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俊
(杭州師范大學 國學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家,在中國人的生活中至今仍然是最基礎、最重要的組織,但是對家的討論通常都只是在社會科學的語境中進行,而從哲學的視角來進行深入思考,卻是很不夠的,甚至可以說是尚付闕如的。因此,孫向晨的《論家:個體與親親》[1]可謂非常重要,具有開拓性的意義。
從哲學的視角來審視家的觀念的重要意義,首先是在于這樣的審視是極具問題意識的。這個問題意識既來自歷史的,又是切乎現實的,乃至關乎未來的。所謂歷史的,家的觀念的拷問可以放置在中國現代化進程的脈絡,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以來的脈絡中來理解。從近代以來,中國的現代化進程基本是沿著西化的路徑向前推進的,即從最早的洋務運動追求物質層面,經過戊戌變法、辛亥革命追求政治制度層面,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追求國民性改造。對于新文化運動來說,由于經過了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經濟變革與政治變革在形式上都走過了,但中國現代化所面對的挑戰和困境仍然沒有得到解決,于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把這個問題歸結到中國的國民性改造。這個國民性改造當然不是一句空話,必須落在實處,這個實處就是家庭。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似乎是固化了的家國同構,當帝制被推翻以后,國民性所賴以滋養的社會基礎,最顯在的無疑就是家庭,因為正是家庭維系著封建禮教的運行,從而使得帝制雖已解除,但帝制的土壤還很豐厚。新文化運動以摧破中國的家庭以及它背后的制度與觀念系統作為突破口,可以說是具有歷史的必然性。從傳說陳獨秀講的“萬惡孝為首,百善淫為先”這樣一副對聯,到一大批文學藝術作品,諸如最典型的曹禺《雷雨》,家完全被描述成為一切罪惡之源,作為家長的父親既是父權,又表征著君權,成為所有罪惡的制造者。破家,可以說成為中國人從傳統進入現代的標示。這種家的沖破,不僅是觀念層面上的,而且是進入到制度層面的。后來的公社,其實也是在破家的意義上的一種制度化的實踐嘗試。與破除維系家的倫常相呼應的,是階級觀念的植入。制度與觀念的反復交替,導致原來支配傳統中國家庭的倫常觀念與行為規范,比如說夫和妻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被階級與政治意識所替代。毫無疑問,粗略回溯這一歷史過程,并不是為了要去簡單否定它。歷史總是以她自身的方式打開,并呈現為一種先在性,而且歷史所選擇的方式在歷史的境域中又總是具有合理性的。無論是《雷雨》還是《家》,它們所描述的生活,以及揭露的封建禮教,客觀上贏得了廣泛的回應。只是,承認這種歷史的先在性與合理性,并不意味著不需要進行反思,恰恰相反,反思正是哲學所要承擔的責任。
新文化運動以來對傳統家庭的摧破,在它的合理性背后,實際上潛藏著它對傳統家庭的合理性的遮蔽。傳統社會的家庭并不完全是罪惡的,作為社會的基本組織,家庭具有著無比重要的基礎功能,而且也不完全是建立在不平等的關系上,從而對人性與人的成長構成束縛。當然,負面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但正面的例子也俯拾皆是。比如南宋的陸象山家是一個大家族,陸象山是六個兒子中最小的,他的成長基本是由長兄長嫂帶大的,長兄如父,故陸象山到荊門軍中任職以后,他就接迎長兄長嫂來贍養。另外,陸氏六兄弟有一個繼母,陸氏兄弟侍奉繼母如親母。這個例子顯然就表征了傳統家庭的價值與溫情。實際上,同樣在新文化運動中成長的那代人中,他們回憶自己曾經生活的大家庭,也完全是正負兩極的。比如同是北方的大家庭,葉嘉瑩對少時家庭的回憶充滿了美好[2](PP.12-13),而任繼愈卻是基本否定[3](PP.8-9)??傊瑹o論古今,傳統中國的家庭并不是像五四新文化運動所表達的,完全是一種罪惡的存在,是中國走向現代所必須拋棄的組織形態。由此而言,現在從哲學上來討論家的問題,其問題意識具有厚重的歷史感,并不是懸空的玄思?!墩摷摇窐耸敬藭菍ξ逅牡募o念,也足以表征了作者有著高度的歷史自覺。
中國家庭的哲學審思在當代同樣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F在中國家庭的變遷是明顯的,已基本進入核心型家庭了。但又并非單一性質的。以傳統的角度看,現代中國家庭的代際關系顯然獲得了強勁的傳承,尤其是上一代對下一代的關照,中國的父母不僅對子女傾注了長時段,甚至永久性的關愛與責任,而且對孫輩都承擔著極大的義務;子女對父母的孝養也以各種各樣的形式獲得傳承與肯定。以現代的角度看,離婚率在上升,而且居高不下,單身以及各種形態的復合型家庭也在廣泛出現,而猶有意味的是,在這種復合型的家庭中,傳統中國家庭的許多觀念與模式同樣以各種方式融入其中。我們不能確定未來的中國家庭會呈現什么樣的一種狀態,但可以確定的大致有二:一是呈現為多樣性的家庭模式;二是無論模式怎么多樣,但傳統的觀念與模式仍然會獲得不同程度的傳承。因此,在這樣的現代背景下來思考家的觀念,自然是非常有意義的。它使得關于家的問題意識不僅極具當下的情懷,而且是指向未來的。
與社會科學的角度研究家相區別,哲學的審視使得對家的分析要在本體論的意義下展開,《論家》著意于提出關于家的“雙重本體”的概念就表征了這一點。當然,哲學的本體論關懷并不是脫離歷史與現實的?!墩摷摇返谝徊糠謴耐鯂S《殷周制度論》中的“親親”“尊尊”的概念切入,提出“個體”“親親”,從而使得“雙重本體”的立論放在近現代以來最重要的學術脈絡的承接和轉出當中來論述,而王國維的論述則是對傳統中國家國結構的歷史及其本質特征的最深刻揭明?!墩摷摇纷詈笠徊糠謱易隽爽F代視域下的全面思考,比如關于孝的問題,代際問題,生生問題,都做了一系列的深入討論。由此可見,哲學的審視并沒有因為其分析的抽象性而減損其質感,相反,毋寧說是在歷史與現實的基礎上作出了更為深刻的透視。
此外,正如當今的所有問題都已是全球化視域下的問題一樣,經歷著現代化浪潮下的中國家庭問題的審視也應該借鏡于其他文明。《論家》在第一部分對家的觀念作出“雙重本體”的分析之后,以及在第三部分對家的現狀與未來作出諸多層面的討論之前,在第二部分迂回西方,有重點地擇取黑格爾和猶太哲學家關于家庭的論述,作了借鑒性的分析。毫無疑問,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的全盤西化相反,《論家》對西方已完全置于一個參照的位置上加以理解,而不是取為標準。同時,《論家》對于西方的借鑒也不是一個單純的類型學意義上的比較,否則便極大地拉低了這種借鑒的理論意義。《論家》完全是在自身問題意識的引導下,去觀察與分析西方關于家的哲學分析。這樣的進路,對于當代問題的哲學思考是具有方法論上的啟發的。事實上,也正由于這樣的進路,盡管《論家》各部分的研究大都是以專題研究的論文發表的,而且研究時間的跨度較長,但作者是在一個完整而系統的研究框架中來展開分析的,整個研究并不顯得零亂。
由于《論家》提出的“個體”與“親親”的“雙重本體”為進行中國家庭的哲學研究作了開拓性的工作,因此其“雙重本體”的核心觀念自然會引發開放性的哲學思考。比如《論家》雖然強調“雙重本體”的建構,但是它的重心實際上還是非常強調現代性,強調個體的價值,而這一點首先便是需要作進一步討論的。如果不是討論家的問題,而是在社會的泛意義上來講,毫無疑問,個體的標舉已成為現代性的標志,強調個體為重或亦無可厚非,但是如果論家,家在原初意義上便是建立在血親基礎上的,不管未來的變化是怎樣的,這一點應該還是基礎性的,至少“家”不是個體的單位,而應該是由個體組成的單位。因此“親親”應該構成關于家庭的本體的基點。當然,可以如作者所預設的那樣,本體并不是單一的,而是可以復合的。但是,復合性的本體也許仍然會有一個基點。對于家而言,這個基點應該不是在“個體”,而更是在“親親”?!坝H親”既是家庭的基礎,也是傳統儒學的核心。如果今天關于家的研究討論立足于“中國的”家的哲學思考,則正如前述,傳統中國家庭的觀念總是構成了某種歷史性的先天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親親”也是具有著獨特的權重的。
再者,《論家》關于個體的本體問題,比較多的是放在西方語境下凸顯的一個現代意識,而當我們現在討論個體的問題時,受五四以后的影響,包括受階級觀念的影響,個體過多地被放在了與集體相對應的關系中來加以理解與定位,這一點恐怕是可以再討論的。在西方主導下的現代性意義上,個體與集體視為對立的關系,從而彰顯個體的獨立性。但是在傳統中,“己”主要不是在“群己之辯”中呈現的,而更多的是在“關系”當中呈現的,個體生命的存在主要是在各種各樣的社會關系中呈現為角色,并不是首先與集體相對立的。比如《朱子家訓》當中講得很清楚:“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奔彝コ蓡T的各自規定,完全是從角色來賦予的,這里既沒有個體的彰顯,也不存在集體的重負,都是在關系層面上來界定個體的角色內涵。因此,當討論家時,個體似乎不應該在泛社會化的意義上放置在與集體對應關系上來彰顯,而應該在基于特定群體所構成的關系中來進行理解。當然,指出傳統意義上的個體更多的呈現在關系中,并不等于完全否定傳統意義上沒有純然的個體觀念。傳統意義上的純然的個體觀念或可以理解就是身體的概念,這個身體的概念包含了身、心、性、命的諸多層面。在這樣的層面上,個體當然就不再是呈現在關系中的,而是一個比較純粹的存在。這一意義上的個體,如何納入家的討論,實可以充分研究,因為在《論家》中,關于個體的內涵更多的是來自于西學,而比較少的引入傳統資源,以今天的研究而論,個體的意識至少是可以在中西思想共同觀照下而加以形塑的觀念,不必亦不應簡單的把它固化為現代化過程中完全由西方植入的概念。
與“個體”彰顯相應的是“尊尊”的被替代。“尊尊”在家的問題以及由家所延伸出來的問題上是否應該被完全廢棄,實際上也是值得討論的。一方面,作為家庭來講,首先具有代際結構的先在性,家庭本身是上下代之間的代際關系構成的。代際是先在的,先于主觀意識存在的,代際結構的先在性決定了父母和子女一定會承載著“尊尊”的問題。另一方面,在代際結構的先在性里面,實際上呈現出來的是歷史的持續性,以及廣義上的時間先后性,這個持續性與先后性也導致了“尊尊”問題的不可廢置性。此外,家庭是個人與社會的中介,既是社會的基礎,又是個人社會化的初始場所。任何的社會組織都有一定的結構,呈現為階層性,社會結構的階層性對于個體同樣具有先在性,甚至是不可更改性。如果在初始社會化的家庭中完全廢棄“尊尊”的訓練,那么后續社會化中“尊尊”導入似乎會變得突然與生硬。因此,家的“尊尊”維度似乎并不宜簡單加以廢棄,而是需要對“尊尊”本身做內涵上的轉換。傳統的“尊尊”或許更多的是一個威權的概念,而在現代轉化后的“尊尊”應當更多地成為尊重的概念,生命的尊重,人權的尊重,人的尊重。如果上述是成立的,那么家的本體或可以呈以“親親”為基點,“個體”和“尊尊”兩翼展開的結構,“雙重本體”亦或可以轉變成“三位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