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偉 田永衍 洪 濤
(1.甘肅中醫藥大學基礎醫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2.河西學院絲綢之路中醫藥研究中心,甘肅 張掖 734000)
隱喻作為一種常見的修辭格,是指將原義指稱甲事物或甲行動的語詞或表達方式,直接用于截然不同的乙事物或乙行動,而又不特別指明兩者所用以進行的對比.[1]而水作為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和人類對生命認知的重要憑借,尤其在生產力水平有限的農耕時代,先秦時期人門關于水的認知深刻地影響著《內經》經絡理論體系的建構,而有關水象的隱喻更是全面地滲透到了《內經》經絡理論體系的方方面面.
水與經絡觀念的形成密切相關,主要表現在水與“經”“脈”二字的字義和水與經脈觀念的形成兩個方面.
其一,無論就經脈之“經”字抑或“脈”字均與水淵源甚深.“經”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川部》注曰:“巠,水脈也.從川在一下.一,地也.省聲.一曰水冥巠也,古文巠不省.古靈切”.即地下之暗河.《靈樞·邪氣藏府病形篇》謂“經脈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間,深而不見,其常見者,足太陰過于外踝之上,無所隱故也”,規定經脈常不可見,而絡脈則常浮于體表可見.顯然,經與絡之間的劃分以河水在地表的顯隱之象為別;“脈”,又作“衇”,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解道:“衇,血理分袤(斜)行體者.”意指斜行的血脈.同時,《說文》保存了其籀體和小篆的寫法.籀文,作為“宗周文勝之后,春秋戰國之間,秦人作之以教學童”[2]的一種古文字,那么脈的籀文寫體則無疑潛藏著先秦時期人們關于“脈”的最原始的理解——猶如河流諸分支般斜行的血脈.此處,人們關于脈的認識是與江川河流之斜行狀聯系在一起的,換言之,以水為隱喻的“脈”字本身即已包含著人們對身體脈管或經脈的原始理解.
其二,水與經理論體系的形成密切相關.《管子·水地篇》云:“地者,萬物之本原也,諸生之根菀也,……水者,地之血氣,如筋脈之通流者也.”[3]大地作為孕育萬物的根本,作為大地之“血氣”的水,猶如人體的筋脈一樣流注八方,大地河流與人體經脈類似.顯然,《管子》已將血氣筋脈之于人體的生理作用作為論述水與地同為萬物之本原這一論點的基本論據.而《靈樞·經水篇》則明確地將人體的十二經脈與中國古代孕育生命的十二條河流相對應:“經脈十二者,外合于十二經水,而內屬于五臟六腑.……人與天地相參也.”《靈樞·邪客篇》:“地有十二經水,人有十二經脈”.《論衡·道虛篇》亦言:“夫脈之藏于身也,猶江河之流地.”[4]337等.今人一般言此對應方式為“取象比類法”,體現了天人相應的整體觀念.[5]然而,若是站在歷史長流的周秦漢原點,就歷史的原貌而言,時人的世界觀則是“一種將微觀宇宙嵌入于宏觀宇宙秩序中的天地架構”[6],這種“宇宙如同一身”的世界觀將整個宇宙視為相互交融的有機體,天、地、人以及世間萬物之間沒有一件事物是孤立的,世間萬物在同類或相似的事物之間表現出一種遠距離的親和力[7]68,從這個角度出發,在先秦先賢那里,與水密切相關的十二經水走向和分布近乎成了《內經》中人體十二經脈走向與分布的基本預設.
《內經》中經脈、絡脈、孫絡的劃分源于水系劃分方式.《管子·度地篇》云:“水有大小,又有遠近.水之出于山,而流入于海者,命曰經水;水別于他水,入于大水及海者,命曰枝水.”類似的表述在《黃帝內經太素·十二水》亦可見載:“一州之內,凡有十二大水,自外小山、小水不可勝數.人身亦爾,大脈總有十二,以外大絡、小絡亦不可數.”[8]74換言之,經水即大水,小水即枝水、絡水,經脈絡脈的劃分方式與水系的劃分方式如出一轍.不寧唯是,除了大小,深淺和干枝亦是經脈絡脈劃分的重要依據,《靈樞·經水篇》:“諸脈之浮而常見者,皆絡脈也……經脈者常不可見也,其虛實也,以氣口知之,脈之見者,皆絡脈也.”《靈樞·脈度》云:“經脈為里,支而橫者為絡,絡之別者為孫.”楊上善注曰:“人之血脈,上下縱者為經,支而橫者為維……二十八脈,在膚肉之里,皆上下行,名曰經脈.十五胳脈及口絡見于皮表,橫絡如緯,名曰絡脈”.[8]269
十二經脈之五腧穴均源于水系的匯聚之象.每條經脈之五腧穴——井、滎、輸、經、合由遠到近依次分布于肘膝關節以下,《靈樞·九針十二原》云:“所出為井,所溜為滎,所注為輸,所行為經,所入為合,二十七氣所行,皆在五輸也.”出、溜、注、行、入與井、滎、輸、經、合相對應,以水流之匯聚隱喻人體氣血從小到大向心式的匯聚,除此之外,諸如泉、池、澤、渠、海之類的與水相關的穴位名稱比比皆是.
不寧唯是,經絡理論體系的建構過程中亦吸收了“海”觀念,如“沖為血海”“沖為十二經脈之海”.經絡學說“海”概念的引入絕并非簡單的名稱之冠,“海”具有“將部分取自體外、部分產生于體內的物質供應給臟腑與經脈”[9]的功能,與經脈、絡脈以及臟腑一起構成了人體的內循環——“水系模型”.
《內經》經絡理論體系的建構從生理到病理再到治療均深烙著“以通為用”的水系疏導觀.
就生理層面而言,《內經》經絡體系中由孫而經的灌注次序既非農業灌溉的一般原則,也異于自然界中江河分流的一般認識.《靈樞·癰疽篇》言:“血和則孫脈先滿溢,乃注于絡脈,皆盈,乃注于經脈,陰陽已張,因息乃行.行有經紀,周有道理,與天合同,不得休止.”這種由小而大的氣血灌注次序顯然有別于今天人們印象中氣血賴經絡以滋養全身的模式,據筆者考察,這種排列更類似于《周禮·考工記》中商周農耕時代黃河流域的農業水利排洪機制——溝洫.《周禮·地官司徒》載:“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涂;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10]這種按照遂、溝、洫、澮由窄而寬、由淺而深、由高而低地匯于河川的排洪模式[11]與《內經》由孫到絡的灌注次序并無二致.農耕社會中與先民生產生活最為密切的水,在黃河流域則經常以洪澇的形式出現,黃河中下游部落首領大禹“盡力乎溝洫”的感嘆則是距今約4000 年前氣候突變后大洪水對黃河流域先民生產生活消極影響的真實寫照.[12]上古農耕時代先民關于洪水的印記深烙于華夏民族的記憶深處,對后來《內經》經絡理論體系中以“泄洪式疏導”為基底的建構模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如《靈樞·本藏篇》:“寒溫和則……經脈通利,肢節得安矣,此人之常平也.”《難經·第二十七難》之說亦可資佐證:“圣人圖設溝渠,通利水道,以備不然.天雨降下,溝渠溢滿,當此之時,霶霈妄行,圣人不能復圖也.此絡脈滿溢,諸經不能復拘也.”[13]
就病理層面而言,血氣亦以通為用.《靈樞·決氣》云:“壅遏營氣,令無所避,是為脈.”《呂氏春秋·達郁篇》亦云:“凡人三百六十節,九竅五臟六腑;肌膚欲其比也,血脈欲其通也,筋骨欲其固也.”[14]類似的說法在《論衡》中亦可見到,如《論衡·感虛篇》:“夫山崩壅河,猶人之有臃腫,血脈不通也.”[4]255《論衡·別通篇》亦云:“故血脈不通,人以病甚.”[4]595質言之,血氣之通利在古人的認識里源于農業生產中水道功能,“水不通則腐”“血不通則癰”的經驗認識則是水道不通造成消極后果的經驗總結之嫁接.《靈樞·寒熱篇》:“寒熱瘰疬在于頸腋者,皆何氣使生?岐伯曰:此皆鼠瘺,寒熱之毒氣也,留于脈而不去者也.”明確指出瘰疬之發咎于“寒熱之毒氣也,留于脈而不去者也.”換言之,脈道壅塞、氣血久留而發為寒熱毒氣以致病,“不通”成為瘰疬發病的關鍵因素.
就治療層面而言,亦以“經絡大通,陰陽和得”為原則.《靈樞·邪客篇》:“補其不足,瀉其有余,調其虛實,以通其道,而去其邪……此所謂決瀆壅塞,經絡大通,陰陽和得者也.”不惟如此,古人還從水象寒凝溫通的自然現象總結出“血氣者,喜溫而惡寒,寒則泣不能流,溫則消而去之.(《素問·調經論篇》)”的醫學認識,相對應地,在針刺治療上也提出“神有余則瀉其小絡之血,出血勿之深斥,無中其大經,神氣乃平.神不足者,視其虛絡,按而致之,刺而利之,無出其血,無泄其氣,以通其經,神氣乃平.”等以針刺瀉邪疏導血氣為主的方法.換言之,通過經絡治療的內在思路亦源于水道排水相關.
綜上,淵源自生產力水平低下的農耕時代的水系模型,總結為一種排洪疏泄式的水利機制,與此有關的水象隱喻對《內經》經絡理論體系的建構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換言之,《內經》經絡體系的模型即一部較為完善的水系模型.對以水象為喻的經絡理論體系的解構則有助于我們更深層次的認識經絡理論體系的內在思路,以期更好的服務于臨床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