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素紅
我時常回想這個小城舊時的模樣:供銷社齊胸木柜臺里的經年小食,拉也灣清澈的井水,菜園子旁的銅江河,五楓坡腳飄著墨香的印刷廠切出來的細白紙條,蓮花山的火棘果……這些記憶深處的景致,似乎未曾消失,如同時光從沒走遠,歲月來不及更迭。
那就從七隊灣七彎八拐的地形開始吧。那時我們正往語文老師的家去交當日作業。黃昏里的七隊灣,余暉暖洋洋地照著彎曲的小路,低矮的房屋老舊而親切,飄出裊裊炊煙。那時老師正要出門買酒,抬眼看到嘰嘰喳喳的我們,就差了我們前往。我們從老師手上接過綠色帆布條系著的綠色軍用水壺背到身上,一路叮當小跑著來到供銷社,神氣地把錢拍在木柜臺上:“來兩斤米雙酒……”老師每次總是獎勵我們用零錢買回軟糯的云片糕,那是我們最愛的零食,米香撲鼻,甜香襲人,那香氣,如今再也嘗不到。
從七隊灣出來往右拐,往上走一會便到廣東街。兩位住在廣東街的女同學,皮膚白晳水靈,零花錢很多,放學路上總是用細細的小勺子挖著酸梅粉或是舔著一根糖回家。我總是與一位女同學結伴而行。女同學叫樨妮,一個很別致的名字,她家在一個小坡上的獨門小院里,白墻青瓦,坡上沒有雪梨,倒是家門口有幾棵高大的拐棗樹,至今讓我心神向往。
從廣東街的一個叉路口往里走便是拉也灣了。那個長相清麗的女同學,總在我的記憶里晃著長長的發辮,放學后我們一路跟著她搖晃的發辮來到拉也灣的水井邊。水井在她家門口,汩汩地冒著清泉,水井口似一張神奇的大嘴,不斷地吐著沸騰的清泉。我們在井邊坐下,看大人們從“大嘴”里提水,或在翻飛的井邊淘米、搗衣、洗菜,有時趁大人不注意,挨近去掬一捧喝下,再洗把臉,炎熱的夏季似乎就在這冰冰涼涼中迅速消退。
站在拉也灣的路邊可以看到五楓坡。一個名字里有“冰”字的同學就住在那里。不知為什么,我總是喜歡那些與眾不同的名字,不同于娟、萍、紅、珍這樣的艷俗,讓我光是叫一聲都覺得心神透亮。五楓坡腳下有家印刷廠,常年飄著油墨香,我們最愛踢的毽子,就是用印刷廠切下的帶著油墨香的細白紙條扎成,這樣踢著毽子的時候,油墨的香味總在我的身邊環繞。
東方紅水庫位于縣城,從五楓坡步行的話需要半個小時。在豐水季節時水庫排洪,小河便漲水,河水叮咚,夏日的銅江河就成了我們這些放學娃的樂園。我們在河里無拘無束地嬉戲,盡顯頑童本色。
丹城周邊山巒重疊,舉目望去,延綿起伏,山之外還是山,大大小小的山環抱著這個小小的城。山里有許多讓我們垂涎三尺的野果,例如被我們稱為“小米鳥”的火棘果,入秋就紅彤彤地漫山遍野,至到冰雪封山還傲然掛冰含笑……那是一種餓了可以果腹,游戲時可以做子彈互擲的全能型果實。傳說蓮花山上有蓮花公主的城堡,到達城堡需要走三道城門。暑假的時候,家住后山的黎姓同學約我們星期天去蓮花山尋找神秘的三座古城門,我們興奮應允。上山不久,第一道城門便輕而易舉地登上,城門后是大片草木葳蕤的平地。每年春季,學校會組織中學生到平地上開荒植樹。到正午時分,我們爬至第二道城門,每個人已累得氣喘吁吁,饑餓難耐,一路上的“小米鳥”已不能滿足我們胃部的需求。據說通往第三道門的石階要在荒草叢中探尋,我們再也無力前往,于是紛紛偃旗息鼓,相約下次帶了干糧再來尋。可是,直到成年我再也沒有上過蓮花山,也從未聽說有人尋到第三道城門,并尋到蓮花公主的城堡,這個兒時的美麗傳說便成了一樁懸而未決的謎題。
我7歲便來到南丹城,除去外出求學的幾年,一直生活在這座小城里。一年又一年,見證了城里每一盞街燈、每一棵路樹的生長,見證了每一個店鋪的熱鬧與喧囂,見證了南丹街區從老舊低矮發展成為舒適便捷的城區,親歷新城區翻天覆地崛起和繁華,見證了許多面孔一天天老去直至消失,又有許多面孔由陌生到熟識……那些曾經的阡陌街巷,舊風故址,正是每一個土生土長的小城人所經歷的,也是屬于一代人的記憶,也是屬于我的記憶。每當想起它們,想起那些老地方,我會情不自禁地在心里輕輕地問:它們,都還在嗎?它們,都還好嗎?
我又看到父親向我走過來了。高大魁梧,滿頭銀發,聲如洪鐘,笑聲爽朗。這是我的父親。雖然已經離開我們7年了,但是每一天,父親都在我的心里、腦海里,從來未曾離開。
暖暖的冬夜里,火塘旁,小小的我被整個包在父親的大棉衣中,又暖又舒服。睡得又香又甜的我,不時被他裝換煙絲時抽出枕著的手臂,或是他和大人們高聲爭論的話語迷迷糊糊地驚醒。直至我人到中年,父親依然關注我的一飯一缽、一食一行。有一個時期,我工作特別忙,常常連飯也不能好好吃。清晨為了節省我的上班時間,他在我上班的必經之路上手捧一壺,有時是熱乎乎的五谷糊,有時是香氣四溢的雞湯,我接過的時候總要不經意地掩飾快滴下的眼淚。
有一陣,覺得自己胖,吃得甚少,回去探望他和母親的時候,他竟心細地發覺了,問我是吃不下,還是不好吃。為免去麻煩,我總答不餓。不日,再回去,他從城南的老藥鋪子岑中醫處開了治疳積的藥方,令我啼笑皆非。后來知道我吃得少是怕胖,又不知道從哪里訪來一種茶,說是每天泡來喝,能瘦又不傷身。他同普天下的父母一樣,快樂著兒女的快樂,悲傷著兒女的悲傷,幸福著兒女的幸福……
他是一個老黨員,年輕時做過老師,當過會計,在大隊支書的職務上連任直到歸家養老。不僅算盤打得又快又準,而且愛讀書,讀書有過目不忘之功。耄耋之年仍聲如洪鐘。離開我們的前一周,他已數日不能進食,靠輸營養液仍能在病房里蕩氣回腸地和孫子們講《三國演義》。離世前的那一次住院,他已經有20多天不能進食,每天餓得不行,后來病情不見好轉,便轉院到市級醫院,換了新的營養液,終于不再每日饑腸轆轆。我們在病房里話家常,他說以后住院還是到市里來,市里比本地好,不餓,等回家了他要先攪一餐苞谷飯來吃。又說看到街上有開老年人車的,出院了也要買一架,走不動了還能像往常一樣四處逛。他和我們都沒想過這一次住院會再也回不來……他在人世間的最后1個月,顆粒未食,他是那樣地想米飯的香,想苞谷飯的軟糯綿甜。
當我外出用餐遇上玉米糊糊時,總要盛上一碗,細細品味“苞谷飯”那熟悉的軟糯綿甜與這甜所帶來的深入骨髓的疼。
每當看到路邊有老年人車慢慢吞吞在開,我的車速會慢下來,并悄悄關上車燈。我想慢慢經過這車邊,不驚起塵土,不濺起水珠,讓這車、這人,安然而過。
后來,每當我看到坐在老年人車里高大魁梧的白發老人,我都禁不住多回看一眼,再多一眼。
父親余生的歲月里我將會無數次頻頻回首、時時駐足,追憶他,想念他,隔著時空感受著他,揮霍這世間唯一擁有的無限包容以及未知路上無盡的期望。
“竇吶容茍罵”——到我的懷里來。我知道,我是多么想念這溫暖的懷抱。
入夜,于燈下閱讀,看完一個長篇已是凌晨4點,站起來伸展蜷縮一夜的四肢,推開窗戶吸納凌晨清新的空氣.下弦月清麗婉約,令人沉醉,這一段居家生活成就了難得的閱讀時光。
意猶未盡中,在書柜里繼續尋書,想把從前來不及細讀的書再翻閱一遍,卻不經意找出厚厚幾沓圖文并茂的幼兒期刊。瞬間,記憶被拉回那些屬于我和孩子們成長歲月里的閱讀時光。
這是一沓沓陪伴我與兒女一起成長的幼兒刊物。從女兒3歲開始,我們就在床頭燈下講著畫報里的故事入眠;到兒子2歲的時候,這本集生活常識、童話故事、手工、游戲于一體的幼兒畫報發揮了最大的功效,小姐姐做完屬于她的手工,會把簡單的留給弟弟做,弟弟涂色,姐姐畫線條,他們分工合作,樂此不疲。晚飯后,我們仨常常在圓桌上圍著雜志忙碌,書里住著生氣盎然、性格各異的三個主人公:誠實、乖巧、懂事、愛動腦筋的紅袋鼠,冒失、調皮、狀況不斷的小公雞火帽子,頑皮可愛偶爾出錯的跳跳蛙,每一期都帶給孩子無窮的歡樂和循序漸進的認知。那只冒失的小公雞火帽子被燙了手,跌跌撞撞地被磕出了血,他們便會又愛又憐地評說它的鬼樣子,而那些日積月累的小常識也變成孩子們生活的各種小技能。
就是這樣一本幼兒刊物,當兒子已是一名小學生、女兒升入小學高年級的時候,他們還是一致要求繼續訂閱。于是,那幅愛不釋手、津津有味閱讀幼兒讀本的場景一直持續到女兒上中學前夕。現在,每當女兒一書上手便不眠不休,捧書夜讀直到晨曦微露,兒子拿出部分壓歲錢購書時,我都會感謝和懷念這段親子閱讀的美好時光。
著名作家東西在《閱讀猶如呼吸》一文中說:“我有閱讀饑渴癥,生怕自己所學會被淘汰,生怕腦袋里生銹、心靈蒙塵,所以只要一有時間就會閱讀,仿佛計算機軟件自動升級。”“不閱讀我就會全身不自在,似乎缺少了維生素。”
深以為然。
對于孩子,我們沒有辦法無時無刻陪伴在他們身邊,未來日子他們將經歷的艱難、無助和憂傷,以我們有限的人生經歷和悟知,不能一直為他們遮風避雨或與他們并肩作戰,那就不妨讓他們多閱讀。經年的閱讀猶如打開一扇窗,經由這扇窗可以看到很多風景。這風景里,有他們需要的溫暖,有他們追逐的夢想,還有他們療傷的濟世良方。
責任編輯? ?謝? ?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