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其福
(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南 衡陽421002)
在互聯網充分發展、信息越來越豐富的今天,快餐文化蓬勃發展,其典型代表就是激勵味十足、具有 “語言藝術治療” 特點的雞湯文的快速崛起與壯大。據統計,當當網2016年圖書暢銷榜前十的作品,雞湯文占有三席,分別是日本作家東野圭吾的《解憂雜貨店》、中國網絡作家張嘉佳的《從你的全世界路過》(以下簡稱《路過》)、美國作家加·譯文的《島上書店》。2017年4月26日京東文學獎大眾榜單發布,在國內作家作品前十榜單里,網絡作家大冰的《好嗎好的》一書超越賈平凹的散文集《自在獨行:賈平凹的獨行世界》,位居榜首[1]。另據調研公司凱度集團2016年發布的《中國社交媒體影響報告》顯示,情感類的 “心靈雞湯” 文章廣泛受到微信用戶的歡迎,在50個熱門公眾號中情感類賬號多達19個,閱讀量由2014年的21%猛增到34%。
雞湯文的流行引起了出版行業、文學評論者和眾多網民的關注,人們對它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認為雞湯文表面充滿哲理,實則膚淺無味,甚至譏諷 “雞湯窮三代,勵志毀終生”[2],但也有人認為雞湯文的情感美學和娛樂精神有效緩解了當代人的生活壓力。本文無意情緒化地參與上述爭論,而是從雞湯文的內部入手,選取具體文本對其進行文學性和價值論考察,進一步深化讀者對雞湯文的了解和認識。
“雞湯文” 之名源于20世紀90年代初美國暢銷書作者杰克·坎菲爾和馬克·漢森合作出版的《心靈雞湯》系列圖書,流衍至今。 “雞湯文” 在國內早已超越了原初所指,而成為一種獨特的文本類型,游走于圖書出版、雜志期刊以及網絡空間等不同的文化產業領域,其數量之巨,指涉之廣,已超乎想象,由此帶來的 “語義泛化” 或概念之爭在所難免。綜觀各家言論,雞湯文的總體面貌仍不難分辨,比如篇幅短小、故事性強、善于抒情、富有哲理、通俗易懂、溫暖人心等等。在筆者看來,雞湯文最突出的特點還在于一個 “情” 字, “情” 是雞湯文的出發地和歸宿點,沒有情緒的感染力和情感的共鳴效果,雞湯文也就失去了 “雞湯” 的意義,其作為文類的價值也不復存在。
因此,本文化繁為簡,僅僅將雞湯文作為一種情感敘事的文本類型加以處理。
雞湯文主要以生活中的情感事件為素材,經過藝術加工來提升其敘事的內涵,使讀者在閱讀中獲得情感體驗,形成情感共振。具體而言,雞湯文的情感敘事大體上有三個維度:個人維度、家庭維度以及民族與國家維度。
雞湯文以 “短” “小” 見長,特別適合講述個人經驗和碎片化的情感故事。近些年在青年學生群體中流行的雞湯讀物,如張嘉佳的《路過》、大冰的《好嗎好的》,都是由數量不等的短小故事構成。《路過》以七個夜晚的 “睡前故事” 結集出版,每個夜晚四至六個故事,形成七個獨立的故事單元:第一單元, “初戀:從你的全世界路過” ;第二單元, “表白:我希望有個如你一般的人” ;第三單元, “執著:一路陪你笑著逃亡” ;第四單元, “溫暖:那些細碎而美好的存在” ;第五單元, “爭吵:有時候我們失控” ;第六單元, “放手:我是愛情末等生” ;第七單元, “懷念:青春里沒有返程的旅行” 。大冰的《好嗎好的》大體也是如此,全書由 “奪命大烏蘇” “叔叔再見” “旁人笑我太瘋癲” “尋人啟事” “臺北爸爸” “新疆姑娘” “最后一個義工” “美少女壯士” “斗茶” “姐姐” “去最冷的地方,寫最暖的故事” 等十一個故事組成。
這些故事基本圍繞作者自我或者作者的相知、相識來展開,談論的是 “愛情” “事業” “孤獨” “旅行” “流浪” “懷舊” 等與現代個體密切相關的生活境遇和情緒體驗,對年青的讀者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和感召力。
比如張嘉佳的《河面下的少年》(《路過》第一單元)一文,講述打工女孩 “草莓” 和大學生張萍(作者的中學同學)之間的不了情緣。張萍與 “草莓” 的戀情源于學校小賣部一次偶發的斗毆事件,單純的鄉下女孩被 “英雄救美” 的大學少年所吸引,在愛情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不計后果,她甘愿付出,默默守候,卻因自己的學歷、出身和長相而遭到對方嫌棄和冷落。大學畢業后的張萍顛沛流離,自甘墮落,與一個混跡江湖的風塵女子結為夫妻,不久后又憤然離婚, “草莓” 則不知所終。在這個嚴重失衡的愛情故事中,作者無意引導讀者對張萍的行為進行審判,而是以浪漫的筆調渲染 “草莓” 對張萍的真愛與包容: “高中文憑的小個子女孩蹲在喝醉的男生旁邊,頭靠著男孩膝蓋。路燈打亮她用力的微笑,打亮她濕漉漉的臉龐。”[3]46試圖以 “愛” 的溫情驅散故事內在的道德陰影,進而給予讀者光明與力量。
家庭是個體賴以生存的心靈港灣,它凝結了父母之愛、長幼之誼以及其他各種血緣親情。同時家庭也是多種矛盾、困惑與糾結的匯聚之地。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家庭不過是濃縮了的社會關系,它 “以縮影的形式包含了一切后來在社會及其國家中廣泛發展起來的對抗”[4]。家庭的親緣性、社會性乃至對抗性,為雞湯文寫作提供了詩意色彩雖不甚濃厚但現實質感相對突出的敘事場域,其情緒感染力同樣不容小覷。
雞湯文的家庭敘事,常常圍繞家庭成員之間各種所謂的 “矛盾” 或 “沖突” 來展開,其中又以父母與兒女之間的情感沖突居多,寫得也最為動人。
劉同在《你的孤獨,雖敗猶榮》一書中辟出專章敘寫家庭親情(本書第三章 “趁一切還來得及” )。在收錄的4篇專題文章中,除了《不能對外婆說的話》一文外,其余3篇都是以作者和父母之間的情感沖突為主題。《媽媽的錢都花在哪兒去了?》寫 “我” 對母親勤儉持家、過度節省表示 “不滿”,因為母親不會輕易給足 “我” 要的零花錢,不會爽快地拿出 “我” 要的學費,甚至故意用過時的工資條在 “我” 面前訴說生活之不易;《有些錯,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彌補》依然寫母親的 “吝嗇” 以及 “我” 的不解,特別是母親為買便宜的衣服在都市繁華的商場和專賣店售貨員討價還價,令 “我” 尷尬,有失顏面,為此 “我” 不惜和母親翻臉,生氣地將她 “甩在了陌生城市的鬧市區” ;《十四年后的相互理解》稍有不同,主要寫 “我” 與父母在人生規劃和職業選擇方面存在的巨大隔閡,父母試圖憑借從業經驗和現實邏輯說服 “我” 棄 “文” 學 “醫”,而 “我” 不管不顧,堅持學 “文”,甚至以 “斷絕父子關系” 相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我” 獲得了最后的勝利,父親卻在自己兒子面前失去了尊嚴,父親的關懷沒有獲得兒子應有的回報。
不過,雞湯文的家庭敘事雖然聚焦沖突,但結局往往都會在作者的自我反思或驀然醒悟中化解沖突,走向和諧:要么是 “我” 領悟了真正的母愛,要么是 “我” 感受到了父母的良苦用心,要么是 “我” 在往后的人生歲月中主動糾錯,設法彌補。正如劉同所言: “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的話,你總是希望能用自己的方式去彌補過去時光里造成的傷害——無論對方現在是否還需要。”[5]雞湯文正是通過這種既沖突又和諧的方式來敘說家庭瑣事,傾訴人間親情,在簡單與平常之中展示生活之美好。
當然,雞湯文的家庭敘事也有不寫沖突而直接表現兒女與父母之間的和諧美好的。比如張嘉佳的《老情書》,母子之間就打破了傳統家庭的羈絆。母親把兒子的婚姻幸福看得比自己的養老問題更為重要,她不苛求兒子留在身邊,而是鼓勵兒子在外打拼,并且充分尊重兒子的戀愛自由。母親的這種豁達與寬容在現實生活中確實少見,但是極為契合年輕一代對父母的想象與期待。
雞湯文的視角并非僅僅局限于個人和家庭,民族精神、國家情懷其實也是雞湯文敘事常見的主題。新世紀以來,許多重大的自然災害、安全事故以及其他社會事件背后往往都閃動著雞湯文的身影。雞湯文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激情及時介入了歷史的現場,并且自覺承擔起凝聚人心、激發民族國家意識及政治文化認同的使命。
2008年汶川地震后, “汶川不哭,我們都在” 很快成為流行的雞湯文;2013年蘆山地震后, “雅安挺住,我們與你同在” 作為雞湯文也廣為傳播;2014年昆明火車站暴力恐怖襲擊事件發生后, “愿逝者安息,為昆明祈福” 一時又成了新的流行的雞湯文。特別是在2014年 “馬航失聯” 事件中,習近平、李克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相繼做出重要批示,在政治感召和因信息饋乏而造成的報道壓力之下,國內媒體和社交網絡的雞湯文一度呈現井噴式增長。短短幾天時間里,人民日報、北京青年報、京華時報、錢江晚報、中央電視臺、人民網等各大媒體及官方微博發布或轉發了大量的雞湯文字,比如 “MH370,你在哪里?” “MH370,全中國都準備接機” “239個生命,154名同胞,你們在哪里?今夜無眠,救援仍在繼續,我們還在等待。期待平安,等你回家!” “72小時步步逼近,發生奇跡的可能越來越小,但無論生與死,我們都要帶你們回來。這里有你們的親人,這里是你們的家。期待明天!祝福中國!” 等等。由于媒體缺乏可用信息,這些文字沒有將讀者的目光引向失聯航班的事實本身,而是以強烈的 “呼告”, “我們” “全中國” “中國” 等集體稱謂,以及災難報道中常見的 “國家修辭”[6]114-118來傳遞黨和政府的關懷,構建 “眾志成城” 的社會認同和家國意識,表達萬眾期盼、舉國同心的心聲,向讀者發起一波又一波的情感動員。一個名為 “心語2008wb” 的新浪微博博主寫道: “這些溫暖人心的話語,不僅顯示出全國人民與失聯客機上的人同呼吸共命運,表現出我們中國人的齊心合力、關鍵時刻一家人緊緊擰成一股繩的強大力量,表現出媒體工作者的職業道德良知,同時也給失聯客機家屬以精神上良好的慰藉,在他們最無助困惑的時候給了他們一種無形的力量。”[7]可見,在面臨重大災難之時,由權威的新聞媒體和社交網絡發布的雞湯文字往往比新聞本身影響更大,其國家敘事的方式也容易受到普通民眾的認可。
目前,雞湯文的蓬勃發展,原因是多方面的。它涉及到當今時代人們的生活狀況、社會心理、精神信仰、文化變遷以及媒介環境等諸多因素,但如果僅從文本的角度來考察,類型化敘事策略的有效運用可能是雞湯文迅猛發展和流行的主要因素。事實上,雞湯文也只有借助類型化策略,才能在特定的情感主題上快速實現規模化生產,進而營造有利于讀者接受和自身傳播的 “情感繭房”①。正因如此,讀者們不難發現,不管是讀書市場上的雞湯文,還是以其他媒介形式出現的雞湯文,其風格具有明顯的趨同性和 “家族相似性” 。
平民化是雞湯文最突出的特點,也是雞湯文最基本的敘事策略。雞湯文的目標受眾和隱含讀者是廣大學生和職業青年,平均年齡為20歲左右。他(她)們涉事未深,沒有多少社會經驗,但富有激情和想象,對事業、愛情以及社會人生充滿期待;他(她)們有求知的欲望,渴望平等的交流,不喜歡居高臨下地指點江山,也反感耳提面命式的知識輸送和人生訓導。在學習或工作之余,他(她)們會暫時卸下各種學業負擔,拋開形形色色的煩惱,想象自由而平凡的生活。他(她)們既不會貶低自己,也不會人為地制造偶像, “神化” 他人,因為偶像觸不可及, “神化” 更會帶來仰望的距離。他(她)們所需要的不是長輩式的諄諄教誨,而是朋友式的關懷與陪伴。基于此,雞湯文樂于以平民視角和諧謔通俗的文學語言來講述形形色色的故事,表達平凡人的情感,以此給予讀者 “撫慰” 和 “尊重” 。
如果僅從職業、個人收入或者社會知名度來講,很多雞湯文作者已經算得上一般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不能簡單地稱之為平民。比如,大冰的身份是作家、主持人、酒吧掌柜、油畫畫師、手鼓藝人,劉同也是資深媒體人、作家,他在以雞湯作者成名之前已經是光線傳媒資訊事業部副總裁,張嘉佳則是南京大學的高材生,公開身份是作家、編劇和導演,在業界也已嶄露頭角。但有趣的是,所有雞湯文作者并不以 “名人” 或者 “成功人士” 的形象自居,而是將自身作為普通的平民來敘述,即便講述他人故事,主角也一律向生活中的弱勢群體或 “小人物” 傾斜,如公司職員,流浪藝人以及其他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男女青年。這些人沒有尊貴的頭銜,沒有驕人的成就,很少有人去關注,傾聽他(她)們的聲音。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她)們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隱匿者,是可以隨意用某某小姐、某某姑娘、某某先生等符號來指代的模糊而抽象的存在,張嘉佳筆下的 “駱駝的姑娘” 、 “暴走蘿莉”,大冰筆下的馬史(馬屎的諧音)、楊奮(羊糞的諧音)、果子等都是如此。 “普通人” 的人物設定,為平凡青年和普通百姓開啟了話語權,無形之中拉近了讀者與作品之間的距離,給他(她)們的閱讀帶來親切感和認同感。
為了配合 “平民化” 的敘事策略,雞湯文在語言方面也徹底擺脫了嚴肅高遠的精英意識,表現出一種隨性暢達的平民立場。雞湯文的語言不以奇絕典雅為工,而是以諧謔通俗致勝,口語化、生活化色彩非常明顯,有時還故意穿插一些俚語和臟話,如 “呆逼” “他媽的” “去你大爺” 等等,試圖以民間性的粗鄙宣泄被壓抑的情緒,與讀者分享某種隱秘的快感。
雖然不是所有的雞湯文都具有 “催人淚下” 的效果,但是雞湯文多寫、善寫 “悲情”,確是不爭的事實。與一般的娛樂消遣類讀物販賣所謂的 “笑點” 不同,雞湯文捕捉的往往是人生的 “痛點”,尤其是各種苦痛憂傷的情愫,諸如孤獨、迷茫、眷戀、期盼,林林總總,演繹成文,使得雞湯文彌漫了一層淡淡的悲情色彩。
在眾多的雞湯文中, “孤獨” 是一種被反復書寫的情緒。在某些作者筆下, “孤獨” 已經化為特定的審美意象,供人遐想和玩味。著名翻譯家林少華先生曾經對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有過如此評價: “村上作品中最能讓我動心或引起自己共鳴的,乃是其提供一種生活模式,一種人生態度:把玩孤獨,把玩無奈。”[8]其實雞湯文作者大體也是如此,在他們看來,孤獨并非必欲除之而后快的消極情緒,而是自我確證的積極力量,是一種可以帶來享受、值得夸示,甚至令人期待的心靈圖景。劉同在《誰的青春不迷茫》一書中寫道: “你覺得孤獨就對了,那是你認識自己的機會。你覺得不被理解就對了,那是讓你認清朋友的機會。你覺得黑暗就對了,那樣你才分辨得出什么是你的光芒。你覺得無助就對了,那樣你才能明白誰是你成長中能扶你一把的人。你覺得迷茫就對了,誰的青春不迷茫。”[9]而在其另一代表作中,作者更是以封面宣言的形式指出: “也許你現在仍是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睡覺,一個人乘地鐵,然而你卻能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睡覺,一個人乘地鐵,很多人離開另外一個人,就沒有自己,而你卻一個人,度過了所有,你的孤獨,雖敗猶榮。”[10]將個體的孤獨毫不隱諱地詮釋為自我感動的榮耀,正是雞湯文的獨特之處。
需要指出的是,雞湯文作者之所以樂于寫孤獨、迷茫等悲情,并非僅僅因為這些情感反映出當今時代青年一代真實的生活狀態,容易引起讀者情緒上的共鳴,更為根本的原因可能還在于悲情本身的審美效應——揭開華而不實的面紗,照亮生活的暗面和底色,凸顯人性的陰影,進而使人突破日常得失的種種執念。不過,悲情不同于一般審美認知上的悲劇,悲劇旨在 “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或者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悲劇可以凈化人的靈魂。但事實上,悲劇留給人們更多的還是憐憫和恐懼,很少給予人們美好的期待與希望。悲情則不同,它往往以絕處逢生式的極端體驗激活讀者對人生困境的詩意領悟,誘發讀者對自由境界的無限向往。也就是說,悲情不是湮沒希望,而是重建希望;悲情不是消滅詩意,而是重構詩意。因此,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藝術中,悲情成為重要的題材和主題。 “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 (韓愈《荊潭唱和詩序》),似乎也成了藝術家們心照不宣的審美主張。就雞湯文來說,悲情其實早已越出了單純的情感范疇,幻化成了 “流浪” “遠方” “在路上” 等一系列富有想象力和感染力的文學意象,而這些意象曾在上個世紀80、90年代被汪國真、三毛等通俗作家反復書寫,成為大眾流行的經典符號,至今仍然散發出詩性的光芒,引導人們不斷地展開對自我、人生與社會的想象和思考。
盡管雞湯文慣用悲情化的語言抒寫人生情懷,表現個人憂郁,直逼人生痛點,但悖謬的是,雞湯文并沒有淪為悲觀主義的溫床,播撒虛無主義的思想。雞湯文能夠贏得讀者并廣為流傳,其重要原因恰恰在于它的溫情、力量以及對于意義的堅守。雞湯文樂于滿足人們對于未來的期許,自信從容地為身陷困境的現代青年開列精神藥方,指明生活的航向。不少研究者指出,雞湯文的本質是勵志學、成功學,這種觀點雖有偏頗,但就其整體的敘事策略而言,不無道理。雞湯文無論在人格塑造還是語言風格上都具有濃厚的激勵色彩,表現出強烈的進取意識。
前文已經指出,雞湯文主要面向學生群體和普通的職業青年。為拉近與目標受眾的心理距離,雞湯文有意回避對偉人、名人、英雄人物等 “巨型人物” 的描寫,轉向對隱沒于凡俗生活中的 “傳奇人物” 的精心刻畫。這些人物與我們地位相近、心靈相通,普通而平凡。稍有不同的是,他(她)往往經歷坎坷,底蘊深厚,在生活的磨礪中表現得異乎尋常的灑脫、自在和堅忍。正是這種不即不離、似與不似的敘事裂縫和張力造就了雞湯人物獨特的魅力,激蕩著讀者敏感的心靈。以大冰的《乖,摸摸頭》一書為例。本書以12個真實的小故事組成,主角都是普通平凡的人物:比如有在 “職場” 打拼的 “雜草敏” (《乖,摸摸頭》),有隱居云南的越戰老兵(《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還有遠走他鄉支教扶貧的民謠歌手(《聽歌的人不許掉眼淚》)。這些人身處社會底層,環境惡劣,生存艱難,可是他(她)們有理想,有信念,有目標,勇往直前,樂觀向善,不僅依靠個人奮斗獲得事業的發展,開創了新的生活,更為重要的是,他(她)還用自己的真誠和善意為他人排憂,為社會默默奉獻: “雜草敏” 與 “我” 非親非故,視 “我” 如兄長,在生活上給予 “我” 無私的幫助和無限的關懷,讓人倍感溫暖;越戰老兵對待國家補貼分文不取,而是將其全部捐贈,自主創業后,又將經營所得組建消防救援隊,為退伍軍人謀出路,為一方百姓保平安,令人肅然起敬;民謠歌手 “菜刀” 則用賣個人專輯掙來的錢給孩子們買肉吃,組織援建藏族小學,讓我們看到了民族的未來和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人物又不再普通,也不再平凡,他(她)已經遠遠超越了一個平凡人所能達到的高度,以自己微薄的力量筑就了當今時代的精神高地,成為不同職業背景下的生命個體反觀人生意義的重要參照。
如果說,人格激勵是雞湯文的內在靈魂,那么語言鼓舞則是雞湯文的華美外衣,沒有語言這件華美的外衣,雞湯文的效果必將大打折扣。雞湯文一方面通過簡潔明了、生動活潑的日常表達啟人心智,溫暖人心,引導人們走出困境,比如 “對別人說狠話,不如對自己下狠手;扛得住艱難,才能配得上夢想;不想苦一輩子,就要苦一陣子!” “別人擁有的,你不必羨慕,只要努力,你也會擁有。”[11]另一方面又大量仿造語錄體的名言警句來加強氣勢,感發志意,堅定讀者戰勝困難的勇氣和決心,比如 “學在苦中求,藝在勤中練。不怕學問淺,就怕志氣短。” “只有經歷地獄般的磨練,才能煉出創造天堂的力量。”[12]同時還以富有象征意味的詩歌語言給予時代青年對于未來的憧憬和希望,比如 “一朵花凋零荒蕪不了整個春天,一次跌倒也荒廢不了整段旅程。”[11]“我們都會上岸,陽光萬里,路邊鮮花開放。”[3]175這些文字盡管風格表現不盡相同,但在激勵人心、鼓舞斗志方面卻完全一致。這就不難理解,為何總有大批讀者粉絲對雞湯文寫作表示肯定,認為雞湯文字感人至深,催人奮進,讓人活力滿滿,心潮澎湃。
雞湯文發展至今已蔚為大觀,形式也多種多樣,但作為一種獨特的文本類型,其價值不外乎兩個層面:一是社會層面的情感動員,二是個人層面的心理慰藉。
情感動員旨在用民族、國家等宏大話語和情感感化的方式凝聚共識,形成統一的意志和行動,它在對抗自然災害、解決社會危機以及傳播主流意識形態方面發揮了重要而積極的作用。這與此類雞湯文的生產和傳播主體是密不可分的。一般說來,為情感動員而批量生產出來的雞湯文字大都出現在國家主流媒體及其官方微博中,這些媒體和微博本身肩負著弘揚主旋律、傳播正能量的意識形態使命。在此,雞湯文僅僅是其完成自身使命的一種方式。只是與其他方式相比,它改變了以往意識形態那種俯視一切、不容置疑的威嚴立場,代之以親切平和的溫暖面容。這正是雞湯文所要追求的目標:即著力避免枯燥乏味的理性教化,訴諸生動活潑的情感認同。從實際效果來看,情感認同比理性教化要直接、順暢,接受面更廣。不過也應當看到,以情感動員的方式所達成的社會共識往往是短暫的,它對受眾的影響力很難持久。原因在于:由媒體精心炮制出來的情感浪潮尚未經過廣大受眾理性的梳理,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同時情感本身也無法取代讀者對于客觀事相和有用信息的內在渴求,時過境遷,人們必將對其進行批判性的剖析、反思和審視,最終呈現事件的本來面貌。有研究者指出,當災難發生時,公眾最需要的不是抒情而是真相。雞湯文在災難事件中的大量涌現,實質是上傳媒機構及相關從業人員新聞生產能力不足的表現,他(它)們在無信息可用或不愿披露事件真相的情況下,通過征用國家修辭、災難美學對應和情感動員來轉移人們的視線,并且進行網絡空間的規馴。從消極的立場來看,這是對現代傳媒所倡導的冷靜敘事、立足于事實和公共理性原則的破壞,必然面臨公眾 “反雞湯” 行動的批評和文化抵抗[6]。
與社會層面的情感動員相比,雞湯文之于個人層面的心理慰藉更為根本,更為主流,也更符合雞湯文的原初本義。雞湯文之所以獲得 “雞湯” 之名,本身就與其對心靈的撫慰密不可分。一般說來,情感動員是雞湯文在重大而特殊的尖峰時刻被發掘出來的特殊功效,它體現的是雞湯文的特殊價值,也是一種非常態價值,即以集體性的情感表象將原子化的個體納入 “我們” 這一抽象結構,營造各種具有感召力的 “想象的共同體”,在較短時間內實現一體化的社會整合目標。然而,隨著那些尖峰時刻的消逝,情感動員的內生動力、現實使命隨之消失,由此關聯的宏大意義終成泡影。這可能是情感動員類雞湯文速生速滅的根本原因,也是其根本缺陷。與此不同,心理慰藉類雞湯文著眼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與日常價值,它所針對的是作為社會成員的單個個體,是無數與眾不同、不可化約的獨特之 “我”,并且試圖通過 “我” 之獨特性(比如孤獨、痛苦、愛戀、奮斗等)來確證個體的意義與價值。
因此,心理慰藉類雞湯文的初衷不是消解自我,而是突出自我,不是抹殺個性,而是強化個性,不是個體向集體的消融,而是個體的絕對顯現。20世紀90年代以來,無論雞湯文的個人敘事還是家庭敘事,抑或其他學者所談論的生活化敘事、成功學敘事,都鮮明地體現出這一點。新世紀以來,特別是近10年來,隨著網絡、手機等新媒體的快速崛起,雞湯文敘事調整了以往慣用的策略,改變了過去以夢想、奮斗、成功、激勵為主旨的刻板模式,形成了以情感 “陪伴” 和 “交流” 為目標的新特性[13],但是其對個體價值的堅守與呵護始終沒有改變,反而愈發強烈。這是雞湯文彌足珍貴之處,也是其在媒介化時代,面對海量信息及其他通俗讀物的猛烈沖擊時,能夠脫穎而出、贏得讀者青睞的重要原因。
當然我們也注意到,即便是心靈慰藉類雞湯文,同樣未能擺脫被嘲諷、被否定的命運。尤其是在網絡空間,越來越多的讀者和評論者開始瞄準此類文本的消極面,雞湯有毒論不脛而走,廣為傳播, “毒雞湯” 成了雞湯文的代名詞。造成這種狀況出現的原因大體如下:一是過于自我,雞湯文緊緊圍繞事業、家庭與愛情等個體視域而展開,缺乏把握社會、時代等重大議題的公共關懷;二是簡化邏輯,雞湯文往往通過放大某些因素來尋找事件之間的邏輯鏈條及因果關系,遮蔽了世界的復雜性、多樣性及易變性;三是妥協與工具化,雞湯文夸大了情感對個人世界的影響,培育一種 “躲避現實而不批判現實,粉飾世界而不干預世界”[14]的犬儒心態;四是有些雞湯文宣揚世俗的成功與厚黑之道,傳播有悖于時代潮流與社會前進方向的錯誤觀念。不容否認,這些確實是心靈慰藉類雞湯文普遍存在的問題,應當引起高度重視。
不過目前對雞湯文的否定性評價同樣存在簡單化傾向,其主要表現有兩個方面:一是潛在的經典意識。研究者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將雞湯文與文學經典進行比較,以文學經典的深刻性、價值的多元性對照雞湯文的淺表性以及價值的單一性。在此視域下,雞湯文自然淪為被鄙視的對象。東歐作家米蘭·昆德拉認為,真正的小說和文學是對存在的勘探,是對人性以及世界的復雜性如其所是的顯示[15]。雞湯文對此顯然無能為力。二是激進的文化批判立場。文化批判源于20世紀30年代的法蘭克福學派,是該學派成員分析和研究西方資本主義制度尤其是文化工業的理論利器。法蘭克福學派對資本主義的文化工業總體上持懷疑和批判態度,認為文化工業及其產品本質上是資本主義制度欺騙和控制大眾的工具,它通過制造虛假的滿足和審美的烏托邦來消解社會的反對意見和抵抗情緒, “這種文化在自由資本主義時代,是一種維護現存社會制度和秩序的文化;在壟斷資本主義時代,則是一種使人喪失批判能力和否定能力的單面文化。”[16]正是在這一觀念的引導下,有學者將雞湯文與社會意識形態運作、文化主體的塑造以及更為廣泛的權力機制聯系在一起,進而對雞湯文展開美學和文化批判,指責它們 “提供的不是真正的解決方案,甚至沒有指出真正的問題所在,它們美化現實甚至虛構故事,同時遮蔽了真實的缺憾和不滿,從而提供的是一種虛假的現實感,當然也是虛假的問題和解決方案”[17]。
如果上述論斷完全正確,那么雞湯文的合理性便不復存在,可是這與雞湯文長盛不衰、綿延不絕的現實嚴重不符。我們無法想象,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深陷虛假、淺薄的情境而不自知,甘愿接受雞湯文的宰制和欺騙。
雞湯文是現代社會的產物,是伴隨著現代社會轉型和大眾文化的興起而出現的[18]。現代社會本質上一個世俗化、競爭性社會,它所面臨的根本問題不再是人類命運與神性上帝之關系的宏大主題,而是孤單個體遭遇陌生世界的現實困境。雞湯文作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恰恰再現了現代個體在世俗社會的真實處境,并且為社會轉型時期陷入價值漩渦和矛盾沖突的個體提供了情感撫慰。雞湯文關切的所有問題,比如愛情、事業、家庭、夢想等等,都是來源于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生活際遇以及內在渴望,它們確實不像傳統的文學經典那樣善于對現代社會以及現實的生產關系進行深度開掘,揭示現代文明的弱點、缺憾與困境,而是化繁為簡、舉重若輕,以奮進的姿態和樂觀的情懷,將現代個體從各種艱難處境和矛盾糾葛中擺脫出來,讓人看到美好與希望。準確地說,雞湯文所追求的不是認識的深刻性,而是情緒的飽滿性。雞湯文的目的,不是使被拋入現代世界的孤單個體進一步疏離世界,冷眼旁觀,而是嘗試接納這個世界,并且走進這個世界,與之握手言和,坦誠相待。雞湯文的意義與溫情在此,其旺盛的生命力也在此。
當然,現代社會的復雜性在于:人們接納與認同社會的方式是多元的,它總是因各自的生存境遇、文化立場以及利益訴求等不同因素而不盡相同,尤其是在社會競爭日趨激烈、社會階層加速分化的今天,社會認同的差異與紛爭更是難以避免。在此背景下,任何依賴過去所謂的社會主潮或時代精神所建立起來的情感模式及其審美表達,都將顯得無比空洞。這正是目前雞湯文遭遇的困境,也是其被廣泛質疑和批判的根本原因。換言之,雞湯文只有跟隨時代的腳步,直面個體與社會的緊張關系,并且在此關系中重新尋找社會認同的契機,才會再次贏得讀者的理解和尊重。
注釋:
①這里的 “情感繭房” 是對傳播學領域 “信息繭房” 一詞的套用。 “信息繭房” 的概念最初由美國學者凱斯·桑斯坦在其2006年出版的《信息烏托邦》一書中提出,用以揭示人們在閱讀和接收信息時,習慣性地被個人興趣所引導,將自己的生活束縛于蠶繭一般的 “繭房” 中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