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
去過幾次黃姚,不記得了,也懶得去細究。不管去過幾次,我永遠只是黃姚的過客,但黃姚卻駐扎在了我的內心深處,像我用心田之香供奉的一座小廟。
常常想獨自一人,無牽無掛地溜去古鎮,閑云野鶴一般,在古鎮隨意住上幾天,將古鎮每一個角落都細細打量一番,將古鎮每一種小吃都逐一品嘗一遍。那如花笑靨啊,哪一朵是我前世的約定?
外界不斷地往更高、更快、更強的境域發展,也對人不斷提出更高、更快、更強的要求。外界的高速發展令人欣喜的同時,卻也不免帶來個體恐懼被淘汰的憂慮。人人都怕成為時代的棄兒,于是人的欲望張牙舞爪,不停地啃噬著本已殘破不堪的心田。便想起黃姚,想從古鎮覓取一片閑適,來撫慰久困于軀殼的心靈。
黃姚是一片從遠古飄來的閑云嗎?
黃姚是錯過的初戀嗎?
黃姚是得道的高僧嗎?
黃姚是……
黃姚可寫之處多了去了,寫黃姚的佳構妙品也多了去了。每一次去黃姚,最能牽引我腳步的,卻是帶龍橋那里,抬頭不經意間瞥見的一副對聯“久坐不知紅日到,閑來偏笑白云忙”,橫聯似乎是“且坐吃茶”。每每想起這副對聯,我的雙手便情不自禁要合掌膜拜了,內心升騰起一縷小沙彌面對高僧大德時的虔敬。
83歲的父親,最開心的時候是去富江邊上,花幾元找師傅抹個光頭。我的光頭是妻子親自給剃的。父子倆便不像父子倆,像師徒倆。母親已經去世10年,父親慢慢從喪妻的陰影中走出,越活越像一個寡欲知足的老和尚。
想象中父親便是黃姚古鎮里那個悠閑的挑水澆菜的老農——閑來偏笑白云忙。
便想帶父親到黃姚小住幾日,嘗嘗古鎮石板街巷里那菜根腌制的醬菜之香、古井水煮出的白滾粥的原汁原味。最簡單的味道,卻是人間美味呢。老子說,道在屎尿。能從最平凡的事務中,品咂出大道至理,人心不也就覓得了片刻閑適?
想起黃姚,總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也曾青春年少。青春年少的閑啊,是那近千年古榕樹下一縷微風。
人能決定一棵樹的去留死活,卻活不過一棵樹。一棵樹能上接蒼穹下接黃泉,看頭頂白云千載空悠悠,人卻只能茍且幾十年。于是便對大樹產生了膜拜,便在大樹的根部燒香焚紙,以為樹老成精,成精的樹便有了庇佑蒼生的法力。樹越老,越按了人類圖騰的形象去長,龍爪榕,聽了這名字,想象已經被激發。那龍爪榕,因其根須深深扎入的是堅硬的大地,使人感悟到生命力的頑強,使人的精神得到激勵,樹的形象也偉岸起來。
越老的樹,越是能吸引小娃崽的喧鬧和年輕人的眷戀。于是我無數次想象,身穿瑤族傳統服飾的青年男女,在姚江里撐起竹筏,就在龍爪榕下對歌。他們唱黃的蜂花的蝶蜂蝶追花嶺過嶺,也唱何物變和思娘猛。歌聲像極了大地的聲音,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存續信號,老樹聽了也要煥發新芽。當然,老樹旁邊的古老戲臺,也曾無數次演唱出人世興衰。
興許是樹越老越能庇佑古鎮一方凈土吧。龍爪榕,也曾經在戰火紛飛中勝似閑庭信步,見證了無數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不屈不撓的抗爭。中共廣西省工委舊址,仿佛一位晚輩,靜謐地偎依在近千年古榕的懷抱里,引來無數游人駐足沉思。讓我頗感有趣的是中共廣西省工委舊址,原址寶珠觀,始建于明朝嘉靖三年(1524年),清朝乾隆九年(1744年)擴建,嘉慶、道光、光緒及民國初年多次重修,供奉北帝、如來、觀音,定農歷三月三為廟會。寶珠觀分上、下殿,磚木結構,院落式建筑,正脊有琉璃構件,硬山頂,雙耳形烽火墻,琉璃瓦檐。1942年桂林“七·九”事件后,以錢興為書記的中共廣西省工委機關撤到昭平縣黃姚鎮,以寶珠觀做隱蔽地開展革命工作。當時隨省工委疏散到黃姚的還有何香凝、歐陽予倩、千家駒、張錫昌等大批愛國知名人士。當時寶珠觀里的十幾個和尚,不知有沒有參加革命的。出家修行,是為了獲得內心的寧靜,而參加革命,不也是為了獲得內心的安寧嗎?無為和有為,看似矛盾,其實也不矛盾。我在云南曲靖圓通寺里看到過周恩來總理為抗日將士題寫的一幅字,“上馬殺敵,下馬成佛”。當和尚是為了克制自己的欲望,間接地為他人謀福利,革命是直接犧牲自我為更多的窮苦人謀取福利,兩者之間,應該是有共通之處的。抗爭和隱忍,在這里,得到了最好的詮釋。
神游黃姚古鎮廣西省工委舊址,我的內心獲得了片刻閑適。無欲則剛,有容乃大。少考慮自己,多為他人著想,這是條獲得內心閑適的捷徑。
古鎮的石板街巷,無論晴天雨天,都讓人流連忘返,時光的腳步,仿佛也在這里放慢了下來。我喜歡那鬧中取靜的街市,喜歡那南腔北調里的和諧,喜歡古鎮白天的喧鬧,夜晚的含蓄。每一處街角,仿佛都能邂逅一場驚喜。要在古鎮里住上多少天,才能不再迷路呢?古鎮的街巷,深藏著古人高深莫測的智慧。且坐吃茶,在內心與古人對談,便是隨手擷取了頭頂一片閑暇,擱置在了繁忙的心田。
“你的心不清靜?!币幻邮吭浾f我。是啊,心是最難被馴服的??扇诵枰咕芪镉呐郏瑨昝撁\利索的束縛,甚至終歸要掙脫親情的羈絆。在古鎮久坐,我忽然理解考取功名之后的賈寶玉,為什么要舍棄薛寶釵以及幼年的兒子,選擇像乞丐一樣云游天下了。在古鎮,適合重讀我多年前購買的《古代高僧傳》。
每一次離開古鎮,都不曾帶走古鎮的一片閑云。不過古鎮早已駐扎心田,即使與古鎮相隔千山萬水,只要燃起心香一炷,古鎮便像一位得道高僧,似笑非笑地盤腿坐于眼前了。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