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度人正在用煙霧驅蚊

在印度,隨便一拍就能拍死幾十只蚊子
出訪印度之前,新德里燒了一次機場,又暴發登革熱,我被弄得有些緊張,急忙打聽對登什么熱的預防辦法。醫生在電話里告訴我,考慮到這種病主要是靠一種蚊蟲傳播的,那么預防之法,就是長衣長褲長襪,另外多帶點防蚊油。
新德里的深秋,早晚的天氣轉涼,長衣長褲長襪已可以接受。但我沒有料到,緊緊包裹全身再加上隨身攜帶的各種防蚊藥劑,用來對付印度的蚊子仍是防不勝防。星級賓館里一切都很干凈,但嗡嗡蚊聲仍然不時可聞,令人心驚肉跳,令人心里“登革”。
有時,幾位同行者正在談笑,一些可疑的尖聲不知從何處飄忽而近,眾人免不了臉色驟變手忙腳亂地四下里招架,好端端的一個話題不得不中止和失散。出于一種中國式的習慣,我對眼前的飛蚊當然決不放過。有意思的是,我出手的動作總是引來身旁印度人驚訝和疑惑的目光,似乎我做錯了什么。
中國使館的官員也給我們準備了防蚊油。他們后來才告訴我,印度是一個宗教的國度,大多數人都持守戒殺的教規,而且將這種大慈大悲惠及蚊子。蚊子也是生命,故可以驅趕,但斷斷不可打殺。對于我兩手拍出巨響的血腥暴行,他們當然很不習慣。
我這才明白了他們一次次驚訝和疑惑的回頭,也才明白了登革熱的流行。
生活在印度的蚊子真是幸福。但是,蚊子們幸福了,那么多條死于登革熱的人命怎么說呢?人類當然可以悲懷,悲懷一切植物、動物乃至蚊子,但人類有什么理由不悲懷自己的同類?為什么可以把自己積善的記錄看得比同類的生命更為重要?
在印度,不僅蚊子們幸福,人類以外的其他各種活物也很幸福。新德里街頭常有呼啦啦的猴群從你些公共服務場所也常有這樣一些童話式的公告牌:“本展覽館日出開門,日落關門。”這種拒絕鐘表的時間表達方式早已與新聞、法律、教材以及商務文件久違,大有一種童話里牧羊人或者王子的口吻。
地球本來是各種動物雜處的樂園,后來人類獨尊,人類獨強,很多地方的景觀才日漸單調。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在中國很少聽到鳥叫,那些兒時的啁啁啾啾一一熄滅,當然是流失到食客們的腸胃里去了。
印度也是一個人口大國,但絕無這么多對動物來說恐怖萬分的餐館。這當然讓剛到此地的中國人不大習慣,有時候搜尋了幾條街,好容易饑腸轆轆地找到了一家有煙火味的去處,菜譜也總是簡單得讓中國食客們頗不甘心。
牛是印度教的圣物,不論野外有多少無主的老?;蚍逝?,牛肉是不可能入廚的。由于受伊斯蘭教的影響,豬肉也是絕大多數餐館的禁忌。菜單上甚至極少見到魚類。
可以想見,光是有了這幾條,餐桌上就已經風光頓失,乏善可陳,更不可能奢望其他什么珍奇的葷腥了。在這一個齋食和節食幾乎成為日常習慣的國家里,我和朋友們不得不忍受著千篇一律的面餅和面餅和面餅,再加上日復一日拿來聊塞枯腸的雞肉。半個月下來,我們一直處在半饑餓狀態,眼球也吧嗒吧嗒似乎擴張了幾分。
咽下面餅的時候,不得不生出一個疑問:印度的軍隊是不是也吃素食?如果是,他們沖鋒陷陣的時候是否有點力不從心?印度的運動員們是不是也吃素食?如果是,如何能保證他們必要的營養和熱量?如何能保證他們的體能,足以抗衡其他國家那些牛排和豬排喂養出來的虎狼之師?難怪,就在最近的一次世界奧運會上,偌大一個印度居然只得了兩塊獎牌。這一可悲的紀錄曾經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倒覺得順理成章。也許,素食者自然素心——相當數量的印度人與競技場上的各種爭奪和搏殺,一開始就沒有緣分。
他們看來更合適走進寺廟,在那里平心靜氣,無欲無念。當他們年邁的時候,大概就會像所有我見到的印度老人一樣,成為一座座哲學家的雕像,散布在城鄉各地的檐下或路口。無論他們多么貧窮,無論他們的身體多么枯瘦、衣著多么襤褸,無論他們在乞討還是在訪問鄰居,他們都有自尊、從容、仁慈、睿智、深思而且十分了解熟悉你的表情。他們的目光里有一種對世界洞悉無余的明亮。
//摘自《韓少功自選集》,海南出版社,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