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
舒緩的音樂中,一個個用波斯文書寫的人名緩緩沒入璀璨的星海,這是伊朗德黑蘭神圣國防博物館的榮譽墻,它用聲光效果頌揚過去四十年為伊斯蘭共和國獻身的烈士,展現他們的靈魂進入天堂的過程。很快,一位傳奇將軍的名字也將入駐,那就是革命衛隊“圣城旅”旅長卡西姆·蘇萊曼尼(Qassem Suleimani),2020年1月3日,他被美國無人機打死于伊拉克巴格達國際機場,至于“襲擊理由”,美國五角大樓的理由是這位秘密戰大師涉嫌長期運用“地下軍事網絡”威脅美國公民生命和利益。
美國總統特朗普在1月5日發表推文稱,“美軍采取果斷的自衛行動,通過擊斃(美國)指定的外國恐怖組織負責人,來保護我國海外人員”。美國希望讓外界用“邪惡眼光”來看待蘇萊曼尼和“圣城旅”,甚至希望這種“罪惡感”超過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美國國務卿蓬佩奧稱,與2019年10月份美軍擊斃的“伊斯蘭國”哈里發巴格達迪相比,“圣城旅”更危險。2019年4月,美國國務院宣布,由伊朗及其支持的武裝在伊拉克戰爭中打死了608名美軍,其中很大一塊要算到“圣城旅”頭上,“蘇萊曼尼是這一切的幕后策劃者”。
“帽子”扣過去了,但事實如此嗎?據英國《軍事平衡》年鑒介紹,“圣城旅”誕生于1983年,大本營為伊朗東南部克爾曼沙阿市的拉馬贊兵營,原系革命衛隊新兵訓練中心,為兩伊戰爭前線服務,但隨著教學與實戰結合得日趨緊密,該旅逐漸改變角色,到戰爭結束時,不僅員額從當初的2200人擴充到約1.5萬人——已近乎師級建制,還承擔起不對稱作戰、情報搜集、特種作戰、什葉派宣傳、秘密作戰和海外作戰行動等,是標準的特戰部隊。美國“第一防務”網站稱,1998年蘇萊曼尼由革命衛隊第41師師長轉任“圣城旅”旅長后,更將其觸角延伸到伊拉克、也門、黎巴嫩、蘇丹等國。
伊朗還主動加強與伊拉克的聯系,兩國綿長的邊界線被德黑蘭視為規避美國制裁的“缺口”。
在“伊斯蘭國”肆虐中東的這些年里,蘇萊曼尼和戰友是伊朗地區外交的“具體執行者”。他們幫助敘利亞阿薩德政權頂住極端組織和親西方反對派的凌厲攻勢,鞏固了大馬士革、霍姆斯、拉塔基亞等重鎮,招募什葉派志愿軍參戰,挺到俄羅斯出兵。在伊拉克,該旅整合什葉派民兵,收復從迪亞拉到摩蘇爾的土地,實現德黑蘭至大馬士革的陸上走廊。通過反恐戰爭,親伊朗的武裝派別不僅獲得軍事優勢,還構建起基層政權。“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的解放區,親伊朗民兵讓部落首領和當地領導加入自己的隊伍,這些領導在民兵框架下創建部隊,借助民兵為當地機構投資,同時也為民兵的利益服務。”曾赴中東實地調查的英國《每日電訊報》記者艾哈邁德·瓦赫達提說:“蘇萊曼尼代表著伊朗,他的影響力戰略已滲透到部落、村莊或者街區。在伊拉克小城圖茲胡爾馬圖,到處是這樣的標語——‘我們與伊朗同在,伊朗就像我父親,‘伊朗給我們槍、給我們糧食,給我們工作!”他表示,伊朗安全政策的邊界,是阻止鄰國變成反對自己的堡壘,無論抱有這種企圖的是視伊朗人為叛教徒的“伊斯蘭國”或以色列,還是擔心德黑蘭稱霸中東的美國。
為了達到此目的,多達500余名伊朗軍事顧問死在境外,耗費將近300億美元,但伊朗認為值得。美國卡內基中東研究中心特邀敘利亞研究員赫德爾·卡德爾說:“蘇萊曼尼之死,抹殺不了伊朗在鄰國取得優勢的事實。他們的目標不是長期維持在外國的軍事存在和基地,而是始終扎根于這些政權網絡。……德黑蘭清楚,像美國那樣駐軍別國只能背上沉重包袱,如果將支持自己的鄰國民兵制度化,讓他們在德黑蘭應對未來威脅時能派上用場,這才是事半功倍。”法國軍事學院戰略研究所研究部主任皮埃爾·拉祖稱,今天,伊朗的工業品、農產品乃至文化產品正沿著圣城旅鋪設的“什葉走廊”,從德黑蘭一直來到東地中海,“這說明‘圣城旅的犧牲,不光有政治意義,更具有經濟價值”。
“蘇萊曼尼雖死猶生,他的遺產正保佑著德黑蘭。”法國國際危機研究組織研究員阿里·瓦埃茲稱,哪怕從2018年開始遭受美國“窒息式制裁”和軍事壓迫,伊朗沒有崩潰,“因為蘇萊曼尼及其戰友締造的‘抵抗軸心固化在中東大地上,伊朗和美國的關系不再是自己成輸家而別人當贏家的游戲,而是大家都輸的動態方程式”。
印度前駐阿曼大使塔爾米茲·艾哈邁德用“逃不掉的戰場”描述了這種態勢,“論據”正是蘇萊曼尼殉難的伊拉克。由于地區安全局勢惡化,伊拉克擔心自己正成為交戰區域的一部分。就在2019年12月底美國和伊朗相互動手之際,數以千計的示威者走上巴格達街頭,要求祖國別介入美國和伊朗之間的沖突,他們的口號是“不要戰爭”和“要伊拉克”。
置身事外并非易事。自2014年美軍重返伊拉克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以來,伊拉克一直是美國和伊朗競爭的舞臺。美國增強了伊拉克的國家武裝力量,伊朗將什葉派民兵組織拼湊成“人民動員軍”。伊拉克如今有約30個民兵組織,總共約12.5萬人。“人民動員軍”里面的“高貴者運動”一直強烈要求美軍撤走,2019年5月份,在美國和伊朗劍拔弩張之際,他們甚至揚言要襲擊美國目標。伊拉克政府擔心此類團伙咄咄逼人的活動會招致美國報復,因此申明它“有責任保護美國在伊拉克的利益”,并敦促所有民兵不得亂來。
1月3日,在伊朗德黑蘭街道上出現的悼念卡西姆·蘇萊曼尼的海報。
然而,美國不讓陷入困境的伊拉克政府省心。2018年12月,美國總統特朗普視察安巴爾省的一個美軍基地,卻沒有前往巴格達與伊拉克總統會面。更有甚者,他在2019年2月表示美軍將繼續留在伊拉克境內“監視”伊朗,這與伊拉克宣稱美軍駐扎該國只是為了訓練伊拉克人打擊“伊斯蘭國”的官方立場相矛盾。
伊朗還主動加強與伊拉克的聯系,兩國綿長的邊界線被德黑蘭視為規避美國制裁的“缺口”。2019年3月,伊朗總統魯哈尼訪問巴格達,兩國商定將雙邊貿易額從120億美元增至200億美元,并實施鐵路項目將伊朗南部與巴士拉連接起來、使德黑蘭和巴格達與敘利亞海岸貫通,伊拉克官員則承諾反對制裁伊朗、拒絕考慮追隨美國對伊朗開戰的可能性。后來,伊拉克電力部長說,伊拉克依靠伊朗供應4000兆瓦電力,這對伊拉克人的福扯關系重大,美國予以豁免制裁。他還澄清說,伊朗企業繼續在伊拉克開展業務,并以伊拉克第納爾支付報酬,因此被排除在制裁框架外。
令觀察人士擔憂的是,6月至今,伊拉克拜萊德、塔吉、摩蘇爾等有美國軍事顧問居住的基地和巴士拉附近布爾杰西亞的大型石油企業——包括埃克森·美孚公司等,所設立辦公場所的建筑群接連遭到火箭彈襲擊。美國認為,伊朗代理人發動這些襲擊是想發出警告,表明如若對伊朗采取敵對行動,就會給其在伊拉克的利益招來報復。這說明,一旦美國和伊朗發生軍事對抗,伊拉克幾乎肯定會被拖入沖突。
常言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盡管中東國家害怕遭受池魚之災,但鑒于美國總統特朗普的不可捉摸性,探討美伊開戰的必要性仍然存在。1月5日,美國總統特朗普在推特揚言:“伊朗正明目張膽地討論要襲擊某些美國目標作為報復……我警告,如果伊朗膽敢襲擊任何美國人或目標,我們就要對你們52處目標發起又快又狠的打擊,美國不想再聽威脅了!” 所謂52處目標,頗有象征意義——其代表1979年遭伊朗大學生扣留的美國外交官人數。倘若事態發展到公開軍事對抗的地步,美國會按何種腳本攻打伊朗?伊朗將如何應對?這場軍事沖突又會如何影響世界石油市場?
在軍事專家眼里,若不清楚美伊在可能沖突中的目的和任務,就很難準確分析美伊力量對比。就現實看,兩國都沒把取得“古典式”軍事勝利——戰敗方在戰勝方的坦克面前簽署無條件投降書作為目標。2019年6月,《紐約時報》援引美國中央司令部匿名軍官的話說,他們手里確有一份“1002-18作戰計劃”(OPLAN1002-18),根據美軍通用計劃和命名規則,其含義是《2018年版海灣地區戰爭計劃》。根據曝光的內容,涉及美軍奪取伊朗胡齊斯坦省及若干波斯灣港口,而開展這樣的行動僅需兩個步兵師、一個坦克旅和一個海軍陸戰師,當然,駐伊朗周邊國家基地的艦隊和航空兵屆時也會給予援助,合計兵力控制在12萬人,而他們將面對的是伊朗65萬軍人,這還不包括親伊朗的阿拉伯各國民兵。
有人在中東兒戲戰場。漫畫/ 崔泓
伊朗會怎樣抵御這樣的侵略?德黑蘭的對策已眾所周知,那就是一方面動員中東武裝網絡,掀起從伊拉克到黎巴嫩的什葉派抵抗烽火,另一方面便是封鎖狹窄的霍爾木茲海峽,這件事哪怕伊朗弱小的海軍也能辦到——因為霍爾木茲海峽最窄處寬39公里,但適合通航的水道不到10公里。
美國明白伊朗報復措施的危險性,它們可能影響近40%的國際石油出口——正是這部分石油通過海峽運往世界各地。據分析,美國戰略儲備中有約7.3億桶原油,可滿足60天石油需求。不過,近來發現美國部分戰略石油被硫化氫污染了。因此,美國現在有夠用40天的好石油和夠用20天的不那么好的石油。歐盟國家的情況也大致相當。至于亞洲“經濟虎”——日本、中國、韓國和印度的戰略儲備:迄今為止,中國戰略石油儲備已超過4.5億桶,并準備在2020年實現4.76億桶的目標。考慮到中國的石油消費水平低于美國,這足以在90天內替代該國的石油進口。無論就規模還是就確保進口替代的時間而言,日韓的戰略石油儲備較之中國均已相形見絀。印度的儲備最差——只能替代石油進口兩周。“很顯然,美伊沖突只能是‘大家都輸的結果。”俄羅斯《觀點報》記者阿列克謝·安皮洛戈夫如是說。
“政治上,裝瘋子比真瘋子多得多。”法國《世界報》記者阿蘭·弗拉商一語中的,喜歡“怒火打擊”的特朗普不敢把戰爭作為第一選項,否則2019年6月沙特油田遇襲或無人機遭伊朗擊落事件便可動手。同樣,軍力有代差的伊朗也不會干主動挑戰美國的冒險,雙方更理想的“沖突狀態”是在經濟領域反復拉鋸。
俄羅斯《專家》周刊記者謝爾蓋·馬努科夫注意到,繼2018年嚴重打擊伊朗石油出口后,特朗普正磨刀霍霍,祭出針對伊朗天然氣出口的新制裁。正如油價網所寫,美方有把握將伊朗整體油氣出口總額降至140億美元,一方面將很大概率引發伊朗境內騷亂,促成期盼已久的政權更迭;另一方面,它尚不足以引發人道主義危機。的確,伊朗財政狀態正迅速惡化,該國近40%的國家預算來自石油,德黑蘭2019年的預算建立在石油及凝析氣日均出口量154萬桶、每桶均價54.1美元的基礎之上。然而,上述兩個條件都無法滿足,以2019年5月為例,日均出口甚至沒有突破40萬桶,僅相當于4月份的一半、2018年4月的1/6,當時日產量為250萬桶,這種局面到年底都沒有改觀。制裁迫使德黑蘭以大幅折扣出售石油,力度相當于正式價格的22%-25%。考慮到出口至某些國家的費用不菲,例如伊朗石油的最大買家中國,算下來每桶價格只有30美元左右。而在2018年11月遭受嚴苛制裁、2019年5月華盛頓取消對伊朗石油買家的豁免期之前,油氣行業每年至少能為伊朗預算貢獻300億美元。其中240億美元用于政府日常支出,剩下的60億美元則進入國家發展基金。
如果美國制裁伊朗天然氣領域,那將進一步惡化它與歐盟尤其德國之間本就不睦的關系。歐盟正在尋覓新的天然氣供應者,希望找到比美國人開價更低的合作對象。最有可能的新賣家非俄羅斯莫屬,難怪美國會怒氣沖天地反對“北流-2”天然氣管道項目,因為后者勢必極大增加過境德國進入歐盟的低價俄羅斯天然氣之規模。從比較來看,美方不具優勢:美國液化氣的價格相當于6-7.5美元/百萬英熱單位,而俄羅斯天然氣僅3.5-4美元/百萬英熱單位。事實上,華盛頓躑躅的是,究竟對主要靠船運的伊朗天然氣說“不”,還是對即將沿管道滾滾而來的俄羅斯天然氣說“不”,畢竟它們都是美國售賣頁巖氣的對手,只看誰的威脅“最緊迫”罷了。
面對如此重壓,伊朗政府選擇了“內部挖潛”。澳大利亞洛伊國際政策研究所研究員安東尼·布巴洛指出,不管美國如何遏制,伊朗的未來實際取決于自身經濟轉型,這不僅關乎國運,也關乎中東格局誰執牛耳。
1月7日,蘇萊曼尼葬禮在伊朗首都舉行。這張1月6日拍攝的照片顯示,在伊朗首都德黑蘭,伊朗民眾搬運蘇萊曼尼的棺柩。
因為核協議,國際社會對伊朗的部分制裁從2016年開始解除。在這一背景下,魯哈尼政府致力于增加伊朗對外資的吸引力,實行重大經濟改革,同時設法應對民眾關于伊朗生活水平何時改善的預期。伊朗人口中,年輕人所占比例很大,意味著需要創造很多新就業機會來確保政治和社會穩定。根據一項估計,每年有約60萬名伊朗人進入勞動力市場,而該國實際失業率接近14%。事實上,政府部門特別是革命衛隊在經濟中過大的作用使得就業成為尖銳的政治問題,在伊朗,民營部門約占經濟的20%,約三分之二的人口就業仍靠國家提供,這是不可持續的,除非民營部門得到扶持。如果能源出口長期被美國壓迫在低水平,伊朗就需要認真對待民營化,這意味著削弱國家在經濟中的作用,改變國家社會契約的性質。要知道,革命衛隊已是伊朗重要的經濟勢力,尤其是美國對伊朗的前幾輪制裁掃清了國外的競爭對手,讓其在國內市場形成壟斷,如果因為改革出現新崛起的民營部門經濟勢力,它們很可能會最終尋求在國家治理中發揮更大作用。
不管怎樣,面對美國咄咄逼人的挑戰,伊朗人明白自己無路退卻。不久前,英國廣播公司(BBC)記者馬丁·佩興絲走進圣城庫姆一家小咖啡館,受到店主人哈迪的熱情歡迎。“我們伊朗人有著悠久的歷史,我們總是勇敢面對一切困難。”哈迪的咖啡館只是部分建成,因為經濟不好,缺錢的他只好給屋頂搭了塊防水布,但他招待佩興絲喝茶吃水果——櫻桃、杏子和西瓜,“美國人以為制裁伊朗會導致騷亂,使伊朗政府除了妥協別無選擇。但恰恰相反,制裁反而促使伊朗全國的自由派和保守派都團結起來了,我們現在民族團結。形勢越困難,人民就越團結”。
采訪中,佩興絲看到無數處境艱難的伊朗人,但所有伊朗人都認為,伊朗不太可能與美國發生戰爭,這回應了伊朗前副外長侯賽因·謝赫·伊斯拉姆所說,“我們不希望發生戰爭。而且我相信,特朗普明白發生戰爭對他不利,因為如果對我們開戰,那意味著會有美國軍人死亡——而他也不樂意在華盛頓舉行葬禮”。更重要的是,伊朗既有強硬的宗教保守派,也有自由派,正因為這些派系存在分歧,特朗普認為他可以利用。但別搞錯了,雖有分歧,但當美伊發生對抗時,大多數伊朗人——無論是保守派還是自由派——都會把國家放在首位。
據有限資料,被美國國務院掛上“恐怖組織”招牌的伊朗“圣城旅”絕非一幫“肌肉男”組成的傳統特戰部隊,而是代行國家部分外交職能的“特殊軍事單位”。俄羅斯《技術與武器》雜志曾報道,該旅可在革命衛隊乃至更廣泛的巴斯基(基層民兵)、鄰國親伊朗武裝中選拔人員,而他們受訓的地方則被匿稱為“高級進修班”。
有消息稱,圣城旅學制約為7個月,教學口號是“現在感覺難受就對了”,訓練目的是打造游擊隊長、游擊小組長和“(什葉派)抵抗軸心顧問”,將來這些隊組將派到敵后組織游擊戰。這意味著學員應學習偵察、埋雷、爆破等知識,會跳傘,會山區作戰,還要學習醫療、心理戰和無線電通信。也就是說,在前出后,他不僅會當指揮員,還會訓練部屬開展戰斗。
需要強調的是,盡管圣城旅的活動直接關系戰爭勝負,但具體到每個成員身上,其生命卻是單薄的,一旦秘密行動失敗,只能自求多福,無人會出面相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