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日記（組詩）

田湘

倔強

——大年三十陪父親在醫院

不走路，這是你的壞脾氣

不說話，這是你的硬骨氣

用胃管吃飯，這是你的新本領

躺在醫院不回家，這是你的勝利法

用意都很深：人間苦樂還沒吃夠

見上帝的事何必這么急

年輕時，你是強者

如今在病床上，依然不甘示弱

你拔掉護士插上的針管

用目光直視我：過年了，別這么小氣

你用啞語和我猜起了碼，用意也很清楚——

你爸還能喝，不信，拿酒來

從你的目光中，我看到深淵般的力量

奢侈

多好的陽光，寒冷被逼退了幾步

蟲鳥聞到被冬陽烤香的空氣

枯草忽然有了返青的想法——

老父親躺在醫院，似乎嗅到什么

“一定是陽光！”我忽然有了扶你出門的想法

當然不是去爬山、看風景，是在樓下小道上

一步一步慢慢挪，去曬曬皺巴巴的皮膚

院里有片小樹林，你一定想跟小鳥說說話

而你躺在床上，不言也不語

“去走走吧！”如今連想法都那么奢侈

讓我有了難以彌補的內疚和痛苦

陽光真好！就在窗外幾米遠的地方，可你

再也抓不住它，連回憶也正在喪失。而此刻

我多想聽你用顫抖的聲音，說說我淘氣的童年

看你生氣看你笑，看你喝酒和猜碼

那時我們愛你又怕你，從未擔心你會老去

交出

不知從何時起，身體開始跟我作對

用自殘的方式表示對我的不滿

每次出現故障，我只能將身體搬到醫院

讓各種儀器對它進行安撫、探測

它們對話的聲音都是我不懂的暗語

身體卻像獲得了暗示，舉手、投足

密碼被破譯，把疼痛和心事交出

哎，年紀越大，身體與我越陌生

越不聽使喚，原來讓我得意的部位

也不再爭氣。所謂的身體保衛戰

就如同想奪回淪陷的國土，可醫生告訴我——

算了吧，有些東西已走光，根本看不住

不如交出來，免受更多的痛苦

輪椅者

第一次坐在輪椅上，兩只腳

不再聽命于腦袋。高貴的頭顱低了下來

一個自以為是的王，有了宿命的憂傷

可他仍不失王者的風范

在電梯口，有人輕聲喝道：讓一下

輪椅便載著他，進入空空的電梯

一個人上上下下，平息不斷飆升的痛苦指數

從一層到十一層，經歷了超聲、CT、造影

手術切割，修復這或換掉那

最后又回到輪椅上，如王者歸來

忽然發現，弱者也有應對強者的法則

在進與退、攻與守、得與失之間找到平衡

從傷口突破傷口

此刻，他獨自一人坐在輪椅上

修復一個失敗者的自尊

不，他已登基，做自己的王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

所有的強者，正給他讓路

CCU病房

我住進了這里：CCU病房

心臟重癥監護室。一個十分陌生

又讓人心悸的地方

我的心臟壞了

二尖瓣腱索斷開，漂游在心室內

相當于太空艙門被打開，急需合上

心臟壞了。遠處的發動機

也出了故障，汽車停在路中央

我在CCU病房。據說

入住這里的人皆壞了心臟

心被放逐。受驚的小鹿

無助地游走在白色的長廊

哦，世界何其大，誰能聽到

一顆殘損的心臟，孤兒般

在地球上掙扎

救贖

我讀過心臟病的詞條

冠心病、心肌炎、風濕性心臟病

…………

常聽人說心率不齊、心衰竭、心絞痛、心梗塞

如果心猝死，就是上帝收命來了

而對心的描述不勝枚舉

有愛心、私心、寬容心、嫉妒心

有好心、壞心、勇敢之心、脆弱之心

…………

心臟是心的居所，卻不為心臟左右

好心臟有黑心者，壞心臟有善心人

小說中的好人壞人一看便懂，而現實卻不一樣

人心最難琢磨，有了心病又怎么辦

我常為此心力憔悴不堪

上帝啊，醫生正在修復我的壞心臟

可誰能拯救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審判

在我的病室，有一個垂垂老者

他亮出了自己的心——

一半黑，一半紅

黑色部分住著魔鬼

紅色部分住著天使

我問上帝

你是判他入地獄

還是進天堂

上帝只是彈了一下衣袖

笑而不答

苦難

不是在醫院，我怎么知道

人類的苦難如此深重

每個病房都住滿了人，甚至通道

這里的天空永遠是白色的，離死亡很近

他們中的許多人我都似曾相識

富人窮人都住在了一起

塵世的燈盞照耀著他們。而神在天上

那里星光燦爛，可那里的光芒

照不到這些受難者，他們的呻吟聲

不知神是否能聽得見

秘密

夜深了，病房還閃著微光

病人都睡了。此時靈魂開始游蕩

神來到病區，翻閱病人檔案

了解他們的受造史和入世情況

不易察覺的善與惡。神默默打量著

但并未把結論道出，就悄悄離去

這些秘密沒人知道

天亮時，靈魂又回到體內

他們都睡得很安詳

超度

病房是白色的，遮住了天空和星辰

護士衣著也是白色的，口罩封住了笑臉

神把受難的人安置在此

神說，唯有這無盡的白與空茫

能把受難者超度

如此甚好

人病了，氣就泄了，圓肚子扁下來

走路不再趾高氣揚

活得太順，人就顯得輕

他就不懂得停下，一直走到天上去

像云朵一樣飄起來。這樣肯定成不了神

也不能讓他走得太快，把人世看得太模糊

我所認識的人，多有曲折

苦難讓他們早熟。如此甚好

哦，看看那些躺在病床上的人

集結在此，暫時失去了快樂

從苦難的角度思考人生

抵達另一種境界。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