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家庭變遷視角的探討"/>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吳小英
(中國社會科學院 社會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轉型期的中國社會總體上已呈現出老齡化和少子化的趨勢,盡管還存在城鄉、區域之間的差異,因而照料問題也成為育兒和養老過程中的核心難題,繼而使得它從傳統意義上私人領域的家庭議題,延伸為公共領域討論的社會和政策議題。但是與西方發達國家和地區相比,向來以獨特的家庭文化傳統著稱的中國社會,為何也會出現照料的問題化?其背后的成因是什么,家庭及其變革在其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并且對未來的政策選擇提出了怎樣的路徑需求?盡管人口學、社會福利和社會政策等領域的學者已經提供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和洞見,然而其中與家庭變革相關的探討往往是疏離的,較少納入這一宏觀的思考框架中,或者僅僅視為理所當然的背景而遭到忽略,而這正是本文想要梳理和分析的起點。
照料的問題化并非新現象。自20世紀70-80年代以來,照料問題就已經率先成為發達國家政府介入福利體系和政策干預的重要領域,同時也是社會政策研究中的熱門話題。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這個過程經歷了從家庭照料到社會照料(social care)的過渡:一方面與西方社會第二次人口轉型帶來的所謂“照料赤字”(caring deficits)有關,即隨著人均壽命的增長、婚姻和家庭模式的變遷、以及越來越多女性走出家庭進入職場,傳統意義上以家庭承擔為主的非正式照料活動已經無法支撐或滿足日益增長的照料需求,因而需要尋找更多途徑或配置更多的社會資源作為照料供給;另一方面,也跟女性主義帶來的有關性別、家庭以及照料勞動的重新認識有關,對于照料的女性化、私人化所隱含的不平等的關注和批判,進一步推進了社會對照料的公共化或多元化理念和制度的支持。事實上,“照顧(1)國內學界關于照料(care)研究的英文翻譯從未統一,有“照顧”“照料”“照護”“看護”“關懷”等等不同用詞。事實上,照料研究基于不同的學科和層次,其含義和用法習慣是有差別的:比如在哲學、倫理學意義上的討論,更常用“關懷”這個詞,如女性主義倡導的“關懷倫理學”;在社會政策和福利制度層面的討論,則更常用“照顧”“照護”等概念;而在家庭社會學和勞動社會學的相關研究中,更常用“照料”“看護”這樣的日常用語。本文統一用“照料”來描述,但是在引用他人文獻時,會保留原作者的用詞。如何在國家、市場、社會和家庭之間及各自內部進行分配變為福利國家研究的重點范疇之一”[1]。也就是說,照料的問題化不僅體現在照料勞動的供需不平衡上,而且還體現在照料的性別化、階層化這些不平等議題中,成為社會治理無法回避的問題之一。
(一)全球化時代的中國照料問題
轉型期中國社會的照料問題化,同樣首先表現在照料需求旺盛而供給不足上。隨著人口流動以及家庭生命周期的變化,長期以來基于家庭主義架構的家庭成員或親屬之間的照料和支持越來越難以維系或不可持續;與此同時,公共照料機構和相關服務體系的建構尚在初級階段,處在極度缺乏或不足當中,原先殘補式的孤寡兒童和老人福利照料模式遠不能滿足社會尤其是普通城鄉居民的需求;而近些年來快速生長的市場照料由于品質良莠不齊而常缺乏信任度,或者僅能滿足少數階層的支付能力,無法成為可替代的普遍選擇。因而在實踐中,家庭照料或者家庭成員監護下的居家照料依然是中國社會當下最主要的照料途徑和方式。在這種模式中,家庭作為照料的主體責任單位承受著巨大的風險和壓力,而這跟全球化以來家庭結構和模式的變遷趨勢產生了難以調和的沖突。換句話說,家庭照料既體現了家庭成員之間的親情和愛之責任,同時也往往成為壓垮家庭親情與愛的最后一根稻草。
從社會變遷的角度看,中國加入全球化是與改革開放進程以及市場經濟的成長同步的。過去40年來城鎮化的步伐和人口的國內外流動伴隨著機會與財富的增長,同時也加劇了社會結構和階層的分化,家庭成員之間的分離或流動也成為一種常態。由此家庭內部傳統的照料功能和模式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因為照料得以實現的前提條件,是要滿足照料者與被照料者之間的日常共處,保持空間上的“在一起”和時間上的陪伴相守,而這對于轉型時期的大部分家庭來說并不容易實現,由此也給市場雇傭照料留下了巨大的空間。正因如此,與一般意義上的勞動不同,照料勞動早就被學者稱之為一種復雜的“情感勞動”(emotional labor),即照料者與被照料者之間通常會產生緊密的情感依賴和連結,同時也會因其他諸如性別、代際、階層、族群等交叉因素的嵌入而呈現復雜的權力關系。[2]
面對全球化時代家庭照料的困境,最基本的應對方式無非是一方面提供更多的公共照料和服務支持,另一方面開放市場化照料作為替代性的補充。一些國家和地區之間跨國的家政服務產業鏈應運而生,甚至形成了家務勞工輸出和輸入的國際分工以及相應的制度支持體系,其中來自第三世界特別是東南亞地區如菲律賓、印尼、越南等地的外籍保姆構成了“全球保姆鏈”中備受精英和中產家庭認可、同時又因其刻板化標簽而被賦予不同市場價位等級的主體人群,即學者眼中的所謂“跨國灰姑娘”。[3](PP.6-9)相比之下,中國轉型社會的城鄉、區域差異和分化為市場照料所需勞動力的自產自銷提供了可能,事實上來自廣大農村或者城市底層的女性構成了市場雇傭照料的主要承擔者。除此之外,中國的照料者還顯現出其特有的年齡和代際特征,如家庭內部長輩參與的隔代育兒照料成為普遍現象,出現令人矚目的“老漂”族;同時市場提供的雇傭照料者也通常以中老年女性為主,其中除了月嫂和育兒嫂相對年輕之外,老年看護中甚至低齡老人照料高齡老人已成為一種主流模式。也就是說,除了性別化和階層化之外,中國社會和家庭還呈現出照料者的高齡化趨勢,有學者稱之為照料勞動的“代際轉包”或“市場外包”。(2)參見吳心越《市場化的照顧工作:性別、階層與親密關系勞動》,《社會學評論》,2019年第1期;藍佩嘉《跨國灰姑娘:當東南亞幫傭遇上臺灣新富家庭》,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13頁。這種轉包在帶來某種程度上照料需求的有限滿足的同時,也引發了家庭與社會的種種焦慮和不安。那些處在社會底層和邊緣的中老年女性勞動者,其價值并未在勞動力市場得到充分體現,她們或者混雜在親情、責任和道德的綁架中無力掙脫,或者在家人和雇傭家庭的雙重照料需求中左右為難甚至撕裂。所有這些給市場化照料的雇傭雙方帶來更多的不確定性。
(二)照料問題化的成因探討
不難看出,照料問題化的核心在于照料的稀缺性和不確定性,由于它無法通過個體自身來完成,而是處在某些關系結構中,因此隨時可能受到周邊多重因素和關系的影響而導致脆弱性。關于其成因的探討,學界已經有了許多深入細致的研究結論,從不同層面和切入點看至少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解釋框架:
首先是照料的資源配置視角。就是將照料勞動視為一種稀缺資源,考察政府、市場、社會和家庭如何通過最優化的資源配置達成照料供需平衡的可能性,滿足多樣化的社會照料需求。主流的西方福利制度和社會政策脈絡,基本上都基于這樣的假設框架。這種照料經濟學的視角,其長處在于突破了傳統話語中將照料活動僅僅局限于私人領域、非正式的無酬勞動的特點,而視之為市場中的有酬勞動來衡量,看到了照料勞動在時間和人力資源上的“雙重短缺”,肯定了照料的經濟和社會價值,為照料的商品化和市場化供給打開了通道。然而這種基于個體主義的照料經濟學思路盡管揭示了勞動力市場上的照料分工在家庭與社會之間的延續性和形成機制,但并未能最終解決照料的“可及性”困境,反而引出家庭決策與個體決策之間的選擇悖論和博弈問題。伴隨著對家庭傳統功能失靈與市場失靈的擔憂,社會照料的呼聲進入了公共政策視野,照料勞動的公共/準公共物品屬性和正外部性被進一步強調,推動著政府對于照料服務的公共介入和責任分擔意識,公共照料和制度資源的供給在這種意義上被理解為是一種社會投資行為,只不過作為投資者的各方對于效率本身的期許與關注點有所不同。而只有當照料的供給主體由單一的家庭轉變為政府、市場、社會、家庭等多元主體,一個完整的社會照料體系和機制才得以建立起來。[4]因此,照料經濟學的資源配置視角,最終也就轉變為一種協商共治的福利多元主義視角。
其次是家庭個體化視角。家庭曾經被認為是提供照料的天然和最佳場所,但其前提在于婚姻的穩定性以及家庭內部結構和性別分工的牢固性,即工業化以來西方主流的男性養家模式與女性無償照料模式的配套并存。然而婚姻和家庭的個體化理論第一次打破了這種預設,將婚姻的變革以及家庭與個體之間的差異甚至張力擺到桌面上來,揭示了家庭照料的不確定性。這里的問題除了婚姻和家庭變革帶來的結構性因素(3)這些結構性因素最常見的包括家庭的小型化、核心化、少子老齡化,以及傳統功能的外化等等。之外,也包含了更加不可逆的觀念性的變遷因素。即在個體化時代,婚姻的功能本身發生了變化,它不再成為現代人建構有意義生活的唯一選擇?;橐鲋械陌閭H行為受到社會規范制約的力度也進一步減弱,人們更加注重身在其中的個體選擇、情感體驗和自我實現,因而也使得親密關系變成一種多元化的協商關系。(4)參見Cherlin, Andrew J., “The Deinstitutionalization of American Marriage”, Journal of Marriage and Family, 66(Nov.),2004,pp.848-861;烏爾里?!へ惪恕⒁聋惿住へ惪?格恩斯海姆《個體化》,李榮山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97-115頁。同時,隨著越來越多女性選擇進入勞動力就業市場,原先主婦化家庭所既有的性別分工模式遭到挑戰,傳統的女性顧家照料模式也出現了動搖甚至崩塌,由被視為自然而然的家庭安排轉變成一種需要協商和討價還價的過程,個體的工作—家庭平衡也成為社會政策倡導的核心概念和福利政策的重要戰略。(5)參見熊躍根《女性主義論述與轉變中的歐洲家庭政策》,《學?!?,2013年第2期;董曉媛《照顧提供、性別平等與公共政策——女性主義經濟學的視角》,《人口與發展》,2009年第6期。也就是說,婚姻和家庭模式的變革,必然導致照料家庭化的式微,成為引發照料問題化的一大誘因。
再次是女性主義視角。女性主義一直關注照料過程中的權力關系和不平等問題,他們重新檢視家庭內外私人/公共領域的劃分以及女性身處其中的不利地位,指出二者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即關于有酬生產勞動和無酬家庭照料勞動的性別分工都是社會建構的,照料的私人化作為支配性的文化架構,不僅影響了人們對照料安排的偏好,視照料為女性的“天職”和天然稟賦,從而導致長期以來照料的女性化,而且形塑了父權制的政策框架和道德指南,形成所謂“性別化的勞動政體”(gendered regimes of production)或稱“照料體制”(caring regime),而這些反過來又進一步強化了傳統的性別規范。(6)參見董曉媛《照顧提供、性別平等與公共政策——女性主義經濟學的視角》,《人口與發展》,2009年第6期;藍佩嘉《照護工作:文化觀點的考察》,《社會科學論叢》,2009年第2期;佟新《照料勞動與性別化的勞動政體》,《江蘇社會科學》,2017年第3期。一些女性主義者從“情感勞動”的視角對照料工作進行了重新定義,分析了導致照料者邊緣位置和身份困境的社會文化機制;另一些女性主義者試圖超越照料的公私之爭,從政治經濟學視角出發,將照料問題置于勞動力的再生產體制中來考察,因而不僅僅看到了性別,也看到了階層、族群等不平等因素的交織下照料者的“他者化”帶來的身份區隔。他們希望通過社會改造及其政策干預,降低照料責任給女性增加的風險和依賴性,提升其在就業和家庭生活中的自主權和選擇自由,促進社會生產與再生產之間的協調發展,從而將照料問題納入更加宏大的“社會再生產”概念和理論框架中。(7)參見馬冬玲《情感勞動——研究勞動性別分工的新視角》,《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3期;藍佩嘉《照護工作:文化觀點的考察》,《社會科學論叢》,2009年第2期;董曉媛《照顧提供、性別平等與公共政策——女性主義經濟學的視角》,《人口與發展》,2009年第6期;董一格《新視角、新材料:前沿馬克思主義女權理論視角下的社會主義中國研究》,《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5期。
可以看出,以上三類解釋框架分別從國家和社會層面、家庭層面、女性和個體層面分析了照料問題化的成因。這三個層面和視角之間彼此存在著不可分割的復雜關聯,恰恰體現了現代福利制度和社會政策需要處理的兼具公共與私人雙重屬性的難題,也顯示了其背后不同的意識形態設置和邏輯立場。因此,照料政策的制定和選擇,在不同社會和不同時代的情境中也呈現出動態變遷的趨勢。
照料的問題化早在世紀之交已經引起了國內主流社會及其學界的關注,從近些年來包括人口流動、養老照護、生育與女性就業、留守兒童和留守家庭等等相關議題進入公共討論的熱點可見一斑。不過長期以來人們更習慣于從家庭的私領域和微觀層面來討論這一問題,也就是在照料的私人化框架中探討照料的問題化,把它歸因于市場經濟的邏輯如何侵蝕了中國家庭,導致家庭關系及其凝聚力出現了種種問題,尤其是年輕一代個體主義意識的崛起沖擊了傳統的家庭倫理和價值觀念,因此無論政府還是民間都熱衷于將傳統家庭文化的復蘇或重塑視為重要手段(8)筆者在另一篇拙作中曾將之概括為中國特色家庭論爭背后的“政治正確”,參見吳小英《“去家庭化”還是“家庭化”:家庭論爭背后的“政治正確”》,《河北學刊》,2016年第5期。。然而伴隨著家庭的變遷,作為其核心價值的家庭主義賴以生存的條件已然發生了變化,圍繞著這一問題展開的學者爭論也表明:家庭內部的互惠合作并非從來如此,而是有條件的、充滿張力的過程。這促使我們重新審視家庭主義這一概念和傳統在中國當下的現實意涵。
(一)區分兩種家庭主義
家庭主義是個舶來詞,但是根據其對應的英文以及引進的不同背景,可以區分為兩種不同的概念和意涵。在國內學者當中常常互為混淆,因此在討論和評述相關問題之前有必要先理清其概念。
家庭主義的第一種含義,對應于英文的familism一詞,指的是傳統社會中一種家庭至上或者以家庭為中心的集體主義價值觀念和意識形態,它強調家庭的整體利益先于成員的個體利益,在倫理上強調個體對家庭的忠誠、義務甚至自我犧牲,個體在其中沒有追求個人幸福的合法空間,而只是作為達成家庭興旺和綿延的更高目標的一種手段。因而,從這個意義上說家庭主義是個體主義的對立面。[5](PP.181-224)中文世界里大眾熟知的“家本位”或者“家族本位”,就是這個詞的本土化理解和翻譯,它通常用來指代中國家庭/家族甚至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特征,與指代西方文化特征的“個人本位”相對應,經由20世紀新文化運動思想家們的傳播,已經融入中國人的日常語匯和慣性思維。因而有學者稱之為在社會急速變遷過程中依然保持著相對穩定的“恒?!?,是用來理解中國社會各種現象和行為的深厚的“社會底蘊”。[6]有趣的是,家本位在不同時代和境遇下被賦予了不同的價值評判,例如在當今的社會主流話語中它代表著“家庭傳統美德”或者西方語境下的“東方文化”想象,是褒義詞和正面形象。但在20世紀的新文化運動時期,有學者發現個體與家庭的論題從一開始就形成了一整套獨特的二元敘事,包括“個體主義”有關的正命題與“家庭主義”有關的反命題,所以“家本位”在當時是個貶義詞,甚至家庭本身也被視為具有壓制個性的原罪,處在個人本位的對立面,因而以個體主義替代家庭主義成為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目標。[7]
家庭主義在實踐層面上的呈現,被眾多海外漢學家概括為一種中國式的家庭合作社模式(cooperate model),即家庭成員服從并服務于家庭整體的存續和繁榮,家庭本身成為個體身在祖蔭下的庇護和制約,二者之間構成一種共榮共衰的合作共同體。在這種以家庭共同體的整體利益為導向的模式中,個體是缺席的或者被遮蔽的。這種模式也構成了社會的基本組織形態,它是家庭應對社會變遷的集體行動方式,也成為維系社會穩定運行的基本秩序。[8](PP.1-10)在儒家文化傳統中,家庭的含義并非現代意義上的核心家庭,而是延展為家族甚至宗族,因此在民國時期的社會學、人類學學者那里,家庭主義更通用的譯法是“家族主義”(9)例如葛學溥(Daniel H.Kulp)基于廣東潮州鳳凰村的田野調查完成的著作《華南的鄉村生活——廣東鳳凰村的家族主義社會學研究》(1925)。這一譯法也可能受到日本的影響,日本學界至今仍將家庭社會學稱為家族社會學,把家庭主義稱為家族主義。,或者直接翻譯為“家族制度”(10)例如孔邁隆(Myron Cohen)《家合家分:臺灣的中國家庭制度》(1976)與林耀華《金翼:中國家族制度的社會學研究》(1989)中,家庭制度或者家族制度都譯自familism一詞。這也說明在功能主義的框架中,家庭的本質在于其制度形態和組織方式。。它依賴于性別和代際關系的等級安排,即所謂父子同一、長幼有序、男女有別的父權制結構,反對家庭生活中的平等和親密。[5]有學者指出,中國的家庭主義或家族主義既體現了一種基層的社會公共制度,也體現了私領域內的一種社會組織方式,并成為構建社會人際關系(擬親屬關系)的一種模式。[6]
家庭主義的第二種含義,對應于英文的familialism一詞,主要來自社會政策和福利體系研究領域,是指福利供給過程中“家庭作為主要責任者為其成員提供福利的價值觀與實踐原則”,它假設家庭先天地就是家庭成員福利責任的主要提供者。(11)參見韓央迪《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福利國家家庭政策的發展脈絡與政策意涵》,《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劉中一《中國家庭主義福利模式下的兒童照顧——以西班牙為參照》,《黑龍江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是丹麥學者艾斯平·安德森在回應人們關于福利資本主義三大體系對于家庭—性別的忽略而提出的新框架中,用了“家庭主義”(familialism)和“去家庭化”(de-familialization)這兩個概念對不同福利政策體系中的國家—家庭關系進行了分類,指出前者主張公共政策體系中要讓家庭承擔起社會成員福利的首要責任,而后者主張要盡量減輕家庭的責任和負擔,減少個體在福利層面對家庭和親屬的依賴性。(12)參見Esping-Andersen, G. ,Social Foundations of Postindustrial Economies,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p.51;樓蘇萍、王佃利《老齡化背景下東亞家庭主義的變遷——以日韓老年人福利政策為例》,《公共行政評論》,2016年第4期。這一分類也成為后來社會政策特別是家庭政策或者照料政策及其研究的重要基石。由于這里的家庭主義通常與“去家庭化”成對出現,國內很多學者也將它翻譯為“家庭化”。
可以看出,家庭主義的兩種含義之間存在明顯的差異。首先,從概念內涵上看,第一種含義反映了總體性的家庭價值觀和意識形態,規定了家庭內部成員的行為規范和責任義務,同時也指明了家庭運行和延續的內在機制,無論是強調基于血緣和親情的理想型的家本位文化,還是強調實踐中作為合作社模式的家庭的工具性意義,其背后都體現了傳統文化中塑造的理想家庭以及與個體之間的關系理念;而第二種含義只是在福利和政策的層面上探討家庭的工具性作用,它并不關心家庭本身的價值性意義或者與個體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什么,而是將關注重點放在國家與家庭之間的關系以及責任分擔等議題,其背后體現的是家庭作為一種治理工具或手段的意義。其次,正因上述原因,家庭主義Ι(13)為行文敘述的方便,后邊文字中將以家庭主義Ι代表第一種含義,家庭主義Π代表第二種含義。是以個體主義的對立面出現的,因而也常常成為傳統文化或者東方家庭文化的代名詞,進而在不同時期蘊含了相應的政治意涵;而家庭主義Π雖然在政策思路上通常與去家庭化相對,但在價值理念上并非一定反個體主義(14)例如個體化程度最高的北歐福利國家,近幾十年來由于政府全包式的福利體制不可持續的壓力,也出現了將福利責任下放并部分向家庭回歸的傾向,這表明即使在個體主義為基本價值觀的社會,依然可以有政策治理層面的家庭主義存在。,事實上西方福利多元主義所強調的政府、市場、社會組織/社區、家庭四方協同的多元組合模式,本身就表明了社會政策中家庭主義與去家庭化框架之間合作共存的可能性。
當然,這兩種含義之間并非涇渭分明、互不相干的。持有家庭主義Ι理念的人,在福利政策上定然會支持家庭主義Π,反之雖然不一定,但是在支持或者提倡家庭化政策的學者或者政府那里,也常常會打出家庭主義Ι的旗幟作為辯護策略。日本學者落合惠美子曾對東亞家庭主義(East Asian familialism)有過充分的解析,她認為在東亞社會存在著與歐美相似的第二次人口轉型,與之不同的是婚姻制度和家庭主義依然留存,生育率的降低、離婚率的升高、初婚年齡的推遲等等可以解釋為對家庭負擔的躲避或者逃離,也就是說以家庭義務和責任為基礎的家庭制度的重要性在這些社會依然沒有改變。落合惠美子認為,家庭主義政策在東亞流行的主要原因并非文化因素,而是由于在這些社會中,“壓縮的現代性”使得家庭關系從一種社會資源變成一種風險,個體化成為人們規避家庭風險和負擔的一種方式,因此在這個意義上,恰恰是東亞的家庭主義而不是個體主義導致了它們的人口和家庭變遷。[9](PP.63-85)在韓國學者張景燮那里,這種特征被描述為所謂“制度化的家庭主義”(institutionalized familialism)和“制度化的個體主義”(institutionalized individualism)在東亞社會的共存狀態。他認為個體化的出現與其說是一種文化或道德轉型,不如說是一種制度上的社會變遷,代表了個人生活在制度上的重構,它不可避免會帶來個體與家庭之間關系的重建以及家庭模式的改變。[10](PP.37-62)可以看到,這些東亞學者雖然用的是familialism這個詞,但是他們將家庭主義的兩種含義結合起來考察,并且批評了將家庭主義Π歸之于家庭主義Ι的論調。
(二)中國當下的家庭主義迷思及爭議
中國當下的家庭主義討論,跟日、韓學者描述的情景頗為一致,就是除了在兒童照護、老年長照等具體政策層面的技術性探討文章之外,大多數情境下學者們談到的家庭主義,都會歸因于中國傳統文化和家本位觀念,也就是說中國語境中的家庭主義話語通常是不分Ι和Π的,或者認為家庭主義Π本身就是Ι的體現。所以當陷入家庭化與去家庭化政策之爭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往往是重建傳統家庭價值觀,也就是通過對家庭主義Ι的意識形態倡導來推進家庭主義Π的實施動員。這種家庭主義的迷思和幻象,來自人們對于儒家文化傳統中幾世同堂、父慈子孝、和諧穩定、互助合作的理想家庭的想象。因而在中國的語境中,家庭主義本身是家庭價值觀毋庸置疑的前提假設,人們關心的并非家庭主義是否會消失或可能逝去,而是家庭主義話語本身受到了何種沖擊。從學界關于家庭及其觀念變遷的爭議中,也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
家庭社會學領域過去幾十年來最核心的爭議,來自關于中國家庭究竟已經走向個體化、核心化抑或家庭主義化的爭論。一些學者認為,中國年輕一代家庭已呈現出個體化特征,家庭從一種社會制度向個人避風港轉型,包括家長權威的衰落、女性和青年自主空間的增長、夫妻關系重要性的上升、家庭內部隱私觀念的興起等等,閻云翔稱之為“私人生活的崛起”[8](PP.1-21),其中家庭內部的個體不再愿意為了家庭集體的利益和擴展家庭的綿延不絕而犧牲自己,相反,他們希望通過家庭的運作來尋找個體自身的利益和快樂,“對隱私、獨立、選擇和個人幸福的追求已經普及并逐漸成為一種新的家庭理想”[11](PP.10-15)。沈奕斐用個體家庭(iFamily)來概括城市中產家庭的特征,指出個體家庭既不同于以往家庭主義體系下的父權制家庭,也不同于歐美社會中強調個體獨立的核心家庭,而是個體在尋求生存與發展的過程中選擇或不得不依賴家人來抵御風險的一種家庭模式,其中每個個體都站在自己的立場上來界定家庭,但個體的選擇與決定并非完全自主,而是在具體語境下與相關家人協商、妥協的結果。家庭在這個意義上不再是個體的目的,而是成為個體追求自身發展的途徑和平臺。[12](PP.1-39)
另一些學者則認為,中國農村的家庭在現代化進程中并沒有完全沿著西方個體化的軌跡發展,而是在傳統家庭倫理和現代自由的張力中重新尋找定位,并呈現出一種以核心家庭結構為中心、以夫妻關系為主軸、親子關系倒置的形態。[13]有學者將之概括為中國鄉村社會從倫理本位向核心家庭本位的轉向,同時指出盡管核心家庭內的個人自主性有一定程度的表現,但家庭仍比個人重要,與倫理本位社會不同,“核心家庭大、個人次之、主干家庭小”的格局,才是表征當下村莊社會結構中家庭與個人關系的文化特征。[14]在鄉村社會的日常倫理中,個體與家庭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關系:一方面它要求同居共財的家庭生活必須為個體需求的滿足和個人生活的自由留有空間;另一方面,個體需求的滿足和個人生活的自由也不能損害家庭的整體利益,只不過現在的家庭財產安全以及親密關系概念都是以核心家庭而不是擴展家庭為邊界的。然而即使“小家庭”的地位不斷增長,其財產利益也日益明晰化和正當化,個體也只能在家庭的框架下思考和實踐其經濟模式,個體的自由和情感在道德層面也是以家庭為界限,而不是個體化理論中所強調的為自己而活。因而鄉村社會中個體與家庭之間的關系仍然是“家庭中的個人”,而不是“以個人為中心的家庭”。[15]
也有一些學者認為很難用西方現代化或者后現代理論框架中的家庭核心化或者個體化來概括中國轉型時期的家庭變遷特色。因為中國家庭的親屬關系雖然不再如以往重要、或者說已失去對個體的支配權,但是親屬之間依然保持著密切的交往與合作,核心家庭的邊界并非那么清晰有度,而是呈現出“核心家庭網絡化”的模糊特征,也有學者將之歸納為“形式核心化”而“功能網絡化”。(15)參見馬春華等《中國城市家庭變遷的趨勢和最新發現》,《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2期;彭希哲、胡湛《當代中國家庭變遷與家庭政策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2期。尤其是家庭代際之間無處不在的互助合作,彰顯出傳統家庭主義的一些特征,只是方向正好相反——這種新型的家庭關系表現為向下傾斜的“協商式親密關系”,即使“啃老”也成為兩代人共同接納的“理性共謀”,家庭資源的代際分配呈現出與傳統孝道相違背的“下位優先”的“倫理轉向”。(16)參見鐘曉慧、何式凝《協商式親密關系:獨生子女父母對家庭關系和孝道的期待》,《開放時代》,2014年第1期;劉汶蓉《轉型期的家庭代際情感與團結——基于上海兩類“啃老”家庭的比較》,《社會學研究》,2016年第4期;狄金華、鄭丹丹《倫理淪喪抑或是倫理轉向——現代化視域下中國農村家庭資源的代際分配研究》,《社會》,2016年第1期。閻云翔稱之為以孩子為中心的“下行式家庭主義”(descending familism),他用新家庭主義(Neo-Familism)的概念來描述人們在實踐中對于這種個體意識的增長帶來的與家庭責任之間張力的處理方式,指出它與傳統家庭主義的不同之處在于強調家庭利益優先的同時倡導個體的價值,挑戰傳統父權制原則的同時倡導家庭跨代的整體性以及代際之間的親密性,鼓勵通過奮斗獲得家庭財富積累的同時給予個體選擇自己理想生活方式的空間。這些看似自我矛盾的取向,也可以視為個體在如今快速變遷的社會中面臨種種風險和挑戰時,通過對家庭生活這個可得資源進行創造性的、靈活的、堅持不懈的“臨場發揮”(improvisation)所展現的一種應對策略。[5]這里強調的所謂在具體情境中“臨場發揮”的家庭實踐模式,也被一些學者概括為家庭的“流動性”框架或者現代家庭在脫離原有家庭主義之后的“權變與適應”。(17)參見吳小英《流動性:一個理解家庭的新框架》,《探索與爭鳴》,2017年第7期;王欣《農村核心家庭的現代適應與權變》,《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
以上圍繞著家庭變遷以及家庭主義的爭論,盡管至今沒有統一答案,但是至少表明傳統意義上的家庭主義Ι在中國當下社會的生存土壤已然崩塌,而實踐中各種多元、流動、甚至彼此沖突的家庭應對模式,某種程度上可理解只是在“壓縮的現代性”階段作為“家庭化的個體”(familial individual)(18)這是韓國學者沈英姬和韓三金教授提出的概念,他們認為東亞社會的個體化是一種家庭導向的個體化(family-oriented individualization),其中個體無法完全從家庭脫嵌,參見Shim, Young-Hee & Han, Sang-Jin,“‘Family-Oriented Individualization’ and Second Modernity: An Analysis of Transnational Marriages in Korea”, Soziale Welt ,61, 2010,pp.237-255。的一種策略性的平衡與妥協。
回到本文的論題,撇開那些結構意義上的家庭、社會和人口變遷因素,家庭主義Ι的式微或轉向是現代性不可逆轉的伴生物之一,也構成了照料問題化的最核心基礎。日益嚴峻的照料問題化,迫使主流社會與學界在照料問題上達成新的共識:僅有家庭是不夠的,照料由私人化走向社會化已不可避免。與此同時,當照料成為一個社會問題,家庭本身是否可以完全置之度外?或者說公共政策的照料體系中,家庭與政府之間的關系形態以及責任分擔究竟是如何呈現的?顯然,這些問題得回到家庭主義Π的層面上來探討。既然單一的照料資源不可持續,公共或者私人照料的二者擇一選項也就難以實現。西方福利多元主義更加強調彼此的協商與合作,而在不同的制度和文化背景下,依然可以看到不同傾向的政策思路和選擇重點。
(一)照料政策的家庭視角與個體視角
西方福利體制從對去商品化程度的關注,到去家庭化指標的加入,其重要契機就在于將照料問題正式納入了公共政策的討論議題。依據國家對于照料勞動的支持程度和方式的不同、以及家庭在其中承擔角色的差異,可以劃分為家庭主義與去家庭化兩種不同取向,體現了社會政策中的家庭視角和個體視角。其中后者被女性主義者解讀為女性擺脫家庭束縛、獲得個體獨立的重要指標,即去家庭化意味著女性相對于家庭的自由度(female freedom from the family),或者稱之為降低對家庭的照料依賴性的方式。(19)參見樓蘇萍、王佃利《老齡化背景下東亞家庭主義的變遷——以日韓老年人福利政策為例》,《公共行政評論》,2016年第4期;楊紅燕《去商品化與去家庭化:老年照護服務體制的國際比較》,《江淮論壇》,2019年第2期。如果結合市場化程度的高低,可以進一步劃分為英美的市場照料型(自由主義體制)、德法和南歐的家庭照料型(保守主義體制)、以及北歐的公共服務型(社會民主主義體制),其中前兩種以家庭整體為單位,容易落入女性主義所詬病的男性養家模式,而后一種以個體為單位,被認為是更加女性友好(women-friendly)的政策。[1]
然而家庭主義在這里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去家庭化的對立面,其背后的假設可以有不同的呈現方式:其一是視家庭為理所當然的福利提供者,而國家只扮演輔助性的角色;其二是盡管仍視家庭為福利的首要責任者,但其本身也成為社會政策支持的對象。[16]這種差異跟西方社會政策不同階段的范式轉變有關。自20世紀70年代中葉之后西方福利制度遭遇了多方面的挑戰,對福利國家過度干預的反思,迫使人們轉向家庭、社區等非正規系統尋找資源,從而對政府和家庭的責任界限進行了重新界定,家庭由此從邊緣走向了社會政策的中心。90年代以來西方社會政策的重心由市場干預轉向家庭干預,從強調公民權利轉向強調社會成員的家庭責任,在強調家庭責任的同時又凸顯了對家庭本身的支持,并形成了將家庭作為社會資產加以投資的“發展型”家庭政策思路,也就是“授之以魚不如授之以漁”的家庭主義策略,也有學者稱之為提升家庭能動性的“再家庭化”策略。這些國家干預下的支持家庭政策不僅可以有效減輕家庭的福利供給負擔,也可以賦予家庭中的照料者更多元的選擇權。(20)參見張秀蘭、徐月賓《建構中國的發展型家庭政策》,《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韓央迪《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福利國家家庭政策的發展脈絡與政策意涵》,《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張奇林、劉二鵬《面向家庭的照料社會政策建構:范式、因應與路徑》,《青海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
后來的學者將這些細微的差異融入照料問題,給出了更加精細化的照料政策框架。如希格里德·萊特納 (Sigrid Leitner)以對家庭照料的功能性支持即家庭主義程度為縱坐標、以家庭照料的社會替代性程度即去家庭化程度作為橫坐標,擴展出了家庭主義的四種理想類型:即隱性家庭主義、顯性家庭主義、去家庭化政策以及自主的家庭主義。其中隱性家庭主義指在增強家庭照料功能和減輕家庭照料負擔方面程度都很低,使得家庭成為最終兜底者的角色;顯性家庭主義指在增強家庭照料功能方面程度高,但在提供替代性的公共服務、減輕家庭照料負擔方面程度低;去家庭化政策指強化社會照料的公共服務、減輕家庭照料負擔的政策,但在增強家庭照料功能方面程度低;自主的家庭主義指既提供了替代家庭的公共照料服務、又提供了增強家庭照料功能的政策,從而賦予家庭特別是作為照料者的女性以充分的選擇權,因而也有學者翻譯為“選擇性家庭主義”。(21)參見Leitner, Sigrid, “Varieties of Familialism: The Caring Function of the Family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European Societies,2003,5(4),pp.353-375;韓央迪《家庭主義、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福利國家家庭政策的發展脈絡與政策意涵》,《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劉中一《中國家庭主義福利模式下的兒童照顧——以西班牙為參照》,《黑龍江社會科學》,2018年第4期。可以看出,這種社會政策的分類體系,其要義在于將政策的受益目標在家庭與個體成員之間進行了區分,其中家庭主義取向的政策將照料的時間成本和勞動力價格成本以假期和津貼的方式提供給家庭及其中的個人,提升了家庭整體的照料功能;而去家庭化取向的政策在公共照料機構、社會服務組織等方面提供更多的支持和便利,使得無論對于家庭照料安排還是作為照料者的個體選擇來說都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不難看出,最理想的狀態是自主的家庭主義,這種模式試圖將家庭主義與去家庭化兩種政策取向融合起來,表明二者之間并非相生相克,而是可以成為攜手合作的伙伴。也就是說,照料政策的家庭視角與個體視角也不一定是非此即彼,而是可以協商互補的。
與照料政策的不同視角密切相關的另一個問題,是照料中的權力關系或者不平等問題。某種意義上說,直到個體視角的“社會照料”這一概念的提出,才將這一問題放在了焦點位置,讓照料走出私人世界,納入社會總體視野,把它從一種滿足被照料者需求的活動或關系,拓展為照料資源分配所依據的規范性、經濟性和社會性框架。[17](PP.281-298)在這種框架下,被建構的家庭性別分工以及女性無償照料責任不再具有天然合法性,工作與照料的兩分法被打破,因為照料本身不僅僅被視為一種再分配活動,同時也作為再生產活動的一部分而納入工作的一種;照料的女性化不再是唯一的標準答案,因為工作與家庭的平衡或者自由選擇,意味著男性可以從全職工作中擺脫出來參與照料,女性也無需背負完全照料責任而選擇從職場獲得自我實現。[1]然而畢竟去商品化、去家庭化的完全社會照料尚無可能實現,國家在提供有限公共服務的同時,不得不通過政策干預的方式將包括家庭在內的多元主體引為中介伙伴,并通過提升各照料供給者能力以及協同合作的方式來滿足社會整體的照料需求,而個體仍然需要在對國家和家庭兩種依賴的博弈中選擇最適合自己的方式。
(二)中國的照料政策需要逐步走出家庭主義框架
關于中國有無獨立的照料政策或者家庭政策,學界本身是有爭議的,因為以往的社會政策并非普惠式的,而大多只是針對特殊家庭或者弱勢群體的殘補式政策。隨著老齡化、少子化的日益加劇以及二孩政策出臺后實施的壓力,照料問題近些年來才正式進入國內公共政策制定的視野并成為媒體和學者關注的熱點(22)這一話題得以流行自然也跟年輕一代的女性和媽媽們日益崛起的性別自主意識和發聲意愿有關。澎湃思想市場在最近的母親節特意策劃了“疫情下的母職危機”的專題,其中參加對談的幾位學者都談到了中國轉型以來國家公共資源對照料的投入逐步讓位于私人領域,撫育的私人化將社會再生產轉嫁給原子化的家庭,造成照料勞動的性別化和階層轉移,使得承擔了“密集母職”的女性陷入困境,而居家隔離進一步放大了母親的這種困境。參見微信公號“澎湃思想市場”2020年5月9日的圓桌專題“疫情下的母職危機”。,主要集中在托幼、養老看護和母職等相關問題的討論上,但還很難說有獨立成形的照料政策。
有學者指出,中國直到21世紀才進入所謂“社會政策時代”[18],其中家庭相關議題也越來越受到重視。然而長期以來,中國的福利模式采用的是工具性的家庭主義或者功利主義的“家庭捆綁式的福利政策”,家庭本身構成了個人與國家關系之間一個重要的結構性調節因素。[19]改革開放以后福利制度呈現出國家撤退、市場進入而家庭責任凸顯的趨勢,政府將福利責任“打包”或者“下沉”給家庭,從而使壓力重重的家庭走向困境和撕裂。因而,國內社會政策以及家庭研究界眾多學者的共識是呼吁國家更多地支持家庭、構建家庭友好的社會政策或者面向家庭的照料政策。(23)參見岳經綸、張孟見《社會政策視閾下的國家與家庭關系:一個研究綜述》,《廣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吳帆《第二次人口轉變背景下的中國家庭變遷及政策思考》,《廣東社會科學》,2012年第2期;張秀蘭、徐月賓《建構中國的發展型家庭政策》,《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張奇林、劉二鵬《面向家庭的照料社會政策建構:范式、因應與路徑》,《青海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這類強調以家庭為單位、導向或者切入點的發展型家庭政策,其核心內容就包含了增強家庭照料功能的家庭主義或者家庭化取向。
如果套用上述萊特納的照料政策分類框架,中國目前基本上處在由隱性家庭主義向顯性家庭主義過渡的階段。值得追問的是,為何在家庭變遷無法逆轉、進而社會照料已成全球趨勢的今天,家庭主義的照料框架依然成為中國主流社會和學界構建照料體系的首選?如有學者所指出的,對家庭責任承擔的鼓勵一向是東亞福利意識形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日、韓兩國在老齡化過程中也都經歷了隱性家庭主義的政策階段[16]。關于日本看護政策與家庭模式的相關性研究也表明,日本在20世紀80年代以前曾一直以家庭主義作為福利政策的假設前提,試圖將兒童和老人看護與家庭緊密關聯,直到90年代之后調整了照料政策的方向,將福利制度的核心從家庭轉向個人,構建了基于個體為單位的老年照護制度和強調男女共同參與的育兒援助計劃,才在照料社會化方面走在了東亞社會的前列。[20]相應地,日本的性別政策路徑也經歷了從“男性養家”、經濟地位“男女平等”到“工作與生活平衡”模式的轉變。[21]
也就是說,家庭主義在東亞福利體制中并不一定奏效。落合惠美子在討論東亞家庭主義的神話時指出,事實證明這樣一種家庭主義在構建可持續的社會系統方面是失敗的,原因恰恰是因為東亞社會中作為一種制度的婚姻依然更強調家庭成員的義務和責任而非親密關系,使得全球化時代的家庭風險與個體緊緊綁在一起,導致這些地區風險防范性的(risk-aversive)個體化的誕生。落合惠美子認為,東亞家庭主義其實并非只有一種表現形式,而是多種多樣的,她將新加坡、中國臺灣地區等地以市場化的外籍勞工照料為主的模式稱為自由主義家庭主義(liberal familialism)(24)也有學者稱之為“市場主義的去家庭化”(defamilialization through the market)模式,指的當然是照料服務的提供不是由家人來完成,而是通過市場途徑來實現??蓞⒁奡araceno, “Chiara, Varieties of familialism: Comparing four southern European and East Asian welfare regimes”, Journal of European Social Policy, Vol. 26(4),2016,pp.314-326。,并指出日本的家庭主義政策抑制了家庭在變遷社會的彈性與適應性,而其他一些社會盛行的自由主義家庭主義政策則導致了對弱勢邊緣群體在經濟上的嚴酷排斥。[9](PP.63-85)韓國學者張景燮也指出,韓國曾因公共福利的最小化、社會再生產的家庭化責任、以及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經濟競爭等因素而推進了“制度化的家庭主義”,然而政府在大聲倡導家庭主義的同時缺乏對家庭的支持,相反地加劇了家庭所經受的心理和功能上的困境,其結果導致人們想方設法逃避家庭的負擔和責任,出現一種顯而易見的“去家庭化”和規避風險的個體化趨勢。[10](PP.37-62)
這些研究表明,在現有的照料政策框架中,國家與家庭之間的責任分擔并非此消彼長的零和關系,而是存在著微妙的平衡,超出這樣一種適度的平衡,二者之間不僅無法相互替代或者合作互補,還有可能導致一損俱損的后果。例如缺乏國家支持的家庭主義取向政策不僅無法滿足家庭的照料需求,而且可能會給家庭自身帶來更大的風險和傷害,從而反過來加重政府的負擔;同樣,即使國家支持下的家庭功能強化和家庭能力建設,歸根到底也無法解決作為家庭照料者的個體的自主選擇困境以及不平等問題,因而必須開辟去家庭化的照料途經。有學者指出,中國家庭政策具有“去家庭化”與“再家庭化”相博弈的工具主義特點[22],這一特點說明政策制定者未能看到家庭自身在社會生活中并非完全被動的存在,而是具有主動性或者能動性的主體,家庭的理性抉擇或者應對策略反過來會不可避免影響到政策的實施和走向,從而導致“非意圖的后果”的產生,因而有學者提出需要把家庭本身視為政策過程中的行為主體來看待,即引進所謂“積極家庭”(active families)的概念。(25)參見岳經綸、張孟見《社會政策視閾下的國家與家庭關系:一個研究綜述》,《廣西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鐘曉慧《改革開放以來政策過程中的積極家庭》,《婦女研究論叢》,2019年第3期。而家庭能動性的源頭,歸根到底來自家庭中個體的能動性——它可以以損毀家庭或者賦能家庭的不同方式參與到社會風險和政策的應對中,從而給社會變遷帶來不同的景觀。
從這個意義上說,照料政策無論是家庭視角還是個體視角,其終極受益目標只能是個體,只不過是各種各樣不同家庭中的個體。所謂家庭友好的政策,不過是有利于增進家庭中個體的福祉和自由、促進家庭成員之間風險共擔及平等協商的政策,而非假定人們能夠回到想象中的傳統家庭或者能讓理想家庭重現的一種制度安排,因而家庭友好還須兼顧并融入性別友好的政策取向。在這個思路下討論中國的照料政策選擇,需要首先將兩種家庭主義剝離開來,打破文化和觀念意義上具有神圣性的家庭主義Ι的意識形態迷局,進而逐步走出治理工具意義上作為照料合作拼盤的家庭主義Π的政策框架,最終邁向真正意義上的社會照料,讓女性和家庭擁有更多的自主選擇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