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民瞻刻《晉二俊文集》的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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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旦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上海 200433)
徐民瞻是南宋信安(今浙江衢州常山縣)人,他的為人所知,是緣于他在慶元六年(1200)刻過一部《晉二俊文集》,包括《陸士衡文集》十卷、《陸士龍文集》十卷。
但是,徐民瞻刻的這部《晉二俊文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一般人都是只聞其名不見其書。明正德十四年(1519),蘇州的一個書商陸元大也刻了一部《晉二俊文集》,其中《陸士衡文集》的卷首,有一篇署名“奉議郎知嘉興府華亭縣事徐民瞻述”的《晉二俊文集敘》(1)并參見國家圖書館藏清影宋抄本徐民瞻《晉二俊先生文集敘》。,而在《陸士龍文集》卷一之末,又有“《二俊文集》以慶元六年二月既望書成”等字樣,這就讓人了解到陸元大刻的這個《晉二俊文集》,應該是以徐民瞻所刻宋本為底本,這樣才留下許多宋本的痕跡(2)參見都穆撰《陸士衡文集跋》,謂“士衡集十卷,宋慶元中嘗刻華亭縣齋,歲久其書不傳,予家舊有藏本,吳士陸元大為重刻之”。又見都穆撰《陸士龍文集跋》,稱士龍“有集十卷,然人間之傳率皆錄本,仍偽踵誤,不便覽觀,吳士陸元大近刻士衡集訖,工復取斯集,以予家本校而刻之”,載《晉二俊先生文集》,《四部叢刊》據上海涵芬樓借江南圖書館藏陸元大翻宋本影印。。可是,陸元大這一翻宋本過去也不常見,清人修《四庫全書》時,就沒有用到這個本子(3)《四庫全書》未收陸機集,而《陸士龍文集》十卷,《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說“至南宋時,十卷之本又漸湮沒,慶元間,信安徐民瞻始得之于秘書省,與機集并刊,然今亦未見宋刻,世所行者惟此本”,見《四庫全書總目·集部·別集類一》,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273頁。據王重民考證,“此本”是新安汪士賢校本,見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93頁。,要到1923年,張元濟主持編印《四部叢刊》,從南京的江南圖書館藏書中選出陸元大刻《晉二俊文集》加以影印,這個明代的翻宋本才真正流傳開來。1931年,在安徽大學任教的劉紀澤(字平山)發現了“宋板”而經過明人重裝的《陸士龍文集》十卷本。這個宋刊本,自明代以來一直被當作“宋刻上乘”藏于私家[1](PP.1-2),見過它的人不多,直到1950年代歸于國家圖書館后,1984年又被收入《古逸叢書三編》影印出版,才算藏之于公并且公之于眾,使學界以及廣大讀者都能夠方便地研究和利用。而隨著宋刊的普及,“徐民瞻”這個名字,也變得為人熟悉起來。
徐民瞻刻《陸士龍文集》的發現,當然有它很高的版本價值,尤其是三世紀作家的文集,有宋版而保留至今的,極為罕見。盡管它的刊刻,已經是在陸云死后將近900年,可它畢竟是現存最早的陸云集版本,因此,1988年中華書局出版的黃葵點校本《陸云集》,就是選擇了這一宋刊作底本的。同時,這一宋本的發現,也為了解陸云集在宋以后的流傳,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線索,例如通過對勘,就可以知道陸元大翻宋本以及諸多明清時期刊刻抄寫的陸云集,大體上都是出于這一宋本系統,這不但能糾正清人以為當時流傳的《陸士龍文集》是“明人不學者所編”的誤判[2],也能讓人對中古文學在宋以后的傳播,由此而有基于文獻的切實的認識。
在文學史上,陸云本來不是一個地位顯赫的作家,可是由于徐民瞻刻了《晉二俊文集》,其中的《陸士龍文集》又流傳至今,對他的研究,便有了從文學史到文獻學的更多面向。過去的學者,從劉紀澤到張元濟[1](PP.1-2)、薛殿璽[3],都對這一宋本的刊刻特征、收藏過程作過相當仔細的勘察,從黃葵開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利用它作新整理陸云集的底本或校本。但是,對這一珍貴宋本的考察和利用,不應該僅僅停留在版本、校勘這些傳統文獻學的范圍,如果就它的刊刻過程作進一步調查,發掘更多史料,其實還可以看到:《陸士龍文集》的刊刻,原來是作為華亭縣學建設的一環,而與整個宋代州縣地方官學的興盛有密切的聯系,同時,它與先賢祠的修建也有關,因此,也是南宋特別強調地方文化教育以培養地方認同的結果。
首先來看徐民瞻述《晉二俊文集敘》,在這篇敘里,徐民瞻交代了他刻二陸文集的原因。他說:
民瞻幼閱晉陸機士衡傳,太康末,士衡與弟云士龍俱入洛,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一見如舊識,曰:“伐吳之役,利獲二俊。”嘗伸卷反復求二俊所以名于世者、張華所以稱道而有得士之喜者觀之,蓋其兄弟以文章齊驅并駕于兵戈擾攘之間,聲聞閎肆,人無能出其右者,時號二陸……
在《敘》的開頭,徐民瞻說他早已知陸機、陸云的文學地位很高,讀過《晉書·陸機傳》,也知道西晉的張華視這一對由吳入晉的兄弟為“二俊”。在他看來,二陸之所以聞名當世,是因為身處戰亂之中,他們仍然能寫出好文章,為人所不及:
吁!二陸歿寥寥且千載,其人不可得而見矣。其文章,所謂“如朗月之垂空”“重崖之積秀”者,固自若也,耳目可無所見聞乎?其載于《文選》諸書中者,亦多即而熟讀之,“其詞深而雅,其意博而顯,遠超枚馬,高躡王劉,百代之文宗”也。每以未見其全集為恨。聞之鄉老曰:士衡有集十卷,以《文賦》為首,士龍集十卷,以《逸民賦》為首,雖知之,求之未遂。
這一段引唐太宗在《晉書》中對二陸的評論(4)見房玄齡等撰《晉書》卷54《陸機陸云傳》“制曰”,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87頁。,并說明他是在《文選》等選本中讀到二陸詩文,但是并未見二陸文集。
偶因乏使,承云間民社之寄,二俊,云間人也,拜命之日,良慰于中,謂平素愿見而不可得者,遂于此行矣。
云間是華亭(今上海市松江區)的別名。據說“華亭”這一縣名,就是從二陸的祖父陸遜獲封華亭侯而來[4](《吳書·陸遜傳》,P.1345),之所以又稱“云間”,則是因為傳說陸云到了洛陽后,自稱“云間陸士龍”[5](P.789)。從《晉二俊文集敘》的署名看,徐民瞻到二陸的家鄉華亭,是因為他以奉議郎的朝官身份,被任命為嘉興府華亭知縣。
到了華亭以后,徐民瞻說他看到吏舍旁有二陸的遺像,可是污穢不堪,便在縣學的東側修了二陸祠堂,將兩人的像移入其中:
到官之初,首見遺像于吏舍之旁,塵埃漫污,曖昧殊甚,大非所以揭虔妥靈之本意。即日辟縣學之東偏建祠宇,奉以遷焉。邦人觀瞻,無不歡喜稱嘆。
待二陸祠堂建成,他說他又四處搜尋二陸文集,在林君、鐘君的幫助下,頭一年得到陸機集,第二年得到陸云集,都是他聽說過的版本,便叫人趕緊謄寫了,據以刊刻,合稱《晉二俊文集》:
因訪其遺文于鄉曲,得《士衡集》十卷于新淮西撫干林君,其篇首冠以《文賦》。《士龍集》十卷則無之。明年,移書故人秘書郎鐘君,得之于冊府,首篇《逸民賦》,悉如所聞。亟繕寫,命工鋟之木以行,目曰《晉二俊文集》。
在《晉二俊文集》刊印時,他自己也寫了一篇《敘》,置于卷首,所署日期為“慶元庚申仲春既望”,也就是在宋寧宗慶元六年(1200)二月十五日之后:
……又明年,書成,謹書于篇首。(5)徐民瞻述《晉二俊先生文集敘》,引自明正德陸元大翻宋本《陸士衡文集》卷首,載《四部叢刊》本《晉二俊先生文集》。
以上是徐民瞻《晉二俊文集敘》的內容。從《敘》中寫道的日期推斷,他大概是在慶元四年(1198)找到陸機集,慶元五年(1199)找到陸云集,至慶元六年(1200),將它們合刊為《晉二俊文集》,前后用了兩年時間。
除了這一篇《晉二俊文集敘》,徐民瞻在華亭時,還寫過另外一篇《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載于明正德《松江府志》,署名為“慶元四年夏五月既望,奉議郎知嘉興府華亭縣主管勸農公事兼兵馬都監徐民瞻記”;而“參政大資錢公”,指的是錢良臣(?-1189):
州縣官到任,詣學,謁先圣,方許視事,法也。慶元三年夏四月庚午,知華亭縣徐民瞻始至,遵謁再拜庭下,既乃巡廡展誠于先哲之從祀者,而西廡有祠堂焉,牓曰“參政錢公之祠”。
錢良臣是華亭人,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6)見楊潛等撰《云間志》卷中《進士題名》,紹興廿四年張孝祥榜,清嘉慶十九年華亭沈氏古倪園刊本,載《宋元方志叢刊》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 。,孝宗淳熙五年(1178)為參知政事,八年(1181)免(7)見脫脫等撰《宋史》卷34《孝宗本紀》、卷213《宰輔》四,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十四年(1187)除資政殿學士(8)見徐自明撰《宋宰輔編年錄》卷18“淳熙八年”,王瑞來校補《宋宰輔編年錄》本,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徐民瞻到華亭,按照慣例,他先來到縣學祭奠先哲先賢,看到錢公祠,肅然起敬,三天后,又率領諸生來行禮,環顧縣學內外,見窗幾明潔、講肄有位,不禁感慨:“美哉斯學之久而新也!”他聽說縣學幾經修繕,其中貢獻最大的就是錢良臣:
公諱良臣,字友魏,生有嘉聞,刻志于學,始任戴冠,鄉里已無能出其右者。十七試藝,補入學,抱負器業,日夜勤苦,從師友磨琢,學廣而聞多,作為文章,霈然有余。十九升太學,道日尊,業日茂,名譽日起,兀兀十年登進士第,而歸謁謝先圣先師,凡昔從游同舍士在學者,攝衣迎拜,歡喜道舊。顧眄殿堂齋舍,椽棟檐楹,頗不前日若,公蹙然不寧……歷二十五年,公參大政,輔明天子鈞陶之上,萬機之密悉預訏謨,猶念念不置。
這一段講的是錢良臣與華亭縣學的淵源,他17歲考試進學校,19歲升太學,而在登進士后返鄉時,見母校校舍陳舊已不如往昔,從此記掛在心,一直到淳熙五年(1178),他出任參知政事。
轉運司有材木之在華亭者,去學不里所,公聞之喜曰:吾事集矣。一日轉運使以職事造府,公以語之,即日悉以木株四千有奇畀學。時縣令徐君安國籍以經營之,委諸生以職事蒞學者僦工役,逾年而克成……一切起而新之……由是,鄉老學士大夫喜學之復興,而感公之不忘。
這里說錢良臣借著轉運使找他辦事的機會,向轉運司要了他們存放在華亭的許多建材,交給知縣徐安國,以整修縣學,使之煥然一新。華亭人因此也對錢良臣感恩不盡,在淳熙九年(1182)楊樗年任知縣時,便有學生提議,修了錢公祠:
……楊君樗年實繼領縣事(9)據《云間志》卷中《知縣題名》,知楊樗年于淳熙九年至十一年為華亭知縣。,未幾學生有上其事者,遂堂而祠焉,今十有九年矣。
徐民瞻說他知道了錢公祠的這一來歷后,非常感動,于是寫下這篇《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讓縣學學長刻石,以為永久的紀念:“謹敘其所聞,俾學長諭書以刻石,庶來者知公之不忘于學,而士大夫之所以不忘于公云。”(10)徐民瞻《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載明陳威、顧清修纂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臺北:臺灣成文出版社影印,1983年。案:《全宋文》中徐民瞻撰《建錢公祠記》出于康熙《松江府志》卷19,文字有闕,見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93冊卷6683,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51-352頁。
在這篇《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中,徐民瞻不但表達了他對華亭先賢錢良臣的敬意,也提到自己抵華亭的日期,是在“慶元三年(1197)夏四月庚午”。
南宋時的華亭是一個大縣,“生齒繁夥,財賦浩穰”(11)見“奉議郎特差知秀州華亭縣主管勸農公事兼兵馬都監”楊潛撰《云間志序》。。宋代采取崇文抑武、任用“讀書人”的國策,大力興學,為前所未有,上起中央,有國子監、太學作為養育人才的官方機構,下至州縣,也都有官辦的州學、縣學。據南宋楊潛等人編纂的《云間志》記載,華亭縣學早年只有一個夫子廟,元豐(1078-1085)年間,知縣陳謐在華亭縣東南修筑齋館,并“買國子監書以資諸生”(12)熙寧元豐之興學,參見陳東原著《中國教育史》第17章《王安石之教育政策》,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51-257頁。,到下一任知縣劉鵬時,才大功告成(13)據《云間志》卷中《知縣題名》,可知陳謐是元豐七年(1084)至元祐元年(1086)的華亭知縣,劉鵬是元祐五年(1090)、六年(1091)的華亭知縣。。紹興(1131-1162)以后,又經過幾任知縣的努力,方使設施完備,“學糧、租錢視他處為厚”。到紹熙元年(1190),楊潛為知縣時,學校已有居仁、由義、隆禮、育才、養性等五齋,還有進德堂,當時改稱“明倫堂”(14)見《云間志》卷上《學校》。。楊潛在華亭大概有四五年(15)《云間志序》并《目錄》所附“后記”載《云間志》三卷,是楊潛為華亭知縣時,于“紹熙四年六月編次,十月書成”,又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載其“紹熙甲寅(五年)季春朔”所撰《修學記》,署名仍為華亭知縣,可知遲至紹熙五年,楊潛還在華亭知縣任上。,再過個二三年,徐民瞻到來,徐民瞻見到的華亭縣學,因此和《云間志》記載的狀況應該沒有多少差別,正是“覃覃整整,棟宇翚翼,階廊舒袤,窗幾明潔;講肄有位,職掌有室,庖廩有次,不侈不陋”的樣子。
不過,在劉發元祐五年(1090)所寫《縣學記》中,也可以看到華亭縣學能有如此規模、成績,并非易得。由于華亭佛教興盛,“浙西善事佛而華亭尤甚,民有羨余,率盡以施浮屠”,也就是說佛寺吸引了大量民間投資,像先圣廟這樣的建筑,只不過是在“湫溢卑陋”處,而尤為重要的是,政府雖然鼓勵辦學,但是也并沒有將興學納入到對官員政績的考核中,所謂興學的舉措,往往都是流于形式:
夫致治不可不先學校,庸人孺子皆知之,學士大夫方困布衣,必以斯說應有司之求,及其入官則背之,果何以焉?蓋上之人所程督者,常在獄訟簿書,而考績不急于教化故也。以文盛之時,建學校于多士之地,或有其意而不能遂其議,或遂其議而不能致其事,或遂其事而不能成其功……(16)劉發撰《縣學記》,署“元祐五年夏四月辛丑”,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
這是揭發在地方上興學遭遇的實際困難,甚至士大夫在未得一官半職前,都呼吁要重視學校,可是一旦脫下布衣,他們的腔調也都變了。(17)參見劉子健《略論宋代地方官學和私學的消長》,文中有對元祐、紹圣時,地方官學遇到經費少、待遇低等困難的分析。載劉氏著《兩宋史研究匯編》,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220頁。當然,也正因為如此,后來人們對于歷年任華亭知縣而又重視縣學的,都特別尊敬。到了南宋時,風氣也似確乎有所逆轉。據紹興三十年(1160)許克昌所寫《修學記》說:
華亭,劇邑也。地東南負海,北通江,有魚鹽稻蟹之饒,多富商大賈。俗以浮侈相高,不能力本業,然衣冠之盛,亦為江浙諸縣之最。雖細家中人,衣食才足,則喜教子弟以讀書為士,四方之俊,歷聘而來,受業者云集。其中秀民才士,往往起家為達官,由是競勸于學,弦歌之聲相聞。居官者不必以擊斷鷙猛為治,亦可以禮義馴服也。(18)許克昌撰《修學記》,署“紹興庚辰季冬朔,左承事郎新差簽書奉國軍節度判官廳公事許克昌撰”,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據《云間志》卷中《進士題名》,許克昌為紹興三十年“用拱州貫字上達狀元”。案:《全宋文》第242冊卷5409,第135頁載許克昌《修學記》,出自康熙《松江府志》卷19,有闕。
所謂居官者不必用嚴刑峻法,而“可以禮義馴服”,指的就是通過學校的教育而傳播和樹立禮義文明。楊潛作《修學記》,也提到“學校為育材之地”,對于“近代從政者困于簿書期會,急于財貨源流”,卻不能按時較藝講經,也不在意學校是否簡陋頹毀,他也是極其不滿,所以,在他為華亭知縣的后期,便與縣學學長合作,對縣學的廳堂齋室重作修繕。他還說,“余舊亦由學校叨竊末第”,這一經歷,使他深知學校的重要,“則所以期待諸生者,蓋不敢不勉”(19)楊潛撰《修學記》,署“紹熙甲寅(五年,1194)季春朔,奉議郎知秀州華亭縣主管勸農公事兼兵馬都監兼監鹽場主管堰事借緋楊潛記”,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
在任華亭知縣期間,楊潛還同朱端常、林至、胡林卿一起,于紹熙四年(1193)編了《云間志》這一華亭地方志,其中有一條《知縣題名》,記錄的是歷任華亭知縣的姓名。在“楊潛”這個名字的后面,依次還有張穎、張忭、徐民瞻、樊湛,然后是嘉泰元年(1201)的錢訇(20)《云間志》雖是楊潛等于紹熙四年編纂,但卷中《知縣題名》記錄華亭知縣名,一直到淳祐八年陳叔弼,當是后人所補。。從這個記錄中可以看到,徐民瞻是在楊潛之后、錢訇之前為華亭知縣的,最晚也晚不過嘉泰元年(21)見《云間志》卷中《知縣題名》。《全宋文》第293冊卷6683,第350頁,有《徐民瞻傳》,可參看。。
據此可知,徐民瞻任華亭知縣的時間,大約是在慶元三年(1197)夏到慶元六年(1200)春。
就像前任楊潛一樣,在拜謁了錢公祠以后,徐民瞻便意識到他也必須要為縣學做一點什么。與此同時,他又看到了在華亭歷史上最有名的便是陸氏家族,“自漢之東世為名族,吳晉以來,或以功業顯,或以才學稱”,陸氏一族中,才學最顯赫的,又數陸機、陸云。當時在華亭遺留的古跡中,還有陸機宅、黃耳家等(22)見《云間志》卷上《姓氏》《人物》《古跡》。,這都顯示出二陸在華亭人心目的分量。
不妨來看魏了翁寫的一篇《華亭縣建學記》,這是他為表彰華亭知縣楊瑾有興學建校的功勞而寫,作于端平三年(1236)九月壬戌。其中既講到興建和維持縣學的艱辛,從“縣立學宮,以附于廟”開始,到經過紹興、紹熙之年的經營,學校逐步完善,再到后來又出現反復,“乃自近歲,遽以華亭為不易治”,也講到華亭的風土人物,并以陸機、陸云到陸贄為杰出代表。他說“吳中族姓人物之盛,東漢以來有聞于世,魏晉后彬彬而輩出,雖通言吳郡,而居華亭者為尤”,華亭中,又是陸氏家族人才輩出,“自陸士衡、士龍,以至唐宰相元方、象先、希聲,猶曰隨就功名,至敬輿,則巍然三代人物也。涵養作成,此豈一旦之功”?(23)魏了翁撰《華亭縣建學記》,載《云間志》卷下。
魏了翁寫《華亭建學記》時,距離徐民瞻為華亭知縣,已經過去了近40年,但是透過他的筆觸,依然可以想見當年徐民瞻到華亭時的心境:一方面,他是有心推動以縣學為中心的文教事業;另一方面,他也受華亭人尊崇陸機、陸云兄弟風氣的感染,因此,他是既遵守“州縣官到任,詣學,謁先圣”的規矩,首先參訪縣學,同時又恭恭敬敬地將二陸請到縣學旁奉祀,令華亭人“歡喜稱嘆”。
奉祀二陸,除了建祠堂,行禮如儀,接受二陸精神的感召,還要有更多實在的內容。宋太宗在太平興國九年(948)詔令按照唐代《開元四部書目》訪書的時候,就說過:“夫教化之本,治亂之源,茍無書籍,何以取法?”[6](卷28,P.102)崇奉其人,當然要讀他的書,但是在華亭鄉下,竟然連二陸文集都沒有,徐民瞻只好四處拜托友人,最終是“得《士衡集》十卷于新淮西撫干林君”,又通過“故人秘書郎鐘君”得到《士龍集》十卷于“冊府”。拿到這兩個本子,他便叫人趕快寫了刻出來,“亟繕寫,命工鋟之木以行”。這時,已經到了慶元六年(1200)二月,他很快就要離開華亭了。
在《晉二俊文集敘》中,徐民瞻特意寫道為他提供《士衡集》《士龍集》的林君和鐘君,自然不是為了單純表達對他們的感謝,還是要說明他刻《晉二俊文集》,所用底本,都有來歷。
首先,他是從“新淮西撫干林君”手里拿到的《士衡集》,這位林君,名字叫林至。
據《南宋館閣續錄》等記載,林至字德久,淳熙十六年(1189)上舍釋褐出身,開禧元年(1205)十一月任校書郎,翌年(1206)轉秘書郎,嘉定元年(1208)十一月又為校書郎(24)見佚名撰《南宋館閣續錄》卷5、卷8、卷9,載張富祥點校《南宋館閣錄、續錄》,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案:《南宋館閣續錄》記林至淳熙四年上舍釋褐出身,但《云間志》卷中《進士題名》記為淳熙十六年上金魁釋褐,官秘書省。又至元二五年修《至元嘉禾志》卷15《宋登科題名》也記作“淳熙十六年,光宗登極上舍釋褐,林至甲科子華”(《宋元方志叢刊》第五冊,清道光十,第89頁,也有《林至小傳》,均可參看)。,著有《易裨傳》和《楚辭故訓傳》《葉音草木疏》等(25)參見姜亮夫編著《楚辭書目提要》,上海: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1961年,第65頁。其著錄有林至《楚辭故訓傳》6卷、《楚辭草木疏》1卷,并見樓鑰《攻媿集》卷5《謝林德久正字惠詩次韻》、卷6《林德久秘書寄楚辭故訓傳及葉音草木疏求序于余病中未暇因以詩寄謝》,載傅璇琮等主編《全宋詩》卷2540,樓鑰五,第47冊,北京:北京大學,1998年,第 29393、29402頁。。他是華亭人,還同朱端常、胡林卿一道參與了紹熙四年(1194)楊潛主持的《云間志》修纂,朱端常、胡林卿也都算是從華亭走出去的進士(26)據《云間志》卷中《進士題名》,朱端常為淳熙八年進士(湖州貫),胡林卿為淳熙十四年進士(平江貫)。而他們在《云間志》的署名分別是:從事郎新差監行在太平惠民南局朱端常、迪功郎新信州州學教授林至、迪功郎新饒州州學教授胡林卿。。
紹熙五年(1194),宋寧宗登基,第六天即召朱熹赴行在奏事,朱熹正在知潭州任上,立刻從長沙趕往臨安,九月途經上饒,而林至當時為信州州學教授,便抓住機會向朱熹“請問所以為學之意甚勤”,又希望從朱熹那里,為即將落成的州學大成殿請“得一言以記之,且有以進其學者于將來”。朱熹見林至在教學上“皆本于所謂古人為己之意”,對與教學相關的庶務又能“巨細必親,無所漏失”,相信他是“學有以充其志,而力又有以行其學”的人,便在林至告訴他來年正月將要率諸生在大成殿行釋菜禮時,于當年十二月為他寫了《信州州學大成殿記》[7](PP.134-135),而由此機緣,林至也成了朱熹晚年的弟子(27)《云間志》卷中《進士題名》稱林至“師事朱晦庵”。《四庫全書總目》亦稱“朱子集中有答林德久書,即其人也”,見林至《〈易稗傳〉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5頁。并參見朱熹《答林德久書》十一通,載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陳榮捷《朱子門人》,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98-99頁。。
當徐民瞻在華亭縣學旁建起二陸祠堂時,他就邀林至為他寫了一篇《二俊堂碑》。林至寫道:
二俊堂者,陸士衡、士龍祠也 。
文章至漢季其弊極矣,建安諸人爭出力馳騁,卒不能復先漢之舊,吳孫氏擅有一隅,日尋干戈,人以智謀勇戰集事功為高,而士衡兄弟獨以文章擅雄江左,吳亡入晉,中州人士豈無能言者,而心服焉,舉晉百余年間而有盛名,豈易得哉?其藻麗之光、邁往之氣,亦可謂杰然自立者也。
在這里,林至首先表達了作為一個華亭人,對本鄉先賢陸機、陸云的景仰。他說二陸之所以“杰然自立”,是因為他們能“以文章擅雄江左”,并且“舉晉百余年間而有盛名”。這個判斷,與徐民瞻在《晉二俊文集敘》中所說是一致的。
按圖記,縣之西二十五里有華亭谷,谷旁之山曰昆山,陸氏自昭侯以來,世居于此,且墓域在焉……余嘗登其山,物色故跡湮沒不可得,獨有征北將軍祎墓焉。衡之死,九百余年矣,田夫野牧皆能識其名氏、道其故實,山之北有機、云兩山,亦以兄弟得名。豈鄉人愛之深、思之至乎?抑光華煒燁之氣,誠有不可埋歿者。
這是講二陸去世900多年后,在華亭,仍然到處都有他們的遺跡,華亭人從來沒有忘記他們,在縣政府就有他們的畫像:
縣治舊有圖像,置吏舍旁,弗潔蠲。知縣事信安徐君民瞻買國子監書以惠鄉學,為堂于學之東廡,遷圖像俎豆于其中,因晉人張茂先之言以名其堂,且屬至書之。
這里講到徐民瞻在縣學東側屬于縣學的范圍,修建了二陸祠堂,將二陸畫像移入其中,祠堂之名,則取自張華。這一段,恰可與徐民瞻《晉二俊文集敘》的自述對讀。
至竊惟古之教學者,則祭之瞽宗、儀表一鄉者,則祭之社,尊道德,詔后來,自昔所不廢也。衡兄弟才名如此,而所謂尊賢之義其可已乎?然則君之為是堂也,其風示學者之意厚矣,況又有書得講讀于其間,一舉而二美具焉。(28)林至撰《二俊堂碑》,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此碑署“慶元五年二月既望,寄理修職郎新差充淮南西路安撫司干辦公事吳門林至撰,從事郎新建康府學教授胡林卿書,從事郎新差監行在惠民南局朱端常題額”。案:胡林卿、朱端常兩位,在紹熙四年與林至一同參與過《云間志》的編纂。林至在慶元五年十月為淮西從事時,還寫過《慶元重修孝肅包公墓記》,見楊國宜整理《包拯集編年校補》附錄二,合肥:黃山書社,1989年,第295頁。
這是碑文的最后,講到徐民瞻修二陸祠的價值,林至認為有“風示學者之意”,即為后學樹立了典范。這一層意思,在朱熹幾年前為林至寫的《信州州學大成殿記》中,已經講得很清楚:“熹惟國家稽古命祀,而祀先圣先師于學宮,蓋將以明夫道之有統,使天下之學者皆知有所向往而及之,非徒修起墻屋、設其貌像、盛其器服升降俯仰之容以為觀美而已也。”朱熹的意思,就是說在學校祭奠先圣先師,是要讓學者明白自己應有的位置。林至像朱熹一樣,也是說二陸祠堂的修建,能讓華亭學者向先賢看齊,有所尊奉。
從林至這篇《二俊堂碑》中還可以知道:二陸祠堂取名“二俊堂”;二陸文集由此題作“晉二俊文集”;書也是為配合祠堂及縣學刊印的。而這篇碑文的署名是“慶元五年(1199)二月既望,寄理修職郎新差充淮南西路安撫司干辦公事吳門林至”。慶元五年,正是徐民瞻到華亭的第三年,這時林至已離開信州,到了淮南西路,任安撫司干辦公事,所以,徐民瞻在《晉二俊文集敘》中稱他為“新淮西撫干林君”。林至雖人在淮南西路,但因華亭為他故鄉,所以對于徐民瞻在華亭修二俊堂、刻二俊文集,他都給予熱烈支持,既替他操持購買國子監版的書,又專門為他寫了“二俊堂碑”的碑文。
對于這篇碑文,林至自己也頗為看重,他寄給朱熹,朱熹看了以后,回信說:“《二陸祠記》甚佳。此題目本不好做,想亦只得且如此說過耳。”(29)見朱熹《答林德久》,載顧宏義《朱熹師友門人往還書札匯編》三,第1574頁。顧宏義據信中有“引年告老”云,考此信寫于朱熹致仕后的慶元五年五、六月間,可參。《二陸祠記》就是《二俊堂碑》。朱熹入朝四十天即被罷黜,慶元三年(1197)再被打成“偽學逆黨”,這時他已經在建陽,“新齋已略就,而學者至者終少”,不免落寞,“兀坐殊憒憒耳”[8](P.1560),只是懷著士大夫的信念,“顏子不改其樂”,并且始終關心林至對儒學研究的進展[8](P.1572),所以在回信中,他也問林至:“幕中無事,盡可讀書,不知比來作何功夫?”[8](P.1574)由此亦可見林至在這一段時間大概比較空閑,這才讓他有條件一而再地給徐民瞻幫忙。
在《二俊堂碑》中,林至提到徐民瞻“買國子監書以惠鄉學”,大概指的就是徐民瞻托他買《士衡集》,或許還有其它書籍,而買來的都是國子監所出版。這說明徐民瞻刊刻的《陸士衡文集》十卷,所用底本,就是國子監本。根據徐民瞻在《晉二俊文集敘》中說,他從林至那里得到《士衡集》,大約是在慶元四年(1198),那么他請林至寫《二俊堂碑》,恐怕也就在此前后,而碑文是在慶元五年(1199)二月撰成。
時隔五年,在徐民瞻離開華亭之后,嘉泰三年(1203)十二月,林至為新任華亭知縣的錢訇又寫了一篇《修學記》,記載錢訇在華亭整頓鄉校,使“學成于鄉,化成于國”的事跡。在這篇《修學記》中,他還講到華亭的各級學校,過去不僅為科舉輸送人才,也培養了許多修養好、氣節高的士人:“華亭之學,甲于諸縣,往時士風之盛,不止以文章第太常、魁多士,蓋至于學行淑鄉里、事業在政府,杖節不屈于強虜,擾攘之際,爭新法不便而槃樂于擯斥之地者,可數也……”他所謂“爭新法不便而槃樂于擯斥之地者”,似乎就是指像朱熹這樣有理想但是在政治上被打壓的士人。慶元黨禁后,朱熹的地位一落千丈,“稍以儒自名者,無所容其身。從游之士,特立不顧者,屏伏丘壑;依阿巽懦者,更名他師”[9](《朱熹傳》,P.12768),林至對這一人情冷暖大概看得很明白,而他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依然追隨朱熹不變,這也正是他認為州縣地方學校應該培養出來的一種人格。他當年在信州負責修建州學的大成殿時,就一心想要借禮殿的重建來恢復“衣冠位次”等舊禮,以此糾正“知有科舉而不知有學問”的當地士風(30)見朱熹《信州州學大成殿記》。。在他看來,地方官學有這方面的責任,所以,提及華亭鄉學近“三二十年來”幾近潰敗,一者是由于“鄉之善士退學于家塾”,一者是由于“長吏亦視為迂緩不切之務”,雙方面消極對待,導致“國家所以建學之意”得不到落實,他相當痛心(31)林至撰《修學記》,署“嘉泰三年十二月望日,寄理修職郎林至記”,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而林至在嘉泰三年(1203)看到的縣學之困境,當徐民瞻幾年前為華亭知縣時,應該就已經存在,于此也可見徐民瞻當時想要改善縣學,使之完備,大概面臨著很多的困難,林至恐怕就是看到這一點,才全力以赴地給予他支持。
在《二俊堂碑》的最后,林至想象到徐民瞻率鄉人祭祀二陸的情景,“君練日薦享于堂下,邦人慰且喜也”,他情不自禁地“效楚人之義,為之歌詩,以相其祠事”,于是寫下一段歌辭。歌辭中有“蹉躟誦《懷土》與《九愍》兮,而獨悲此故鄉”之句,《懷土賦》和《九愍》分別是陸機、陸云的作品,前者見于《陸士衡文集》,也被載入《云間志》,后者也見于宋刊《陸士龍文集》,兩篇辭賦都流傳至今。
林至還有一篇《復學田記》,與《修學記》作于同時,寫的是錢訇為華亭縣令時,有關縣學學田的事。
據林至說,由于華亭為兩浙大縣,在慶歷年間各州縣興辦學校時,它的縣學就比其他縣都大,“弟子員視它縣率一二倍,養士之田數倍于它縣”,不過到他念書的時候,那種“衣冠合輯,弦誦雍容,縣人傾敬”的盛況已不復存在,“君子嘆學政之墮廢而斯道之湮郁也,豈其盛衰之勢然”?溧陽錢訇就是在這一形勢下來到華亭的。他是一個實干家,為復興華亭之學做了很多事情,“試補生徒,易置職秩,興廢補弊,百爾具舉”,然而錢訇卻說,若不是得到嘉興府的支持,他根本也做不了什么:
一日過余曰:“今學舍一新,訇何能焉,實太守鐘侯之賜也。日者喪其腴田,幾無以為學,侯來首治其事,遂得從容為教養計,此德何可忘也?幸以鄉校之故,書其本末,至謝!”
對錢訇的要求,林至自認不該推辭,便向他詢問事情始末。錢訇說:
學故有僧子韶田一千八百九十三畝,為租六百八十三石有奇,上連三泖,下通松江之潮,歲有水旱,無干溢之虞,籍于崇寧之初,距今百二歲矣。有豪民者,用其亡忌憚,以戶絕法請于常平使者,不得,則以養士奇羨請于戶部、于御史臺,又不得,則□(間?)制學,皆盜其籍,攀援中貴人,借之聲勢,薦賂宿吏,為之道地,乘守將交代之際,以下賈盡得之,具為牘。
錢訇對林至講述的這一段,主要是說華亭縣學本來有自己的學田,學校的運營包括學生的生活費,都是靠學田的租入,這還是宋徽宗崇寧(1102-1106)時代就立下的規矩(32)據梁庚堯說,宋徽宗時擴充州縣之學,這些官學的學田數量也達到了高峰。見氏著《宋代科舉與社會》,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01頁。。但是有豪民千方百計地想要謀取學田,各種路子都行不通之后,便用不法手段,向上攀附朝中顯貴,向下賄賂基層官員,打通關節,硬是借機將學田強行買去。
嘉泰元年(1201),錢訇到華亭,他看見的就是這一情形。那時,距徐民瞻離開華亭不過一年,推測他對此也有所了解,只是無奈。因為錢訇告訴林至,要到“鐘侯”來任嘉興太守,事情才有了轉機:
侯來開府,屬邑得詣府下,稟受條教。“吾邑雖繁劇,所白事若干,念無急于此者。”庭參以其狀聞之,監郡吳君仁杰從旁贊說甚力,侯奮而起曰:“此吾責也!”即付之有司,情得,既抵其辠,復以田歸之學。于是人人知侯有意學校,豪民奸吏無所容其欺也。
根據錢訇所說,林至描寫鐘太守雷厲風行的做派,異常生動。當鐘太守聽說學田被侵占,立刻拍案而起,訴之司法,讓學田回歸縣學。在這一段,鐘太守特別重視學校而又不畏豪民奸吏的形象,躍然紙上(33)對南宋官學遭遇經費困難、學田多為權勢之家侵占的分析,見于陳東原《中國教育史》第18章《南宋之官學與書院》,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282-283頁,并參見劉子健《略論宋代地方官學和私學的消長》,載氏著《兩宋史研究匯編》,第225頁。。
錢訇做華亭知縣就三年,他深感能遇到鐘太守,既是他個人也是華亭縣學的幸運,所以當鐘太守將要復歸而他自己也任期屆滿時,他請求林至為華亭記錄下歷史的這一刻:
侯今歸仕于朝,而訇亦將滿罷矣,識述缺然,后來莫知所稽考而謹守之也,嗚呼,此系風教大矣。國家崇儒立學,甲令劃一,豪民奸吏,憑借中貴人勢,輕視學校而奪之田,豈所宜有者?賢侯布宣教條,首及諸此,可謂知所務矣。
錢訇說到的這位“鐘侯”,名字叫鐘必萬,“侯名必萬,字君祿,巴陵郡(今湖南岳陽)人,今為吏部司封郎中”(34)林至撰《復學田記》,署名“嘉泰三年十二月望日,寄理修職郎林至記,從事郎監嘉興府比較務崔端純書,宣教郎新知平江府長洲縣主管勸農公事朱端常題額”,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2《學校上》。。這個鐘必萬,正是為徐民瞻提供《士龍集》的“秘書郎鐘君”(35)劉明《晉二俊文集流傳及版本述略》以為此“‘鐘君’即鐘震,字伯春,潭州善化(今屬湖南長沙)人,慶元二年(1196)鄒逸龍榜同進士出身,治詩賦,任秘書郎、著作佐郎等職”,誤,見《中國典籍與文化》,2015年4期,43頁。。
據《南宋館閣續錄》記載,鐘必萬是淳熙五年(1178)進士,慶元五年(1199)六月任秘書郎、九月為秘書丞,嘉泰元年(1201)十月知嘉興府(36)見佚名撰《南宋館閣續錄》卷7《官聯一》,第261頁;卷8《官聯二》,第294頁。另參見《全宋文》第293冊卷6676《鐘必萬》小傳。。而據《宋會要輯稿》,又可知他在嘉泰三年(1203)五月回到秘書省,為秘書丞兼權尚右郎官(37)見徐松輯《宋會要輯稿》第64冊《職官八》,載“嘉泰三年五月六日秘書丞兼權尚右郎官鐘必萬言”,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2585頁。。知嘉興府以前,他在秘書省的時間不長,但已可知曾“恭進《太廟產瑞芝詩頌》”,又同秘書郎楊濟共纂有二百卷的《總修孝宗皇帝會要》(38)見佚名撰《南宋館閣續錄》卷5《撰述》,第213頁;卷4《修纂》,第201頁。。徐民瞻在《晉二俊文集敘》中說他寫信給老朋友“秘書郎鐘君”,從他那里得到《士龍集》十卷“于冊府”,所謂“冊府”,指的就是秘書省。因為秘書郎的職責,恰是掌管“秘閣圖籍,以甲乙丙丁為部,各分其類”[9](《職官志》四,P.3873),所以,徐民瞻向任職秘書省的鐘必萬求救,而時間大約在慶元五年(1199)六月至九月。
其實,鐘必萬也不是只幫徐民瞻做了這一件事,他還寫有一篇《社壇記》,記錄的是徐民瞻在華亭重修社壇、恢復社祭一事:
華亭在浙東西,實一壯縣,不但稱雄于嘉禾而已,故錢谷、獄訟簿書視他邑為劇,今自朝至暮,或繼以燭,猶恐弗給,何暇問社稷之祀哉?縣社壇在西北隅,歲久傾圮,荒基頹垣,祭屋壁立,春秋祈報,第舉故事,退則未嘗一顧而問。
鐘必萬一開頭就說明在華亭這樣的大縣做知縣,是比在其它縣都要累,光是經濟、司法這些要緊事,就讓人忙得毫無喘息之機,哪里還顧得上社稷之祀這種不及職務?所以,位于華亭縣西北角的社壇坍塌破損(39)據《云間志》卷上《城社》,“社壇在縣西北二里”。,每年也都只在春秋祭祀時才被光顧,其余時間都無人問津。
信安徐民瞻,好古之士也。始來領縣事,臨閱壇壝,興嘆久之,于是召匠計工,命僧祖隆視役,土木一新。越明年畢事,二月戊寅社,用牲于壇,酌奠有位,升降有次,祝史薦信,神明顧歆,父老觀瞻,莫不嘆息,以為前此未之睹也。
這里說徐民瞻到華亭以后,馬上找了人來修社壇,并且派僧人祖隆做監工,趕在第二年年初竣工,二月立春后,便如期舉行隆重的社稷典禮,每一道儀式都遵守古禮,令華亭人耳目一新。
亟以書走奉常,謁余為紀。予曰:君真所謂不忘其本者。昔唐永徽間,州尚淫祀,往往不立社稷,獨一建州刺史敘立祀場,以取重當世。如君又有過人者,以日不暇給,而能為人所不為,不忘其本,君子于是乎可以觀政矣!故書而俾刻之石。(40)載正德《松江府志》卷15《廟壇》。案:《全宋文》第239冊卷6676,第229頁,所收鐘必萬《社壇記》出自康熙《松江府志》卷23、嘉慶《松江府志》卷17,有闕。而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59冊卷1810,南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年,第401頁,收入鐘必萬《社壇記》,錄自明崇禎三年刻《松江府志》卷20,當是誤收。
“亟以書走奉常”,指的是社稷典禮之后,徐民瞻迅速將此事報告到太常寺,并特請鐘必萬為之作記。于是鐘必萬就寫了這篇《社壇記》,表揚徐民瞻修社壇以恢復社稷之禮的壯舉,稱贊他為政而“不忘其本”,值得期待。所謂“不忘其本”,也就是陳造所說“政之大端二,曰治民,曰事神,自天子達于郡邑,外此無大務”,社稷是“兆民所恃以生”,“春秋祈報,上之人揭虔展敬以致其為民之意者,舍是孰急”?(41)陳造《高郵社壇記》,《全宋文》第256冊卷5764,第347頁。參見王忠敬《宋代州縣社稷祭祀制度考述》,武漢大學歷史學院主辦《珞珈史苑》2014年卷。
《社壇記》的署名為“承議郎太常博士鐘必萬記,太常丞史彌遠書并題額”,從這個署名看,鐘必萬此時的身份是“承議郎、太常博士”。太常博士歸太常寺,太常寺掌管禮樂、郊廟、社稷等制度儀式,鐘必萬為太常博士,正好接應處理徐民瞻上報太常的事務,而這當然是在他慶元五年(1199)六月就任秘書郎以前,推測為慶元四年(1198),因為徐民瞻是在慶元三年(1197)到華亭,“越明年”修好社壇,正是慶元四年(1198)。
慶元四年(1198),大約在二陸祠堂落成以前,徐民瞻就因為修社壇而有了值得書寫的政績,這時,他找到鐘必萬。而過了一年,鐘必萬轉任秘書郎,他又“移書故人”,托鐘必萬代他從秘書省找《士龍集》。也許就是前前后后有這么一些因緣,讓鐘必萬對華亭以及華亭縣學有了一定的了解,所以在徐民瞻離開后,他出任嘉興知府期間,又幫當時的縣令錢訇解決了縣學學田被人巧取豪奪的大問題,使華亭人林至也感銘在心,寫下了記錄這件事情的《復學田記》。
林至是為徐民瞻提供《士衡集》的人,鐘必萬是為徐民瞻提供了《士龍集》人,這兩個人又因為華亭縣學,而有了他們自己之間的聯系。
鐘必萬在《社壇記》中稱徐民瞻為“好古之士”,當然指的是他重視傳統,特別是重視傳統的制度禮儀。如所周知,宋代是有復古的風氣,士大夫以回向“三代”為理想[10](PP.184-198),如朱熹所說:“國初人便已崇禮義、尊經術,欲復二帝三代……直至二程出,此理始說得透。”[11](卷129,P.3085)徐民瞻好古,自然也是在這樣一種“崇禮義”的時代氛圍中熏陶出來的。
呂祖謙曾經為設在嘉興府學的陸贄祠堂寫過一篇《唐相陸宣公祠堂記》,他說:“古者建學,先圣先師各因其國之故,國無其人,然后合他國而釋奠彥。由漢以來,先圣先師之位雖定于一,然郡邑先賢亦往往祠于學宮,猶古意也。”(42)呂祖謙《唐相陸宣公祠堂記》,作于淳熙四年,《(至元)嘉禾志》卷16《碑碣》,清道光刻本。參見《全宋文》第261冊卷5890,第379-380頁,錄作《秀州陸宣公祠堂記(淳熙間)》。按照他這一解釋,先賢祠建在學校,是恢復漢代以來的做法,也就是復古。當慶元三年至六年(1197-1200),徐民瞻任華亭縣令期間,現在知道他就是在慶元五年(1199)春,把陸機、陸云祠堂即“二俊堂”,從吏舍移到了縣學(43)劉子健說南宋的理學,不光是通過理論,也是通過家規、官箴、族譜以及在地方上建先賢祠、修方志的方式,具體地應用于社會,見劉子健《略論南宋的重要性》,載劉氏著《兩宋史研究匯編》,第84頁。關于南宋地方先賢祠被移入官學的研究,亦可參看鄭丞良《南宋明州先賢祠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23頁。,將對二陸的祭拜,像呂祖謙說的那樣,“祠于學宮”,慶元六年(1200),他又主持刊刻了《晉二俊文集》以為配合,但在此之前,慶元四年,他已經修復了社壇,恢復莊嚴的社稷祭禮。這些都可以說是他“好古”的表現。
也正是在慶元四年(1198),徐民瞻寫下《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表達了他對于錢良臣以及過去幾位華亭縣令為復興華亭縣學所作貢獻的由衷敬佩,他知道縣學這樣的地方官學,不但是士人成長的搖籃,也是他們的精神寄托之所,因此,他相當注意用地方先賢的事跡和言論著作來勉勵本地后學。他大概費了不少周折,為縣學去買國子監版的書,又刊印《晉二俊文集》,他是希望華亭縣學的學生能像二陸一樣,于“兵戈擾攘之間”,成為“百代之文宗”。
徐民瞻為了這個目的,四處求援,得到了同為“好古”之人的林至的認可。說林至也好古,是朱熹的觀察,朱熹認為林至做的就是“古人為己之學”(44)見朱熹《信州州學大成殿記》,稱與林至談話后,“知其平時所用力者,皆古人為己之學”。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上篇《緒說》,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第129-142頁。,也就是修養之學、禮義文明之學,亦即程頤所說“古之學者為己而成物,今之學者為人而喪己”[12](《論學篇》,P.1197)。林至不僅和徐民瞻志趣相同,他又是華亭出身,自然樂于伸出援手。同時,徐民瞻也得到了鐘必萬的幫忙,也許因為他們本來都是朝官,互相認識。這樣,林至才為徐民瞻寫了《二俊堂碑》,又替他買到國子監出版的《陸士衡文集》,鐘必萬則為徐民瞻寫了《社壇記》,又替他從秘書省找到《陸士龍文集》。國子監和秘書省相當于宋代的中央出版機構和圖書館,來自這里的書,都是當時的標準本,很適合給縣學的學生看。
在《陸士龍文集》陸元大翻宋本的卷一之末,就有如下刊記:
《二俊文集》,以慶元六年二月既望書成,縣學職事校正。
監刊者三員題名于后:
縣學司計進士朱奎監刊,
縣學直學進士孫垓校正,
縣學學長鄉貢進士范公兗校正。
這一相當于版權頁的記錄,表明了徐民瞻主持刊刻《晉二俊文集》,但實際事務卻是由縣學承擔,三名負責監督刻版以及文字校對的監刊人,都來自縣學,他們分別是司計朱奎、直學孫垓和學長范公袞。
在這三個人當中,朱奎和范公袞,又見于《(正德)松江府志》所錄徐民瞻《參政大資錢公祠堂記》,在這篇《錢公祠堂記》的末尾有以下署名:
慶元四年夏五月既望,奉議郎知嘉興府華亭縣主管勸農公事兼兵馬都監徐民瞻記,鄉貢進士充縣學學長范公袞書,國學進士充縣學學諭朱允題額,司計進士劉成之、朱奎監鐫。[13](卷12《學校上》)
從這一署名看,朱奎在慶元四年(1198)徐民瞻《錢公祠堂記》刻碑的時候,就是以縣學司計即財務主管的身份,而為監刊人之一。范公袞負責書寫碑文,不過他當時才是鄉貢進士充縣學,還沒有做到縣學的主管學長,也許就是書碑有功,到慶元六年(1200)刊刻《晉二俊文集》時,他已經受提拔變成了學長。
宋代文化的發展及其特點,與這一時代地方官學的興起有著密切聯系,而地方官學的興起,過去劉子健曾說,既要靠士大夫階級在官在鄉在家族團體中的倡導作為社會基礎,也要靠印刷術的進步和傳播作為技術上的支持[14](PP.211-212)。宋寧宗慶元年間,對于提倡道學并且致力于推動地方學校教育的朱熹和追隨他的林至等人來說,不是一個好的時代,而徐民瞻當年在華亭修建的二陸祠堂和社壇也都早已不存,但是他于慶元六年(1200)刊刻的《晉二俊文集》卻源遠流長,其中一部《陸士龍文集》十卷,還幸運地保存到了今天。這一宋刊本的存在,恰好證明了宋代文化的變遷,除了學界普遍注意到的自上而下、君主與士大夫共同“一道德,同風俗”之外,很多社會文化事業的推進,往往也是自下而上的,這里就包括有作為地方官吏的士大夫的努力,是他們推動了社會基層教育的發展,加強了對地方先賢的紀念,于是這也推動了地方文化的進步。近年來,國內外學界都特別注意地方士紳在宋代的興盛與作用,這確實值得關注,而在徐民瞻主持下的華亭縣學刊刻《晉二俊文集》,就可以看作是宋代這一特殊文化現象下的一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