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齋志異·堪輿》中的宋君楚被注譯界認為是明代沂州侍郎宋之普。故事中宋君楚家重堪輿和閨閣之中也能讀其書的情節與宋之普的實際家庭情況有相合之處;但在委柩于歧路多年、兄弟繼逝、嫂娣合謀、長孫武庠等方面也有諸多不合之處。這與蒲松齡對宋之普有了解但了解不深入有關,也與時人對宋之普的評價較為負面、堪輿之風較盛行有一定的關系。《堪輿》一文屬于蒲松齡在宋之普家實事基礎上進行了藝術的再創作,虛實相生,由此反映并批判了清初過分重視堪輿盛行的行為。
關鍵詞:聊齋志異;堪輿;宋之普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是蒲松齡創作的短篇小說集,但其中的故事并不都是虛空創作出來的,有相當一部分故事是有一定的事實依據的,真實度較高。對于這類問題,朱一玄先生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對《聊齋志異》中的相關篇目與相關資料來源進行了系統的整理 [1],對了解《聊齋志異》背后的歷史與文學的生發創作有較大的意義。后來張崇琛、馮偉民、聶廷生、孫大海等學者又對相關的本事資料進行了深入地考證補充 ① ,但目前仍存在一些空間值得挖掘。《聊齋志異》中的《堪輿》就是此類以真實歷史人物事件作為依據創作出來的故事,但被人關注較少。本文擬對此故事的本事做一番考證,以期能讓人真正了解《堪輿》創作背后的人物事跡,探究《堪輿》故事與宋家本事的異同以及成因,有所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一、宋侍郎君楚其人
《堪輿》講述了沂州宋侍郎君楚家尚堪輿的故事,宋家即閨閣女子也能讀其書,解其理,宋君楚死后,兩兒子因為堪輿爭訟不休,致使棺槨委棄路側,多年不得下葬,后來兩兄弟去世后,兩妯娌合謀,勘驗后下葬。那宋侍郎君楚是誰呢?朱其鎧先生的《全本新注聊齋志異》在《堪輿》篇宋侍郎的注中寫到:“(宋君楚)指宋之普,崇禎戊辰(1628)進士,官至戶部左侍郎。入清后,任常州知府。‘順治十二年乞休。見康熙《沂州志》及《常州府志》。” [2]704馬瑞芳先生的《馬瑞芳重校評批聊齋志異》在注釋中也確指為宋之普:“宋之普,崇禎年間曾任戶部左侍郎。” [3]627這說明宋侍郎君楚即為沂州宋之普在《聊齋志異》的注譯界已成為共識。
諸家注釋都認定宋侍郎是宋之普與宋之普是沂州唯一的一位侍郎有關之外,還與宋之普一貫的負面形象有關。
宋之普(1601-1669),字則甫,號今礎,明天啟七年舉人,崇禎元年進士,沂州(今臨沂市蘭陵縣)人,任翰林院庶吉士轉給事中,歷任禮科給事中、兵科右給事中、工科右給事中、太仆寺少卿、右僉都御史。崇禎十五年(1642)升任戶部左侍郎,同年削籍回鄉,崇禎十七年(1643)南渡浙江任職于監國政權,做過內閣大學士,順治三年(1645)降清。順治九年以戶部侍郎的身份擔任順天會試同考官,同年調任常州知府,順治十二年(1655)卸任,康熙八年(1669)離世。
從明末清初的部分文獻來看,宋之普在明末的風評較差,他依附溫體仁等人結黨營私,貽人口實的事情較多。
先是崇禎七年(1634)為同門王國賓謀取職位而攤派新餉,遭到滋陽知縣成德的抵制,事見成德的《一門死節六命行略》:“甲戌夏御史嶧縣褚德培、給事沂州宋之普為其同門王國賓討補本府缺,即將二處新餉二萬有奇灑派滋陽、寧陽、濟寧、平陰等七州縣。德五具稟,申文各院一移書。褚宋以去就爭之。” [2]606-607
接著崇禎九年(1636),因參與山東巡撫勞永嘉賄賂營干事不成而參與彈劾侯恂、宋學顯。《明史·許譽卿傳》:“適山東布政使勞永嘉賄營登萊巡撫,主給事中宋之普家,升等列之舉首,為給事中張第元所發……御史張纘曾乃獨劾升,升疑出譽卿及震孟意,之普又構之升。” [5]6647文秉《烈皇小識》:“勞永嘉之推登撫也,實輦金入兵科宋之普家,代為營干。德州復三過宋顯,諄諄戒以言路交章,而登撫另推;之普輩懷恨,未嘗須臾忘也。至是,之普以馬豆事參恂及學顯;學顯以科臣巡視,而恂則為烏程所久側目者,烏程票旨:以恂‘徇私養奸,革職提問,學顯以從未經手,免議。之普與學顯同年同官,修私怨,悅當軸,不難手出彈章,人心叵測,亦已甚矣。左僉都宋鳴梧,以子之普參恂與學顯也,終身以為大垢,遂謝歸里。” [6]141-142
后是崇禎十三年(1640)袁愷彈劾宋之普引出的宋之普殺人案。楊士聰《玉堂薈記》卷上載:“袁忍西愷參宋之普,亦以鶴啄死尸為言,至煩御史按驗。” [7]33孫承澤于崇禎十五年(1642)上疏皇帝證實宋之普家發現的兩具尸體為宋家的蘇管家和麻面廚子,同時抨擊宋之普殺人后不俯首認承,卻“蔑視法紀,自恃身為負嵎之虎,勢同憑城之狐,乃肆口反嚙,堅言子虛。鄰右總甲可以勢壓,屬下御史可以情囑” [8]435。所以說宋之普自身的德行有虧給了攻擊他的政敵更多的口實。
上面都是影響較大的事件,楊士聰的《玉堂薈記》還記載了一些日常小事,如姻親任者泰因拜謁宋之普時沒有下跪而被宋之普唆使巡鹽御史彈劾降調事,宋之普與宋玫為兄弟但互相爭長后被處分去事等,都可以看出楊士聰對宋之普的鄙夷之色。
宋之普的風評差與他的結黨營私行為有關,也與明末的黨爭有關。趙士錦《慟余雜記》:“宋今礎(之普)在僉院,附德州威勢,相比為奸,東林畏之如虎。有刑垣袁忍西(愷)者,亦東人,首發大難擊宋。宋知為東林所困,計窘力窮,乃于辯疏中盛述東林一二表表者。一日,先帝語閣臣曰:‘宋之普原非東林,徒著人笑,亦何為者?東林聞之愕然曰:‘原來皇上乃老聲氣也。大哉王言,洞若觀火矣。” [9]81由這則材料可知宋之普當時的窘迫處境,攀附謝升的權勢,東林黨人以他為敵,稱述東林黨人又受到時人嘲諷。姚希孟的《宋則甫館課序》為官場上的環境影響了宋之普寫文的才情而發出悼嘆:“曹景宗有言曰:‘今來揚州作貴人,閉置車中如三日新婦,邑邑氣盡,何日騎快馬如龍,拓弓弦作霹靂聲,箭如餓鴟叫,耳后風生,鼻端火出。嗚呼!此則甫今昔之分矣。” [10]明亡后宋之普于弘光元年七月以原官兼東閣大學士,順治三年降清。雖然未入貳臣傳,但降清的行為對推崇忠孝節義的士人來講也屬于士行有虧。所以,宋之普在明末風評差,形象負面,放在《堪輿》之中不違和。
二、宋之普家重堪輿與《堪輿》相合
《堪輿》都認為是宋之普家事,實際上宋之普家也確與《堪輿》有相合之處。
(一)素尚堪輿有依據
《堪輿》中開篇就說:“沂州宋侍郎君楚家,素尚堪輿,即閨閣中亦能讀其書,解其理。” [11]711此事與宋之普家情況基本相符。
宋之普應該是重視堪輿的。順治八年宋之普的好友劉正宗有詩為《送宋今礎假旋改葬兼視家于淮》,知宋之普在順治八年時請假回鄉改葬,具體為誰改葬沒有涉及。而翻閱宋之韓《海沂詩集》中此年份的詩歌反映的是他居于鄉村,現世安穩的樣子,沒有任何關于改葬的記錄,所以這次改葬應該屬于宋之普這個小家庭內的。查家譜知宋之普側室王氏卒于順治三年,而正妻宮氏卒于順治十一年。那么順治八年宋之普回家改葬的也許正是他的這位側室王氏。劉正宗在《送宋今礎假旋改葬兼視家于淮》這首詩中寫道:“應有牛眠兆,批圖更卜年。” [12]牛眠地是堪輿上推重的風水寶地,可知宋之普回鄉改葬有堪輿的考慮。
宋之普下葬時是有堪輿方面考慮的。這從下葬時間和葬地可窺一斑,宋之普康熙八年(1669)十一月三十日去世,康熙九年(1670)八月二十六日下葬,中隔差不多九個月的時間。最后葬在其父宋鳴梧的右側,《緘齋府君年譜》中說:“葬我先大父于曾大父墓之右。” [13]其弟宋之韓同年去世,且時間較宋之普要早五個月,卒于六月二十四日。宋之普葬于金橋屯村(今蘭陵縣大仲村鎮金橋屯村)其父墓葬之右,而其弟宋之韓的墓葬沒有葬于父旁,另葬于萬鳳窩(今蘭陵縣大仲村鎮寨子村東)。二兄弟在葬地上有沒有紛爭不得而知,家族文獻上沒有留下文字記載,但宋之普的兒子們卻在墓葬上有個小小的紛爭。宋之普有兩子宋念祖與宋瞻祖,長子宋念祖(1642-1717),字陟庭,號敬思,歷官安肅縣令、廣東儋州牧;次子宋瞻祖(1663-1732),字紹庭,號緘齋,累官大理寺政、刑部員外郎、山西司員外郎。《緘齋府君年譜》記載宋之普長子宋念祖去世后,宋念祖妻史氏與其子相信堪輿,去爭宋瞻祖在祖墳中的右側位置,“季冬葬我伯父儋州公于先大父墓之右。按昭穆,儋州公當左,史孺人與伯兄輩信堪輿家言,謂右勝于左,請于府君” [13]。從中看到宋之普的大兒子宋念祖是信堪輿的,且兩家因為堪輿有一定的沖突。宋念祖子想把宋念祖葬于本屬于宋瞻祖的右側位置上,宋瞻祖的兒子們不同意,“不孝等不欲” [13],但是宋瞻祖沒有支持兒子的做法,而是說:“吾故不信堪輿家言,倘果貴顯,猶之吾也,祖宗寧異視乎?人謂后人不如前人信哉。” [13]后來宋瞻祖就把屬于自己的右側讓給了哥哥宋念祖。宋念祖和宋瞻祖兄弟爭宋之普墓葬右側的位置,而宋之普作為長子也葬在了其父宋鳴梧的右側,宋之韓后葬于萬鳳窩,由此也許可以推測宋之普兄弟去世后在墓地左右的位置上也有過子輩類似的摩擦。
宋氏家族是重視堪輿的。《緘齋府君年譜》中記錄了家族中因堪輿而引起的另一起紛爭。康熙二十八年宋氏家族中有在墓旁建房子者,挖出了紅土,宋氏族人認為壞了祖宗墓地的地脈,要處置這個建房者。宋瞻祖說:“地理微難知。” [13]因合族數語解之。這件事被記錄在宋瞻祖的年譜中,那么此事在當時應該有較大的影響。由此也可知宋家是重視堪輿的,但是宋瞻祖卻不是非常相信。另外,從宋氏家譜世系表中來看,事跡較清的成員下面都會詳細介紹墓葬地及墓葬的朝向,這也可以體現宋家對墓葬方面的重視,并且他們并不都是直接葬入祖塋,而常是另辟新地,如宋鳴梧和宋之普父子葬在金橋屯,而宋之韓則葬在萬鳳窩。
所以宋之普家素尚堪輿是真實的,并且宋氏家族的堪輿習氣一直到清后期仍然存在,宋之韓后世孫宋澍撰有堪輿文章《知止說》收錄在宋氏家譜中。
(二)閨閣中亦能讀其書
從《堪輿》一文中看到宋之普一家的女子在堪輿與處事方面都特別優異,實際上宋之普家族中的女子確實都很優秀。宋之普弟宋之韓妻馬氏,沂州庠生馬建中女,其子宋契學在《馬孺人行實》中把她描寫為孝慈典范,在戰亂中帶領全家輾轉避難,護佑一家平安,災荒年救護親族故舊。且在家閑居能以大家家訓教育子女諸婦,“每朔望必焚香叩天地,聚子孫諸婦于堂。揖拜畢,教不孝等以居家持身之道,復為諸婦講大家家訓數則” [14]109,據傳馬氏還有詩作傳世。宋之韓子宋契學妻為明代進士費縣人王政敏女,也是一名詩人,著有《綠窗詩草》傳世。以此看來,宋氏家族中的女性是較為優異的。
宋之普方面,因其出身,明末清初的京官,所以交友面廣,聯姻家庭往往是世家大族、書香門第。其次子宋瞻祖妻王氏為沂州明賢王雅量的侄孫女,在《余安人行實》中有宋瞻祖妻與其母共同讀書的情節,“王安人時就太安人所觀書,不孝數讓之,謂‘余尚不免以家事棄書,爾胡不中饋是職,反遺老姑勞?太安人曰:‘余眼暗不耐細字,故遣汝婦誦,從旁竊聽以為樂。其實太安人時時教安人識字解義也” [15]。其孫輩配偶也多出自名賢世家,唐建中在《緘齋府君年譜》中說宋瞻祖:“所與為婚姻亦惟先人之舊是圖,如曲阜之孔、濟寧之潘、宛平之王與張、桐城之方、武陵之胡、全椒之金皆不遠數百里、數千里永以為好。” [13]因世家大族的聯姻,所以宋之普家諸婦都出身名門,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
《聊齋志異·堪輿》寫宋之普家的素尚堪輿,兄弟為墓葬地而爭斗與女子亦能曉其理是有一定歷史依據的。
三、宋之普家的真實情形與《堪輿》不同
趙伯陶先生的《聊齋志異新證》一書考證《堪輿》為宋之普家實事,只是嫂娣合謀為虛 [16]73。此觀點有可商榷之處,《堪輿》所述與宋之普家實事有較大出處。
(一)兩子各立門戶因堪輿互不相讓事
《堪輿》所記兩子各立門戶互不相讓事與宋家真實情況不符。首先是宋之普去世時次子年幼并不能獨立。據《緘齋府君年譜》記載,宋之普卒于康熙八年(1669)十一月三十日。此時,宋念祖二十八歲,而宋瞻祖只有七歲,兩兄弟并未分家。宋瞻祖十歲時與兄子宋先立、宋爰立一起在中村東的私塾里一起讀書。十一歲時宋念祖想分家,但是宋瞻祖母余氏認為孤兒寡母難自立門戶,所以“長跪請乃止” [13]。宋瞻祖十四歲時,兩兄弟才真正分家,“府君十有四歲,先伯父儋州公以食指浩繁決意與府君析異。先大母余太安人亦不復更請,遂浮于中村山莊” [13]。宋瞻祖居中村山莊,宋念祖居長新橋。因此,宋之普去世時,兩兄弟并不像蒲松齡所說兩兄弟能夠各立門戶,那也就不存在為爭墓地而互不相讓致使棺木墮于歧路不得下葬的事情了。
其次下葬時間不符。根據《緘齋府君年譜》記載宋之普于去世后次年康熙九年(1670)八月二十六日下葬,雖然中隔九個月的時間,但和死后多年不下葬的情節是不符合的。這事如果放在宋鳴梧的身上,宋之普與宋之韓兄弟二人年齡相仿,倒是可以為此起沖突,可是宋之韓的《海沂詩集》卻多次寫到了其父宋鳴梧葬于金橋屯。如《晚行九朵蓮花山道中》一詩作于順治二年(1645),詩序中說:“蓮花山朗公寺西北先御史中丞邱壟在焉,地名金橋屯。” [14]順治五年(1648)宋之韓作有《金橋屯謁先中丞墓》一詩也是明確說明了其父葬于金橋屯。那么,把宋之普的事情安在宋鳴梧的身上也是不成立的,不存在二兄弟因為堪輿不合而棄其父于路旁多年未葬的事情。
因此,因堪輿而棄其父的棺柩于歧路多年不下葬這么荒唐的事情在宋家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二)兄弟繼逝,嫂娣合謀事
宋念祖卒于康熙五十六年(1717)六月二十二,季冬入葬,宋瞻祖卒于雍正十年(1732)十二月初六,蒲松齡卒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正月。根據去世的時間推算,蒲松齡去世的時候宋念祖兩兄弟俱在世,所以蒲松齡在有生之年是看不到宋之普兩子相繼去世的。另外宋瞻祖的正室與繼室都早于宋瞻祖去世,正室王氏卒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繼室馬氏卒于康熙五十三年(1714),那么蒲松齡所寫“積多年兄弟繼逝,嫂與娣始合謀”之事就不能成立。
如果把此事放在宋之普與宋之韓兄弟的身上倒有相合之處,即宋之普兄弟二人均卒于康熙八年,前后僅差幾個月的時間,可宋之普妻宮氏早已去世,家中僅有幾位側室在,宋之韓之妻馬氏可獨擋一面,但要嫂娣二人合謀恐怕也是不成立的。
(三)長孫武庠事
宋之普子嗣不繁,一生只有兩子,次子生于其暮年,但是孫輩較繁。長子宋念祖生五子:先立、爰立、三立、中立、本立。次子宋瞻祖生子五:朝立、端立、成立、名立、建立。家族中稱為十公孫。長孫為宋先立,考其生平,家譜中記載:“宋先立,行一,字心唯,號方平,候選州同知,生于康熙三年十二月廿日寅時,卒于乾隆七年正月初八戌時。” [15]與“公長孫果以武庠領鄉薦”的說法不符。但是宋家確實出過武舉人,宋本立次子宋熊圖于乾隆十七年(1752)武舉出身,議敘游擊,誥授武翼都尉。但這也是蒲松齡無法看到的。
所以《堪輿》中雖有宋之普家的影子,但并不是宋之普家實事,多處描寫與宋家不符。
四、《堪輿》與宋之普家本事出入原因探析
《堪輿》與宋之普家實事之間有一定的出入主要有兩個原因所致。
(一)蒲松齡對宋之普家事有所耳聞但并不熟悉
從蒲松齡與宋之普的人生軌跡來看,二人存在直接交叉的可能性較小,蒲松齡生于崇禎十三年(1640),那一年的宋之普正在京城做官任督察院左僉都御史。順治十二年(1655)宋之普從常州卸任回鄉時,蒲松齡才十六歲,未應童子試。但是蒲松齡的交游圈子與宋之普的交游圈子有交叉,而高珩就是這樣一個連接人。高珩(1612-1697),字蔥佩,號念東,淄川人,崇禎十六年進士,入清后歷官國子監祭酒、吏部侍郎、督察院左副都御使、刑部侍郎等職。高珩與蒲松齡的密切關系在學界已成共識,茲不論證。而順治四年到六年高珩與宋之普同在京城為官,且屬于同一個文化交際圈子。這個文化交際圈子中的重要人物有劉正宗、張縉彥、王崇簡、丁耀亢、胡世安等人。
張縉彥(1600-1672),字濂源,號坦公,又號外方子,別號大隱,河南新鄉人,順治九年做過山東右布政使。他的《燕箋詩集》有寫給宋之普的有《今礎展墓》《今礎分闈》等詩,也有寫給高珩的《祝蔥佩齋中留飲》 ① 。
劉正宗(1594-1661),字可宗,號憲石,清初重臣。他與宋之普是同年進士,二人關系莫逆,他的《逋齋詩》中多有關宋之普之作,如《壽宋今礎》《夏日留葆光、行屋、今礎共飲戲為醉歌》《送宋今礎奉使淮安便道過里四首》《寒夜懷菊潭、坦庵、云齋、行屋、礪岳諸子,時今礎偶游都門,皆戊辰同籍也》,也有涉及高珩的詩作,如《立秋日成青壇、高蔥佩、周寧章、王敬哉諸館丈邀飲汪園三首》《六月晦日同行屋邀青壇、東谷、蔥佩、吉津、敬哉、寧章諸館丈水亭小集二首》《送高念東少宰學士歸省》等。高珩的集子《棲云閣全集》有寫給劉正宗的《和劉憲石先生擢少宰序》。
王崇簡與宋之普交往較密切,宋之普去世后,王崇簡為他寫了墓志銘,現存于宋氏家譜中。高珩與王崇簡為同年進士,寫給王崇簡的有《贈王敬哉》《過敬哉齋頭有贈》《次王敬哉秋懷韻四首》。
丁耀亢詩集中有關宋之普的詩有《答宋今礎司農次辛卯雪中登超然臺原韻》《贈宋今礎司農初度》《宋玉叔月夜過訪宋今礎奇玉偶集》《送宋今礎出守常州》《逢宋今楚》等詩,并且從《宋玉叔月夜過訪宋今礎奇玉偶集》詩中所寫“旅人避暑常先臥,高客敲門夜到遲。小聚比鄰還命酒,旁觀時事正如棋”可以看出,宋之普與丁耀亢兩人還是比鄰而居。高珩有寫給丁耀亢的《題丁野鶴夢游赤城卷》,也曾為丁耀亢詩集作《椒丘詩序》等。
由此可見高珩與宋之普在京師屬于一個文化交游圈子,有較多了解宋之普的可能,那么蒲松齡可能通過高珩這個渠道了解宋之普。
蒲松齡了解宋之普的第二個途徑是途徑沂州時的見聞。康熙八年(1669),宋之普去世,康熙九年(1670)八月二十六日下葬。而蒲松齡正是在宋之普下葬的那年秋天由淄川路經沂州去了寶應。路大荒在《蒲松齡年譜》中通過相關資料考證蒲松齡去往寶應的路上經過沂州且住了下來:“自此經巖莊至沂州,而在沂州阻雨,休于旅舍。有劉生子敬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名曉字子明)傳,約萬余言,得卒讀,遂作《志異·蓮香》一篇。” [17]16此時正是宋之普下葬后不久,關于宋家重堪輿以及兄弟紛爭的事情可能在沂州這一帶得到廣泛的傳播,以致途徑沂州的蒲松齡對這件事情有所耳聞,由此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堪輿》中所描述的兄弟相繼去世情形也正與蒲松齡的見聞吻合。蒲松齡在康熙十年(1671)從寶應回淄川時又從原路返回,所以他有機會在沂州落腳對宋家堪輿的后續做進一步的了解。
以上所述蒲松齡有了解宋之普的渠道,但是都是間接的,不能保證信息的可考。首先是高珩和宋之普之間未有直接交往的記錄,所以說二人雖處一個交際圈子,但是倆人并不是非常熟。在劉正宗、張縉彥、丁耀亢等人的詩集中也未見二人同時出現的情景。另外,高珩至少讀了《聊齋志異》兩次,都并未對《堪輿》中存在的問題提出異議,說明蒲松齡與高珩二人對宋之普家事不是非常的清楚,也可能二人也不是很在意這個事情本身真實有否。其次,蒲松齡路經沂州的聽聞屬于道聽途說,也不是確鑿的信息源。所以《堪輿》中部分情節會有與本事信息不符合的現象。
(二)蒲松齡借以批評清代堪輿之風
蒲松齡寫該篇小說時宋之普的兩個兒子均在世,也不存在二子因堪輿不合負氣棄父柩于路多年不葬的事實。這個情節可以說是蒲松齡的藝術創作,也可以說是蒲松齡描繪了一個清代較為普遍存在的因風水原因而停喪不葬的喪葬現象。前文已述宋家全族上下對堪輿都較為重視,一直延續到清后期都沒有改變。堪輿不限于魯南地區,宋之普的好友張縉彥也對堪輿有著特殊的感情。他的《依水園文集》中專有一篇文章《卜兆紀異》記述為其父選墓地的特殊經歷。文中載為父卜地,聘請了精于堪輿的長垣杜月湖孝廉,還帶了郭公望、趙敬臺、郭漱六、汪用襄和他的兄弟們一同前去勘驗。經歷的勘驗過程復雜而又奇異,他自己在文末感慨“鬼神之道實不敢誣矣”,而其門生盧綋在后面評論:“以奇筆寫奇事,磊落可觀,益信天下事俱非偶然,計量之私無所庸矣。” [18]95張縉彥還是自詡“生平不喜言鬼神事”的人在堪輿上都深信不疑,可見堪輿之事在當時的深入人心。劉正宗在為宋之普作《宋今礎假旋改葬兼視家于淮》之外,還為程邑作《送程幼洪之漢川迎櫬歸葬江寧》,詩中也寫出了“好為卜牛眠”的句子,可見劉正宗也是認可堪輿的,對兩位朋友的喪葬事上都祝愿對方能尋到一塊風水寶地——“牛眠地”。除宋之普周圍的人重堪輿外,整個明末清初的喪葬習俗上都有重堪輿的風氣。《大清律例》規定:“凡有(尊卑)喪之家,必須依禮(定限)安葬。若惑于風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經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 [19]296但是這條規定并沒有真正的實行。康熙雍正年間的朱軾總結了當時停喪不葬的原因,其中之一就是不得葬地:“近世士大夫,有累世不葬者,有累數柩不舉者。詰其所以,則有三焉。一曰家貧不能葬……一曰不得葬地……一曰時日不利。” [20]447清乾隆年間這種停喪不葬的現象仍然存在,嚴有禧的《漱華隨筆》“假葬”條說:“世俗過信堪輿,多停柩不葬,或以磚石甃土,至數十年猶不埋者。” [21]10
在蒲松齡的時代,因堪輿而停喪不葬的事件比比皆是,他才能寫出兄弟相爭,委親柩于路旁多年不葬的情節。蒲松齡自己也是相信堪輿的,他批評的是過分相信堪輿的行為,這在《堪輿》的末尾評論足以說明:“青烏之術,或有其理;而癖而信之,則癡矣。” [11]711
蒲松齡通過《堪輿》中宋家重堪輿的極端化行為來批評這種過分相信堪輿的風氣。本來宋之普兩子因年齡的差距在宋之普去世時并不存在兩兄弟之間的沖突,但蒲松齡卻借宋之普的死,兩兄弟的沖突,把清代家族中類似的沖突激化出來:兄弟各選一地,各舉行儀式,在下葬之日,兩兄弟的送葬隊伍在歧路上爭執不下,從而委柩于地不得下葬。既使這樣,兩兄弟的爭斗也沒有真正的結束,在廬墓上又激發了新的競爭,兄建房,弟亦建房,兄再建,從而三年成村。這種夸張的手法增強了故事的戲劇性效果,給觀眾造成強烈的觀感刺激。同時,又運用前后對比的手法來肯定宋家女子的卓越。在史料中只能看到宋念祖妻史氏與其子信堪輿,宋瞻祖妻也是出身名門,但看不出宋家兩子媳都善堪輿的相關證據。蒲松齡卻通過藝術的創造重點塑造了兩個卓越的女性形象,她們在兄弟相繼去世后,聯手合作,平息爭斗,另選高明勘驗,親自把關,最后成功地為宋氏家族選擇一個好的墓地,并通過三年后的宋家長孫武舉的實現,進一步突出了宋家女性的遠見卓識。宋氏兩兄弟的愚蠢與極端,宋氏兩妯娌中和的智慧,前后對比效果明顯,由此讓讀者受到警醒而認識到過分相信堪輿是愚蠢的行為。正如何守奇評論此文說:“閨閣言如操券。乃知兩公子都不及也。” [11]711但明倫評論說:“況如宋兄弟者,強作解人,以親柩為負氣之物,竟致委而不葬,卒之所云封侯拜相者,徒貽笑于閨中。何智出婦人下哉!” [11]711
如此看來,《堪輿》一篇是他有感于宋之普家堪輿事件,在真人真事的基礎上,結合當時的堪輿風氣,利用虛實相生、夸張等手法進行了藝術的生發,從而達到對清初過分重視堪輿社會風氣進行批判的目的。此篇當作于康熙十年(1671)蒲松齡從寶應回鄉之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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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朱? 峰)
收稿日期:2020-08-04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規劃項目“明清瑯琊宋氏家族文學研究——以宋鳴梧父子為中心”(項目編號:14CWJ16)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曉臻(1981- ),女,山東蘭陵人。文獻學碩士,臨沂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明清地方文獻。
①詳見馮偉民《〈聊齋志異〉本事瑣證》,《蒲松齡研究》1995年第4期;孫大海《〈聊齋志異〉本事資料補說》,《北京社會科學》2019年第7期;張崇琛《〈聊齋志異·金和尚〉本事考》,《蘭州大學學報》1984年第3期。
①詳見張縉彥《燕箋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第12冊第655頁《祝蔥佩齋中留飲》、第660頁《今礎展墓》、第670頁《今礎分闈》、第674頁《送友人守常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