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靜

心血管病是目前全球致死率最高的病種之一,它包括多種類型,如高血壓、冠心病和中風等。同時,患病人群分布呈現出地區性差異。令人驚訝的是,居住在坦桑尼亞北部的哈扎人中幾乎無人患有心血管病,而且哈扎人患糖尿病和肥胖的概率也比生活在現代化社會的人(以下稱“現代人”)低得多。為了探究為什么哈扎人比普通現代人患上述疾病的風險更低,杜克大學演化人類學教授赫爾曼與同事帶上現代測量設備來到哈扎人部落。他們的隨身行李中包括現代人在工作或休息時都離不開的東西——椅子。

哈扎人圍在一起分享食物。
哈扎人總人口數約為1000人,他們屬于地球上僅剩的以狩獵和采集為生的族群之一。他們生活在坦桑尼亞的荒原上,很少與外界接觸,主要以獸肉、漿果、塊莖類植物和蜂蜜為食。
當地環境潮濕悶熱。在太陽炙烤下工作了一個上午后,赫爾曼一行人感到又渴又累,想立即回到營地帳篷內,馬上在椅子上坐下休息。但人多椅子少,一場“搶椅子游戲”就此展開。老哈扎人奧納瓦西似乎對不曾見過的椅子頗感興趣,他花了一上午在外狩獵,回來時已非常疲憊的他無疑更有理由坐上椅子休息。其實,所有來營地拜訪的哈扎人都對赫爾曼帶來的椅子著迷,不論椅子是新是舊,是高是矮。
赫爾曼原本以為哈扎人擁有健康心血管系統的原因是他們比“現代人”進行了更多鍛煉。但隨著研究的進展他發現,哈扎人放松時的姿勢才是真正原因。他認為,弄清哈扎人心血管系統更健康的原因,可以幫助我們理解為什么久坐會危害健康,以及我們為什么如此離不開椅子。
赫爾曼通過分析現有數據發現,心血管病、糖尿病和某些癌癥有一個共同的潛在致病因素——久坐。全球每年有超過500萬人因久坐導致的疾病而死亡,久坐對人類健康的威脅不亞于吸煙和肥胖。更值得警惕的是,對那些長年累月伏案作業的人來說,即使在久坐后補償性地進行運動,也無法彌補已經給健康帶來的損害。因此,久坐比不運動的危害更大。但是,坐和躺似乎是人類一生都無法避免的,因為每個人都需要休息,即使是那些堅持進行規律運動的人,其一生中除睡覺外,坐著或躺著的總共時間也長達數年。
我們常被告誡:缺乏運動可能導致嚴重的健康問題。但是,人們早就對這個觀點感到麻木,而且長久以來缺乏對這方面的深入探究:為什么不運動一定對健康有害?為什么補償性運動無法抵消缺乏運動的危害?
從進化論觀點看來,“自然選擇”偏好將生物體的資源導向有利于生存和繁殖的策略,任何對提高生存率和繁殖率沒有幫助的行為都是無價值的,因此人體理應很好地適應長時間休息,以便節約體能供未來需要時使用。然而,人類為什么進化成了一種對休息存在負反饋(休息得越多,心血管的健康狀況越差)的生物?
除人類外,幾乎所有物種都不把鍛煉身體作為運動的目的。在海洋中,比起漫無目的地耗費體力搜尋獵物,一些捕食者可能會更愿意花上一天來等待獵物游到它們身邊,然后再伺機捕捉。在沙漠中,一些爬行動物會在炎熱的白天躲進洞穴中休息,避免身體水分過度蒸發,到了夜晚地表溫度下降后再出洞覓食。熊和蝙蝠等哺乳動物則會借助冬眠來抵御寒冷和解決冬天食物匱乏的問題,直到來年春暖花開才蘇醒。甚至人類的近親——類人猿每天也會花好幾個小時坐著或躺著,什么也不干。不約而同地是,這些動物共同的特點是,在一生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于不運動狀態,但它們的健康卻沒有受到任何不良影響。
人類在這方面是個例外。為了探究其中的原因,19世紀50年代的科學家以倫敦公交車司機和乘客疏導員為對象進行了實驗。當時的公交車(雙層)司機幾乎整天都坐在駕駛座上,而乘客疏導員卻要不時在兩層車廂間上下,幾乎很少坐下來休息。科學家對這兩個人群進行體檢后發現,公交車司機患冠心病的風險比乘客疏導員的風險高30%,且司機越年輕病情越嚴重。后來有科學家把外出送信的郵遞員與在郵局里工作的辦事員進行比較,發現少動的辦事員比多動的郵遞員患冠心病的風險也高出約30%。這些研究結果似乎都說明一個問題:少動會提升患心血管病的風險。
如今,受信息數字化影響,許多人的工作必須借助電腦完成,因此他們常常在電腦桌前一坐就是一整天。更別提為了緩解工作和生活壓力,不少人下班回家后立刻窩進沙發里看電視或玩手機。

哈扎人用自制的弓箭捕食動物。
讓我們把目光轉回到哈扎人。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外出狩獵和搜尋食物。直覺告訴我們,與他們相比,我們似乎真的非常缺乏運動。為了監測哈扎人的身體姿勢和對應的肌肉活動水平,赫爾曼團隊在28名哈扎人身上安裝了測量傳感器。然而,測量數據顯示,哈扎人每天用于休息的時間都長達10小時。所以,哈扎人心血管系統更健康的原因并非是他們活動的時間比我們更長。于是,赫爾曼提出另一個假設:雖然哈扎人也花大量時間坐著或躺著休息,但他們會時常站起來稍微運動一下,從而避免了久坐或久躺。他認為,或許久坐(或久躺)才是導致我們患病風險較高的原因,而并非缺乏運動。
為了驗證這一假設。科學家招募了一批志愿者,安排他們臥床長達2個月。結束臥床后,經測量,志愿者的骨骼變薄,一部分肌肉萎縮,血脂(甘油三酯)水平整體升高,其他心血管病指標數據也有所上升。甘油三酯過高是引發心血管病的主要原因之一。赫爾曼認為,導致這一結果的原因是:人在站立和行走時,腿部肌肉和核心肌群被激活;而躺著時,這些肌肉處于非激活狀態,不消耗熱量。因為肌肉停止消耗熱量,所以不再需要能量物質(脂肪酸),原本把甘油三酯分解為脂肪酸的酶——脂蛋白脂肪酶也停止合成。當原有的脂蛋白脂肪酶消耗殆盡后,甘油三酯不再被分解,于是開始在血液中積累。
雖然哈扎人也會長時間坐著或躺著休息,導致他們血液中的甘油三酯隨之不斷積累,但因為他們不時地改變姿勢,肌肉細胞得以短暫激活,于是又開始消耗能量。因此,脂蛋白脂肪酶為了給肌肉細胞提供脂肪酸,也重新開始分解甘油三酯,從而打斷了甘油三酯在血液中的積累,阻止其過度升高,因而避免了引發冠心病等心血管疾病。赫爾曼由此推測,哈扎人不易患冠心病的原因是他們少有久坐。

蹲坐是哈扎人傳統的休息姿勢。
為了驗證哈扎人是否真的不久坐,赫爾曼團隊利用已測得的肌肉活動水平數據,推算出28名哈扎人每天處于休息狀態的時長,如坐在椅子上或蹲在地上的時長,以及在這段時間內他們起身活動的次數。監測結果卻令赫爾曼吃驚:這些哈扎人并非如他預測的那樣在休息時會頻繁變化姿勢。相反,他們很喜歡蹲在地上休息,而且一蹲下就很長時間都不換姿勢。實際上,他們一天中站起來或稍微走動的頻率和“現代人”的差不多,為50次左右。經檢測,這些哈扎人的血液生化指標(包括血壓、甘油三酯水平和其他心臟疾病指標)都在正常范圍內,這表明他們確實很健康。赫爾曼不禁疑惑:如果不是輕微的活動阻斷了甘油三酯的積累,那么哈扎人血液中的甘油三酯去了哪里?莫非升高的甘油三酯對哈扎人的健康沒有影響?
赫爾曼仔細查看實驗數據后發現,哈扎人和“現代人”的最大肌肉活動水平差異出現在休息時。因此,他做出第三個假設:哈扎人在休息時仍保持了較高的肌肉活動水平。
原來,哈扎人休息時不坐椅子,而是習慣蹲在地上。蹲姿迫使體重集中在腳掌,導致維持身體平衡所必需的肌肉活動水平是坐在地上或坐在椅子上時的5-10倍,有時甚至超過從事輕體力勞動者的肌肉活動水平。因此,他認為,蹲或跪都是“積極”的休息姿勢,能維持足夠高的肌肉活動水平,以防止甘油三酯在血液中累積,從而避免患心血管病。
如果這個假設成立,久坐危害健康的原因就得到了合理解釋:從人類祖先忙于狩獵和在野外搜尋食物的生活方式看來,他們缺乏運動的情況幾乎不存在,因此肌肉從未長時間處于非激活狀態,而我們的身體沒有進化出應對缺乏運動或久坐的保護機制。
另一方面,為什么人們如此喜歡坐在椅子上,以至于就連從未見過椅子的哈扎人奧納瓦西都對赫爾曼帶去的椅子著迷?擅長手工制作的哈扎人能做出弓箭,建造防水的房屋,但他們從未造出過椅子、床鋪等用于休息的家具。他們屋內最接近現代家具的設施,只是鋪在地上用來墊著睡覺的動物皮毛。

哈扎人有能力制作精良的工具和飾品,但從不曾造出一把椅子。
事實上,結構簡單卻非常實用的發明通常可遇而不可求。例如,古英國人建造了巨石陣來記錄太陽的軌跡,這足以體現他們的聰慧,但他們也沒能發明輪子。否則,他們搬運重達20噸的巨石時會輕松得多。不僅輪子,椅子也是這樣一種發明,直到約4600年前椅子的雛形才出現。我們現在坐的椅子大約誕生于3000年前。而人類祖先出現在600萬年前,智人出現在30萬年前,一直不斷進化了約20萬年才成為今天的人類。椅子出現在人類生活中僅短短3000年,因此對于人類生理系統來說仍是“新鮮事物”。我們之所以對椅子著迷,是因為在它出現之前我們疲勞的肌肉幾乎從未真正得到過放松。但是,盡管椅子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全新的休息姿勢,讓肌肉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人體卻還沒能適應這種長期放松的狀態,所以久坐才會危害我們的健康。
雖然蹲著休息能避免甘油三酯過度積累,但科學家建議:如果不是從小就養成蹲著休息的習慣,普通人可能會因蹲著休息而感到疼痛和不適,因此最好不要貿然效仿。其實,除了蹲,哈扎人也采用較低肌肉活動水平的姿勢——坐或躺。因此,就算想要通過學習哈扎人的休息姿勢來保持心血管健康,也不必徹底告別椅子。事實上,只要減少一天中久坐的時間,時不時站起來或走動一下,也可以刺激肌肉活動,打斷血液中甘油三酯的累積過程。

1936年被發掘的“哈特諾弗的椅子”。

塞納莫特是埃及第十八王朝時期(公元前1539~前1295年)最重要的國家官員之一。圖中坐在椅子上的是塞納莫特的母親——哈特諾弗。
對哈扎人的行為研究顯示,長時間久坐不動(即過低的肌肉活動水平)才是導致我們患心血管病的原因。隨著社會發展,今后在家辦公可能會成為大趨勢,人們也可能會將更多時間花在看電視、玩手機上。既然無法避免少動,那我們不妨縮短每一次坐或躺的時間,定時起身活動活動。如果你的身體很柔韌,或者你是一個愛挑戰的人,那么你完全可以像哈扎人一樣,以“積極的”休息姿勢一蹲著工作或娛樂,在未來你的心臟會感謝你在今天做出的改變。