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半個地球的傷害

馬嵐熙

《毒家真相》

導演 Lars Edman William Johansson

語言 瑞典語、西班牙語

北歐國家瑞典以環保先鋒著稱。無論是99%的垃圾回收率，還是本國垃圾不夠要從鄰國進口焚燒取暖的傳聞，都足以讓人對這個國家的環保水準肅然起敬。然而這個國家也曾有過不光彩的歷史：40年前，由于瑞典環保立法不斷趨嚴，一家名為伯利登礦業的工廠將大量有毒廢料出口到智利。這些廢料被草草掩埋，并修建了供貧民居住的住宅。悲劇就這樣發生了。

昔日環保經理，今日環保法官

23歲的拉斯出生在智利。他還在襁褓之中時被一對瑞典夫婦收養。長大后，他返回智利學習電影。他和同校的約翰遜聽說，在小鎮亞利加有許多孩子得怪病、許多孕婦產下畸形兒。于是他們前往亞利加，拍攝他們的畢業記錄片，這部紀錄片后來在國際上多獲大獎，并引發了對于世界另一端的礦業巨頭的環境污染追訴。

他們發現，這些孩子的悲劇很可能來自于瑞典。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由于瑞典環保立法加強，包括伯利登礦業在內的瑞典企業選擇將毒廢料運往海外處理。拉斯采訪了斯德哥爾摩環保署的官員了解背景：當時朗夏工業區是瑞典的污染重災區，工人們受到砷、水銀等重金屬的影響，怪病頻發。于是瑞典立法者決定加強對企業垃圾處理的嚴懲程度。由于在本地處理垃圾的成本遠高于將其運往海外處理，許多企業便選擇了將廢料出口“法外之地”，眼不見心不煩。

負責伯利登礦業廢料處理的，是一個名為羅爾夫的環保經理。1984年，他去了一趟智利，找到了一家名為普隆美的企業。普隆美表示愿意有償處理這些毒廢料，處理費共計1200萬美元。這在當時的智利是天文數字。諷刺的是，羅爾夫并不是一個肆意污染環境的人。相反，他是環境保護者。他兩次前往智利考查，確保處理廢料的區域是無人區。他對著鏡頭說：“如果我知道那里會有人居住，我不會同意將廢料送到那里的。”

更為諷刺的是，羅爾夫后來換了工作。現在在瑞典司法體系內工作，是瑞典環境最高法院的法官。導演拉斯找到他，勸說他一同再前往一次智利。帶著對于污染事件的內疚感，羅爾夫前往南美。他發現，當時處理廢料的區域現在住滿了貧民。而且，普隆美在收到廢料后，并沒有按要求處理，而是隨意掩埋。貧民區的孩子們就在“黑沙”和“濕泥”上玩耍。沉積的重金屬讓他們紛紛得上了怪病。羅爾夫走訪了多個家庭，從震驚變得沉默。孩子們長了數不清的腫瘤，骨頭也變形塌陷，孕婦總是流產或生育畸形兒。然而，當他們找到普隆美時，卻發現普隆美已經關閉。其主要經營人搖身一變，成為南美最大的化工老板。那些運來的廢料和處理廢料獲得的金錢，成了他的本錢。

鏡頭給到了代表亞利加居民起訴的律師道格納克。他語帶機鋒地說：“在我們拉美，要是說誰裝傻充愣，就會說他‘裝瑞典人。事實上，伯利登和當時的普隆美有著多方面的交易往來，而且他們心知肚明，這些廢料運往智利，并沒有得到當地環保部門的批準——當然，當時智利也沒有環保部門，加納將軍的一紙命令就夠了。”伯利登聲稱，他們不需要對這些廢料垃圾負責。因為這些廢料被賣給了這家“自稱有資質”的智利公司進行處理，而這家公司應該被視為污染的巖石和泥漿的所有者，因此在法律上應該承擔責任。更不用說，那些在廢料堆放地上規劃窮人住宅的城鎮建設者了，他們也應當對此承擔責任。

影片的最后，羅爾夫法官充滿愧疚，但是無能為力。當年他帶著有毒廢物來到智利時，無論是普隆美還是當地官員均將他視為座上賓。而此番他希望找到真相，希望為智利兒童尋求一個相對健康的成長環境時，過去的合作伙伴則直接威脅他：“你住在哪里？在這里最好小心點，在這里什么都可能發生。”當年普隆美的老板則反復推脫，拒絕見他。羅爾夫無能為力，只能去試著尋求受害者的原諒。鏡頭給到了那些因為骨頭壞死而站不起來的孩子，和那些永遠不能生育的女性。他們通過拉斯問羅爾夫：“是你決定把那些黑沙運來的嗎？你愧疚嗎？”羅爾夫只能囁嚅地說：“如果我當時堅決反對，也許不會是運來這里……但也許是其他地方。”

如羅爾夫所說，當時向發展中國家出口廢料，是很常規的做法。20世紀80年代，歐洲各國逐步構建了一套標準化的環保法律體系。在該法律框架下，處置危險廢物的花費日益上升。為了獲取經濟利益最大化，生產者尋求各種省錢的途徑處置危險廢物。另一方面，發展中國家的環境保護標準低，也難以得到徹底執行。于是，發達國家的企業為了規避本國嚴苛的環境管理法律，向發展中國家進行危險廢物轉移，節省了昂貴的處置成本。由此還催生了危險廢物的進口商，他們為了可觀的處理費用，將境外的危險廢物進口至本國。影片中的普隆美即是如此。

《巴塞爾公約》會是一切問題的答案嗎

影片中，道格納克律師遺憾地說：“可惜這件進口案發生在《巴塞爾公約》簽署之前，不然受害者們就可以提起訴訟了。”他提到的是1989年3月的《控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這一公約的背景是，隨著發達國家環保意識的覺醒，它們越來越多地向發展中國家出口工業廢料。僅在1986至1988年間，發達國家向非洲、加勒比和拉丁美洲以及亞洲和南太平洋的發展中國家出口危險廢物350萬噸以上。這些廢料造成了大量事故和災難——因為接受廢料的國家，許多直至今日仍未真正具備處理危險廢物的能力。

于是，1987年6月17日，聯合國環境署執行理事會通過了《危險廢物環境無害處理的開羅原則》，并啟動全球公約的起草進程。這個過程中，還發生了尼日利亞進口廢料污染事件，加快了國際社會的立法進程。1988年，尼日利亞的官員在當地一戶居民的后院發現了800桶未密封的工業廢料，其中甚至還有一些核廢料。這些工業廢料來自意大利，出口者并未披露桶里裝了什么，只是以每月100美元的租金租用了一塊地“儲存”這些工業廢料。然而，由于密封不達標，這些危險廢料早已被泄漏到附近的河里。居民甚至直接把桶里的“臟東西”傾倒后，用桶來裝飲用水或食物。這一事件造成了嚴重的健康危機，對非洲國家震動很大。

“任何國家都有權禁止外國的危險廢物和其他廢物進入其領土或在其領土內處置”，成為當時國際社會的重要共識。用巴塞爾行動網絡執行主任杰姆的話說，真正的環保從來就不是在全球范圍內循環污染，更不是將它們推送到發展中國家。于是，1989年3月，《巴塞爾公約》通過。影片也介紹了這一公約的主要內容：盡可能在產生地以環境無害化方式進行危險廢物及其他廢物的處理和處置; 如果要越境轉移，那么也要按環境無害化管理原則將危害減到最低。出口行為必須得到進口國的事先知情同意，禁止向非締約方出口危險廢物;越境轉移過程中，無論是出口國還是進口國都承擔著對環境的嚴格責任。

因此，如果《巴塞爾公約》管用，道格納克律師認為，也許能夠利用國際法向發達國家施壓，讓他們提供費用治療受害兒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影片中披露，伯利登受到壓力后，請來了醫療專家有償為受害兒童們進行治療。這些坐著商務艙前來的專家們費用高昂，并且這些錢都要亞利加小鎮來籌措提供。幾乎所有受害者都向本地環保部門起訴。他們克服重重威脅，終于勝訴，然而每個人能拿到的賠償少之又少。可是即使能夠依據《巴塞爾公約》對遠在天邊的瑞典企業起訴，其實也不見得真能勝訴受償。

因為，《巴塞爾公約》的《責任與賠償議定書》雖然建立了一套綜合賠償制度，但這一制度仍有許多不足。例如，關于賠償責任產生時間的規定不全面。公約劃定的責任范圍包括三個階段：其一是危險廢物在出口國國內的儲存、轉移階段，其二是危險廢物的越境轉移階段，其三是進口國對危險廢物的處置階段。但是，通常危險廢物處置作業完成后，仍然可能對環境造成持久的損害。議定書卻遺漏了危險廢物處理結束之后，及多長時間之內所產生污染的這一個階段。從理論上來說，亞利加的居民們就是在這段時間受到了傷害。此外，公約沒有確立關于危險廢物責任賠償的基金制度。最后，公約對國家責任沒有進行進一步的具體規定。雖然在事先知情同意等程序中間接體現了國家責任，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種做法也讓發達國家的政府能夠在損害事故中進行責任豁免——只要得到發展中國家政府的同意，它們的責任就算免除了。

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