后我的衣服就變得破破爛爛的,右胳膊非常別致地開叉到肩膀,褲子和外套都是灰撲撲的,沾著血。冬天的外套大衣都是長款的暗色系,臟點也看不出來。我所有的衣服都在行李箱里,但就算是這樣,我看起來居然也不是醫院里最難堪的。
做檢查的人一如既往地橫向占據了走廊并且拐了個彎往后排著,誰也不想給從中間穿過的人騰個空。于是我從這人墻里穿過去,就必須忍受肢體的摩擦,以及說那一句“過一下,謝謝”。腦袋的疼痛還處在渾渾噩噩的惡心里,右臂的那道縫好的傷疤又開始陣陣作痛,每一塊肌膚都在對那些穿梭的針眼和線發出詰難。我站在收費處目光迷離,直到前面柜臺的醫生喊了一聲:“你是迷路了嗎?”
“不,我沒有迷路?!蔽野岩化B單子都交給他,然后說:“支付寶付款?!?/p>
常常有人說,從醫院出來像重獲新生??晌液翢o感覺,就好像是我并沒有親眼在醫院見過真正的生離死別,也不能感受里面人們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