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少衡 傅小平


傅小平:到目前為止你的創作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還是學界所謂的“新官場小說”系列。無論傳統還是當前,寫官場的小說并不鮮見,比如晚清、民國以來的譴責小說,比如當下張平、陸天明、周梅森等作家寫的反腐小說。在這么一個大背景下,你怎么看待自己在這方面的創作?
楊少衡:我近幾年寫的中篇小說幾乎都以官員為主人公,這與我自己的生活經歷和熟悉領域有關。我對晚清《官場現形記》等小說挺喜歡,印象最深的是其嘲諷描繪。你提到的當下幾位作家的主要作品我都讀過,他們對我確有影響。我覺得他們把一個讀者愿意了解的領域展現給讀者了,我可以跟他們做同一件事,同時應當也可以寫得與他們有所不同。我覺得自己更多的注目點是人物,這一場合里的人物,他們的命運、情感和思想。這一領域故事可以有多種側重,你可以側重于“場”,也可以側重其“官”,即場中人物。我可能比較傾向于后者,因此曾自稱不是寫官場,是寫官員。我試圖把這里邊的人物寫得真切可感,不流于概念和臉譜化。這與其他作家處理其他領域人物時面對的情況沒有太大區別。同樣寫農民工,你可以寫得有如模子倒的,也可以寫得自有個性。
傅小平:總體看來,你寫多數官場中人,都寫出了他們鮮活的個性。在你的新官場小說系列中,學界普遍認為《林老板的槍》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也是你的小說中被談論得最多的。可否談談這部小說寫作的緣起及過程。
楊少衡:《林老板的槍》緣于我的一位朋友的親身經歷。該朋友到縣里當書記,到任之初恰逢春節,縣里一位農民企業家派人送來紅包,包有一萬元。該朋友為人嚴謹,即婉拒,讓來人把紅包取回。隔日,縣里宴請企業界名流,那位企業家在敬酒時表示不滿,稱書記不給面子,時人已半醉。后忽然不見人,不久有沖鋒槍聲自院后空地砰砰響起。座中人偷偷告訴他,那企業主頗好武,曾當眾從一麻袋里拖出一把沖鋒槍。我這位朋友把故事告訴我,我覺得有東西,透過時下基層官員與私營企業主間的關聯與互動,可以表現人物,也能感覺權力結構的某種變化,因此寫了該小說。
傅小平:看來你小說寫得戲劇性,也是因為生活本身就充滿戲劇性。《尼古丁》這篇小說也顯得比較特別,感覺你在寫作過程中遇到了某種困惑。
楊少衡:《尼古丁》寫作中的困惑,主要是自己情感取向的矛盾。這小說的兩個人物都很執著,一個看住一片紅樹林,一個看住一個圍海項目。我力圖盡量設身處地為他們各自著想,表達各自的道理,結果讓自己左右為難,難以取舍。最后主人公之一葬身大海,另一個淚流滿面。理智上我要紅樹林,感情上則偏向那位死者。這可能就是你感覺到的作者的困惑。
傅小平:從我最直觀的閱讀看,你的小說敘述有三個獨特的地方,一是敘述視角的把握,在《釣魚過程》中,你讓小說主人公現身說法,類似的小說你大多使用全知視角敘述;二是你善于使用意象,比如槍、比如釣魚、比如尼古丁等,讓人過目難忘;三是你筆下的主人公往往有自己的人生哲學,這很符合官場中人的特點。你的優長之處在于能抓住其中一兩句格言,就讓一個人物的形象呼之欲出。不妨可以結合這些特點,談談你一般是怎么構思人物?
楊少衡:我寫小說時喜歡把自己設想成一個講述者,我要把某個故事某個人物告訴你,我得設法講得有趣,讓你能跟著我走,聽下去。我傾向于用這種敘述視角來完成小說,這種角度讓我感覺比較自由,這是一種個人習慣和偏好。我也很喜歡讀其他視角寫作的小說,但是自己一用就覺得不順手,踩不到點,所以到頭來總是還走自己的老路。我覺得一個合適的意象確實有特殊作用,能有助于表達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也揭示和豐富作品中的人物。我曾經寫過一個中篇叫《金粉》,構思時比較混雜,想裝入一些東西,把自己印象中的幾個人物的相關片段組合在一起,但是總覺得亂,不知道從何入手。后來想起我的家鄉一句俗語,叫“粉得擦在臉上”,忽然就覺得有了。我把這句話反向改造了一下,叫“有時候就得把粉擦在屁股上”。為什么這么講,什么道理?敘述和故事從此展開,感覺很順手。我體會,有時小說構思的要點是找一個敘述角度,或者一句話,或者一個意向,找到它小說就呼之欲出了。
傅小平:在我們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里,獲得寫作素材不是多大的問題。但當下確實有很多作家陷入缺乏寫作素材的困境中。照一些批評家的說法,就是從前不成問題的“寫什么”的問題,現在成了一個重要的命題。作為一個側重從日常生活經驗切入寫作的作家,對此,你有何感觸?
楊少衡:我覺得作家生活經驗同化的情況確實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但是似乎不必太介意。這些人不行了,會有另一些人出來。這大概是一種機制、一種自然規則。批評家談到的“寫什么”問題,似乎更多的像是一種警告。作為一個寫作者,我感到每個作家在成為作家之前之后都有各自的生活,他們之所以寫作與其生活經歷有關,同樣的生活體驗也能有不同的感受和表達。如果說某一些作家表現蒼白貧乏,很大程度上可能是他們還沒有充分領悟自己的生活,不知道其中什么可以表現,怎么表現,沒找到適合自己的路子。這方面我有體會。我有二十余年的機關工作經歷,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認為我所經歷的所謂文山會海迎來送往沒有什么意義,是一種無法表現的生活。到了一定的時候,忽然明白了,其實這也是財富。我寫過一個中篇叫《秘書長》,寫一個機關“老秘”在官場規則里游刃有余,這人在會議室里翻開筆記本認真記錄,做一副異常虔誠悉心聆聽領導重要講話之狀,其實是在本上胡亂涂抹,寫他的所謂格言或做對聯。以前讓我覺得十分乏味的一些機關景象在小說里成了不可缺少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所謂“處處有生活”自有其道理,你經歷的東西都是你的財富,主要是怎么發現它的價值。
傅小平:曾聽過作家畢飛宇的一次講座。他提到影響自己寫作的三個因素:經驗、情感、愿望。這個提法以我看有些道理。經驗對你來說恐怕不是問題。寫作通常需要一個情感上的誘因,在你的寫作中是怎么體現的?
楊少衡:寫作真是需要情感誘因,有時候一個小說就是因為你被一個什么東西突然打動,然后就有了。前幾年,我有一個中篇發在《收獲》,叫《猴有一個夢想》,寫一個機關中層干部為了謀求前途誤殺情婦并分尸拋尸事件。小說取材于我省發生的一個真實案件,但是知道該故事后并沒有讓我產生寫作的沖動,看到案件報道時沒太當回事,因為時下報刊里不乏類似東西,瀏覽時多半只滿足于獵奇。后來我參加一次同學聚會,遇到一位當交警官員的老同學,酒席間老同學講起該分尸拋尸案,繪聲繪色,說案犯的心理素質超乎常人,殺人后竟然細致分尸,每一個尸塊都用牛皮紙仔細包好,用繩子系上,包裝得每一個棱角筆直,系繩也是橫平豎直,弄得一大包尸塊有如藝術品,然后才開車拋尸。有一農民在高速公路下拾得一包,以為是什么寶貝,匆忙抱回家中。等等。該同學的描繪一下子把我打動了,忽然就很感慨,有一種很強烈的愿意,要探究一下這個人的生活和心靈狀況,于是就寫了那個小說。我在寫作時表達意愿的感覺比較強烈,我把它叫做“想法”,我覺得它是小說的眼,點出來了,小說才能活。如上述那篇小說,我想表達的是人的理想應當有別于猴子的理想,人性不能淪于獸性。
傅小平:就我的閱讀所及,類似寫官場的小說,讀到結局大多都能讓人感受到正義戰勝邪惡的快感。讀者藉此在沉重的現實之外,體味著想象性的慰藉。讀你的小說卻不是這樣,給人更多人生無常的痛感。你小說中的主人公似乎都在逼近個人政治生涯巔峰的時候,突然轉入人生的低谷,要么功虧一簣,要么意外死亡。這樣的情節設計,應該比較貼近你的觀察,并且傳達出你對人生的某種看法吧。
楊少衡:我覺得自己比較傾向于用溫和的方式接近生活,筆調也總想輕松一些,似乎沒想讓筆下人物過得那般沉重。但是你一說起,回想一下,果然不錯,筆下有不少人物結局于痛苦。怎么會這樣?自我分析一下,這可能因為如前所述,我的重點在人物。任何人脫不了生老病死,再怎么高官顯貴,在這一基本點上與他人無異。我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官員,他們的人生際遇各不相同,很少有誰總是一帆風順。有的前揚后抑,有的前抑后揚。他們順的時候和不順的時候說的話往往很不一樣,不順時講得尤其真切,特別讓人回味。這種感受可能不自覺地影響了我的寫作,所以才會讓你有那樣的感覺。
傅小平:寫所謂官場小說通常會面對一個難題。強化了批判立場,往往會弱化了藝術品質。開掘人的復雜性,過于注重小說的藝術品質,帶來的另一個負面效應,是弱化了批判立場。有人對你在藝術品質上的追求做出了肯定,對你弱化批判立場的傾向則表示了擔憂,你自己怎么看?
楊少衡:你說的這個問題確實存在。我的作品涉及了不少社會現實內容,其中也有針砭,但是多點到為止,沒有著力強化。去年我寫過一個中篇叫《祝愿你幸福平安》,里邊有個因腐敗案終被判刑十年的基層官員。這本是一個反腐題材小說,我繞開了,換一個位置,從該官員的妻子角度去寫,寫她的一種恐懼,對其丈夫是否真的涉嫌貪污和情色的恐懼。我自己覺得是找到了一個獨特的表現角度,卻有朋友批評,說我弱化了應有的批判立場。我想朋友的看法不無道理,如此選擇可能因為我自身的局限。每一個作家都有其局限,與其生活經歷學識認知都有關系。我覺得我的局限并不妨礙我在一個范圍里盡量發揮,努力寫好一點。我感到這個空間依然很大。批判立場強的有好作品,也可能寫得很一般,同樣,注重另一側面的也可能寫出好作品,也可能寫得很一般。不管哪一類,都能爭取寫得好一點。
傅小平:前些年,學界有過一種說法,說你制造了楊少衡現象。這個所謂現象大概有兩層意思。你推出了新官場小說,并理所當然地成了其中的代表作家;另一方面,你置身官場又能跳出官場。在當下流行的“官員寫作”中獨辟蹊徑,寫出了“官場小說”的新境界。在這方面你有什么獨到的心得體會?
楊少衡:我舉自己的一個作品為例:今年初我在《收獲》發了一個中篇《俄羅斯套娃》,寫一個被邊緣化的機關官員參加團組訪問俄羅斯之前,因朋友關系卷入一起腐敗案件,使他的俄羅斯之行分外痛苦。該小說素材得自兩個方面,一是去年6月我參加北京文學雜志社組織的作家團組到俄羅斯去了十余日,感受其風光、現狀,也領略了俄羅斯小偷的厲害。第二方面是幾年前的一個經歷:我的一位朋友被舉受賄,另一朋友得知消息,要我設法予以提醒勸導。我把這兩件事組合成一個小說。舉這個例子想表明我寫這類小說的心得,一是正面觸及。對官員受賄、暗箱動作、小圈子非組織活動等問題,不可能回避,寫這個領域總是得碰。二是把握分寸。這小說不以辦案過程為主線,而以人物為主要視點。也不把人物漫畫化極端化,從其復雜性方面加以把握。三是表達意愿。小說有一句話叫做:“陽光是個啥?”我從心里盼望陽光普照,我相信很多人與我一樣有此訴求。不敢說這是我寫作時的獨到心得,講到的都是些老生常談。
傅小平:你走過了幾十年的創作路程,寫過各種各樣的小說作品。出了新官場小說系列之外,其實還寫了不少別的類型的小說,可否說說新官場小說系列之外的楊少衡,可以讓讀者對你有個比較全面的了解。
楊少衡:我在1979年開始發表小說,寫“傷痕”,對剛剛結束的“文革”加以記錄和表現。那幾乎是我們那一輩人共同的起步。后來我在小說中涉及的題材范圍比較廣,寫過農村題材作品、城市青年情感生活類作品,對當下社會狀況有比較大的興趣。例如寫過改革、經濟建設、階層溝通、教育問題,代溝等等。新世紀以來,我寫的主要是官員,因為覺得相比而言,別的方面我很難寫到他人已經達到的高度,這一塊我比較有把握,因為其他作家很難有我這樣的經歷,有我這樣經歷同時又具創作實力的官員也還不多,所以我寫。除了寫官員,近年我還有一些知青生活的小說,那一段生活已經過去近四十年,如今回味,別有一種感覺,我寫了五、六個這種題材的短篇小說,散發于各種刊物,自己覺得頗具美感,但是很少有人注意。我是在工作之余寫小說的,至今大約有三百余萬字作品,出了十本書。其中有五本中短篇小說集,三部長篇小說,另有兩部在我的作品中屬于另類,一是2000年在山東明天出版社出了本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叫《危險的旅途》,約十五萬字,寫一個初中學生從云南邊境到黑龍江的游歷歷險,我自認為有些馬克·吐溫《哈克貝里芬歷險記》的味道。還有一本是長篇報告文學《天河之旗》,寫六位援藏干部故事,出版于2004年,約二十萬字。我因當年工作關系,與這批援藏干部有特殊機緣,所以寫他們,我自認為小說家寫報告文學別有特點,尤重人物和細節,比較可讀。這當然只是敝帚自珍。
傅小平:作為一個側重寫經驗的作家,你的經歷,特別是從政的經歷可謂豐富。不過這更多是讀者在讀了你的作品之后得出的印象。你自己很少提及。
楊少衡:我于1953生于福建南部城市漳州,在該市生活了四十余年,但是我不是漳州人。我父親是河南林縣人(現稱林州),1949年南下福建。母親是廈門人。父母都屬當年那批老干部里人數較少的知識分子干部,因此我得以較早地接觸文學。記得幼年時母親給我讀過一本蘇聯兒童文學書籍,叫《小老鼠比克》,寫一只北極圈里的小老鼠如何周游世界。這是我的啟蒙讀物。后來我小說里的人物前往珠穆朗瑪營地,跑到喀納斯湖,到俄羅斯買套娃,可能與該小老鼠有關。1966年,“文革”爆發時我恰讀初一,為所謂“老三屆”中學生最低一屆,參加過所謂“破四舊”和“大串連”,然后因為父母被打成“走資派”蒙受磨難而備受沖擊。我在六九年初上山下鄉當知青,在那時開始向往寫作,曾在勞作之余寫了幾大本作品,內容為自己“文革”中到上海南京北京和西南的串連經歷,先是寫實,然后開始編故事,是為最早的作品。三年后我去讀師范學校,畢業后當鄉村小學教員,然后當縣機關干部,接著開始在文學刊物上發表作品。1979年底,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在省刊發表之前,我接到通知參加省刊編輯部辦的一個改稿班,時稱“學習班”。坐著公共汽車前往百余公里外的一座陌生城市報到時,我心里非常忐忑、怯場,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甚至有一種逃走了事的沖動,但是最終未臨陣逃離,堅持到會。那次改稿班上,一位編輯老師跟我說了句話,建議我“從文不從政”。如此勸說,是因為當時我剛好經歷工作的一次變動,被從縣委辦公室調出來,派到鄉鎮任職,那時鄉鎮還稱為“公社”,我被任命為某公社黨委常委,時年二十六。我在基層當個小官有一定必然性:此前我在縣委辦公室工作,級別為干事,調我進辦公室的一個緣故是因為我有能文之名,會寫一些材料。其實當時我寫材料并不對路,形容詞太多,我在辦公室的主要工作任務是跟隨縣委主要領導,用時下說法叫當縣委書記的秘書。我的從政經歷大體可以從此時算起。與其他秘書略有不同的是我在跟領導寫材料的間歇喜歡讀小說,還偷偷在稿紙上涂抹。改稿班的老師認為我的文字基礎尚可,干嘛去鄉下當個小官?因此建議我從文。
傅小平:但實際的情況是你后來亦文亦官,兩方面兼顧著實不容易。
楊少衡:對,我后來的經歷一直與政文兩領域相關。我在鄉鎮工作時間不長,即調到地區,在行政公署辦公室當干事,然后進地方黨校,為該校首期二年制干部大專培訓班學員,同學有四十名,這種班次培訓目標很明朗。二十多年后,我的這些同學大多在地方上身任要職,也有幾位成為過早隕落之地方政星,有的進了監獄,如我筆下某位官員,這是后話。當年在培訓班畢業后,本應順勢而上,如我的同學們一樣力求有所作為于政治舞臺,應當說這方面我基礎不錯,但是我執意離開政府機關,自請調到本地文聯當干事,不為其他,因為喜歡小說,時為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年輕干部的觀念于今略有區別。后來我得到一個機會,到中國作協旗下魯迅文學院進修半年,隨后到位于陜西西安的西北大學中文系,上兩年作家班。其時文壇很熱鬧,我的作家班學友多位已嶄露頭角,如遲子建、王宏甲、熊正良等,我有心向他們學習,好好努力,卻又沒趕上趟:家鄉領導把我從西安召回,宣布任命為本地電視臺臺長,奉命組建這家新建新聞媒體。讓我去電視臺當頭,其中一個原因是我的一篇小說被省電視臺改編為電視劇,省臺曾謀求調我去當編輯,家鄉一些領導因此認為此人可搞電視。
傅小平:就因為一篇小說被改編成電視劇,就搞起了電視。你自己的生活也很有戲劇性。
楊少衡:我就這樣又回到官的路上,當臺長三年,然后到市委宣傳部,再到組織部,任兩部副職共十一年。手中并不掌握權力,但是接觸面很寬。我干這些活與作家掛職體驗生活有別,屬職業官員,承擔具體職責,從絞盡腦汁琢磨某新聞通稿用語到枯坐某會議主席臺,該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在組織部任職的最后一年多時間,因部長調任,曾奉命兩度主持工作,時恰逢市、縣兩級班子換屆,我受命處理過數百名官員調整任職及提拔的具體事項,從提出考核人選開始,到抱著大堆材料上市委常委會一一匯報,再到最后呈請領導簽發任職文件。一些友人笑稱我已成批發烏紗帽專業人員。然后又是一大轉折。
傅小平:什么轉折?
楊少衡:我手持上級一紙調令從家鄉來到省城,重抄舊業,再入文聯。這一轉折亦有其必然:十數年里我在工作之余依舊寫作,雖身為業余作者,有本職工作需要努力,時間條件所限,寫得不多,難有影響,為外界所未知,卻也一息尚存,保有寫作者之名。小說之喜好于我實如重度煙癮一般難以戒除,無論其熱鬧且主流化也罷,枯寂而邊緣化也罷。所以三十年河西之后,四十年又到了河東。
傅小平:聽你說下來,這一路摸爬滾打,讓你對基層的官場簡直太了解了,要是你不寫官場小說就太可惜了。
楊少衡:所以我寫“官場小說”有其必然。我得以印成鉛字的第一個短篇小說叫《書記與司機》,發于1979年,一望而知與官員有關。以后這個領域題材時有涉及,八十年代后期不再寫這種小說,可能因為身為場中人,白天晚上說的做的盡是這個,下筆還寫它實不免厭煩。也可能因為靠得太近反而不好寫。另外要寫好這類小說或者說寫得與他人有別,可能需要足夠多的閱歷和理解力,同時筆力也需要錘煉,達到某種火候,否則不失于把握失度,也失于表現不力。上世紀九十年代末,我有個短篇小說叫《木船和一頂帽子》,發于《人民文學》,寫一個翻船事故的審查過程,牽出一個卷入風化案的官員。該小說反應尚可,讓我有些來勁,此后便陸陸續續,寫作并發表了不少類似小說,多為中篇。這就是大家比較了解的這一類作品。
傅小平:我不確定你的小說是不是高于生活,但能確定真真切切源于生活。讀你的小說,能感覺到你對人生常識的尊重。
楊少衡:有一句話叫“集體智慧的結晶”,人生常識大概也算,所以應當尊重。我是這么認為的。當然這有個過程,年輕時候比較狂,紅衛兵破四舊,糞土當年。經過這么些時間,現在大有不同,可能人都有這么個過程。
傅小平:地域對你創作的影響也顯而易見。
楊少衡:我生活在福建,主要受閩南文化影響,我小說的地域風貌,大都為閩南景象。小說里有些語言直接來自閩南方言,這種方言奇妙難懂,北人稱之為“鳥語”,我父親在此地生活已經五十余年,至今不會講,而我生在此間,鳥語純熟。閩南方言很難大量進入作品,但是有時跳出個把,相當有表現力和特點。比如“愛拼才會贏”,絕對不是普通話表述方式,但是別有色彩。
傅小平:你運用方言不多,但偶爾用上那么幾句,倒著實是增加了小說表現力。從你的小說里,我多少還能感受到一點開放包容的氣象。我想這和你寫福建這片地域有關。福建背山靠海,在我感覺里是一片適于闖蕩的地方。
楊少衡:南方一帶的開放包容,在閩南表現明顯,這里人對中原懷一種故土情感,都認祖先來自河南。這里人還四海為家,歷史上往臺灣移民,下南洋,包括近幾十年來的往境外發展,都是有傳統的。我希望自己的小說里能有此間的這種開放與包容氣象。
傅小平: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作家,多少有一些道理。說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也有其道理。讀你的小說給我感覺,你該是挺幽默的,也很有生活的智慧。因為沒和你有過直接的接觸和交往,我不確定你在生活中是否就是如此。畢竟一個人在生活里和小說里表現截然不同的情況也經常見到。這也很正常,作家在生活里也要帶人格面具,他們恰好可以通過寫作把被壓抑的天性釋放出來。
楊少衡:我曾經從事過多年機關工作,當過十二年機關副職領導,曾經在設區市的組織部管過近四年干部。類似場合對其人員是有嚴格約束的。我在生活中一向比較低調,不事張揚,能坐在后邊就坐在后邊,絕不強出頭,能不說話就不說話,因為相當嘴拙,通常情況下吵起架來總是反應略差,說不過人家。曾有人認為我這種性格的人當不了作家,讓我很不服氣,覺得作家性格類型不應當只有那種口若懸河才華流淌之輩。
傅小平:我倒是著實見到過一些人,平日里口若懸河,寫作卻特別呆板、沒生氣。有時不免想,他們是不是才華都跑到了嘴里,等到了筆下就枯竭了。
楊少衡:所謂大狗叫小狗也可以叫,不叫的也還是狗嘛。一個人在這方面不足,可能會試圖在那一方面彌補,有如一個人瞎了,他的耳朵就靈。因此我可能需要另一個表達途徑,于是就寫小說。我在生活中與工作中一樣普通,就是大街上忙忙碌碌走來走去的那類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還有很多親戚。我女兒會讀書,我在西北大學讀書時,曾到處尋找外國兒童文學作品,買下打包寄回家。后來我很得意,說只要把孩子的閱讀習慣培養起來,語文肯定沒問題,其他科目也好過,老爹老娘都好做。女兒的文字很好,她在博客上發的東西比我當年強多了,但是她卻讀工科去了。所以我的引導能力真不怎么樣。
傅小平:生活有時就像小說里寫的,頻頻偏離軌道,很多事都不以自己的預期發展,如自己所愿反倒是小概率。我有些好奇,你小說中人物的原型多取自你身邊的同事,雖然經過了一番改頭換面的加工,不過作為知情人或許還能看得出來。如果是你小說人物的原型讀到你的小說,不知他們會做何反應。
楊少衡:有個朋友跟我開玩笑,說以后跟楊少衡說話得小心點,弄不好就讓他寫到小說里去了。這位朋友目前是個負責官員,我們曾經一起在省委黨校學習。有一天該朋友下課后到外邊應付飯局,我有事打手機找他,問他在哪里,干什么?他說他在搞腐敗,問我有沒有興趣一起搞?后來我寫一個中篇叫《亞健康》,里邊有個副市長卷入腐敗案被辦案人員帶走,事前他接同僚電話,第一句就這么說:“我在搞腐敗,你來不來?”我是個經驗型作家,小說里的故事、人物和細節多直接來自生活,因此不免有人會說,這故事寫的是哪個,這人物寫的是誰。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鄭重其事就此與我理論,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是我的這類小說主要人物為官員,目前官員看小說的不多。二是我在處理故事時盡可能加以改造,使之與原型拉開距離。第三是我的小說人物相對都偏中性、比較溫和。李敬澤說:楊少衡的幾乎所有小說,都有一種慎重,他似乎在繞著圈子觀望,似乎在小心翼翼地接近對象,似乎他總在提醒自己,不要專斷,不要殘酷。大概有這樣的意思。所以讀我的小說對號入座者可能感覺不快,卻難達到憤慨的程度。
傅小平:所以你寫的官場小說與眾不同啊。福建倒是出了一些有全國影響的作家,只是不都像你寫官場小說。應該說,北村、須一瓜、林那北、陳希我等作家寫作也是各具特色。你在福建省文聯、省作協都當過領導職務。在最大限度發揮包括你自己在內的福建籍作家的創作能量上,可有過什么思考?
楊少衡:福建小說家彼此間關系很融洽。以往我生活在閩南,干的活與文學相隔較遠,與省里諸文友神交為多,見面卻少。十五年前,我與北村、須一瓜曾一起出席全國青創會,當時我已經有點年紀,而他們正年輕。與林那北、陳希我是近幾年到福州工作生活之后才有聯系。福建小說家都很努力,因為以往小說為福建弱項,寫小說的灰頭土臉,有殘聯會員之感。近幾年局面有所改變,但是話還不敢講得太大聲,希望真能實現福建小說的突破。漳州小說作家群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形成的一個概念,包括青禾、海迪、我這三員老將,然后是賴妙寬、何也、何葆國、今聲等比較年輕的一批小說家。這些人都生活在漳州,經受九龍江平原魚米之鄉和豐厚的農耕地區民間文學傳統的滋養,人都比較厚道,寫作都很努力,形成了一個小說群體。當時省里為這個群體開過數次討論會,《文學報》也曾介紹過。目前該群體這些作家的創作勢頭依然強勁,是福建小說的一個重要方面軍。我在省文聯、省作協參與文學方面的工作,我希望能通過各種活動活躍創作氣氛,促進省內外作家的交流,讓福建作家作品更多地為外界所知,繁榮我省的文學創作。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