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望荷

作者有話說:我也想喝羊肉湯了——上面最好再鋪點蔥花的那種!
01
“什么時候回來的?”孟勝西跪在火盆邊燒紙。
“昨晚。”許鴻菱也跪在蒲團上陪他一起燒。
“昨晚啊,”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著她,“許鴻菱……”
原本奏著的哀樂聲音陡然增大,許鴻菱被震得捂住耳朵,她只能看到他嘴巴不停地張合。
她對他搖搖頭:“抱歉,我聽不太清楚。”
孟勝西湊過來,想附到她的耳邊說。
她用手肘抵住他,阻止他的靠近:“我先生在外面等我,他看到了會多想的。”
他的嘴角僵住:“沒什么,就是和你開了個玩笑。”
哀樂的聲音終于回歸正常。許鴻菱說:“沒想到你現在還會開玩笑了。”
他自嘲道:“應酬多了練出來的。”
“知道,你現在是大老板了嘛,孟總。”她附和他。
“我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孟總,你還可以叫我西西。”孟勝西很認真地看著她。
她不敢和他對視,紙燒完了,她趕緊起身,捶捶跪得有些酸脹的腿。
他看著她的動作,皺著眉問:“你的腿還痛嗎?”
許鴻菱愣住,沒想到他會忽然問起:“早就好了,只是陰雨天時會有些酸脹。”
“對不起。”他說完這三個字,有穿堂風吹來,散在他腳邊的紙錢四處飛起,他蹲下身去一張張地撿,沒忍住,眼里像是有淚水要涌出。
“啊?”她還是沒聽清。
他眨眨眼,抬頭看向她,一字一句道:“我說,對不起,許鴻菱。”
對不起,許鴻菱。這句話,其實在2011年,就該對你說了。
02
2011年的夏天,許鴻菱站在江北機場大廳內,她抬頭,看到尤女士摘下墨鏡,露出被淚水泡紅的雙眼:“終于回來了。”
許鴻菱兩歲時就跟父母一起移居日本,并不能完全懂得母親對故土的思念,也不知曉這場歸來的意義。她只知道,大概自己會留在國內讀高中,接著讀大學,而過去在仙臺市十四年的生活,也會隨著三月份的那場海嘯,一起沉入廣闊的太平洋。
回國后最大的一個問題是許鴻菱的中文很糟糕。尤女士思來想去,最終找到了自己當年的小學語文老師——單雪茹女士。畢竟小學語文老師可能更懂中文的基礎教學。
給許鴻菱開門的是個高且瘦的男生,眼角往上走,眉毛如墨滴上去似的,好看得她都不敢看他。
單雪茹端坐在客廳的木椅上寫字,抬頭對著他們笑:“勝西,我不收你的錢,你替我把這丫頭的拼音教會了就行。”
孟勝西抿著嘴,轉過去把桌上一個棕色小布包收起來,小心地放進外套的口袋里。
“你叫什么名字?”孟勝西問。
許鴻菱怯生生地把自己的名字報出來。
“第一個音就念錯了。”孟勝西板著臉,眼睛都沒抬,“跟我過來,先從韻母表學起。”
許鴻菱摳著手心,忍不住想,為什么長得那么好看的男生,說起話來卻這么冷冰冰。
好在孟勝西雖然不茍言笑,但總還是有耐心的。花了一個下午,他就替許鴻菱把三十九個韻母捋得差不多了,只是她始終不會發入聲調。
“沒事,日語里少有入聲調的詞,你說慣了日語,不會發這個音,也是正常的。”來檢查教學成果的單雪茹沖許鴻菱調皮地眨眨眼,“你什么時候把孟勝西的名字念對了,就算出師了。”
許鴻菱望著冷冰冰的孟勝西,試著說:“蒙生西?”
孟勝西面無表情:“錯了。”
“猛繩西?”
“……”
那天許鴻菱偷偷在心里數了,她一共喊了四十一次他的名字,無一例外都錯了。最后她終于喊累了,撒嬌似的:“不念了,就叫西西算了吧。”
“嗯。”
“西西?”
“嗯。”
上完課,許鴻菱從兜里掏出幾顆粉色奶糖,遞到孟勝西的跟前:“西西,謝謝你。”
他接了過去,許鴻菱笑開來:“這是我從日本帶回來的,你喜歡吃的話,我明天還可以給你帶。”
他指尖一頓,把糖放回桌上:“不用了,我不喜歡吃甜的。”說著,他就背上書包走了。
許鴻菱愣愣地站在原地,本來還想叫他一起回去呢,轉念又想,沒事,明天總還可以一起走的。
但許鴻菱接連上了半個月的課,孟勝西都沒有再來過。
等到快要開學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問單雪茹:“老師,西西怎么一直沒來上課呀?”
“他不是我的學生,他一高中生,到我這里來上什么課?小學語文嗎?”單雪茹說得樂呵呵,許鴻菱卻聽得一臉赧然。
“不過他也是市一中的,你想見他了,開學就能見著。”單雪茹打趣道。
許鴻菱的小臉紅通通的:“沒,我沒想見他。”
單雪茹把老花鏡摘下來,瞅著她:“沒事,勝西長得好看,以前還有女學生跟著他跟到我樓下呢。”
她小聲說:“不是您想的那樣……”說著,她手里的生字又少寫了一個筆畫。
下課的時候,單雪茹捧著她滿是錯字的生字本感嘆:“小鴻菱,我今天教你一個新詞。”
“什么?”
“美色誤人。”
“……”
03
總算到了開學,果然如單雪茹說的那樣,許鴻菱又見到孟勝西了。
許鴻菱是踩著蟬聲進來的,她穿著藍色布裙站上講臺,所有人都抬頭看著她,目光里滿是好奇與打量。
許鴻菱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下“許鴻菱”三個字,方方正正的,有點像小學生的字體,連做起自我介紹來,也磕磕巴巴得像極了小學生。
她甚至聽到最后一排有個戲謔的聲音說:“不會是個鄉下來的智障兒吧。”
饒是許鴻菱中文不好,也聽得懂這是句很難聽的話。
班主任的臉色也沉了沉:“今年日本大地震的事,想必大家都知道,我們也有很多同胞在這場浩劫中飽經磨難。許同學是歸國的小華僑,希望大家以后能和她好好相處,不要拿她的口音開玩笑。”
她這一番話說完,教室里瞬間就靜了下來。
看著大家沉默的臉龐,班主任這才放下了心,她也不想這么乖巧的孩子接收到他人異樣的眼光。
只是,該把她安排在哪個座位才好呢?
班主任望著最后一排的左右兩個空位。
教室最左邊坐著孤僻寡言的孟勝西,最右邊坐著無法無天的趙湛,也是剛剛開口用“智障兒”奚落她的人。
班主任抿抿唇,指著孟勝西的位置:“你坐那里吧,和孟勝西一起進步。”
許鴻菱乖巧地點點頭。
趙湛看著那抹纖瘦的藍色影子朝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莫名被班主任話里的其他意思刺得有些不舒服。他踹了踹凳子,安靜的教室里發出刺耳的聲響:“老師,你什么意思,和我就不能共同進步了,是吧?”
班主任太陽穴突突地跳,今天這位混小子怎么又和她杠上了。
她推推眼鏡道:“你什么時候從倒數第一名進步到倒數第二名,我就同意別人和你‘共同進步,行吧?”
她的話一說完,教室里的同學跟著咧開嘴笑。
只有許鴻菱,中文不甚熟練,坐在孟勝西的旁邊,小聲地問:“他們在笑什么呀?”
“沒笑你,不用管。”孟勝西頭都沒抬,皺著眉做數學題。
許鴻菱輕輕地“嗯”了一聲,仍忍不住偷偷看他。
他做題的時候好認真哦。
初秋暖黃的光照進來,他有幾根頭發都泛著金光。
許鴻菱看得呆了,忍不住在心里想:他不僅認真,還好好看哦。
放學后,所有人都收拾好了東西,孟勝西也準備背著包離去。許鴻菱卻忽地伸手拉住他的校服袖子。
她抬起頭,細聲細氣地問:“西西,你怎么沒去單老師那里了啊?我……”她頓了頓,加了個“們”字,“我們都想你了。”
“最近沒空。”孟勝西想伸手把她的手拿開,不知怎的,對上她濕漉漉的眼,手又像沒勁似的,抬不起來。
“那你在忙什么呀?”
許鴻菱的話音一落,趙湛就走過來,笑嘻嘻地接了句:“人家忙著賺錢呢,又得賣冰粉,還得給人補課,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嘛。”
孟勝西抿著唇,抽出手,將許鴻菱的手從自己的校服袖子上拿開,沒再和她說一句話,也沒理會趙湛的嘲諷,轉身走了。
許鴻菱瞪了趙湛一眼:“你真討人厭。”說完,她就背著書包追了上去。
“西西,你等等我。”
孟勝西的腳步放慢了些,但沒有停下來。
許鴻菱好不容易才跑到他的跟前。
孟勝西問她:“有事?”
“有事。”許鴻菱喘著氣,“我想說,西西,你可以給我也補補課嗎?我好多都不會……”
“不可以,我教不了你。”他沒騙她,他在外面給人補課,也只是在小學補習機構而已。
“哦。”許鴻菱垂著腦袋,有些氣餒,但仍抬頭對著他笑,“西西,你很厲害的,才高中就可以給別人補課了,你別聽趙湛亂說,我超崇崇你的。”
“崇崇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六體投地的意思。”
“……”孟勝西的冰塊臉有絲絲裂開的痕跡,“是‘崇拜,而不是‘崇崇;是‘五體投地,而不是‘六體投地。”
“哦。”她還想和他說些什么,尤女士已經在不遠處的車上沖許鴻菱溫柔地招手了,“菱菱,回家了。”
“來了!”許鴻菱回應后,便往孟勝西的手里塞了幾顆糖,“西西,這次不是甜的,而是檸檬味的。”
孟勝西看著手心里的糖果,和上次在單雪茹家她遞給他的奶糖的包裝一樣,但顏色不是粉粉的,而是亮晶晶的綠。將它們捏在手心里,他還能感受到被少女握過的溫度。
他抬頭,看著她慢慢遠去的纖細背影。她才到車前,便有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下車替她打開車門。
——是個金貴的女孩吧。
他攥著糖,默默地轉身離開。
04
孟勝西不愛笑。
這是許鴻菱觀察他一周后得出的結論。
但他是會笑的,她頭一次看到他笑是在那堂生物課上。
教生物的老師上課喜歡叫人起來回答問題,答不出來的人就會被罰抄知識點十遍。
那天老師興致來了,冷不丁點了許鴻菱的名。
“那個新轉來的同學,你起來說一下,判斷葉綠體基質……”
“啊?機智?”許鴻菱一下愣住,“葉綠體,還、還有笨的嗎?”
她一說完,全班同學都哄堂大笑。
她紅著臉低下頭,看到孟勝西的嘴邊也掛著淺淺的笑。
他在空白的草稿紙上寫了個大大的“C”。
許鴻菱抬頭,看著氣得臉色發青的生物老師,囁囁嚅嚅地說:“老師,選C……”
生物老師這才嘆著氣讓她坐下。
她在草稿紙上的那個“C”旁邊寫了個“謝謝”。
孟勝西沒再說什么,依舊是往日里冷冰冰的模樣。
但許鴻菱很開心,她知道,西西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討厭自己。因為她見過他真正冷漠的模樣——昨天有女同學來嬌滴滴地問他題,他分明會做,仍皺著眉說不會,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但今天,今天他幫了她欸!
許鴻菱把臉埋在生物課本上,越想越開心,連帶著就算一想到下午要去單雪茹那里補漢字課,也覺得沒那么難熬了。
“菱菱在新學校還習慣嗎?”單雪茹一邊熱絡地問許鴻菱的近況,一邊往桌上擺好那些讓她頭大的生字本。
“習慣,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好。”
許鴻菱認命地翻開生字本,握起鉛筆開始慢吞吞地描紅。描得累了,她就甩胳膊歇一歇。
休息的間隙,她偶然瞥到墻上掛了幅字: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端方的顏楷,字字筋骨分明,好似用盡全身之力寫就。
“好看吧?”
“嗯。”許鴻菱看得入了迷,怔怔地點頭。
“好看,你還偷懶,看看你那‘狗爬字,不羞羞嗎?”
許鴻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生字本上挨挨擠擠的小學生字體,再看了看墻上那幅大字,這對比……
唉,是挺羞羞的。
單雪茹笑著說:“但也沒什么,知恥而后勇嘛,畢竟小西以前跟我學了三年書法,想要趕上他,確實不容易。”
那幅字是孟勝西寫的啊?
許鴻菱握著鉛筆,問單雪茹:“他現在怎么沒繼續跟您學了?”
單雪茹看著那幅字,嘆口氣:“那孩子,不容易。”
也是在單雪茹的嘆惋里,許鴻菱才知道,這個始終像松柏一樣讓人仰望的少年,是經歷了多少風雪才活得那么挺俊又清冷。
孟勝西的母親早逝,父親是名油漆工,早年患了塵肺病,多年來始終不見好。單雪茹算是他的遠房姨婆,是那種淡到近乎沒有的血緣關系,但她心腸好,自己無兒無女,便把他當親孫子一樣教導,一直暗地里資助他。
“他性子倔,始終不肯要我的錢,還想辦法賺錢來還給我。”
許鴻菱想到了剛見面時他遞給單雪茹的那個棕色小布包——鼓鼓的,應該是他存了很久的吧。她把鉛筆放下,小心翼翼地開口:“單老師,你知道西西他一般在哪里賣冰粉嗎?”
05
她從小區里走出來,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灰藍的天空,路邊的林蔭里只有少許蟬在有氣無力地叫喚,原來夏天是真的結束了。
天氣轉涼,那他的冰粉還好賣嗎?
許鴻菱看著巷口那個守在三輪車前仍坐得直挺挺的少年。
三輪車上用紅筆寫著“冰粉、涼糕”四個大字,現在人少,沒有什么生意,他在認真地翻看一本物理書。
他好像一直都是這樣,做什么事都一絲不茍的模樣,即使是在這灰撲撲的小巷,他也依舊纖塵不染。
許鴻菱沒過去和他打招呼,她偷偷叫住幾個玩鬧的小孩,把兜里的零錢全都遞給他們:“姐姐請你們吃冰粉好不好啊?”
小孩們拿了錢,一溜煙跑得飛快。
許鴻菱偷偷站在遠處,看他放下物理書,小心地給這群孩子盛冰粉,眉眼里的堅冰融化,恰如當初他一聲聲教她韻母時的有耐心模樣。
她的心里有一陣酥酥麻麻的感覺流過,好像看到他開心,她的內心也會變得暖融融的。
這是為什么呢?
許鴻菱不知道。
但她仍忍不住支開司機,每天來這個巷口,遞給那群小孩很多錢,然后讓他們去孟勝西那里買冰粉吃。
直到一個周日的傍晚,許鴻菱等了許久,都沒看到孟勝西的身影。
天上落起了小雨,她沒帶傘,怕雨再下大了,只好背著書包往回走。
“許鴻菱。”
一陣疏朗的男聲響起,許鴻菱轉過身去。
她看到孟勝西站在不遠處,撐著一把紫色的傘,朝她走來。
她忽然有些緊張,怎么辦,他發現了她,會不會覺得她窺探了他賣冰粉的秘密,刺痛了他的自尊,會不會以后再也不讓她來了……
他卻只是平靜地問她:“帶傘了嗎?”
她搖頭。那把紫色的傘被移到了她的頭頂,她抬眼就能看到傘面印著的“江利油漆”四個大字。這應該是他父親從前工作時油漆商家送的。她驀地想到趙湛,還有班里其他男同學那些印滿了Logo的球鞋、書包。
說不清什么滋味,她只覺得他撐著這把傘泰然自若的樣子,讓她心里有些酸。
“下次來,不用躲著,你過來就是,我給你盛冰粉。”
許鴻菱捏著衣角:“你都知道了啊。”
“嗯。”他把傘往她那邊移了移,“以后周日別來,我要去補習機構。”他以前是帶周末的上午班,最近下午班的助教走了,他就把下午的活也攬過來了。
“哦。”許鴻菱想和他多說會話,又不知道說什么,“西西,天冷了,你還賣冰粉嗎?”
他搖頭:“要開始賣烤紅薯了。”
她眼睛一亮:“我最愛吃烤紅薯了,在仙臺的時候,每天放學后,我爸爸來接我,每次都會背著我媽媽偷偷給我買一個烤紅薯。那個時候……”
她忽地停了,沒再往下說。
孟勝西好像感受到了她突如其來的難過,岔開話題:“你媽媽最近怎么沒來接你呢?”
她低頭看著街邊濺起的雨珠:“她去日本了,明天是我爸爸的第一個忌日,她想回仙臺,陪陪他。”
三月份的那場海嘯,舉世震驚,也讓她的爸爸永遠地留在了仙臺。
孟勝西的腳步停下,握住她的手,像要傳遞給她什么力量,輕聲說:“我懂。”
雨越下越大,萬物滂沱嘈雜,許鴻菱卻覺得世界仿佛瞬間靜止,她的耳邊只有這個從小失去了母親的少年人,對她說的那兩個字:我懂。
06
打那之后,孟勝西對許鴻菱好像比從前更好了些。
他對別的同學總是冷若冰霜,對許鴻菱卻偶爾還會帶些笑意,尤其是她問他數學題的時候。
“西西,我不會做。”
“哪里不會做?”
“哪里都不會做……”
這時候,孟勝西的嘴角就會浮上淺淺的笑意:“笨。”然后,他再給她耐心地一步一步地講解。
他們就像兩株植物,在最后一排安靜地生長著。和孟勝西做同桌的日子,是在爸爸去世后,許鴻菱所能感受到的唯一快樂。
趙湛偶爾會過來嘰里咕嚕說些發酸的嘲諷話,但每當這時,許鴻菱就會化身護小雞的母雞,用毫不留情的言語把趙湛刺回去。
立冬的時候,孟勝西也開始計劃著賣烤紅薯了。許鴻菱曾問他為什么不去做其他的兼職,比如去咖啡廳當服務員之類的。
孟勝西只是平靜地看著她:“沒有哪家企業愿意雇傭一個工作時間極不穩定的員工。與其受制于他人,不如自己做一些時間成本和金錢成本都相對低廉的普通生意,這樣還有足夠的時間來兼顧學習。”
許鴻菱聽得呆呆的、愣愣的,她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父親從前埋頭處理那些商業文件時的影子。她有種直覺,這個憑借自己的肩膀撐起一個家的男生,以后會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男人,像她父親那樣成功的男人。
“西西,你好厲害。”
他聽了,只是淺笑:“周日在單老師那里先別走,晚點等我來接你,請你喝羊肉湯。”
“啊?”
他合上筆蓋:“周日是冬至,喝羊肉湯是我們的傳統習俗。”
她甜甜地笑,原來是這樣啊。這是她回國后的第一個冬至,是和他一起過的,她發自內心地覺得,祖國真好啊。
這里有好吃的食物,有趣的文化,還有——
還有孟勝西呀。
周日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單雪茹放學放得早,許鴻菱一下課就往孟勝西住的那條小巷子跑。她抵達的時候甚至比約定的時間還要提前半小時——不能讓西西等得久了呀。
她撐著傘,走在大雨里,連嘴角也忍不住揚起。
可只是抬眼的一瞬,她便瞧見趙湛和幾個男生正鬼鬼祟祟地圍著巷口那輛紅色三輪車轉悠。
那是西西賣涼粉時用的車。
許鴻菱想也沒想就跑過去了:“你們在干什么?”
趙湛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他甚至沒有撐傘,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到脖子上:“這垃圾車太破了,礙著爺的眼了。”
“你要干什么?”
“扔垃圾。”趙湛漆黑的眸子里閃過一絲玩味,三輪車老舊的發動機瞬間便發出嗡嗡聲。
這么大的雨,路上沒有別的行人。
趙湛放肆地將兩手一松,三輪車便乒乒乓乓沿著斜坡向下駛去,那條路的盡頭是一個廢舊的巨大的垃圾箱。
許鴻菱條件反射一般,在三輪車往下駛的瞬間就握住它的方向盤。
可她完全不會開這種車。
她只知道不能讓它真的開到垃圾箱里,會被撞破的。
——那是西西賺錢的全部依靠。
她兩只手死死地抓著三輪車,整個下半身都被車子拖在地上瘋狂地剮蹭。
直到三輪車被她掰著砰地撞向旁邊的沙堆,與此同時,她的小腿傳來一陣濕意,雨水里有濃重的血腥味,她才終于感受到了疼痛……
07
許鴻菱醒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即是醫院的天花板。
尤女士坐在她的床邊,安靜地翻看著許鴻菱的病歷單,病床邊的小桌上還備了一杯白瓷盛著的咖啡。
她一邊看,一邊抿咖啡,好像看的不是病歷單,而是什么珠寶相關的雜志。
“那天喝到羊肉湯了嗎?”尤女士放下病歷單,抬頭問。
許鴻菱怔住,她沒想到母親會先問她這個。她羞愧地搖搖頭。
“沒關系,等回日本了,你要喝,我請個國內的廚師來做,也一樣。”
許鴻菱驀地抬起頭,不可思議道:“回日本?我們不是要在國內待很久嗎?我還要在這里考大學……”
“不用了。那邊的經濟已經在逐步恢復,我上次回去,把你父親的部分產業轉移到了大阪,這次回去,我們就可以定居下來了。”
許鴻菱的手指絞著病號服的下擺:“可不可以晚點走。”
病房里瞬間陷入了沉默。
許鴻菱抬起頭,對上尤女士冷若冰霜的一張臉。
“不可以,Ayako。”
這是尤女士回國后第一次叫她的日語名,她們私下一直用日語交流,平日里,她只覺得母親說起日語來,很有昭和年代那些夫人的風情。但此刻,她覺得冷得她猶如墜入冰窖。
“從小到大,我都沒有干涉過你的交友,你父親對你的溺愛與縱容,我也從未加以阻攔。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只希望你平安就好。可是如今,你連平安都無法做到。你為了那個男生,把自己弄成這樣……Ayako,你知不知道醫生說你的右腿,今后可能都無法像正常人一樣走路了。”
許鴻菱低下頭,終于沒再說一句話。
重慶的冬夜不安靜,夜里吹著大風,吹得窗戶噼里啪啦響。
許鴻菱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總覺得有人在擰病房的門把手。
她沒叫醒睡得正熟的看護,自己拄著拐杖,起身開了門,門外卻只有空蕩蕩的走廊和一個打盹的值班護士。
余光掠過腳下,門口的地上放著一個白色盒子,她打開盒子,里面滿是粉粉的奶糖。
這是她第一次去單雪茹家,遞給孟勝西卻被他拒絕的那種糖。
許鴻菱想喊“西西”,又怕把值班護士吵醒了。
最終,她也只是張口,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了聲:“謝謝。”
08
許鴻菱離開得匆忙,尤女士甚至連期末考試都沒讓她去參加。
她們沒有回仙臺,直接去了大阪,許鴻菱又在那里重讀高一。
新的學校,新的同學,課業也沒有國內繁重,還會有嗲嗲的日本女同桌拉著她去看學校好看的小男生。
一切都很好,仿佛她在國內的那大半年,只是日光下蒸發的一場夢。
直到她高三那年,家里突然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穿著白襯衫的趙湛坐在沙發上,熟稔地和尤女士交談。
趙湛少年時眉宇間的那股戾氣退去,許鴻菱竟有些認不出來。
“小湛要來大阪讀預科,菱菱也要努力啊,等你也上大學,你們還可以做伴。”
從尤女士這樣的話里,許鴻菱也才明白過來,原來趙湛的背景真的不簡單,怪不得當初她的腿傷成那樣,尤女士也沒追究過他。
吃完飯后,趙湛和她立在陽臺上說話。
“從前的事,”趙湛斟酌了下,說了三個字,“很抱歉。”
他是真的想和她道歉,十五歲的自己太青澀、愚蠢,不懂得什么是喜歡,只知道做各種壞事去吸引她的注意力。好在現在的他不會了,既然他敢追著來,便已經做好徐徐圖之的準備了。
許鴻菱垂下眼瞼,“嗯”了一聲。
隨后,他慢慢同她講著以前老師和同學們的近況。
說到好笑的地方時,他偶爾也會流露出從前那種痞痞的氣息。
“哦,對了,孟勝西沒去北京,留在重慶照顧他父親。”
再聽到這個名字,她還是忍不住心一滯。
她想說什么,然而,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
那天晚上,許鴻菱一夜沒睡,第二天一大早,她敲開趙湛的房門,對他說:“我,我想去找他,你知道他在哪個學校的,對不對?”
趙湛漆黑的眸子看著她,啞聲道:“好,我幫你。”
在接下來的兩個月里,趙湛用他自己的方式,瞞著尤女士,幫許鴻菱解決了簽證、機票等一系列問題。
當他們站在孟勝西的宿舍樓下的一棵大樹旁等他時,她還是有種不真實感。
趙湛說孟勝西現在忙著創業,萬事開頭難,好在有貴人提攜。
她問:“什么貴人?”
趙湛諱莫如深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她等啊等,等到月色悄悄來臨,她終于看到那個熟悉的清冷身影。
他比從前還要高,那樣高的他,卻愿意彎下身子,讓身側那個嬌小的女孩為他戴上圍巾。
他似乎對那個女孩說了什么,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趙湛說:“那個女孩的父親是著名的VC投資人。”
許鴻菱懂了,那就是他的貴人吧。
趙湛問她:“要過去打招呼嗎?”
許鴻菱輕輕搖頭。她這樣唐突地上前,只會給他帶來麻煩。
女孩子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心眼都很小很小。她想,她是這樣,那個女孩肯定也是這樣。
“我們走吧。”
許鴻菱說出這四個字,才發現自己已經聲音哽咽,近乎流淚。
回程的飛機起飛時,機艙玻璃被雨水印出一個一個的小圓漬,許鴻菱驀地想起有次她沒頭沒腦地問孟勝西:“重慶冬天不下雪的話,那是不是就一直是晴天?”
在她的記憶里,仙臺的冬天除了雪天,就是晴天,就像她的生命一樣,除了喜歡,就是不喜歡,純粹又分明。
孟勝西翻書的動作停住:“不是,重慶的冬天會下雨。”
下雨。
對啊,晴天和雪天之間,有雨天;而喜歡與不喜歡之間,也有一種隱秘的情感。
許鴻菱伸手在窗戶玻璃上,默默寫下一串日語——片思い。
這是只屬于她一個人的悸動啊。
可惜飛機緩緩駛入平流層,她終究還是告別了這場冬季的雨。
09
“我得走了。”燒完紙,行完禮后,許鴻菱就要離開了。
靈堂上單雪茹的照片高高掛著,一如多年前她溫和慈祥地看著這兩個孩子。
孟勝西從身后拿出一個白盒子,遞給許鴻菱。
“還給我準備了禮物啊。”她打開盒子,里面裝滿了粉粉的奶糖。
她一下愣住,把盒子放在旁邊的桌上:“不好意思,我之前太愛吃糖了,把后面的牙齒都吃壞了,我先生就不準我再吃了。”
她的話明明是不滿,語氣卻帶著點嬌嗔——整個人顯得很好看,是那種被平安喜樂包圍的好看。
孟勝西的手背在身后,指甲死死地掐著手心。她說:“那,再見了。”
“嗯,再見。”
他甚至沒敢抬頭看她和趙湛離去的背影,就像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他接下那個女孩的圍巾,明知她和趙湛就在榕樹后,也沒敢看他們離去的背影。
可他能怎么辦呢?
第一次在單雪茹家見面時,他就知道,這個柔軟的女生是在蜜罐里泡大的——笑起來那么甜啊。
等他終于存夠了念高中、大學的學費,他可以不靠他人的資助,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他以為這樣在她面前,內心深處的自卑便會少上一分。
于是,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接納她的好。
直到那個雨天,她為了護住他那輛破車,住進了醫院。
來和他談話的是尤女士——高貴的、讓人不敢直視的女士。
“知道菱菱最愛吃什么嗎?”
她從身后拿出一個白盒子,里面裝著粉粉的糖。
“你看,你連她平日里愛吃的東西都買不起、買不到。”
就這一句話、一個動作,便擊敗了少年人全部的自尊。
后來,他拼了命地學習,發誓要靠讀書出人頭地。可惜天意弄人,父親的塵肺病日益嚴重,他不得不拿著高分,放棄北京的學校,留在了重慶。
填報志愿的時候,他才聽到同學說:“看不出來湛哥這么擰,還為了以前那個轉校生追去日本讀大學……”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人與人之間當真有一道天生的鴻溝——鴻溝難越啊。
上大學后,他開始創業,和學長成立了一個游戲工作室。在最艱難的初期,是趙湛找到了他。
趙湛就像個魔鬼,引誘他:“陪我演一場戲,你的工作室差多少資金,我十倍補給你。”
他同魔鬼做了交易,放棄了他生命中唯一的甜。
10
“孟總,能問一下您這一生撒過謊嗎?”
“撒過。”
撒過最大的謊,是十六歲那年,他拒絕少女手心上的糖,說“我不愛吃甜”。
一語成讖。往后的一生,他的唇齒間只余苦澀。
對不起,許鴻菱。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