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楚翹

隨著電視劇《清平樂》的熱播,主人公宋仁宗趙禎也被大眾熱議。
拜民間傳說“貍貓換太子”所賜,宋仁宗的大眾知名度不低,但個性卻十分模糊。有宋一代,他是在位時間最長的天子,卻好像什么事也沒有干,以至于后人評價他“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
仁宗之“仁”究竟作何而解?為何朝臣對他的評價極端兩面?他真的是個受人愛戴的好皇帝嗎?
在寬和的政風下,仁宗一朝“群星璀璨”。但事實上,士大夫們對這位好好皇帝并不滿意。
作為中國歷史上首位以“仁”為廟號的皇帝,宋仁宗蓋棺定論的“人設”就是仁厚守成之主。有趣的是,翻開史書,雖處處可見北宋官民對這位著名仁君的褒揚感懷,卻很難找出皇帝本人施行過哪些名垂青史的仁善之政。時人和后世對宋仁宗之“仁”的詮釋,通常體現在他個人的道德覺悟上。
明代名臣張居正編纂過一本《帝鑒圖說》,收錄歷代明君賢主的事跡,供當時年僅10歲的萬歷小皇帝閱讀學習。在書中八十余條“圣哲芳規”中,以宋仁宗為主角的就有七條。不過,這些條目也并沒有強調宋仁宗如何勵精圖治,大多還是在復述他仁愛恭儉的美德。
宋仁宗不怎么講究生活用度。《續資治通鑒·宋紀六十一》記載,某次仁宗宣大臣們來寢宮福寧殿開會,事畢,有人啟奏說,龍榻上的褥墊和帳子都看起來不太上檔次,何不換更好的材質?宋仁宗卻說:“朕居宮中,自奉正如此耳。此亦生民之膏血也,可輕費之哉!”
朱熹的叔祖朱弁在《曲洧舊聞》中,提到了宋仁宗喜歡穿舊衣服,毫不介意穿補過的袍子,連宮人都笑話了,他還我行我素。有妃嬪實在看不下去,某天早上伺候皇帝梳洗時“私易新衣以進”,偷偷拿來了新衣服,但仁宗并不領情。
不光穿的、用的力求素儉,吃的也一樣。有一年秋天,京城市場上出現了難得的海產蛤蜊,內廷尚食局也買了28枚給皇帝嘗嘗鮮。珍奇海味端上來,仁宗先問其價幾何,聽說每枚千錢,很不高興,一口也沒吃。雖浪費了兩萬八千錢,卻通過近臣之口向宮里人吹出了風。
在宋代各種史料中,諸如此類的記載還有很多:拒絕擴建宮室、不肯拆遷擾民、不許妃嬪戴名貴飾品……似乎宋仁宗一天到晚都在練習如何勤儉持家,而不是琢磨怎么治國圖強。這其實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一方面,身為承平時代的君王,宋仁宗確實稍遜雄才,因而那出于天性的“恭儉仁恕”也就成了他最突出的優點。另一方面,在北宋前期的政治體制中,的確也沒有太大的舞臺來讓皇帝表現自己的英明強干。
宋仁宗是宋代的第四位皇帝,在一個王朝興衰發展的過程中,這是個難度系數相對低的位置:大環境與制度都趨于穩定,各項建設已見成果,社會各界也都積累了人才,這也是歷朝歷代比較容易出現“治世”“盛世”的一個階段。
那么,在這個時期成為帝國接班人的宋仁宗,面對的是怎樣一套“祖宗家法”呢?簡而言之,就是那句經典的“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帝國的最高決策權與行政權由皇帝和宰執集團共享,任何一方都無法單獨做出決斷。這也就是為什么在北宋一朝,幾乎每個有頭有臉的名臣都創下過和皇帝當面吵架的光輝戰績——畢竟,本朝沒有什么“君為臣綱”,講究的是君臣共治。
這樣的制度,對一位傳統意義上的“雄主”“大帝”來說可謂災難,但對宋仁宗這種性格平和、硬實力不突出的守成之君卻十分適宜。比如,慶歷三年(1043),宋仁宗想修開寶塔,諫臣余靖認為此事勞民傷財,當面指責仁宗。當時是大熱天,而余靖這個人不怎么注重儀表和個人衛生,可以想象宋仁宗在并不寬大的殿內接受這樣一番唾沫橫飛且異味熏天的指責,內心是何等郁悶崩潰。但他只是退了朝,回到后宮,才擦擦臉嘀咕了一句:“被一汗臭漢熏殺,噴唾在吾面上。”
除了“唾面諫”,還有“牽衣諫”。同樣是慶歷三年,宋仁宗任命夏竦為樞密使,詔令一出,廷議炸了鍋,歐陽修、蔡襄等諫官慷慨陳詞,細數夏竦在邊關的“黑歷史”,認為此人德不配位。宋仁宗一看人情洶洶,十分尷尬,想趕緊退朝。但他剛站起身子,就被御史中丞王拱辰上前一步扯住衣袍,面對面爭辯起來。宋仁宗只好坐下繼續聽大臣們的反對意見,最終收回了成命。
中國歷史上不乏開明納諫的君主,但像宋仁宗這樣,能屢次包容臣子“無禮行為”的皇帝著實少見。這既是制度的成果,也是仁宗本人性情修養的體現。
不過,宋仁宗的仁君之路也有一個發展過程,他并不是一開始就任憑大臣們“擺布”的。
比如,明道二年(1033)垂簾聽政十年之久的太后劉娥去世,23歲的仁宗終于親政。年底,他發出了一道令舉國震驚的圣旨——廢除母后為自己娶的皇后郭氏。理由是郭氏善妒又刁蠻,屢次上演“深宮獅吼”,阻止皇帝與其他女子親近,甚至因此抓破了皇帝的脖子。
可惜,同為七尺男兒,大臣們一點都不理解宋仁宗家有悍妻的心情。廢后的詔令才發下去,就有范仲淹、孔道輔等十余名德高望重的臺諫官員要求皇帝收回成命。此時,好人宋仁宗性格中的另一面暴露出來——優柔寡斷,不擅長正面解決問題。他選擇了閉門不見,并且聽從廢后派宰相呂夷簡的昏招,將范仲淹等人貶逐出京。
一個習慣回避壓力的皇帝,只會遇到更加剛正不阿的臣子。很快,宋仁宗收到一封奏章,來自工部一個年輕的八品小官——日后的名臣富弼。富弼官小口氣大,把宋仁宗廢嫡后、貶諫臣的行為痛罵一通,扣上了一頂頂令人臉紅心跳的帽子:忤逆祖宗、不敬父母、寡廉好色、陷害忠臣……史書沒有記錄宋仁宗看到這封言辭激烈的奏章后的情緒變化,他的反饋只被概括為兩個字“不報”,也就是不予答復。
一場風暴就此終結。富弼受到處罰和打擊了嗎?沒有。宋仁宗生氣了嗎?或許。但在此后的政治生涯中,宋仁宗的確戰戰兢兢,尊重規則,很少再做出廢后這樣沖動獨斷的決策,也更加注意維護和言官之間的關系。
其實,從仁宗一朝諫臣輩出的盛景中,也可以反映出一個現實:國家問題不少,士大夫們對這個“百事不會”的好好官家也不太滿意。其原因,也正是在一個“仁”字上。
拿節儉這一點來說。司馬光曾一針見血地評價宋仁宗“身雖節儉而好施于人”,自己穿舊衣用素帳,卻動不動為身邊人一擲千金,仁宗后宮的月俸奇高。
老好人治家如此,治國也可想而知。宋仁宗之父宋真宗在位時期,國家歲入可盈余兩千多萬貫,這筆巨款到了仁宗慶歷年間(1041~1048)已經花得不剩什么了。
宋仁宗對上書言事者很寬容,也鼓勵群臣力陳時弊,但很多時候,大臣們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不吃痛,也沒什么效用。仁宗執政后期,社會積弊嚴重,王安石在嘉祐三年(1058)呈奏《上仁宗皇帝言事書》,呼吁從教育界開始改革,這封被梁啟超稱為“秦漢后第一大文”的萬言書卻也遭遇了石沉大海的命運。十年之后,王安石在宋神宗時代開啟的變法,針對的正是宋仁宗在位42年積累的問題。
更糟糕的是,因為皇帝行事優柔,意志不堅,著名的“慶歷新政”,只推行了一年多就因守舊派的讒害而中止——宋仁宗從來就不是一個扛得住壓力、能支持改革派臣子行披堅執銳之事的鷹派君主。
那么, 為何宋仁宗的歷史評價最終還是“寬仁”壓過了“平庸”,留下了美名呢?從現存史料來看,在宋仁宗死后數年,朝臣們對仁宗絕無溢美之詞,還經常把他的政策當成反面案例。然而,到了宋神宗熙寧元年(1068)后,因為新帝銳意改革,無為而治的宋仁宗成了舊黨們宣揚“祖宗家法”時的最佳榜樣,昔日批評仁宗最狠的司馬光、歐陽修們,也一轉風向,說起這位已故之君的好話來。這一現象,的確值得后人深思。
總而言之,宋仁宗的“仁”可以有很多種解讀。他是個好人,對身邊人寬容,也謙和自律,手握最高權力卻能尊重法度,為人之所不能為。然而,他又是個濫好人,寡斷少謀,不能成事,雖為自己留下了仁者之名,卻讓他的國家錯過了更上一層樓的機會,甚至埋下了致亂的禍端。不過,人們還是會懷念宋仁宗,不是因為他皇帝做得怎么樣,因為他是個有人情味兒的暖男。
//摘自2020年5月13日《北京晚報》,本刊有刪節,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