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這些年,我們去過很多地方,西俯山,叢蛇嶺,龜谷,野狼湖,都是些地圖上找不到又令我們萬分迷醉的地方,每到一處,林小月都忍不住感嘆,在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那么多我們不知道的地方,它打動了我。她微笑著,面部表情也生動起來,我們不說美麗,不說愉悅,我們只說打動。今年也不例外,秋天到來的第一天,林小月就開始收拾行囊了,她說,她要等到落葉開始飄落,寒意將來未來之時出發(fā),她問我,今年你還去嗎?我說去。她把頭偏向一旁,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黃昏的暮色,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讓她看起來沒那么蒼老了。你也可以選擇不去的。她說。眼里又流露出暮色才有的昏暗。她的臉白得嚇人,風干的面膜使她的眼睛和嘴巴像極了黑洞,我不忍去看。我說我去,今年也一樣。林小月不再說話,她往我的皮靴上打鞋油,打了好多層,她說這樣能更加抵抗寒冷。我說我不怕冷。林小月聽了,身子微震了下,手停了下來。她走近我,俯視著我的眼睛,你確定要去嗎?我說我確定。她又說,你也可以不去的。我說我要去,真的要去。她不再說話了,抬起頭,空洞地望著遠處。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鞋油味,這讓我覺得她還是個年輕的姑娘。是的,她也只有二十八歲,比我年輕了整整十歲。
每年做這些的時候,她都像此生不再回來一樣,將家里整了又整,把我所有的衣物都打包好,告訴我都在哪里,告訴我如果忘記了該怎么辦。我說你不回來一點辦法都沒有,她就伏在我的肩上,像安撫我一樣輕聲說,會有辦法的,你一定會有辦法的。她說話的時候不看我,她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條小巷,黃昏的時候,水紅色的夕陽漫過來,林小月就輕輕摘下“面具”,讓我看她的臉。她指著臉,讓我看每一處。黃昏中,她的臉看起來有了些水分,只是還是暗黃,像我們那些久遠的日子。
我們的那些日子,充滿了古怪和不確定性。我們都沒有正式工作,我們都是玻璃廠體制外的合同工,我們穿著和正式工不一樣的工裝,我們的顏色淺,他們的顏色深。林小月是學會計的,進廠后,先在財務室干了兩年,后又被下放到包裝車間,無緣無故地。我曾問她為什么,她說她也不知道。她干起了幾乎是全廠最低級的裝箱工,每天像機器人一樣,重復著固定的動作,不用動一點腦子,因此她的兩只大眼睛也變得干凈無瑕,很原始的樣子。我是一名叉車司機,每天負責將裝好的產(chǎn)品運送到倉庫,或從倉庫再運出來,也和一個機器人差不多。
我們廠門口一百米外就是火車道,是一條專門運送產(chǎn)品的專線,每天下午五點,一輛十六節(jié)車廂的火車就停在路口,上面的編號我們都背熟了,偶爾少了一兩節(jié),我們就問,某某號車廂怎么沒有?那個時間正好是我們的大休息時間,二十分鐘的時間我們都用來看火車,除了流水線上離不開的工人。汽笛聲一響,我們就都跑到窗前,看著它由遠及近,緩緩停下??粗腥嗽椒e越多,翹首以待。看著好幾輛叉車緊張地裝車,然后再看著它緩緩地離開,整個過程剛好也是二十分鐘。這二十分鐘是我們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光,我們就像跟著火車進行了一場長長的旅行,現(xiàn)在又回來了。
我問林小月,這次請好假了嗎?林小月說,還沒有。我說不請假怎么去。她說,我會的??墒?,最后她還是只給主管留了個假條,也沒說明原因,然后就跟著我來到這個叫風雪嶺的地方。
林小月有一雙褐色的眼睛,深不見底,給人以無窮無盡的感覺,我們出發(fā)那天,氣溫已經(jīng)很低了,枯葉早已飄落,冬天眼看就要到了。林小月沒有按計劃走,她做了很多事情,她將她繪畫的殘稿全部整理好,她說,網(wǎng)上有個畫家作的畫,不是十年后才重見天日嗎,她希望她的畫也有那么一天。我聽了十分傷感,我說你也可以傳到網(wǎng)上。她說業(yè)余的畫家多得像星星,而成名的只有那個月亮。她的畫我都看了,很好。我只能這樣說,因為我的欣賞水平也有限。可是投了無數(shù)家雜志、出版社,都杳無音訊。后來,林小月就喜歡上了素描,她說這樣她的思維和速度會同步,會畫得更好。我撫摸著那一摞摞落滿灰塵的殘稿,心下黯然。夜風已涼,緩緩吹動著透明的紗窗,四周如暮年的生命一樣沉寂。林小月的面膜還沒有揭下,像戴了張人皮面具。她喜歡隱藏自己。自從那年,她的臉被瞬間的強壓氣流燙傷后,她的皮膚就開始皸裂,脫落,一塊一塊地往下掉,長好又掉,周而復始,必須保持足夠的水分,因此,面膜對于林小月成了僅次于生命的寶貴東西。
林小月還做了很多事,她給曾經(jīng)幫助過她的人打了電話,給流浪狗小白送去了食物,又給她的繪畫老師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在這個網(wǎng)絡發(fā)達的年代,也只有林小月會這么做。她還背著我悄悄地出去過幾次,一襲黑衣,幽靈一樣,看得我心驚肉跳。
你在做什么?我問她。
沒做什么,在準備出發(fā)。
出發(fā)需要這么勞師動眾嗎?
嗯———林小月想了會兒,是的。她說。
她蒼白的臉看不出表情,眼皮下垂,我也看不見她的眼睛。我告訴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想想雨,想想風吧,林小月她有自己的自由。
初聽風雪嶺這個名字,我想這里一定風雪交加嚴寒而冷酷,可是不然,聽人說,這里沒有雪,只偶爾刮刮風,氣溫卻一如深秋一樣的陰冷,起風時,山腳下的竹林會發(fā)出箭鏃一樣的嘶啞聲響,充滿了江湖味道。這里山脈綿延,地勢平緩,沒有特別高的主峰,對我這個心臟有點毛病的人來說很適合。腳下還有個小鎮(zhèn),小得像棋盤上的一粒棋子,地圖上找不到,似乎一伸手就能握在手心里。有人煙,也原始,還安靜,這也正是林小月所喜歡的。
重要的是,這里還有一條河,叫念河。林小月喜歡水。她說,河水像人的眼神,有生命的宿命和痕跡。
這里也有客棧,大概有七八家,他們不叫旅館,也不叫農(nóng)家院或什么山莊,就叫客棧,這讓我想起古代俠客們下榻的地方。夕陽西沉,天色完全暗下去時,我們才從竹林回來,選中了一家最小的客棧,只有五間客房,都在二樓,林小月和我各要一間。我和她還沒有結婚,未來也不知道會不會結婚,林小月這樣做,我也提不出任何異議。我們骨子里都有自由的念頭,所以都沒有提過結婚的事,就這樣聚聚散散糾纏了好些年,還在一起。
客棧的主人是個年輕人,他背對著我們,背影挺拔,聲音卻很渾厚,不像背影那么年輕。待他轉過身時,我們都吃了一驚,他戴了張狐貍面具,尖尖的下巴,眼里發(fā)出狡黠的光。
開個玩笑,他說。輕輕摘下面具,是個好看的青年。
有這么開玩笑的嗎?我心里不悅,看著林小月,想換一家。
林小月沒有貼面膜,她的臉在晶亮的燈光下,暗沉沉的,看不出表情,但沒有反感的意思。
抱歉。青年不動聲色地說。他有一雙醉人的深色眼睛,憂傷得有了詩意。似乎這個玩笑他已經(jīng)開過多次了,是我們大驚小怪了。
我們辦好住宿手續(xù),我累了,想回房間睡一覺,林小月也跟了進來。這個房間有股淡淡的濕氣,草木的氣息,溫柔寒涼,讓人生出最原始的滄桑和感動。我們打開窗戶,濕氣更重了。林小月說一定是念河的水汽,順著風飄過來了,她說她想去看看念河。我們邊說邊離開房間走了出去,小老板依然背對著我們,身姿筆挺,我很怕他會突然轉身,又戴著張不知什么的面具,嚇到林小月。我故意大聲問林小月,念河遠嗎?你知道嗎?
林小月?lián)u頭,她的腳步放慢了,好像故意在等那個詭異的小老板回頭。
小老板沒有回頭,只挪動了下身子,慢慢地說,不遠。但這時候最好別去。
我問,為什么?
小老板慢慢轉過身,還好,沒戴面具,我在這兒幾十年了,晚上從來不去那里,為什么我也說不清。他輕輕一笑,我心里一驚,他的笑容不是年輕的,那是生命寒來暑往幾番沉浮后才有的,雖然笑得含蓄,卻有種斬草除根的冷意。
林小月似乎也看出了什么,她顫聲問,您多大了?看起來挺年輕的。
我嘛,小老板收起笑容,指著我說,比他大個一二十歲沒問題。
真的嗎?我聽見林小月吃驚得聲音都變了,她摸著自己的臉,幾乎是哽咽著說,你的臉,是怎么做到的?
小老板抬起頭,也有些吃驚地打量著林小月,我敢肯定,他也發(fā)現(xiàn)了林小月的臉的不同,他眼里閃出驚訝的光,繼而充滿遺憾。他說,這是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他遲疑著沒有說下去。
林小月上前一步,幾乎是貼著小老板的臉,想一看究竟,我忙拉了她一把,說,我們回去吧。明天再去。我累了,你不累嗎?
哦。林小月看著我,眼里一瞬間的異彩,幾乎刺傷我的眼睛,她轉過身,遲疑著跟我上了樓。
你說他的臉是怎么做到的?林小月在燈光下一遍遍地問我。她已經(jīng)徹底淪陷在就地重生的美夢里,她要拯救她的臉。
窗外的風,有種隱而不發(fā)的冷,濕氣更重了,我起身去關窗戶,夜色濃重,天地昏黃一體,遠處的群山像一滴滴巨大的淚滴。除了風聲,聽不見任何聲響,我們像被封印在一個很古老很古老的蜜罐里。林小月也安靜下來,眼里又變成失神絕望的灰。
你就那么相信他的話?我問她。心里有些好笑。
林小月?lián)u了搖頭,喃喃地說,剛剛還信,現(xiàn)在不信了。她嘆了口氣,站起身,你睡吧。我走了。
我拉住她,她看了我一眼,推開我的手,黯然地說,我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覺。
林小月走后,我也睡下了。我也累了。不知為什么,躺下后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的風聲若有若無,還有枯枝斷裂的聲響和隱隱的落葉聲。其實,這些都應該是我的想象,因為厚重的玻璃窗將一切都隔得遠遠的,我什么也聽不到。我完全脫離了塵世的喧囂,可我的心,卻莫名地煩躁起來,隱隱地不安,好像有什么東西,讓我尋不到又放不下。我強迫自己入睡,最后終于想到,是那張狐貍臉讓我不安,我有些擔心林小月了。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傾聽著外面的動靜,沒有門聲和腳步聲,一切都安靜得純粹。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總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醒來時,天色發(fā)白,大概凌晨五點左右,我起身穿衣,想到林小月房間坐一會兒。
我敲著林小月的門,等了好久,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下樓,大聲地叫了幾聲,無人。小老板也不在。
我想到了念河。我敢確定,林小月是去了念河,或許,小老板也跟著去了。我出了客棧,順著水汽的方向往前走,大約走了二十分鐘,我找到了念河。遠遠地,一股久遠的、清冷的,似乎能覆蓋一切的神秘氣息撲面而來,我停住了腳步,因為,我感覺到了林小月的氣息,她的氣息于我,如心底的誓言,多年來,依然穩(wěn)穩(wěn)駐扎。她一定在。
我走了過去,河邊有凋零的花,枯萎的草,還有一些矮樹,一人高左右,沒有野生動物的痕跡和氣息。天還沒有全亮,但湖水的光能讓我看清一切,林小月在,小老板也在。他們面對面坐在一塊空地上,面前是一堆黑乎乎的東西,一塊塊的,像是石頭。我走近,林小月抬頭,看見我,淡淡地說,你也來了。
嗯。我點頭,在他們側面坐下來。起霧了,地上很涼,坐了會兒也就不覺得了。
小老板看起來依然是那么年輕,林小月貼著面膜,看不出年齡。他們在擺弄那些石頭,我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石頭,是骨頭。各種各樣的骨頭,不知是來自身體的哪個部位,也不知是來自哪種動物。
小老板將骨頭在地上移來挪去,像在下棋,但速度要比下棋快得多。我仔細看了看,有點像《易經(jīng)》里面的圖。林小月低著頭,一動不動,只偶爾和小老板交流一下眼神,她的長發(fā)被霧氣打濕,黑得宿醉一樣迷離,只是她太瘦了,能看見脖子上的青筋一條條凸起。她是那么專注,她始終沒有看我。
這是什么骨頭?我問。
狐骨。小老板說。依然沒有抬頭。那塊骨頭在他手里發(fā)出瑩瑩的光,像有一個活著的靈魂在里面
都是狐骨嗎?
不是。各種動物的骨頭。
有多少種動物?
很多……
可是……
沒有人再回答我了。
我不再說話,濃重的霧氣自河面飄來,包圍了我們。霧氣中的林小月,五官變得十分硬朗,華麗而蔥蘢。
好了,不玩了。不知過了多久,小老板嘩一下推開骨頭,站起身,我該回去了,有生意要做。說完,收起骨頭,也不看我,大步走了。
小老板走后,林小月抬起頭,沖我笑笑。笑容灰撲撲的。
你們在干什么?我問。
林小月沒有說話,只嘆息一聲。
他是干什么的?除了客棧老板。
林小月又嘆息一聲。
我們不要和他多接觸,或者,我們再換一家客棧。
這次,林小月連嘆息都沒有了。她目光淡淡,像在想遙遠的事情,而我,早已被她置身事外了。
我心里突然有了擔憂。濃霧散去,遠處的群山露出了蒼茫的色彩,是種猶猶豫豫的灰白。我想起昨晚那張狐貍臉,像個窺探者,站在遠處,冷冷地打量著這些隱在時光和距離之后的真相。
我決定換一家客棧。
我和林小月在河邊一直坐到中午,我們隔著一米遠,這是我們的習慣,互相依賴又彼此分離。有時,我們也親密地依偎在一起,聽林小月唱歌。她的歌聲輕薄沙啞,每個字都如亡靈手里的花,驚艷又讓人絕望。
氣溫很低,河邊除了我們兩個,一個人也沒有。冷風吹來,吹過枯草,發(fā)出的聲音像在重復一句話。遠處是無邊無際的幽藍,天空中偶爾飛過一只大鳥,像銀鷺,又像蒼鷹,河水一往情深地流著,連波紋都深情款款。
你們在玩什么?我又忍不住問了一句。
一個游戲。
什么游戲?
林小月轉過頭,突然將臉上的面膜揭去,露出傷痕累累的真容。她臉上的皮膚脫落了一部分,變成一塊一塊的粉紅,布滿整張臉,讓人不忍去看。
我喜歡清晨的第一班飛機或夜晚的最后一班地鐵,鋒利的開始或殘酷的結束,生活從未抵達彼岸。
河水靜默,枯葉慢慢從矮樹上凋落,一片一片像透支的魂靈,輕得托不住自己,我沒有再問下去。過了會兒,我說,回去吧。餓了嗎?
有點。林小月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跟著我慢慢地往回走。
小鎮(zhèn)有好幾家挺像樣的飯館,林小月喜歡吃米飯,我們在最近的“我家飯館”坐下,我點了燉雞塊和燒茄子,這些都是林小月愛吃的。在吃燉雞塊時,林小月每吃到一塊骨頭,都忍不住低聲重復幾遍“骨頭”,聲音孤寒寂寥,聽起來像嗚嗚的海風掠過無垠的海岸。
我笑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沒有。林小月看著我,過了好久,才勉強笑了下,哪有啊?
我讓她多吃點。她越來越瘦了,身上沒有脂肪,怎么能抵抗得住接下來的寒冷。寒冷我們都經(jīng)歷過,有好幾次,我們都差點沒被凍死。
可林小月并沒有多吃,她說沒胃口,我們出來的時候,天空落了幾滴雨,我說,我們先回去睡一會兒吧。昨晚沒睡好,我一直感覺昏沉沉的。林小月說好,主動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冰冷生澀,像我們過的這個嶙峋的深秋。
路上,我提議再換一家客棧,林小月?lián)u了搖頭。我沒有再堅持。我們就這樣緊緊拉著手,像是我們的生命都快到了盡頭,松開就是永訣。
我一直睡到天近黃昏,林小月給我微信上留言,說是去看小鎮(zhèn)的夜景,回來直接回房睡覺,讓我不用管她。這也是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方式,彼此牽掛,又絕對自由,我放下心,索性繼續(xù)睡下去。
我閉上眼睛,四周靜得讓人很想虛構一段故事。我又起身打開窗戶,我喜歡念河的味道,有夢里留書從此浪跡天涯的悲愴和果決,像總在隱隱暗示什么。我點燃一支煙,站在窗前吸了起來。有燈火在依次點亮,神秘又相像,讓我想起一些從前的事。
認識林小月以前,我曾有過一個女友,我們在一起好多年,也沒有結婚。也許我骨子里就是個浪蕩子,不喜歡被束縛,抑或是我不夠愛她,最終,女友嫁給了她的小學同學。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整整七年沒有再聯(lián)系了。我希望她好,希望林小月好,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好。
我和林小月就是看火車認識的,那時候,她的臉還沒有被燙傷,她是個清秀的姑娘,不愛說話,總是最后一個離開窗戶,火車早已遠去,隆隆的聲音也已聽不見了,她還癡癡地站在窗前,似乎沒有人叫她,她就會永遠地站下去。
有一次,我對她說,走吧。該干活了。
她聽了,轉身,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后來,我們就認識了。林小月說,她也曾有過山清水秀的日子,那時的她無憂無慮。我問她,那時是什么時候?她說,那時就是那時。
她不肯說,我亦不再問。
我一連吸了三支煙,窗外完全黑了,濃重的夜色將這個小鎮(zhèn)幾乎隱藏起來。走廊里有腳步聲,我開門,是一個新客人,進了最里邊的房間,重重地關上門。我聽見樓下有笑聲,下了樓,幾乎是和早晨一模一樣,林小月又和小老板在擺弄那些骨頭。
我心里涌出一絲不快,我問林小月,你不是去看夜景了嗎?
回來了。林小月心不在焉地說。小老板還是沒有看我,他始終把我當成空氣。他側對著我,那張詭異的臉讓我很不舒服,我對林小月說,回去休息吧,明天我們走遠一點。
好。林小月答應著,卻并沒有起身,他們神情專注,且越來越嚴肅,似乎我只有屏住呼吸,才能適合這樣的場合。
我盯著他們的手指和那些碎骨頭,感覺自己的心進入了一個未知的領地,那里昏暗、枯朽,殺機重重,血液和生命都停滯不前。有細小的聲音蜿蜒而過,如同耳語。而眼前的每一塊骨頭,都仿佛一個戴罪的生命,它們在一起,又仿佛是靈魂與靈魂的一場相識,而我,此刻,除了靈魂之外,其他的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明白嗎?小老板問林小月。掏出一支煙,點上,又問我要不要。我搖搖頭。煙霧后面的他,陰冷、模糊,像個巫師。
林小月?lián)u頭,她看著小老板,一臉茫然。
天越來越冷了,我們已經(jīng)在這里住了半個月了,按以往的習慣,我們該走了,回到原來的生活中,畢竟我們不可能永遠留在某個地方。這些日子,我們去念河,去竹林,去遠山,去鎮(zhèn)上吃各種小吃,林小月居然還收到了個快遞。我們每天的行程都不同,唯一不變的是,林小月每晚都要和小老板在樓下擺弄骨頭。在那些個秋風颯颯的夜晚,他們目標明確,凝神聚氣,有時我叫他們,他們都聽不見。
只有一個晚上,小老板不在,林小月來到我的房間。我沒有開燈,一個人站在窗前吸煙,曠野和群山都隱沒在鐵青色的暮色之中,月亮在變圓變盈,風緩緩吹來,憂傷的聲音在每一片枯葉間流淌。
我問她,我們還要住多久?
林小月不說話,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和我一起看窗外。她的頭發(fā)剛剛洗過,臉上新貼的面膜,濕漉漉的。
今天不玩了?我問她。
林小月?lián)u頭,他不在。
那到底是什么?自從那次看過后,我就再也沒去看過。我看不懂,也沒興趣。
一種巫術。林小月伸出手,看著自己的手指。
巫術?什么巫術?
囚禁靈魂的。她幽幽地說,還能改變命運,留住以往。
后來,我終于聽明白了,那是一種古老的巫術,能將人的靈魂囚禁在一片獸骨里。遠古的獸骨。囚禁在生命中的某一刻。這是一個生死令。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我感到十分好笑,說,這你也信?說完,忍不住笑了起來。
林小月說,這種神獸據(jù)說在《山海經(jīng)》上記載過,可我翻遍了整個《山海經(jīng)》也沒有找到。她雙手托腮,聲音有些喑啞,累極了的樣子。
我知道這都是樓下那個敗興的小老板教她的,這個蠱惑人心的家伙!
我們走吧。我說,這里不適合我們。
林小月將臉上的面膜輕輕揭去,問我,好點了嗎?
好點了。我說。頓了下,又說,其實,你不必太在意這些。
夜色下,林小月的眼神像淪陷在夢里,發(fā)出青色的光芒。
你知道嗎?林小月說,我也有過美好的日子。聲音十分傷感。
是的。你有過。我說。
林小月真的有過美好的日子。她是家里的獨女,父母都有工作,可在我認識她之前,她的媽媽就去世了,她爸爸又找了一個,成家過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林小月自動出局,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
窗外不知什么鳥飛過,暗沉的影子像把劍,在我和林小月之間劃過。
我們靜默了好久,林小月又說,你知道嗎?夏天的時候,河邊會開出一種花,灰色的花,我們都沒有見過,原來是聰明伶俐的灰,后來,就變成了老態(tài)龍鐘的灰,不知道為什么。
物競天擇,自然演變,有什么不對嗎?
對。林小月淡淡地說。接著,我們就都不說話了,四周靜得不分彼此,我們都成了寂靜的一部分。
河水結冰那天,風從山崗上吹來,差點把枯樹連根拔起,乳白色的霧氣在湖面上飄過,霧氣里,傳來馬蹄聲和馬的嘶鳴,聲音像從青銅器上劃過。還有遙遠的,不知來自天上或是地下的聲音。林小月不知去了哪里,我一個人在念河邊流連。
我一直待到傍晚才回去,回去后直接去了林小月的房間。我敲門,沒人開。又敲,還是無人。我下樓去找小老板。
她走了。退房了。你不知道嗎?他一臉的驚奇。
怎么可能?我說。聲音憤憤然。我討厭這個一身鬼氣的家伙。
我要看看林小月的房間。我說。
小老板帶我去開房門。
你打掃過了?我問他。
沒有。他說。一聲不響地望著我,似乎在研究我這人哪里出了毛病。
我在林小月的房間里慢慢地找,我想找到她的哪怕是一根頭發(fā)或一片指甲,好讓我相信,林小月曾經(jīng)來過??墒?,沒有,一點痕跡都沒有。她的氣息,連同她的那些“面具”,都消失得那么徹底。
我回到房間,關上門,坐在林小月曾經(jīng)坐過的椅子上。我撫摸著椅背,心里充滿了悲傷。
我要離開這里,沒有了林小月,我在這里毫無意義。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風雪嶺。我回到玻璃廠,先去了人事科,我想先找個理由,給林小月續(xù)幾天假,否則,她的工作就真的難保了。可我剛說出林小月三個字,管人事的老女人就不耐煩地說,別提她了,剛給我打過電話,說還要請假,無限期地請下去,到什么時候不知道。我讓她去找主管。這事我怎么管得了,真是的,有這樣的嗎……我在她的嘮叨聲里走了出來。我抬頭望著廠房空空的房頂,一遍遍想象著林小月會去哪里。但只要她活著,這就是最好的結局。我決定好好上兩個月班,攢幾個假期,然后再去一趟風雪嶺。不知為什么,我總感覺林小月還在那里,她沒有離開。我甚至想,如果她愿意,如果她還在乎我,我將永遠留在那里,陪著她。
在冬天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再次來到風雪嶺。
那個安靜的小鎮(zhèn)還在,念河也還在,我和林小月住過的客棧也在,可那個有著特別標志的狐貍臉小老板卻不在了。代替他的是位中年大叔,我問他狐貍臉去哪兒了,大叔一臉茫然。我相信自己的記憶,讓他查查住房記錄,可那些天,那兩個房間,一片空白。我十分納悶,只好再次住下,夜里,有人敲門,慌亂的聲音。
我聞到了一股氣息,悲傷荒涼冷硬的氣息,那么熟悉,那么悲傷。我的心像受到感應一樣,手也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是林小月!我去開門,林小月像剛從雨水里走出來,濕漉漉地抖著。我的淚瞬間而出。
你去了哪里?我撫著她滴水的發(fā)絲,絕望又欣喜地說。
林小月不說話,她只在我懷里不住地抖動,冷極了的樣子。
我感到自己沉在了一個巨大的夢里,眼前的林小月只是我相思成災后的幻覺,我怕極了,我將林小月抱得更緊了。我從來都沒有這么緊張地抱過她,我為我曾經(jīng)對她的忽略而后悔,我想將余生所有的愛都給她,只希望她能給我機會來補償。
林小月也一改往日的冷清,主動將臉貼在我的胸膛上,我的胸口一片冰冷,我感覺那不是有生命的東西,是肉體消失幾百年后留下的陰冷。
我心里一驚,低頭看著她的臉,林小月的臉還貼著面膜,兩只灰黑色的眼睛憂傷地望著我,你怎么這么冷?我找了塊毛毯將她緊緊包住,一起擁在懷里。
林小月始終沒有說話,我問她,你怎么不說話?
過了好久,我感覺毛毯也變得冰冷,這種冷傳遞到我的身上,我忍不住打戰(zhàn)。
我要走了。林小月終于說話了。
你要去哪里?我不放她走,我害怕極了,我的心里涌出無法挽回的痛,我害怕她再一次一去不復返。
沒關系的。她說。
送你一塊骨頭。她說。伸出手,一塊方方的,慘白的東西呈現(xiàn)在我眼前。
我拿起,借著燈光一看,確實是塊骨頭,摸上去能感受到生命存在過的痕跡。是什么?我問她。
一塊骨頭啊。林小月說,你再看看上面的字。
我放開她,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上面有三個字,生死令!
是甲骨文。我說。
對。林小月笑笑。
空氣中突然有種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冷意,外面瓢潑大雨像斬斷前緣一樣傾盆而下,林小月在雷聲中推門而出,腳步聲淹沒在風雨里。
我沒來得及叫她。
我聽見有淚滴下,抑或是雨。
我希望林小月能一次次來到我的夢里,希望生活里不再有意外和別離。
我沒有找到林小月,不得不再次回到玻璃廠。林小月沒再給廠里打電話要求請假,人事科那個老女人問了我多次,說林小月再不來,廠里就要把她除名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從林小月走后,我就再也沒有聯(lián)系上她,她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都凝固在了那一刻。
我知道,是小老板用他精湛的巫術將林小月囚禁在了一片獸骨里,她出不來了。
因為,她想永遠留在那段美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