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偉
LIU 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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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百科全書》給長城下的定義是:“長城,中國古代巨型軍事工程體系。由綿延伸展的一道或多道城墻,一重或多重關堡,以及各種戰斗設施、生活設施、報警烽堆、道路網絡等組成,是一條以城墻為線,以關隘為支撐點,縱深遞次相貫,點線結合的巨型軍事工程體系。”[1]從歷史、政治的角度來說,長城是一個軍事工程。然而,長城自出現之日起就承載了深厚的社會、人文和情感的意義。從古至今,中國人對于長城都懷有特殊的感情,因此關于修筑長城的故事和描寫長城風光的文學作品屢見不鮮。《中國歷代長城詩錄》序言中稱:“寫長城的詩歌均可歸進邊塞詩類,而寫邊塞生活的詩歌卻不能說都是寫長城的。但是二千多年來歌詠長城的詩篇在邊塞詩歌中卻占有十分重要的歷史地位。”[2]并進一步把“長城詩”定義為“反映長城生活的邊塞詩”。[2]文中的“長城詩”參考《長城百科全書》對長城詩的定義:“長城詩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長城詩指內容凡涉及長城、長城關塞及長城故事的詩作;狹義的長城詩指詩作題目就是長城、長城關塞及長城故事。從廣義的角度來看,很多邊塞詩和戰爭詩都可視為長城詩,它們之間很難劃出明確的界限。正因為如此,人們在講長城詩的時候,主要是從狹義的角度談,即指那些題目即為長城、長城關隘、長城風景及內容是專門描寫長城的修筑與故事的詩篇。”[1]文中的“長城詩”近于“狹義的長城詩”,但并不僅限于“題目即為長城、長城關隘、長城風景及內容是專門描寫長城的修筑與故事”一語,而是指內容與長城、長城關隘、長城故事密切相關的詩作。
在中國古代社會,以長城為軸線的中國北方地區,歷來是各個朝代、各個民族之間爭戰融合的廣闊舞臺。中原政權與北方少數民族政權之間時而斗爭、時而融合,在長城一線上不斷拉鋸。詩歌成就巨大的唐朝,反映長城一線社會生活的詩篇獨具藝術特色。社會、戰爭生活的復雜性決定了長城及其周邊生活的詩歌主題是復雜、豐富的,其中既有對長城這一軍事工程的謳歌,也有對統治者開邊黷武行為的不滿;有建功立業的豪情,也有壯志難酬的憤慨,更有對戰爭之下人民貧苦生活的寫照,凡此種種。文章所選詩歌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皆以長城為主題或出發點,圍繞長城地區的社會生活來抒發情感,這些詩歌因對長城的關注而深刻,格調更壯美。
唐代長城詩的格調是昂揚、雄渾、悲壯的,其中既有從軍將士無懼死亡的剛健情懷,也有對戰爭不已、百姓涂炭的悲憫。但與其他邊塞詩有所不同的是,長城自其修筑伊始就滲透了百姓的血淚,而歷代以來的戰爭更為其地留下了層層白骨。無論是筑城卒的白骨還是從軍將士的血淚,都給長城染上了濃濃悲情的色彩。長城、荒漠、戈壁、草黃、水寒,這是長城一線干旱荒漠地區的主要景觀,其與中原內地自然景觀形成的強烈反差,使得邊塞寒苦意象被不斷的強化。這巨大的落差不僅強烈地沖擊著詩人們的視覺神經,更由于殘酷的戰爭,給詩人們的身心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創傷。在戰爭環境下,詩人們對此環境更有難以自遣的不適與恐怖。反映于詩中,使得長城詩的景色描寫在豪放中充滿了悲慨、蒼涼的寫景風格色彩。
邊塞風光是粗獷豪放的,但這豪放無時不與長城特有的情感內蘊結合到一起,那粗獷與豪放背后隱藏的是詩人無盡悲慨的情懷。這悲慨既有對曾經筑城百姓之死的憤怒;也有對戰死長城沙場的從軍士兵的悲憫;同時又摻雜著對戰爭不止、百姓不寧狀況的憤懣……在景色描寫的過程中,這種種情感自然融于詩人的筆觸,使長城詩的景色描寫不流于表面的豪放,更有深沉的悲慨,令我們咀嚼不盡。劉長卿《從軍行》:
目極雁門道,青青邊草春。一身事征戰,匹馬同苦辛。末路成白骨,功歸天下人。[3]
雁門關的春天,雖也有青草來點綴,但將士們的生活更多是征戰的辛苦。這辛苦只有陪伴自己的老馬或可了解。愛國情懷最終歸于一堆白骨,至于將來的功業誰敢期盼,只希望天下太平而已!此詩雖短,但情感深摯,把邊地戍守的將士悲涼的心境完全展現出來。“目極雁門道”一句,把情感深深融入到景色中,余味雋永,打動人心。與此韻味相似的是李益《統漢烽下》:
統漢烽西降戶營,黃沙白骨擁長城。只今已勒燕然石,此地無人空月明。[3]
此詩展現了月下長城邊觸目驚心的畫面,黃沙無邊,白骨累累,明月空照,寄托了詩人傷感和哀怨的情懷。
長城詩的作者們來過往此地,大多抱著一種“過客”的心態,全沒有當地人生活于此環境中的自得,這是從軍而來的苦寒之地。邊塞的風光在他們的筆下帶著戰爭不平的郁悶,帶著壯志難酬的憤慨,帶著難以歸去的無奈。對于長城一線風光的描寫,時時流露出詩人孤獨、憤懣的情緒。身處荒涼的北地,與人們相伴的只有充滿了荒涼色彩的長城、胡雁、黃云、沙磧。如以下三首詩歌:
許棠《塞下曲》:
獨野長城下,孤吟近北辰。半天初去雁,窮蹟遠來人。
月黯氛埃積,風膻帳幕鄰。惟聞防虜寇,不語暗傷神。[3]
周樸《塞上行》:
秦筑長城在,連云磧氣侵。風吹邊草急,角絕塞鴻沉。
世世征人住,年年戰骨深。遼天望鄉者,回首盡沾襟。[3]
盧照鄰《雨雪曲》:
虜騎三秋入,關云萬里平。雪似胡沙暗,冰如漢月明。
高闕銀為闕,長城玉作城。節旄零落盡,天子不知名。[3]
邊塞之地越是冷寂,軍中將士越是思鄉;越是思鄉,越是反戰,那建功立業的豪放情懷,也不時會被寒冷的北風吹散。詩人對于戰爭的怨恨與恐慌,都融入到長城詩歌的景物描寫中,使得詩歌所描繪的景色總是摻雜絲絲悲慨、荒涼的情緒,不知覺間動人心弦。由于情感的消沉,種種意象在詩人眼中充滿冷寂的、荒涼的色調。長城“水寒”是詩人們特別習慣沿用的一種說法。自魏晉陳琳《飲馬長城窟》有:“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以來,唐人對“寒水”的意象情有獨鐘。如盧照鄰《紫騮馬》“塞門風稍急,長城水正寒”[3];盧汝弼《和李秀才邊庭四時怨》“朔風吹雪銹刀瘢,飲馬長城窟更寒”[3]。王昌齡《塞下曲》: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3]
王昌齡在開元年間曾漫游西北邊塞,到過臨洮一帶,詩中所寫當是其真實感受。秋水寒、秋風厲,沙塵蔽日正是西北邊塞的最典型氣象。詩歌后兩句哀嘆征戰之地從古至今黃沙彌漫,到處的白骨無人來收,其實正是對“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的反諷。充滿濃重悲涼色彩的詠嘆,反映了詩人悲憫的情懷。
邊塞的四季,幾乎是常年不變的黃沙,特別是風起、草黃、月孤和雁飛的秋季。由邊草、秋月和胡笳構成的邊塞景色,形成了凄涼愁苦的意境留駐詩人筆端。除了悲涼的畫面外,凄愴的背景音樂——胡笳也不斷震撼著人們的視聽,強化著邊塞寒苦。且不說歸雁聲聲,秋風陣陣,已令聽者不忍流淚,那胡笳凄婉的旋律,更會讓人“愁絕”。邊塞生活的寒苦、艱難挑戰著戍守邊關的將士曾經的樂觀、豪邁,寒苦之境達到極致,其所蘊含的美便只能是壯美。
由于北地自然環境的特殊性,決定了長城詩的風景描寫大多風格相似,所用意象格外統一。唐人徐彥伯有《登長城賦》詳細描繪了長城一線冬日景色:“歲次單閼,我行窮發,眇默難田,幽陰馬窟,土色紫而關回,川氣黃而塞沒。調噪鼓於海風,咽愁笳於隴月,試危坐以側聽,孰不消魂而斷骨哉!況復日入青波,堅冰峨峨,危蓬隕蒂,森木靜柯,群峰雪滿,聯峴霜多。”[3]作為一篇賦,此文描寫極盡詳實,把冬日塞北的蕭索、荒涼、廣漠而寧靜的氛圍描寫得淋漓盡致。
長城詩歌是粗礪豪放的,往往展現北地無盡的蒼涼,在廣漠壯闊之中又滲透著一絲絲孤獨,一縷縷說不清的神傷。鄭愔《塞外》:
塞外蕭條望,征人此路賒。邊聲亂朔馬,秋色引胡笳。
遙障侵歸日,長城帶晚霞。斷蓬飛古戍,連雁聚寒沙。
海暗云無葉,山春雪作花。丈夫期報主,萬里獨辭家。[3]
此詩寫長城一線的風光極為蒼涼壯美。暮秋時節,塞外一片蕭條之景,長城與晚霞相映成輝,古戍的蒼涼與北地已干枯的蓬草,夾雜馬嘶胡笳之聲,一片寥廓蒼涼的北地之秋的壯闊景象。又司空圖《塞上》:
萬里隋城在,三邊虜氣衰。沙填孤障角,燒斷故關碑。
馬邑經寒慘,雕聲帶晚悲。將軍正閑暇,留客換歌辭。[3]
許棠《雁門關野望》:
高關閑獨望,望久轉愁人。紫塞唯多雪,胡山不盡春。
河遙分斷野,樹亂起飛塵。時見東來騎,心知近別秦。[3]
長城一帶,除了黃沙便是積雪。孤獨的將士們于戰爭的間隙稍事休息,但環境的單調、凄苦往往使人倍感孤獨,更增愁苦。這兩首詩充滿了蒼茫古樸的氣息,一片冷色調渲染出的邊地風景,蘊含著淡淡的悲涼之情。又楊巨源《關山月》:“蒼茫臨故關,迢遞照秋山。萬里平蕪靜,孤城落葉閑。露濃棲雁起,天遠戍兵還。復映征西府,光深組練間。”[3]故關,長城重關之一,在今河北井陘縣與山西交界處,又寫作固關。又是深秋季節,落葉、孤城、棲雁、寒露,營造出故關一帶寧靜、蒼茫的意境;李端《度關山》:“雁塞日初晴,狐關雪復平。危樓緣廣漠,古竇傍長城。拂劍金星出,彎弧玉羽鳴。誰知系虜者,賈誼是書生。”[3]竇,有地穴之意,屬于邊塞防御建筑。雁塞,指的就是雁門關。此詩寫了邊關的景色及地理形勢,反映詩人建功立業的渴望。
長城詩景物描寫多用意象“白草”“黃云”“寒水”。這幾個詞極恰切、深刻地描繪出了長城一線的景物特點,同時反映了詩人內心的荒涼與孤單。由于干旱與寒冷,北部邊塞的草綠的時間極短,大多數時間是干枯的,呈現缺乏生機的白色。而由于常年的風沙,征人們目中所見多是黃色的云,那是被北方的黃沙染過之后的顏色。這類詩句在唐詩中比比皆是。如權德輿《贈老將》:“白草黃云塞上秋,曾隨驃騎出并州。鹿盧劍折虬須白,轉戰功多獨不侯。”[3]王涯《隴上行》:“負羽到邊州,鳴笳渡隴頭。云黃知塞近,草白見邊秋。”[3]張祜《從軍行》:“黃云斷塞尋鷹去,白草連天射雁歸。”[3]馬戴《易水懷古》:“荊卿西去不復返,易水東流無盡期。落日蕭條薊城北,黃沙白草任風吹。”[3]黃沙、白草、黃云,這些意象充滿蕭條、寥落的色彩,這既是對邊地風光的客觀描寫,又何嘗不是詩人內心情感最真實的反映!
悲慨、荒涼,既是對北方邊塞環境的客觀寫照,又是詩人內心情感在筆端的映射。長城與其關隘本身所具有的情感意蘊就是深沉、悲慨、荒涼的。長城意象的加入,無疑加深了詩歌的悲慨色彩,獲得更感動人心的力量。
限于篇幅,只以唐代長城詩悲慨蒼涼的寫景風格為研究對象,但實際上中國歷代長城詩在中國詩歌史上都占有一席之地,取得不凡的藝術成就。元明清三代,雖各朝在長城一線的戰爭情況有異,但長城詩數量巨大、風格多樣,同樣值得注意。明代時期,明蒙雙方在長城一線的關系極為緊張,連年的征戰使許多詩人追思前朝的良將,歷陳朝廷的弊病,大量優秀的長城詩歌,特別是受明代大規模修筑長城的影響,這一時期的長城詩蔚為大觀。由于受到來自游牧民族如蒙古韃靼部、瓦剌部等的威脅,明代重建了以長城為主體的北部邊疆防御體系,后來又建起了以衛城、所城為骨干,堡寨墩峰相結合的邊防設施體系,成功地抵御了外來的入侵。這極大地促進了明代長城詩的繁榮。明魏謙吉有《登長城關瞻眺有懷》:“長城關外是呼韓,萬馬嘶風六月寒。傳語胡兒休近塞,新來大將始登壇。東臨瀚海擒閼氏,西出蘭山覓可汗。聞報虜營霄欲遁,卻防趁夜渡桑乾。”又陳子龍《飲馬長城窟行》:“北風時漠漠,長城草枯落。長城信峣峣,何如故鄉遙。相去雖萬里,諒共夕與朝。朝夕幸匪異,展側魂夢至……”。
元、清兩代是少數民族統一全國政權,長城作為軍事防御體系,其軍事意義已大不如前,所以這時期的長城詩多是追憶往昔,憑吊歷史,發思古之幽情。清陳玉璂《飲馬長城窟》:“君不見長城之北青海邊,平沙直上黃云天。沙中白骨堆何年,陰山九月風怒號。風吹戍火連云高,云中五原軍出幕。左賢右賢心膽落,軍中大將聞姓霍。鼓聲如雷笳聲死,冒圍脫走天驕子。烽煙一掃萬里秋,漢家天子恩未酬。男兒何用言封侯,太白蝕月旄頭沒。歸來飲馬長城窟。”長城一線,依舊是黃沙白骨風怒號,但往昔的烽火已不再燃起。遙想當年霍將軍雄姿英發,戰勝歸來飲馬長城窟,留下千載美名后世流傳。
萬里長城本身就是一部壯麗的史詩,是激發歷代文人墨客迸發詩情的一個源泉。兩千多年來,圍繞長城這個話題所產生的詩歌作品,何止千萬。反映長城的詩歌作品,同萬里長城一樣,也是各朝代、各民族人民智慧的結晶,是歷史的豐碑,一定會流傳久遠,在中國詩歌史中綻放別樣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