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禮仲
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21年了。每次想起父親,我都會如梗在喉,欲哭無淚。父親去世后,我常常想著要為父親寫一篇紀念文章。然而,21年來,為父親寫紀念文章的事卻一拖再拖。隨著時間的流逝,這個沒有完成的心愿慢慢地變成了心理上的一種壓力。今天,當我再一次想起父親,再一次有了如鯁在喉的感覺,我覺得為父親寫紀念文章的事再也不能拖下去了!于是,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寫下了那些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文字。
父親是個勤勞勇敢的人。我讀小學那時,正是特殊的歷史時期。父親因為讀過書,在這個時間段當過生產隊的倉庫保管員、記分員、會計。做完本職工作后,余下的時間,父親還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而工分和普通社員一樣,都是每天10分,遲到、早退、曠工要扣分。但印象中父親從沒被扣過分,可想而知,對于勞動,父親是多么積極。但因當時種糧沒化肥,稻種也是常規老品種,糧食產量很低,每畝只有400斤到500斤,糧食收上來后,按工分分配到戶,再按各戶人口數交公糧,交完公糧,家里糧食也就所剩無幾了。由于家里窮,沒有任何經濟收入來源,常陷入青黃不接的窘境。父親看到這種情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上街請鐵匠幫忙打造了一把鋼叉,專門到河里叉魚來賣,掙錢貼補家用。鋼叉用三根鋼筋打造,父親有空時就把它放到磨刀石上去磨,磨得很鋒利,叉口閃著白光。
自從父親有了這把鋼叉,晚上同父親一起睡的我和弟弟早上醒起來就很少見到父親。原來,他趁生產隊還未出工的空隙,去河里叉魚去了。
我所在的屯叫馬山縣林圩鎮合理村舊盆屯,它位于兩條河流的交匯處,一條是從林圩流經那打水庫的河流,水流比較大,叫大河;一條是從光明山林場流經那打水庫的河流,水流比較小,叫小河。這兩條河流經我屯后交匯在一起,流向武鳴縣(現為武鳴區)府城鎮方向。新中國成立初期,武鳴縣在河流下游府城鎮修建起那打水庫。1970年代還沒出現亂砍濫伐山林現象,不管是大河還是小河,兩邊山林十分茂盛,因自然環境保護較好,雨量充沛,每次一降雨,大河小河河水猛漲,引發的洪水常常淹沒屯里的田地,有幾次甚至淹到了屯口,差點就沖進來把屯淹了。
但見慣了洪水肆虐的屯里鄉親,似乎并沒有什么害怕,反而有點興奮,因為這個時候,正是捕魚、撈魚賣來貼補家用的好機會。鄉親們特別是男人們趁這機會,紛紛拿出罾(這是一種用一根直徑碗口大小的竹竿或者杉木做支撐木,四周用四根鐮刀柄大小的竹子交叉綁住支撐木,再在這四根竹子的下端綁上線網撈魚的工具),把罾放到河流轉角洪水較為平靜處,幾分鐘后把罾拉起來,撈完魚,再放下罾,如此反復撈魚。每次洪水,撈到的大魚有十幾斤重的,撈得多的人一次可撈得一百多斤魚。洪水過后,一切歸于平靜。鄉親們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而父親,洪水來時,他叉魚、起罾一起干,洪水過后,他就提著魚叉往河邊走。
清晨,當我們幾個兄弟姐妹睜開眼起床的時候,往往父親已經叉魚回來。只見他悠然坐在廳堂的小板凳上喝粥,而在客廳的掛衣釘上,就會看到多了一條或者幾條十幾斤重的魚。
雖然我們都很饞,但父親叉得的魚我們卻是只見魚鱗不知魚味。中午生產隊收工后,父親匆匆吃了一兩碗稀飯,就會徒步10多里路趕往街上,把叉得的魚給賣給了。1斤大概2角錢,一條10多斤重的大魚也就賣得2元到3元。賣完魚后,父親舍不得買上哪怕只有8分錢一碗的米粉來吃,又匆匆徒步趕回家中,參加下午生產隊的勞動。在我讀小學期間一直這樣。每年父親用鋼叉叉得的魚不算很多,也就20多條,而也就因為父親含辛茹苦地叉魚來賣,我們兄弟姐妹幾個才能得以讀完小學。
對于父親叉魚,很多人都納悶他怎么叉得那么準。為了解開疑惑,有一次,父親去叉魚時,我悄悄跟在他后面。當時那打水庫蓄水,河水已淹到屯面前的那段河,又因剛發了一場洪水,屯里好多稻田被淹了。父親走到河邊,悄悄撥開河邊長得比人還高的水草,仔細觀察魚在偷吃已成熟的早稻,找準最大而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右手舉起鋼叉猛然向偷吃稻穗的魚兒擲去,鋒利的魚叉扎入水里,刺破魚肚。被刺中后,由于鋼叉尖口是有倒鉤的,魚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父親提起綁著鋼叉的長竹竿,把魚取下,又開始獵取第二個目標。
其實,父親叉魚并不是一件輕松好玩的事。除了技術上要求做到穩、準、狠以外,還要做到眼明手快,否則就很難叉得到魚。而要達到穩、準、狠,就必須要找準自己的位置,把自己隱蔽在草叢中。因此,父親每次叉魚回來,不是腳底挨荊棘刺了,就是腳上被鋒利的碎石劃傷了,手臂上也被毫不留情的水草割得傷痕累累。
父親的這把魚叉,一直陪伴父親度過一生。盡管改革開放后,農村實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家里生活有所好轉,能隔三岔五吃上米飯,但去叉魚卻成了他的愛好,也成了改善家里生活的方式。他把生活交給了叉魚的鋼叉,而那把始終被他愛護而被他磨得鋒利的鋼叉,也回饋給了他想要的生活,幫助他度過了艱難的年代。
父親除了勤勞勇敢,他的聰明能干在村里也是屈指可數的。他有幾本中草藥書籍,略懂一些中醫知識,比如頭痛吃什么草藥,肚痛吃什么草藥等。尤其是捕魚方面,方法可謂多種多樣。他除了會放網、起罾、叉魚、釣魚,還會用竹篾編織一種外形像高音喇叭的捕魚具,捕魚具前頭有兩層,外層開口進水,里層窄小,魚順水進了這種捕魚具,進得去出不來。捕魚時,先用一把雜草堵住捕魚具尾巴,再選擇河面比較窄的河道裝下捕魚具,然后到裝有捕魚具的上游擊打河面,把魚趕進捕魚具。另外,還有一種捕到魚的方法,那就是在河里做魚床。找一處水流比較急比較窄的河面,筑起一道攔河壩,壩的一側開一道口子,用木頭固定口子四周,中間編上小木條或竹子,魚隨著河水流到小木條或竹子編的涼席上,水從木條或竹子縫里流走,魚就在涼席上活蹦亂跳,人就可以抓魚了。
父親不但勤勞勇敢、聰明能干,在生活上吃的苦也是常人不能比的。在我上初中和高中后的這段時間里,家里又添了一個妹妹、一個弟弟。這樣,全家9口人的擔子都壓在父母兩人肩上。姐姐開始還跟我一起讀初中,但讀了一個學期后,看到父母辛苦,為讓我和幾個弟妹繼續上學,迫不得已選擇了退學。因此,這段時間是家里最困難的時光了。在吃的方面,家里都是早上煮一大鍋木薯粥或者玉米粥,白天吃不完晚上接著吃。因為太稀,每次吃完稀飯,跑步時一肚子的稀飯便在肚子里咕嚕咕嚕地響。至于吃菜,那基本上是沒有油煮的,大部分情況下是先把水燒開后把菜放進鍋里,菜熟后就加生鹽盛出來。白日里煮的那一大鍋稀飯,我們吃時常常是把米渣撈完了,父親勞動回來,只能喝粥湯,相當于喝了一碗白開水。在我們這里的農村,每個月都有一個節氣。節氣這天,別人家里有雞殺雞、有鴨殺鴨,沒雞沒鴨的也會上街趕集買豬肉。但對我們家來說,如果家里養雞、養鴨,也要拿去集市上去賣,換錢給我們買作業本、買墨水、買筆、買家中油鹽。偶爾有哪個節氣得殺一只雞或鴨,4個雞腿或鴨腿是留給最小的4個弟妹的。弟妹吃完了腿上的肉,剩下的骨頭咬不動了,就放在桌面。這時,父親不是跟我們搶著吃碗里的雞肉,而是撿起弟妹丟在桌面上的骨頭,慢慢地把骨頭咬碎、嚼爛,然后咽進肚里。殺一只雞或鴨,父親真正能吃到嘴里的也就一兩塊。如果買的是豬肉,父親會盡量挑肥的買,煎出油來日后煮菜,煎油剩下的油渣分給我們吃,看我們把油渣吃完后,他才夾上一大把菜放進裝油渣的碗里,把粘在碗上的油撈勻后吃上一兩口??梢钥隙ǖ卣f,父親直到過世,都沒有能夠吃夠雞肉、鴨肉或豬肉,一生都沒有享受過一天的好日子。在穿的方面,必須要先有布票才能買布料裁衣服。布票是國家統一分配的,倒是不缺,但錢卻很難攢。因此一年想要湊夠布票和錢買上一套新衣服,幾乎成了夢想。好不容易湊夠錢買來布料,父母也舍不得給自己做新衣服,得讓給漸漸長大的兒女們。而作為哥哥、姐姐,一兩年也只能買一套新的衣服,穿短了、舊了、破了,晚上或者下雨天無法出門勞動時,母親就會找來針線,給破了的衣褲縫縫補補,然后讓我們繼續穿。實在變短了、不合身了,弟弟、妹妹誰穿合身就給誰穿,往往一件衣服家里幾個兄妹都會輪流穿上一遍。偶爾去親戚家做客或上街趕集,懂事的兄弟姐妹會挖空心思去同村其他人家里借新衣服穿上。鞋子就更沒有了,都是打赤腳,晚上洗腳穿父親自制的木屐。
在我讀重點初中這段時間里,父親有一件藍色的工人服,直到今天我也沒弄清楚它是怎么來的。它留給我的印象深刻到了骨髓,我想到父親的時候就會想到它,一想到它就忍不住想哭。
在我想來,這件工人服應該是我的二叔送的。二叔曾經當過兵,到云南參加過剿匪,1960年代退伍后安排在縣農械廠工作,分配有工作服。二叔把工人服送給父親后,父親平常舍不得穿,參加勞動時,他先把穿在身上的工人服脫了,放在田地邊上再勞動,寧愿忍受日曬雨淋的痛苦。按常理,穿的衣服久了,越穿越薄,可這件工作服是越穿越厚,一件新的工人服也就重七八兩吧,父親的這件衣服穿到最后時,已變成棉衣,4斤到5斤重都有了。這件工人服從我上初中時父親就穿,直到1999年他因病去世,這件工人服還在。這樣算下來,父親穿了不下10年。10年里,除了走親戚、上街趕集穿,其他時間雖然也穿,但都是做個樣,穿不到一會兒就會脫下來。即使這樣愛惜,穿久后依然不是扣子掉了就是領子破了,破了母親就幫著一針一線地補。10多年時間里,這件衣服由藍色洗成了白色,由薄衣服補成了厚衣服。整件衣服到最后已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也看不出是單衣還是棉衣??傊?,沒有一塊完整的布料是原來的,10年多時間不知縫補了多少次,連母親都數不清了。父親唯一常穿的衣服就是這件一年四季都穿著的工人服,盡管破舊,卻洗得干干凈凈。當然也不是10年多時間里就只穿這件工人服。我讀高中后,讀初中時買的衣服舊了、破了,父親穿得合身的,他也會揀來穿上,用來跟那件工人服輪換。大多數閑在家時,尤其夏、秋兩季,父親都是光著膀子打著赤膊的,不是他不想穿,是實在沒有衣服可穿。
父親最后是因為突發腦溢血去世的。這時已是1999年。在父母親及姐姐和兩個妹妹的無私關愛下,除小弟、小妹尚在讀小學,二弟考上了中專,畢業后參加了工作,領上了國家工資。我先是做代課教師,后經過考試轉為民辦、公辦教師,再后來考上大專,畢業后調到縣宣傳部門上班。眼見家里生活一日一日好起來,父親卻一夜之間沒有了。
我在宣傳部門工作后,縣機關事務管理局給我分了間瓦房。當晚12點多,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有人急促地敲打我的房門。打開門一看,我很驚訝,是老家一位排位第二的堂哥和小叔。還沒等我開口,二哥就急匆匆地說,父親病重,已叫救護車送到縣中醫院搶救,他和小叔是隨車送父親上來的。聽完二哥簡單的敘述,我頓時感覺五雷轟頂、六神無主,大腦一片空白。來不及安頓小叔和二哥,便騎著車趕往醫院。到醫院后,看到父親一個人躺在病床上,鼻子、嘴巴、手上都掛著輸液管,人已深度昏迷,身上穿著的仍是我讀高中時穿的一件舊衣服。我曾試圖搖醒他,跟他說說話,但他一直沒有醒過來。到夜里3點多的時候,父親永遠停止了呼吸。我忍不住“爸,爸,爸……”地哭喊起來。深夜里,一個血氣方剛的大男人的哭聲悲天慟地。在操辦父親的喪事中,我唯一給鄉鄰提出的要求是,要為父親買一套最好的衣服給他,父親生的時候為了自己的子女沒有穿上一件好衣服,死后一定要給他穿上最好的衣服,讓他來世也要風風光光!
父親的勤勞勇敢、聰明能干、吃苦耐勞并沒有能夠讓他擺脫一生受苦受累的境遇。直到長大后參加了工作,遇上改革開放的大好時光,我才懂得,父親之所以一輩子受窮,并不是他自己的原因,是受時代所限。今天,當我們過上了想吃就吃、想穿就穿、想玩就玩的新生活,我們應該感謝共產黨,感謝共產黨及時撥亂反正、扭轉乾坤、精準施策,短短幾十年間,便讓人民群眾擺脫貧困。實踐再次證明,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21年來,每每想起父親,總覺得父親的恩情深似海,這不是用文字就能表述的,只能用心去慢慢體會。啊,父親,我受苦受累的父親,我一輩子也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的父親,當好日子來臨時您沒有來得及享受就匆匆地走了,您叫我們做子女的如何才能釋懷!作為長子,我在這里只能代表兄弟姐妹給您深深鞠躬致謝,感謝您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感謝您含辛茹苦地把我們撫養成人。
感謝您,父親!如果有來生,我們兄弟姐妹還愿意做您的兒女!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