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再度出發

安黎

冬天是喧鬧之后的沉寂，是沸騰之后的冷卻，是天地疲憊之后的養精蓄銳，是人心浮躁之后的沉淀內省。

歷經春天的絢爛、夏天的燃燒、秋天的凋謝，一進入冬季，天地間一派萎靡，一襲倦怠——就連火紅的太陽，也猶如病患之虎，失卻了威猛之氣，呈現出一副無精打采的神情。路上的行人，裹著層疊的厚衣，在用衣服御寒的同時，卻也被衣服緊緊地捆綁。那一個個晃動的笨重軀體，遠遠望去，像一頭頭直立蹣跚的野熊。生動的不再生動，鼓噪的不再鼓噪，斑斕的不再斑斕，恣肆的不再恣肆，膨脹的漸次收縮，遠去的轉身回歸。

從此年度的一月，到彼年度的一月，鮮花歷盛開與凋敝的輪回，草木經榮茂與枯萎的轉圈，四季在起伏顛簸中，又返回到原點。從表象上看，仿佛一切如初，但實際上，卻已今非昔比。凡地球上的附著物，尤其是對氣候變換異常敏感的生命體，包括動物，亦包括植物，都在無聲無息地發生著變化。一厚沓的日歷，一頁頁地被撕完，而被時間挾持的人，有的舊病痊愈，有的新疾添加;有的在“山重水復疑無路”處柳暗花明，有的于“春風得意馬蹄疾”時雪阻水困;有的以“望斷天涯路”的孤姿獨守孤燈，有的以“洞房花燭夜”的醉意鴛鴦戲水;有的像天使一樣降生于襁褓，有的像朽木一樣長眠于荒墳……三百六十五個日夜，像一座砌壘的巨大圍城，藏匿著多少悲歡離合，蓄納著多少人間活劇，讓多少孜孜以求的燦爛淪為昨日黃花，讓多少撕心裂肺的痛哭化為回眸一笑。

時間在釀造著幸福，也在繁衍著苦痛;在彌合著舊疤，也在撕裂著新傷——對于開裂的傷口，時間是一劑閉合藥;對于淤積的心結，時間是一劑消解藥;對于假面的脂粉，時間是一瓶洗潔精;對于紙糊的巍峨，時間是一個粉碎機……時間的神奇之處在于，它能識破一切，復原一切，又能重新擺布一切，塑造一切，從而讓萬事皆現原形，讓萬物各歸其位，從而讓高大的高大，讓低矮的低矮，讓永恒的永恒，讓滅失的滅失。

冬日的表情無疑有點兒僵硬，有點兒冷酷，甚至有點兒猙獰。但透過嚴寒，我們也許能讀懂大自然的良苦用心：哪怕風之蹂躪、雪之封堵、霜之踐踏、冰之扼殺，皆不乏善意于其中。沒有蹂躪，生命的韌勁何以鍛造？沒有扼殺，生命的抗擊打能力何以提升？河流因為被封堵，而聚合成浩瀚的水面;泥土因為被踐踏，而生成為堅實的道路。

沒有一個季節是多余的，甚至沒有一個時日是靜止不動的。冬日貌似沉悶，其實卻生機盎然。小麥朝下扎根，河水冰下奔涌，草木汲取養分，動物洞穴撒歡，被寒冷虐待的人，即使在房間里自我囚禁，但大腦卻也沒有停止轉動，夢想也沒有失卻絢爛。相比于酷熱帶來的頭昏腦脹，霜凝枝頭，冰垂屋檐，恰是人頭腦最清醒的時段——冬季，是回歸本心的道路，更是思想分娩的溫床。

脆弱的病體，也許熬不過冬天;但大部分生命，哪怕是一株孱弱的野草，盡管沉默不語，卻都不會真正地消亡。植物的葉子枯了，但根還活著;動物蜷縮起了爪牙，但眼睛還睜著;而人心，卻還在跳動，在期盼，在懷念，在幻想著于春暖花開的時節去約會，去踏青，去游牧自己的身體和放飛自己的心情。

人心不死，世道就不會沉淪，人類精神就會屹立不倒。

老詩人胡風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歌，謂之曰“時間開始了”。時間怎么會開始呢？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既沒有源頭，也沒有終結，但人為制造的時間刻度和劃分的時間段落，卻是有始有終的。無論我們的過往是云蒸霞蔚還是殘渣滿地，無論我們奔往的目標是已經抵達還是尚在半途，也無論我們的夢想是花開四季還是零落成泥……不管怎樣，在一個新的時間刻度的起始，我們都應收拾好行李，整理好心情，伴隨新年的鐘聲，滿懷憧憬地再度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