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廷
我在20歲之前,沒有走出過湖南寧遠,不知道外面那個紛繁復雜的世界是一種怎樣的情形。但是數十年后的今天,當我滿世界轉了一大圈,鬢發霜染之際,驀然回首,覺得一生所行走過的歷程,最值得回味的,還是寧遠——我人生的始發站,我的出生地。寧遠流傳著一句俗語:西路粑粑北路酒,南路井水東路茶。我的出生地是中和,屬西路,西路的打粑粑和釀豆腐,頗有點名聲。上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初,我一直憑一雙腳板,行走在寧遠的山山水水間,把所有鄉鎮,基本丈量了一遍。對北路的酒,尤其拖缸酒,我至今留有難以磨滅的印象,在柏家坪清水橋,很是醉了幾回。東路的茶,也見識了它的醇香與濃烈,一家家哪是喝茶,分明就是茶宴,有時氣氛比酒宴還要熱烈。南路山水風光美不勝收,九嶷聳峙,山光水色氤氳其中,瑤山里的臘肉四季飄香,山水留人,臘肉也留人。
品嘗寧遠的味道,飲食是一方面,但未免顯得淺陋,唯從歷史與文化入手,方能深入 。
眾所周知,寧遠有座九嶷山,九嶷山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文化高度,當然更是寧遠的一個文化高度。因為九嶷山千萬年屹立于此,寧遠受其文化庇蔭,它的歷史書寫自是別具一格。
寧遠還有一座文廟。如果說《論語》是一座文化圣殿,那么文廟就是這座文化圣殿最古老的造型。我曾在寧遠文廟內生活數年,近距離感受到從舜到孔子儒家文化的一脈相承。寧遠人稱呼文廟為學宮,它確乎承載了一所學校的功能,凡寧遠人恐沒有不受過它的文化熏陶,我的父親大字不識,卻往往下意識在生活中蹦出幾句《論語》中的警句,什么“朽木不可雕也”之類運用得滾瓜爛熟。
寧遠縣名,說來頗有些淵源,民國以前,縣以上建制以寧遠為名的不下六個,如四川古邛囯都曾名寧遠,民國廢止;今甘肅武山亦曾名寧遠;還有今遼寧興城,山西涼城(原屬綏遠),都曾名寧遠;更有古伊犁河北曾筑有寧遠城,民國改為伊犁。最后留下的,唯湖南寧遠縣名一直沿襲至今,這其中自有偶然的因素,亦有必然的因素,但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因了它的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當年的更名者,焉有不考慮舜的陵寢之地這層緣故?前不久,我偶爾回了一趟寧遠,無意中溜達去了丁字街,當我雙腳踏上街面上那一溜油光锃亮青石板,頓時就覺得有一股歷史的勁風撲面而來。我知道,這么小小的一條街,是曾承載了寧遠的一段厚重的歷史的。抗日英雄紀念碑是這里的標志,在寧遠一中上初中的時候我就來瞻仰過,一種肅然之情油然而生,至今不能忘懷。這里還是當年縣府衙門所在,記得偶爾翻閱一本《中國名勝楹聯大觀》,其中就有縣府衙門前的兩副對聯:其一是“不惶寧居,一官領百里;亦有遠志,百姓如一家”;其二是“柳子以種樹傳喻民治,是曰息事寧人;次山亦大兵后來舂陵,不妨高瞻遠囑”。二聯都嵌進“寧遠”二字。這應該也算得是寧遠的文化符號。
有時候我感覺,走進寧遠,就像走進一本線裝書的情境里。
不信你去九嶷山下的一些村落看看,譬如下灌,譬如路亭、久安背。下灌是九嶷的衛星村,它的自然風光絕美,這是不爭的事實,但下灌更美的,是它的人文內蘊,這才是它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古人有不少寫下灌的詩,其中“書聲雜雨聲,青燈出深黑”二句,就分明給我們透露出了這個村子令人向往的那種濃濃的書香味。下灌有狀元樓,出過湖廣第一個狀元李郃。下灌附近的樂家山還出過一名特科狀元樂雷發。一地二狀元,可謂牛氣沖天。
寧遠一些村落的書香氣就像擱放家中的陳釀,日久彌新。上世紀80年代我陪現居上海的我國著名作家歐陽文彬去過她的老家平田,近些年又還去過琵琶崗、小桃源。在小桃源充滿古意和文氣的一些村弄里,我腦子里時不時會閃現一個人的身影,她就是我國著名作家艾蕪老先生的夫人王蕾嘉,抗日時期,艾蕪曾到過小桃源,并曾在寧遠縣城留住一年,具體說應是和王蕾嘉一道在育群中學任教一年。王蕾嘉是左聯詩人,我讀過她的詩,如今走進她的故鄉,心中感到格外親切。像歐陽文彬、王蕾嘉這些人,身處寧遠偏僻鄉間,卻在當年歲月,毅然走出寧遠,成就一番事業,如果自小沒有接受到相當層次的文化熏陶,她們是不可能具備這種高遠目光的,可見寧遠實在是一處不同尋常的文化溫床。
寧遠的味道,就如一壇拖缸老窖,始終彌漫著勾人魂魄的醇香,而這壇拖缸老窖,卻是由它的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和絢麗多姿的地域文化,經過了千百年的發酵,然后釀制而成,難怪凡寧遠人,甚而包括去寧遠一暏風采的人,對于寧遠的依依之情,可謂深之又深,須臾不能忘懷。
(據騰訊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