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群茂
劉兄,去年與你談水鄉古鎮周莊的時候,談到古人眼中人與山水的關系,總覺得不盡興。你說那里似乎少了點山的氣質,我那時便想到了我們賀州山水環繞的黃姚古鎮。為加深印象,我最近再次走進黃姚,盤桓多日,頗費了番心思,就像如你所說,找到古鎮有形的物質背后無形的東西,那才是古鎮的密碼。寫下這個唬人的題目,我其實很心虛,好像有意制造了一個噱頭。
說來怕是惹你發笑,這尋找古鎮密碼的任務,讓我像接待遠方的稀客,不停地盤算預備待客的菜肴,而你就像一個要嘗盡人間美味的老饕,我唯恐掃了你的興致。你常說,走到一個地方,假如沒有被當地的自然人文浸潤滋養過,那就是白白充當了一回風景的郵差而已。而要找到黃姚古鎮的密碼,必然要追問黃姚從古至今傳承的生活理想,甚至我們中國人特有的山水文化精神。我自認學有未逮,于我而言,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回也只能斷斷續續記錄下一些隨思隨想,希望距離密碼不太遠。
黃姚的人文氣息,我以為就集中沉淀在石板和豆豉上。我固執地認為,人文氣息首先是人傳承有序的生活氣息,然后才是歷史文化。我們這個延續5000年以上的文明,歷史煙塵從未在這塊土地上消散。對黃姚來說,祖先們的生活早已無聲地凝固在石頭上,鮮活地醞釀在豆豉里。這里有形的物質,切入人們的生活最深最久的當屬石頭了。先人們就地取材(石材),用汗水和智慧砌成護城墻、石拱橋、寺觀廟祠,筑成院落、樓臺、殿閣、亭榭、軒館、古井,鋪設石板路、石階,鑿成石鼓、石桌、石凳、石坎、石龕、石槽、石磙等,石頭是古鎮里唯一貫通古今的物事,這些精心雕刻、形態各異的石制品,古鎮人世代睜眼可見、伸手可及,兼具審美和實用性,這是我們中國人的文化心理核心。你見著了,應該會看出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交融過程中的不少東西來,也許還能讓你思考生活里人與山的另一種關系。
在被我們文明滋潤的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物產之豐富無與倫比,而一種特產,往往凝聚的是一個地方的自然精華。以黃姚特有品質的黑豆為主要原料,用鎮中仙井泉水經秘而不宣的工藝,精心釀制而成的黃姚豆豉,被譽為上等調味佳品,曾作為清代朝廷貢品,風靡嶺南上百年,進入新世紀更是獲得國家命名“地理標志產品”,名聞東南亞。
如今凝視、撫摸這些遍布鎮內外的建筑遺跡和黃姚人至今仍在使用的石制品,嘗嘗當地農家樂里被豆豉激活的日常佳肴,相信你一定能品出黃姚的自古傳承至今的生活味道來。
你到黃姚,隨處可見的山,蔥蔥蘢蘢的草木,汩汩而出的泉水,這便是嶺南模糊了四季常見的景致,量你也不稀奇了。在賀州的古村、古寨,有許多瀟賀古道的遺跡。據考證,瀟賀古道先秦已成形,在此基礎上,始皇為開疆拓土、經營嶺南,奮力擴建古道,起自湖南瀟水轉進洞庭湖,形成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水路聯運格局,這條通道因水陸相連抵達臨賀古城,古稱瀟賀古道,是古代海陸絲綢之路中原進入嶺南直達南海要道。《晉書·地理下》云:“自北徂南,入城之道,必由嶺嶠。”古道興盛喧囂了近千年,賀州作為中原進入嶺南以南的重要樞紐地位也保持了近千年,中原文化與嶺南文化在此交融,輻射線上100多公里外的黃姚古鎮現今仍保留了300多座明清古宅,可見一斑。
進寨以后你一眼就能望見姚江。姚江邊,兩株古榕樹遮天蔽日,眾多氣根落地成根,一如子孫繁衍。我傾心于古榕樹那蜿蜒穿梭于亂石之間的根,那種與山水深入對方的包容,打破了生命與非生命的界限。步行不久,視線穿過樹蔭,在深宅大院青磚、青瓦的背景里,一座石拱橋凌空于水上,對岸一排翠竹依偎在淺淺的河水旁,這便是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圖畫。我想,這種自然與人力營造之間巧妙地保持平衡,應該是中國人獨創和獨享的人文意境。從古至今,從北向南,中國人執著地向往依山傍水,水繞村郭,絕不僅僅是為了農耕生活的便利。浸透著中國人汗水、愛憎愁苦的青山流水,總讓人在凝視和遐想中,獲得一種徹底的平和感。中國人歷史文化基因中傳遞了一種理念,人的一生中,特別需要這種平和感,用以減輕天災人禍、緊張勞作對人身心的摧殘。中國文化之所以在經歷了無數的戰亂和政權更迭仍能綿延不絕,在于以人為本和天人合一的中國文化精神,更接近自然的人文精神,現如今仍在滋養著當下中國人的內心世界。
這次重游古鎮,讓我回味許久的,卻是偶然發現鎮內建筑布局的用心所在。那天我帶著家人驅車到鎮外的大道上,已是近午時分,雖然烈日下暑氣逼人,但不時感到有清風拂面,竟有幾分涼意。進入鎮里后,行走在穿鎮而過的河邊,榕樹蔭下,我那怕熱不怕冷的妻子突然站定,環顧了一下四周,滿臉疑惑地說,這里面怎么走這么久都沒有風?快熱死人了!我這才反應過來,是啊,是很久沒吹到風了。仔細回想,應該始于走進鎮子那一刻起,那么,是不是同一時刻鎮子內外有別呢?答案很快揭曉了,嚷嚷著要到鎮子外面賓館吃飯的妻子說,真是奇了怪了,一出鎮子,風又來了。鎮外清風陣陣,而鎮里,至少河邊本該有輕盈游走的風,卻像找了個角落住下來;或者風太老了,厭倦漂泊,早已沉睡在往事中,連姚江水也喚不醒。我們分別在門樓下、姚江邊、石拱橋上、寨子中和池塘邊測試,結果都一致。
這一發現讓我聯想到黃姚的風水內涵,我決定在鎮外的賓館住下來。接下來的幾天,我起先按東、西、南、北4個方向登高望遠,最后爬上姚江對岸的小山上,居高臨下揣摩整個鎮寨的布局,想象古人胸襟和機心。
從地勢看黃姚處于一片狹長的丘陵洼地中,鎮外遠處有幾重山環抱,近處有酒壺、真武、雞公、疊螺、隔江、天馬、天堂、牛巖、關刀等九座小山向鎮子聚攏;姚江、小珠江、興寧河分別從東、西、北3個方向蜿蜒而來,在鎮內交匯。史載說,黃姚按九宮八卦陣布局的寨子,回環往復宛如迷宮。“山環水抱必有氣”,在所有風水學說中,依山面水是基本原則,要義便是“藏風聚水”。氣動風生,風入寨中被布局巧妙的各類建筑空間吸納,天地精華得以不散,謂之“藏”;水被認為是大地的血脈、財富的象征,繞人居之地則大吉。若你來觀察,必定看出不少先人在此風水格局改造上下的功夫,如接龍橋、帶龍橋、鎖龍橋、鎮心的池塘、沿江幾處石壩。《陰陽二宅全書》說,“人身之血以氣而行,山水之氣以水而行”。最愜意的便是置身于黃姚去體味,山水相依,一動一靜、一陰一陽,這古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的真味。說到這些,其實算不上什么密碼,因為民間早有流行。
你見過世界上還有比咱們這個民族在選擇繁衍后代的地理環境上,更虔誠、更認真的嗎?無論輾轉到哪里,中國人總是執著于勞作和生活中親山臨水,并將生命的一切取法于天地,這已經是超越宗教的信仰了!我們這個民族被山水教育上千年,在唐詩、宋詞的意境中往來穿梭,活得通透、自在、圓滿,精神世界從未被宗教主宰過。這是一種中國人與生俱來的心性。這種心性,讓處于鄉野的中國人拋棄了法家、墨家,擁抱了儒家、道家。劉兄,我覺得做一個中國文人的好處是,你得意的時候,更愿意做一個兼濟天下的儒家;失意的時候,你又做回獨善其身的道家,不至于無處可逃。生性曠達的蘇軾,一生便經歷了這種精神歸宿的轉變,從胸懷天下積極進取,到中年后貶謫自我超脫:“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追古思今,品味黃姚的悠然自得的生活狀態,我明白了工業社會對人最大的戕害,就是短時間內(300年左右)強行改變人幾百萬年自然演化形成的生理和生活節奏,它原本跟這個生態圈最大程度地匹配了的。反映到我們的文學藝術上,那便是懷念農耕社會人與自然和諧的狀態,抵制工業社會對人的異化,這也是工業文明下美學始終進入不了文學審美范疇的內在原因。
我把黃姚看作是中國鄉土社會的一個縮影。有史料表明,最早在宋代開寶年間,黃姚即已開寨,后興盛于清朝乾隆年間,至民國初年沉寂,算是幾經興衰成敗。想來人也是如此,總是幾番風雨坎坷過后,人事沉浮,閱歷沉淀,將經歷內化為屬于自己的底蘊和氣度。這里詳細的風土人情和人文歷史,你到來自然會有專人介紹,我就不必啰唆了。
在黃姚穿行一圈后,你會注意到,整個鎮的布局有些其他古城古村共同的特點,那便是它的防衛功能。黃姚由龍畔街、中興街、商業街區3個自成防御體系的建筑群組成,這3個建筑群又通過橋梁、寨墻、門樓無縫連接,各結合部又設高大的碉堡,無論單體建筑還是整體建筑都強調了防御自衛功能。其中龍畔街、中興街為大戶人家傳統生活區,安樂、金德、迎秀、連理、大然街作為商業街。中國鄉村的幾千年治理傳統,便是皇權不下鄉村,秦漢以后廣大的鄉村“聚族而居,構筑寨堡”。北方稱圍子,高且厚的夯土墻方形堡壘,僅開一門,有的還在門中,或門邊設置路障,塢墻上設雉堞。南方稱寨,壘砌石墻,依山而筑。無論圍子或寨子,強調的是族人出入更守,守望相助。宋元以降兵禍不斷,至明清時期,寨堡層次更趨復雜,普遍設寨中堡,既防外,又防內。平時,寨堡的族人外出勞作,歸邑休息,一有警報即迅速回防,寨堡之間甚至互有策應。
實際上,每個國祚長的王朝都很注意利用這種鄉村宗族勢力,并實行戶籍制度和連坐首告制度,聯手和監督鄉紳地主禁錮社會底層。這種治理手段如此嚴密和嚴格,在保證社會穩定的同時,也直接導致古代中國社會在兩宋以后活力漸失,反映到文化上,便是占主體地位的儒家思想愈趨保守。
這種基層治理結構還帶來一個嚴重的社會經濟“內卷化”后果。我們的文化與生產方式匹配得如此精致和諧,讓我們幾千年的農耕文明,在南宋到明末積累支撐了一個發達的商業經濟的時候,仍然徘徊在工業革命的前夜不得突破。
說起黃姚不能不提豆豉,每次來此游玩,都要買上幾瓶,回家簡單做個豆豉蒸排骨或者豆瓣魚一類的家常菜,濃香四溢讓人回味無窮。在嶺南一帶,豆豉如此普遍進入各種菜譜里,背后是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文化力量。
一些史料表明,黃姚豆豉獲得貢品身份前,當地就已經制作和食用了幾百年。這種帶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佐餐調味品,如今已在東南亞儒家文明圈流行開來。你會發現,跨越地域和民族,千里之外的人們悄然之間賦予了豆豉與茶、酒、醬、醋一樣的地位,認同其原料之一黑豆的食用價值。仔細想來,能建立共同的飲食習慣,往往源于具有相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從中獲得了一種生活旨趣相通的親近感。
翻閱黃姚史料,聽聽當地人隨口說出來的典故,豆豉并不僅僅是一種普通佐餐調料,它的商業屬性甚至勾連了遠比黃姚轄區地域更為廣闊的歷史,具有考證嶺南南部數百年歷史的意義。黃姚建寨以后相當長的歷史歲月中,并未顯現出優越的地位,相比200里之外的賀江,它通航能力小,在大部分歷史時期里默默無聞。直到明末,喪失長江通航商貿便利的南明朝,在物資轉運和商貿空間受清軍壓制下,不得不探尋替代航線。于是,粵商沿珠江西進,在梧州溯桂江北上,一部分直達桂林,一部分則沿姚江深入偏僻內陸,尋覓商機。至乾隆時期,黃姚豆豉被定為貢品,看到商機的客商紛至沓來,黃姚由此作為航線上物資集散點興盛起來,成為方圓數百里的商貿中心。如今,黃姚石板街道兩邊的房屋格局,依稀可見昔日商業痕跡。漫步在古街石板道,不時會發現臨街有的房子的大門右側對街的窗戶設有活動木板,與別的宋、明宅院大門形制迥異,窗臺下當街一面靠墻砌有爐灶。有學者考證,這爐灶是為方便來往客人溫酒食而設。這爐灶的形制在由湘入桂的瀟賀古道沿途的村鎮上較為多見。
清末,姚江水位下降,隨著兩廣交通格局變化,貿易路線更迭,黃姚喪失了物資集散地地位而很快沒落,但遠離通衢卻繁榮了近200年,已屬難得。水興則百業興,可以說氣候的變化很大程度決定了黃姚的命運。竺可楨在研究古代氣候演變的時候,發現中國氣候變化的規律,即30年一小變,60年一中變,400年一大變。“胡煥庸線”則進一步總結出氣象上的降雨線、地貌區域分割線、文化轉換的分割線以及民族界線均存在某種程度的重合所蘊含的規律。自南宋末年中國氣候突變,嶺南的自然面貌就已受中國東南季風的塑造了。劉兄浸淫史學多年,自然深知其理。但我想與你探討的是,縱觀人類文明史,每個歷史朝代的生產生活方式的演變,東西方呈現出的不同特點。西方公認的其文明源頭在古希臘,然而,綜合當地狹窄的地域,貧瘠的土地,干旱少雨的氣候等基本地理氣候條件,似乎并不足以支撐一個文明的形成(俄羅斯社科院有大數據下的古希臘文明研究結論),以至于古希臘人的神話和傳說充滿了搶劫和海外貿易的故事。土地留不住人,農耕技術發展遲滯,支撐不了形成文明的足夠人口規模,加上被周邊強勢的波斯和阿拉伯人多次征服,生存空間被擠壓,歷史進程被多次打斷,社會秩序一度混亂,這使得強盜文化和商業文化盛行,形成西方文明的基因。中西文明對比可以發現,只有商業文明才能裂變催生出工業文明。工業文明相對于農業文明是一種異質文明,毫無意外地產生于人類主流畜牧農耕生產生活邊緣。中國氣候和地理的特點最適合大規模發展農耕,支撐起世界上最大的人口規模,發展出獨一無二的文化。換句話說,一定的自然稟賦,決定了我們的生產生活方式,并進一步決定了我們的文化特點。當我從微觀的角度,審視黃姚普通人家的生活和建筑的時候,我深深地感受到了這一點。
黃姚與平遙、周莊、鳳凰并稱為中國四大古鎮,我期待你能親臨,親眼看看浮現于一山一水、一石一瓦上看得見的古人的生活,探討更多有趣的問題,不啻為人生一大快事!
責任編輯? ?丘曉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